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等京中一切事務都料理完的時候, 方清槐一行也被從蜀地接了回來。

除了喜圓胖了兩斤以外,其餘人一路奔波勞碌,都瘦了許多, 但精神頭都很好,方清槐一看見梁和灧, 眼圈都紅了, 抱著她,捶著她脊背,直罵她「混賬孩子」。

芳郊和綠芽也在一邊擦眼淚, 只有喜圓最直接, 撲在她懷裡, 毫不吝嗇地把她臉舔了個遍兒。

與她們一起回來的還有梁韶光。

從前可以為了建造個馬球場強佔數十民宅的長公主殿下沒了往日風光, 人瘦削許多, 蓬頭垢面地來。

她的下場和梁行謹一樣, 圈禁終生, 她做得出下藥壞人清白的事情, 梁和灧做不出來, 她站在城樓上盯著這個往日里風光無限的小姑姑片刻,轉身回了府里。

從前的定北侯府, 如今的縣主府里正忙著收拾打包東西,裴行闕是楚地的太子,自然不可能長留在這裡, 他沒講, 但梁和灧曉得,自己是一定要跟著他去到那邊的。

至於阿娘……

她其實很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清源大師的事情——裴行闕後來告訴她, 與他們裡應外合、勸皇帝出城的就是清源大師。

方清槐笑了聲,摸一摸她頭髮:「阿娘想要回老家看一看,這麼些年,因為皇帝在,一直不敢回去看一眼,現在好容易有機會了,總要去看一看——也帶著你父親一起,他從前一直說要陪我去看看,一直都沒去成。如今有機會了,我帶著他四處走一走,到我們曾經說過的地方去看一看。」

梁和灧猶豫著該不該開口的時候, 她阿娘一邊擦拭著她父親的牌位,一邊看著她笑:「阿娘又不是真的昏睡過去,那天你們講的話,怎麼可能聽不見。」

方清槐生得很美,極白凈,溫和,但並不單薄,人如其名,是如槐花盛開到極致時候那種厚重的白。如今歷經許多世事,整個人都是釋然的模樣,她擦拭著那被她緊抱的牌位,慢慢講:「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啦,塵歸塵,土歸土,我已經不想計較了。」

路途漫漫,人馬又多,浩浩蕩蕩一路走來,等到楚都的時候,已是隆冬。

衛期被放了出來,和一家人一起跟著前往楚地。

「哪有一直纏著阿娘不走的呀?」

她抬眼,瞥向他背影。

而最後一劑葯送皇帝暴斃的,也是他。

她摟住梁和灧,溫聲道:「我其實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這次去蜀地的事情後…我曉得,我跟著你,幫不了你什麼,反而會拖累了你,恰好阿娘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阿娘暫時不陪你一起走一段時間,等過一年,我再去楚地看你。」

事情就這樣說定,梁和灧帶著芳郊與綠芽一起離開,喜圓則陪在方清槐身邊。

略一頓,她看向她:「灧灧,你是不是要跟著太子走了?」

她笑笑:「我放下了,他也放下了,其實你告訴我,我們兩個也都不會做什麼了,灧灧。」

她把那牌位擦拭乾凈了,盯著看了片刻,又擺回原本的位置。

「我有過你父親了,也有你了,嫁人嫁了半輩子,現在…就自己一個人過吧。」

梁和灧點頭,摟著她手臂,把頭靠她肩膀上:「阿娘呢,阿娘不和我一起嗎?」

裴行闕正為安置她而忙碌,他封了太子,按說該住在東宮,但他從前的王府也空著,思前想後的,還是把她安排在了那裡:「宮裡有我母后,太多事情要應付,也太多亂七八糟的規矩,你在這裡自在一些,我每日忙完事,再回來,路途也不遠。」

她笑起來,很釋然的樣子:「你們要講悄悄話,也不知道要避忌著我。」

梁和灧想起他們兩個第一次一起去拜見帝王,為賜婚一事謝恩的時候,她被潑濕裙擺,凍得雙腿都在打顫,那時裴行闕把自己的氅衣給她,叫她裹在腿上,若無其事地講:「沒事的,楚國的冬天比這裡更冷,我習慣了。」

但其實也沒有那麼冷——至少沒有比周地的冬天冷太多,周地是濕漉漉的冷,沉甸甸地壓著人,此處是大風刮人臉的冷,像鈍刀割在臉上。

至於周朝舊臣,一些跟著前往楚地,一些則留在此處,履新的官職。

大雪漫漫,壓枝欲斷,冷得飛鳥絕跡。

梁和灧不置可否,與芳郊和綠芽一起支了個火爐,烤紅薯烤芋頭,悠閑自在,無所事事,偶爾也出去逛逛,只是年關臨近,一切都蕭條,街景沒太多好看的,閑話倒是聽了一耳朵。

從皇帝快不行了到太子要娶妃了,林林總總,亂七八糟。

梁和灧對這事情不太在意,她看著楚地的風土民情,想著這裡能做些什麼生意,若可以的話,從哪裡入手比較容易。

「這邊做咱們那邊菜式的館子倒是少,若是開個店,興許生意不錯?」

綠芽想著她們的老本行,又忍不住嘆氣:「哎,若是任姐姐在這裡就好了。」

「也是個法子,只是要先查探清楚,館子少,到底是為著從前兩國處不來,所以不敢開,怕惹惱了上面人,還是這裡人吃不慣咱們那邊的口味兒。」

梁和灧想著,也跟著綠芽嘆了口氣,的確,好廚子難尋,像任霞光那樣的好廚子,就更難尋。

幾個人逛一圈,回去看了看,卻見府里來了幾個生面孔,見了梁和灧,眉頭先一皺:「娘子去哪裡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梁和灧來這裡後,府里人都是慢聲細氣地對待,這樣劈頭蓋臉地呵斥還是第一遭,她挑眉:「幾位是?」

「我們是皇后娘娘派來的。娘娘近來正為殿下從這京中貴女里甄選太子妃,娘子既是太子殿下的人,那麼日後服侍太子妃的規矩是不能錯的,因此特遣我們來教導娘子,來日進宮,也好不失體面。」

梁和灧挑眉,哦一聲,這是皇后來給的下馬威了。

她也在這時候,後知後覺地想起街上聽的閑話來。

據說皇后很看重她娘家外甥女,是楚三姑娘還是楚五娘子,她倒是記不太清了。

梁和灧對來楚地這事情期望很低,這種事情也在她預料之中,臉上倒也沒什麼怒色,芳郊和綠芽聽了那話,都皺起眉頭,輕輕講了一聲:「太子妃?」

很輕的一聲,近前的嬤嬤耳朵卻尖,抬眼就瞪向講話的綠芽:「這位是娘子身邊侍奉的?娘子還未講話,怎麼就敢胡亂開口了?」

她說著,三兩步走過來,一隻手要扯綠芽的衣服,另一隻手巴掌揚起,就要往她臉上抽。

綠芽靈巧,又不是怕事兒的人,一扭身閃開了她扯衣服的手,梁和灧則抬手,扣住那嬤嬤手腕,生生攔下了那呼嘯帶風的巴掌:「嬤嬤是要打她的臉,還是要打我的?」

「我還沒講話,嬤嬤不也開口呵斥人了嗎?您教人規矩這些年都這樣子,又何必訓斥她一個小姑娘呢?」

她握著那手腕,看著那嬤嬤,還沒來得及再多講些什麼,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府里的管事步履匆匆地進來,一眼看見這場面,臉色都蒼白,匆忙過來:「娘子受驚了。」

梁和灧倒沒怎麼受驚,就是這幾個嬤嬤看著氣得不輕,瞪著她要再開口的時候,就見那管事微微彎腰,帶著笑講:「殿下吩咐了,無論是誰,都不許驚擾娘子,幾位嬤嬤有殿下手諭嗎?」

他講話很和氣,臉上神色也挑不出毛病,問過這句話,微微彎了彎眼:「想來是沒有的吧,那麼還請幾位先出去吧,不要把事情鬧大了,惹殿下不快。自然,幾位嬤嬤年紀大,資歷深,走動起來也許有些疲累,不妨我請人來,抬幾位出去,好嗎?」

另一邊,裴行闕正陪皇后講話。

他神色很平靜,垂著眼:「母后近來在為我選妃?」

他這一次回來,皇后待他親近不少。

她似乎終於意識到她已經徹底失去了她的丈夫和最愛的小兒子,而裴行闕成了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支撐,於是開始為他操起過往十餘年都沒操過的心來。

聽見裴行闕問話,她抬手按一按額上的卧兔兒:「是,你如今年輕,地位難免不穩,我想著選幾個家世好的女孩兒,在你身邊,也好穩固你的位子,叫你在朝堂上有人可倚仗信賴。」

她說著,自認很體貼地補充:「你從周地帶來的那個女人,我也曉得,等來日叫她做個側妃,在你身邊,來日封妃封貴妃都好,並不埋沒她,好不好?」

「嗯。」

裴行闕淡淡笑了聲:「母后為我的終身大事,這樣周全,可是……」

他垂頭,看著她,他已經長高了,高到不必再像小時候一樣,徒然仰望母親,奢求她會像愛弟弟那樣愛他。

裴行闕的臉上沒了笑,注視著她,很平靜地發問:「母后不是已經為我選過妻子了嗎?」

「那位被行琛害得落水的世家女,母后忘了嗎?當初母后不還讓舅舅千里迢迢,去取我衣冠鬢髮,來與她配一門陰婚嗎?」

他語氣溫和至極,沒半點起伏,甚至還在說話的間隙,吹涼一勺湯藥,恭敬地喂到皇后唇邊:「您已經為我選過妻子了,又何必再這樣大費周章呢?」

那幾個被趕出來的嬤嬤恰好在這時狼狽不堪地進殿,裴行闕沒回頭,只把那一勺湯藥固執地抵在滿臉驚恐的皇后唇邊,他不緊不慢地開口:「母后叫她們去幹什麼了?就讓她們在這裡回話吧,我聽聽看母后身邊的人是否辦事得力。若不得力,我為您換更好的。」

姿態恭謹,言語溫和,像世間最純孝的兒子。

而楚皇后惶然無措地看著他,恍惚意識到,這個兒子,她其實也早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