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正文卷

第七十章

方清槐一病數日, 倒還是好好地將養在床上。梁和灧卻是實打實地跟著熬,白日里不歇午夜裡不睡,是以再出來見人的時候, 臉色很不好看,頭髮亂蓬蓬的, 眼底顯出鴉青色, 原本還算豐盈的臉頰也幾乎要凹陷下去,疲憊至極地抬了抬眼,半眯著眼看人。

夏日裡日光盛, 映在來人發頂, 晃著光, 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梁和灧盯著看片刻, 反應過來, 嗓音沙啞低沉地開口:「清源大師, 許久不見您, 您怎麼來了, 是有什麼要事嗎?」

兩個人上次有交集,還算周三拿那蘑菇的事情往她身上潑髒水的時候, 那之後,梁和灧給這一位清源大師送了很大一盤蘑菇,又捐了許多的香火錢在大相國寺。只是大相國寺一向香火昌盛, 她傾囊相授的錢銀扔進去, 也不過打個水漂,並沒掀起什麼浪花, 與這位大師的交集也就止於此。

——他曾出言為她講話,兩個人之後再有什麼深交, 不合適,會招人議論。

因而此刻不年不節沒什麼由頭的,這一位大師忽然登門拜訪,實在叫梁和灧有些詫異。

只是如今什麼事情對她而言都不太重要了,她滿腦子只她阿娘的病勢,看著眼前的清源大師,她猛地想起什麼,忙不迭走近兩步,垂著頭,姿態放得很低地拱手:「大師素擅醫術,我阿娘如今病情略重,不曉得您能否撥冗來為她診治一番?」

梁和灧的性子,實打實的不好,一把骨頭硬得像鐵鑄,等閑敲不彎,此刻頭顱卻壓得低了又低,因為沒聽見言語,甚至有撩開衣擺跪下去的意思。

「小娘子不要跪。」

清源大師嘆一口氣,後撤一步,語態溫和道:「我就是為這事情來的,你放心就好了,閑話少敘,叫我去看一看你阿娘。」

梁和灧忙不迭點頭,也不去追問緣由,只伸手把人往裡面引,若非還有一點理智禮節,她現在就要拉著這人往裡奔了。

清源大師搖了搖頭:「衛將軍被流矢擊中,負傷重病不起,不能在前線督陣。軍中驟然換帥,人心浮動,朝中議得熱火朝天,近日有人議及,要陛下先去蜀中避一避。」

清源大師也沉悶著,不講話。

等梁和灧講完,垂眼思索著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起另一件事情。

望聞問切,他仔仔細細地打量過一遍方清槐,良久,梁和灧聽見他低低道:「這些年,消瘦落拓了這麼多啊。」

梁和灧一時間心裡閃過無數個念頭,有許多事情想細問,但眼看著阿娘的卧房已近,她還是都按下,請清源進去。

不消細想,陛下自然不會同意,他是多火爆多疑的脾氣,容不得別人講他哪裡不好,如今要被人趕去蜀地,豈不是往他臉上抽上一巴掌。

話講至此,可知情形嚴重。

然而這樣拖延,也不是長久之計。

而他握著阿娘的手腕,指節微屈,搭在上面,眼半合,呼吸沉靜。

這話聽得梁和灧眉頭一揚,她如今兩耳不聞窗外事,乍然一聽,才驚覺秋風欲起,吹得人一身涼意。靈江與京中不過隔一道州縣,雖然有水拒之,可以拖延片刻時間,但這才多久,如此勢如破竹,窄窄的一痕靈江,能攔他幾時?

「衛將軍呢?」

她一邊走,一邊跟清源講著方清槐的病症,儘可能簡明扼要地講她如何起病以及病程的進展,清源聽得也很認真,不時點頭或是問上幾句。

「楚太子的兵馬,已經逼近靈江口了。」

清源大師一邊走著,一邊斷斷續續地開口:「如今外面的事情,小娘子聽說了嗎?」

「什麼?」

方清槐如今睡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兩個人的步子輕,都沒有驚動她,梁和灧看著她睡夢裡微皺眉頭的樣子,偏過頭去掩了掩唇。

「陛下則連下數道旨意給衛將軍,若他不能出城拒敵,那他自己和他兒子的命也就都不必要了。」

隔了良久。

「小娘子——」

她抬眼,卻見大師眉目低垂,神色慈悲的樣子,彷彿適才只是她臆想出的一聲嘆息。

清源抬一抬手,示意梁和灧和他一起出去。

他面色凝重,眉頭微蹙,看得梁和灧心裡有點發慌,她趔趄地跟著他出去,手扶著門框:「大師……」

「你不要擔心。」

清源看她一眼,安撫道:「你阿娘的病,是鬱結於心,最難治也最好治,我憂心的,是怕她受不了舟車勞頓——小娘子,你的姑姑前日里借故出京,如今避居她城外別業里,只怕已經準備著要往蜀地去了。京中其餘的權貴世家,也紛紛籌措著這事情。太子雖然嘴上不講,但暗地裡也安排著,這京中的人都想著要逃,你難道要死守在這裡嗎?屆時你帶著你阿娘,這是逃命而非閒遊,她受得了一路舟車勞頓嗎?還是你要把你阿娘留在這裡?」

「我怎麼可能把阿娘個單獨留下?」

大相國寺隸屬皇家,清源是就中高僧,曉得些內幕消息不足為奇,然而這樣坦率地和盤托出,就算梁和灧如今為方清槐的病急昏了頭,也敏銳地覺出不對來。

「大師……」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態度里顯出點不自覺的疏離來。

清源注視著她,搖搖頭:「小娘子放心,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他語氣略緩,慢慢開口:「你阿娘當年…在你父親之前,是嫁過人的,你曉得罷。」

這自然知曉,若非方清槐曾嫁過人、有過孕,那麼她也沒辦法做成梁行謹的乳母,也不會牽扯出到如今的這許多事情來了。

也就沒有她了。

梁和灧隱約有一點猜測,抬著頭,看向清源。

得道高僧慈悲的眼眉間露出點塵世的顏色,他極輕地笑了一聲:「那人就是我。只是當初把你阿娘抄家滅族的那道旨意下來之前,我已有所風聞,為…計,我搶著與你阿娘和離了。」

梁和灧原本就沒睡很足,頭腦昏昏沉沉的,此刻直接被炸得講不出話來,她抿著唇,深吸一口氣,發出個短促的,充滿疑問的「啊」的音節。她頭腦里的許多關竅一下子貫通,第一次見清源時候他伸出援手,與他臨走時候那樣的情態,和適才那一聲喟嘆……

她其實沒有太多指摘清源的餘地,畢竟當初若不劃清界限,那就是舉族受牽連拖累,尤其她年前才急切地和裴行闕和離過,以同樣的緣由。

然而那到底是她的阿娘,是她會無限度偏袒的人。她皺起眉頭,一時間不曉得說些什麼。

「我雖然護住了家中人,卻也眼睜睜看著你阿娘以罪奴的身份被送入掖庭,她在宮裡浮沉的事情,我也都有耳聞。不過,善惡有報,我到底想錯了。你阿娘家裡傾覆的第二年,就輪到了我的本家,我僥倖逃過一劫,改名換姓,混跡到如今,也虧得我才學不顯,仕途上沒什麼進展,不曾進京,認得我的人少,叫我得以進入相國寺。」

清源的神色有些慘淡自嘲的意味兒:「我的身份,不要講你,你阿娘、相國寺里那麼些人,都是不清楚的。我如今對你和盤托出,是想告訴你,我虧欠你阿娘,我想有所補償,因而我講的話,你是可以相信的——你若信得過,可以找我來幫忙,我這些年,在大相國寺。」

梁和灧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裡去,她深吸著氣,壓著心頭的火氣,斷斷續續地開口:「那些事情稍候再提,還是請您先給我阿娘把藥方開出來罷。」

清源點頭應是,又慢慢補充:「我既講了這麼多,不妨再多說一點。如今楚地取周,只在旦夕之間,小娘子要走,宜早不宜晚。如今青年人間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的,但小娘子當初和楚太子之間,似乎鬧了些不愉快……」

梁和灧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大師,我還在禁足,能不能出府門都不好說,更莫提出城門了,且先不要想這事情了。」

清源終於安靜下來,梁和灧揉著太陽穴,整理著腦內這一團亂麻。

要走的,一定是要走的。就算她走不了,也要找個借口,叫沒被禁足的阿娘、芳郊和綠芽她們走,她一個人留在這裡還好,不能拖累著她們一起留在這裡。

但清源說得有道理,阿娘的身體要怎麼辦呢?

且這途中,難免遇見流寇兵匪之類,若她們單獨出行,又要她怎麼放心呢?

她只覺得頭痛欲裂。

而這無數思索的間隙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闕。時隔才不到半年而已,他的境遇已經截然不同。從前欺辱他的那些人,如今狼狽至極。那麼她呢?她到時候又會落到一個怎樣的下場?

梁和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師——」

清源已經開好藥方,幾頁薄紙遞來,很溫和地看向梁和灧:「小娘子?」

「大師自己準備要怎麼離開這裡?」

他卻出乎意料地溫和一笑:「小娘子,我不走的,我要留在這裡。」

「我會留在這裡,為你阿娘手刃她的仇人。」

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