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他講得情深義重鄭重其事, 可惜梁和灧對這樣的話從來不為所動,她平淡地眨了眨眼,注視著那藥方, 讀了兩行後又問了幾個細節上的問題,然後小心翼翼收起來:「多謝大師了。」

她說著, 抬手送人出去。

清源深深地看了一眼她, 雙手合十笑之:「你和你母親很相仿。」

梁和灧應了一聲,只說:「大師一路好走。」

而方清槐睡了許久後,終於在日暮黃昏的時候醒來, 當時梁和灧正撐著頭在打瞌睡, 手頭放著厚厚一沓賬本, 方清槐伸手觸及她鬢髮的下一刻, 她眼皮輕顫, 轉頭跟方清槐對視一眼。烏亮的眼珠此刻光芒黯淡, 跟方清槐對視一瞬後才慢慢轉動起來:「阿娘——」

「你也去睡一睡, 熬壞了怎麼辦?」

方清槐眯著眼, 端詳片刻她眼下鴉青, 伸手接過梁和灧捧來的葯,嘆一口氣:「午後是有人來了嗎?隱隱約約聽見動靜聲, 只是睜不開眼、醒不過來。」

「沒誰。」

梁和灧神色不變,慢吞吞挪到方清槐身邊,靠著她的床:「阿娘, 這個地方真讓人討厭。」

綠芽皺著眉頭,坐在桌邊猛喝茶,梁和灧低頭打著算盤:「大家都在往蜀地走,買東西與賣東西的人自然都少了。」

「叫父親好好保佑阿娘和我,還有芳郊、綠芽她們——哦,還有喜圓,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梁和灧笑起來,把喜圓往方清槐懷裡一塞,後退兩三步,朝她們揮一揮手。

方清槐猛地把頭扭過去,斷斷續續開口:「等我見了你父親,要替你捎些什麼話給他嗎?」

綠芽和芳郊都抬頭看過來:「娘子……」

她也沒準備坐以待斃,匕首不離身,金銀細軟也總揣在懷裡,半點不嫌沉地走來走去。

梁和灧抬頭看過去,眼裡亮晶晶:「阿娘——」

這消息很突然,梁和灧是在睡夢中被驚醒,走出去看見廊下那些個和她不太親近、宮裡派來的侍女們奔走不休後才知道的,被她拉住的侍女當時正翻她妝奩,梁和灧捏著袖子里的匕首,順手拆下鬢邊一朵珠花,因為剛睡醒,嗓音還發瓮:「別找了,我首飾里值錢的就這一個了。」

其實父親也早已經不在這裡了,留在這裡的是他的屍骨遺骸,是寒酸冷落的墳塋。

「灧灧?」

略一頓,她抬起頭:「你們的東西收拾好了嗎?」

話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府里的銀錢早就已經換成了細軟,方便攜帶,清源大師行走江湖這麼些年,雖然出入廟宇,但到底接觸的都是官宦世家,很有一些人脈,暗中派了人來護佑他們,再加上任姐姐和食肆里夥計們的一家老小,趁一個清晨,一行人匆忙出京。

梁和灧不講話了,方清槐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抬著手,輕輕撫摸梁和灧的頭髮。

「前兩天我回來的晚,從州橋夜市過,連那裡都蕭條了很多。」

如今宮城內外都是一團亂麻,且當初說禁足,禁足的也只是梁和灧,因此方清槐她們離開的事情,並沒有驚動太多人。只是方清槐她們走後,偌大的府宅一下子就空了大半,梁和灧也沒有人可以講話了,每天都閑得很,逐漸淪落到不梳頭、不抹粉,每天披著件舊衣服坐在廊下,或是蹲在藏書閣里亂翻看。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綠芽和芳郊要拒絕,都被她堵回去:「這些年我把你們當友人,此刻不是叫你們棄我先走,而是把母親託付給你們。等我阿娘平安了,你們想再回來找我也好,留在那裡先替我盡孝、等我過去也好,都可以。」

梁和灧臉色很平常:「你們帶著我阿娘先往蜀中去,若衛將軍能守住,那再回來。我在這裡,那些人不會疑心太多,我和你們一起走,大家就都走不了。」

她很少講太消極惆悵的話, 也很少發一些感慨,此刻大約是熬太久, 以至於神思倦怠,昏昏沉沉就把話說出來, 方清槐抿著唇笑了笑:「我也不喜歡這裡,只是你父親在這裡。」

臨行的時候方清槐還只以為是要去拜祭梁和灧父親,直到看見梁和灧摟著喜圓不鬆手的時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麼的樣子。

這樣平靜溫和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月底,梁和灧困在府里出不去,但好在她認識的人不少,芳郊和綠芽也都能出去,因此源源不斷有消息從外面遞進來。漸漸的,連從前安生度日的尋常百姓們也陸陸續續曉得,這天下是要亂下來了,而這看著穩健的國都,也危在旦夕。

而皇城裡,皇帝終究是沒犟過大臣,收拾車架準備入蜀。

略一頓,她看見那人翻出一個珠冠來,遞過去的動作僵住。

那人更以為這珠花值錢,把已經拿起來的珠冠隨手一扔,劈手奪過那珠花:「縣主也快些走吧,聽聞周軍馬上要進城了,您和周太子之間,不是還很不和睦嗎?」

說著,把那珠花往懷裡一塞,跑出去了。

臨走又把那珠冠一踢。

原本就脆弱的冠子經過這一番折騰,珠子散落,滾了遍地,梁和灧想伸手去撿起來,蹲下的時候又有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抬手抹了把臉,轉身往內室走去。她沒走正門,翻得窗戶,繞著近路走到馬廄,揚鞭縱馬奔出去。如今街上很蕭條,寬廣的御街上只有兩行車轍印,從宮城到大門外,看不到頭。雖然旁人講,說周軍並不做濫殺百姓的事情,然而這種時候,逃走避禍幾乎是大多數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怕被誤傷,因此逃得遠遠的,只留下滿地狼藉。

梁和灧很早就給自己安排了去路,她這匹馬雖然疲弱,卻藏了健馬拉著的車架在城外。帝王出逃,自然就顧不上再仔細發落她,她只需附庸在帝王車隊後面即可,她好歹是個宗室,跟著走也合情合理,一來可以庇護自身,二來情況緊急,也沒人有閑工夫折騰她。

只是算來算去,棋差一著。

梁和灧出城後,是該早朝的時候,天色卻晦暗不明,她坐在馬車上,聽著外面喧鬧的聲音,斷續挑開帘子出去看一看。帝王出宮必經御街,因此梁和灧得知消息得知的並不算晚,要趕上帝王車架也不難,和她一樣的宗室有許多,她不費多少工夫就混到了末尾,和眾人的馬車熙熙攘攘擠在一起,很鬧騰——馬車上、抽泣聲,嘈雜至極,交織在一起。

這群從前在都城中最恣意快活的人,如今都擠在狹窄的馬車裡,絕望地奔向陌生的州城。

梁和灧到此時才想起衛期來,她最後一次聽說他,是他被拘到宮城裡,據說境遇很狼狽,比裴行闕當時還不如,不曉得如今怎樣了。

這念頭才冒出的下一刻,梁和灧就覺得周匝似乎靜了一瞬,再下一刻,車廂外忽然驚呼聲大作,伴著刀戈撞擊的聲音一起傳來,梁和灧心裡猛地漏跳一拍,她一手攥緊匕首,另一隻手扶住車廂壁。

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裴行闕在此之前,攻城略地,可謂迅疾,到了都城,雖然有重兵把守,但也不該這麼慢。如今恍然明白了,他是在逼著皇帝出城。離開了宮禁環衛的帝王,就算有軍士層層環衛,到底險惡許多。

梁和灧挑開帘子,透過縫隙看過去,原本前行的人紛紛調轉馬頭,沒命地往回跑去,不遠處,護衛帝王的兵士儀仗也多有丟兵棄甲跑走的,眾人亂成一團,推搡擠壓,尖叫聲不斷,梁和灧的馬車也隨之劇烈地震顫起來。車夫艱難地控制著馬,拚命地安撫著馬匹,唯恐這馬受驚亂竄。

然而這種時候,怕什麼來什麼。

最開始只是兩架馬車撞在一起,緊接著越來越多馬車磕碰,窄窄的路擠不下太多馬車,卻有太多人要逃,於是大家都寸步難行。梁和灧的馬車自然也討不了什麼好,在這亂流里跌宕起伏,梁和灧也在車廂里被晃來晃去。

她伸手緊緊扶著車廂,卻還不忘抓著匕首。

車外的廝殺聲漸盛,她的車夫和馬到底比不上那些個家底富足的世家名門,很快就被落在後面,和那些逼近的兵士們正面撞上,馬車朝著都城的方向疾馳,卻不可避免地聽見了羽箭流矢聲。

梁和灧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闕。

早知如此,與其這樣,不如在都城等著裴行闕的兵馬殺進去,他再恨自己,大約也不會叫她死得和如今一樣難看了。

想的更多的還是阿娘她們,不曉得她們平安入蜀了不曾,阿娘臨走的時候身體雖然已經調養好了不少,到底還是不康健,不曉得一路上顛簸牽掛的,怎麼樣了。

「嗖——」

耳畔風聲划過,梁和灧的眼沒來得及睜開,但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從座位上滾下,蹲在車壁和座位形成的夾角里,而在她原本坐著的位置,一隻羽箭貫穿而過。

堪堪抵在她喉頭。

疾馳的馬車伴隨著一聲凄厲的馬嘶猛地停下,車廂猛地震顫了一下,砸在原地,梁和灧聽見砰的一聲,是車夫跳下來跑遠的聲音。她深吸一口氣,卻沒再有羽箭再射來,她懷著點僥倖,也順勢滾下馬車,手肘撐地,她半蹲在地上,眼前一陣發白。

周匝了雜亂不堪,血腥氣濃重至極,入目雖然不至於儘是斷臂殘骸,卻也儘是淋漓鮮血。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雖然不至於嚇得走不動路,但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另一隻手卻依舊撐上地面,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的時候,一柄長劍已經撐在了她眼前。

沾著血,銀光閃亮,敲在地上時候,錚然有聲。

袖裡的匕首已經滑落掌心,梁和灧咬緊牙關,做好了要殺人的準備。

「好久不見……」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猛地抬頭。

從前冷清病弱的裴行闕此刻一身帶血的甲,撐著劍半蹲在地上,劍尖斷續地敲著地。

他神色彷彿有點疲憊,眼裡卻閃著灼灼的光,直直地盯著她:「灧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