第七十七章

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殿里一片沉寂, 皇后的臉色難看至極,適才的慈母樣子蕩然無存,她看著裴行闕, 氣得嘴唇都在打顫,巴掌揚起來, 彷彿只恨不能給他一下。

裴行闕似乎並沒讀出氣氛有多凝滯與緊張, 只微笑著將葯喂到她嘴邊:「諸位嬤嬤去做什麼了?怎麼這樣灰頭土臉地回來,不說一說嗎?還是事情沒有辦好,怕母后怪罪, 所以不敢講?」

「夠了!」

皇后聲音猛地抬高:「都下去。」

這殿里的氣氛原本就凝滯, 眾人聽見這吩咐, 如蒙大赦, 紛紛垂首走出門去。

裴行闕手捧的葯被她喝下半碗、打翻半碗, 只剩個暗棕的碗底, 他隨手放在一邊, 依舊是溫和平靜的樣子:「母后如今身體虛弱, 不該動這樣大的火氣的。」

「裴行闕, 你曉得你在做什麼?」

皇后指著他:「你為了那個女人,在忤逆要挾你母親嗎?你別忘了, 你坐上今天這個位子,是誰在抬舉你?!是你外祖在朝堂上替你力排眾議,是你舅舅他們陪著你出征, 沒有本宮, 哪裡有你今日?」

「是,若沒有母后, 哪裡有我的今天呢?」

他說得客氣,甚至有些哀求的意思,然而兩個人對視一眼,誰都曉得要低頭求人的是哪個。

「你?!」

茶盞摔在地上,但沒有人敢來過問是否需要清掃,裴行闕臉上也沒什麼起伏,只是平靜地起身,微微彎著腰,以恭謹的態度慢慢開口:「母后,我並沒有什麼很在乎的人、事了,我也不妨告訴您,我如今只在乎她一個,還請母后看在與兒臣的母子情分上,不要想著為難她了,好不好?」

老天註定的他不要,與他最相配的他不要,他只要梁和灧。

裴行闕笑笑。

到此刻,皇后才發覺, 他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稱她一聲「母親」了。

隔很久,皇后軟了語氣:「行闕,母親並沒有要為難她的意思,只是你舅舅請人為你們兩個卜過一卦,並非佳偶良配,她也對你並無助力,不如你舅舅家的女兒,與你八字相合,是一對天成佳偶,你們兩個在一起,是老天註定的好緣分——你若是放不下,留下那個女人,做你宮裡的貴妃,不也很好嗎?不過僅次於皇后而已。」

「可是母后,我愛重她,不想她做僅次於皇后的貴妃,我只想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像父皇曾經愛重您,所以以您為後一樣。」

皇后被他這一句話氣得噎住,又因為他提起皇帝,心窩子被狠狠扎了一下,再講不出話來。

皇后指著他斷斷續續罵著,對上裴行闕的眼神,卻又都卡住,說不出什麼話了。

她氣得渾身發抖,終於忍不住,抬手朝裴行闕臉上揮去。

她對這個兒子,從來沒有溫言軟語的時候,此刻講起這些體恤的話來,一板一眼生硬而不習慣,只有勉強咬著牙根兒,一字一句講出來。

裴行闕微微笑著,抬手按下她手指,為她掖好被子,然後偏頭,掩著唇輕輕咳嗽了兩聲,咳過了,回身慢慢道:「風涼得很,母后小心被風撲傷身體。您雖然從來殺伐果斷、說一不二,但還是要剋制些脾氣的好,到底年紀上來,身子有些弱了,不要像父皇一樣,心緒驟然起伏,太過激動,落得不能言語動彈的下場。」

他一邊倒茶,一邊慢聲細語地講著:「母親身邊的人似乎不太得力,回話時候也吞吞吐吐的,這樣的人在您身邊侍奉,我不放心,晚些時候,我叫殿中省從掖庭為您挑選些好的來。」

很響亮的一巴掌,落在臉頰上立刻就紅起來,留下一個醒目的掌印,裴行闕眉頭動了動,神色卻沒什麼太大變化,無動於衷地注視著她。

「混賬,你個混賬,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混賬……」

裴行闕平靜地為她攏好被子:「母后好好歇著,不要勞神,對將養身體無益。」

「噹啷!」

裴行闕抬手,碰一碰臉頰:「世事哪能盡如人意呢,母后?」

皇后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她仰著頭,盯著裴行闕,嘴唇輕輕動著。

「啪——」

他重新為她掖好被子、斟滿茶水,甚至還恭謹地放下帘子,彷彿兩個人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時刻,沒有那清脆響亮的一巴掌,只是一對關係尚算和睦的皇家母子。

然而,然而……

裴行闕沒說許多話,一絲不苟地行過禮,緩步退了出去。

皇后眼神陰毒地看著他背影,在他離去後,厲聲朝外面喊:「來人!」

再來的卻是一張生面孔,畢恭畢敬又小心翼翼地朝她行禮:「娘娘…殿下叫奴婢來侍奉您。」

魏漣月的臉色難看至極,她虛弱頹廢地倒在床上,看著那些魚貫而入的陌生面孔,手指猛地握緊,

他在皇后宮裡耽擱許久,出去的時候已經宵禁,宮門都關了。

臘月里夜風冷冰,吹在臉上彷彿鈍刀子割肉,被打過的地方則是一種木木的疼,發麻、發僵,裴行闕微微眯著眼,看了眼空曠的街道,伸手掩在唇上,慢慢咳了兩聲。

身邊的長隨輕輕道:「殿下近來咳得越來越多了。」

又忍不住,看他臉:「明日上朝……」

「沒事。」

裴行闕含糊地嗯一聲,隨手扯了帕子,慢吞吞吐一口血在上面,他也不看,順手抹過就掖在袖子里,很隨意地笑了笑:「天寒又乾燥,平日里飲水又少,難免要咳兩聲,開春就好了。」

說著看了眼時辰,實在不太早了,明天還要早起上朝,身邊人問詢他是要回府還是直接住東宮,明天也方便,裴行闕沒猶疑,看一眼天:「回府里去。」

他並不指望梁和灧還醒著,但等回到府里,遠遠去看一眼的時候,頗有些驚喜地發覺她屋裡燈還亮著。

於是小心翼翼地去看一眼,屋裡很透徹地燃著燈火,亮堂堂的,梁和灧坐桌邊看一本書,聽見他進來的動靜,很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哦,你來啦,我以為是叫我學規矩的人去而復返了呢。」

她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頭,說過這話,垂眼繼續去看手裡書。

這話說得很刺人,裴行闕只笑笑:「她們不會再來了。抱歉,我知道的時候是在母后宮裡,人她已經派過來了,沒有來得及攔下。」

梁和灧沒抬頭,很隨意地嗯一聲。

裴行闕也不覺得尷尬,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隨手抽一本書,慢吞吞在看。

隔很久,還是梁和灧先受不住,抬頭看他一眼:「這麼晚了,殿下在這裡做什麼?」

這一抬頭算是把他看清楚了,她瞠目結舌,半晌:「誰打你了?」

這話問過就曉得答案,他如今是太子,敢打他的也就皇帝與皇后了,皇帝如今纏綿病榻半死不活,皇后雖然也病著,但能想到派人來給她立規矩,大約爬起來給他一巴掌的氣力還是有的。

所以裴行闕也只是笑笑,並沒答話,只是說「「你要歇息了嗎?那我先走……」

「沒有。」

梁和灧嘆口氣,其實裴行闕並沒有怎麼得罪她,甚至待她極溫和客氣,近乎小心翼翼的程度,她挑了挑眉毛,猜測著他被打的緣由:「殿下,聽聞你要選太子妃了?」

「我父皇的病漸重,我並沒有這個心思,只是母后與舅舅他們想推魏家姑娘繼續坐後位,所以大張旗鼓,要為我選妃,我已經推辭了。」

裴行闕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釋,語氣很認真,不帶半點油嘴滑舌的樣子:「我想是我從前態度太不明確,惹得母后與舅舅覺得這樣的事情我是樂意的,所以今天回來得稍晚了些,跟母后解釋了下,說清了我並不太願意選太子妃。」

梁和灧靜默聽完,哦一聲,但心裡並不很篤信這些東西。

他如今是太子還好些,等來日他父親死了,他做了皇帝,那些大臣們怎麼可能看著他虛置六宮、膝下無子?而且到時候他有天下之大,私底下納幾個小宮女,沒名沒分的侍奉在他身邊,也不是十分難辦的事情。

許多事情,單聽是極好聽的,然而真要辦起來,就未必是那個樣子了。

不過看著他臉上的巴掌印,這話倒又添了幾分可信。

「你父皇身體怎麼樣了?」

梁和灧看一眼外頭天色,估摸著要過年了:「年關事忙,殿下又要料理皇帝的事情,其實可以不用日日都回來的。」

裴行闕也順著她目光往外看去,夜來天寒,窗戶沒關好,有風吹進來,他恰好在風口上,被吹個正著,於是開口前先咳嗽兩聲,再開口的時候,嗓子微微有點啞了,在夜色里聲音低沉發啞,聽著無端有些曖昧。

「父皇纏綿病榻許久了,太醫講再調養,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

他沒答她後面那話,只是抬手蹭了蹭唇角,然後回頭微笑著看她一眼:「但你放心,他一時半刻還不會死。不然耽誤了過年就不好了——你沒有見過這裡的年節是什麼樣子的,我也沒有見過,今年我想與你一起見一見,看一看到底有多熱鬧。此間的元宵燈節也久負盛名,不輸你故鄉,到時候我們也可以一起看看。」

他話說得平淡,彷彿談及的不是他父親的生死。

梁和灧只覺得那被他掩住的冷風呼呼吹進她心口,吹得隱隱發涼。

時候不早了,裴行闕關好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梁和灧頷首,忽然想到什麼:「對了,窈窈好像病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看她?」

裴行闕頷首:「你想到哪裡,直接去就好,不必特意告訴我。」

只是。

他看了眼她,沒有在皇后殿里的氣定神閑、漫不經心,整個人彷彿無限地矮下去,矮到要仰望梁和灧的程度:「灧灧,別不回來。」

他聲音很輕,因為還有點啞,所以顯出可憐的樣子,襯著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很惹人心軟。

梁和灧嘆口氣,很為難地揉一揉眉心:「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