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梁和灧不喜歡被人這樣質問。

她不答話, 只微微抬了抬下頜,漫不經心地反問:「你會對喜歡的人做適才的事情?」

李臻緋似乎是思索了下,爾後似笑非笑地開口:「我自然不捨得對姐姐那樣子, 只是若情勢所迫,我也理解。」

略一頓, 他微笑:「姐姐說『適才的事情』, 可知是覺得那樣的話不該說,卻還是講了,不是欲蓋彌彰, 遮掩什麼嗎?」

他講話的態度混不吝的, 事情的因果也聯繫得亂七八糟, 偏偏話講得篤定, 目光也清明, 映著點冷清的燈光, 注視著梁和灧, 彷彿胸有成竹。

梁和灧微微皺著眉, 回視他, 語氣有點不耐煩,話也沒有說得太好聽:「李臻緋, 你別自作聰明。」

話落,她轉身往回走。

她曉得李臻緋講話是胡亂把兩件事情聯繫在一起,然而他四兩撥千斤的一句話, 卻把她引到一個她從未想過的情境里去——她對裴行闕, 到底是什麼態度、什麼心情?

梁和灧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經驗也沒有興趣,她也不是太鑽牛角尖的人, 遇到瓶頸就回頭,絕不在這樣不相干的事情上多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

此刻卻被人直白地質問出聲, 她難免有些不知所措,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梁和灧頭疼欲裂,懶得理他,一路往定北侯府走。所幸裴行闕還沒回來,且他明天就要走——梁和灧是再不想和他再見一面了,多一面就又多出許多是非,她匆忙進屋,七拐八拐地回了院子,然後直接把門一甩,門扇合上的同時,外頭傳來一聲痛呼。

這深更半夜的,人又少,把李臻緋迎到她屋裡去不合適,她思量了思量:「堂屋裡有葯,過去坐著吧,我給你看看。」

而且就算髮作了,梁和灧也自恃能說得過他,哪怕她不佔理。

這一年才開始,怎麼就這樣流年不利?

梁和灧嘆息一聲:「疼不疼?」

李臻緋拿帕子按著鼻子,那帕子輕薄,很快就洇滿血,梁和灧扯了自己的帕子遞過去,很誠懇地道歉:「實在對不住。」

其實來了又能怎麼樣呢?他當時沒有發作,後面也就不大有發作的可能了。

夜色深沉,月亮也黯淡,只檐下懸著的那燈高掛著,光映在他眼裡,顯得水亮,因為捂著鼻子,所以他講話也有些瓮聲瓮氣的:「你說呢,姐姐——」

李臻緋微微抬臉,眨著眼,很可憐地看她。

又會吵鬧又拉得下臉,也不曉得這人白天黑夜是怎麼長的,長成這幅樣子,跟開了屏追著人亂晃的花孔雀一樣。

李臻緋不得不吃下這個啞巴虧:「姐姐看我的傷口還走神,現在又怪我。」

梁和灧後知後覺想起來,李臻緋還跟在她身後。

只是梁和灧檢討一番,倘若是她自己被人推到風口浪尖,那她就算表面春風和煦,心裡也一定在痛斥那人祖宗十八代,要戳著他脊梁骨狠狠呵斥一番。

她語氣清淡,彷彿只是一句忽然想到的玩笑話,但此情此景,這話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李臻緋的臉色略看沒什麼變化,然而梁和灧講完這話的時候,眉頭略垂下去一點,唇角雖然還彎著,但臉上的肌肉顯出勉強的走向,整個人的神情都萎靡起來:「姐姐——」

李臻緋也沒痴纏,不曉得是不是傷口疼得真的有些厲害,總之是乖乖去坐下了,梁和灧牽著裙擺過去,環顧周匝,確定了裴行闕沒有來。

他話講得誇張,但也不太虛,開門的時候,梁和灧借著府里懸掛著的燈火的光芒,看他手按著鼻子,正胡亂扯著帕子來擦流下的血。

她這麼想著,按壓李臻緋鼻子的動作就不自覺地重下去,疼得他哎呦一聲,梁和灧抬抬眼皮,回過神,先開口:「忍一忍。」

李臻緋也收起混不吝的笑,急匆匆跟上來:「姐姐?姐姐?真生氣啦?」

梁和灧愁得頭更疼了。

梁和灧涼涼瞥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地開口:「我日後再找,必然不找你這樣話多的。」

外頭的人哎呦兩聲:「姐姐,我鼻樑都被你甩得凹進去了。」

叫得委屈。

梁和灧不吃這一套,因而神情淡淡——人對不喜歡的事情往往就這個態度,顛來倒去挂念思慮,不是太喜歡就是太討厭。只是她此刻還沒有想到這一茬,只是自顧自看李臻緋鼻子上的傷——被撞腫了,攢出淤血,聚在一起,泛出青紫色,燈光下,鼻尖高腫起,泛出一點油亮的光澤。

的確傷得不輕,但她見過大風浪——幾個月前,曾有一把刀插在裴行闕的胸口,由她拔/出來,血迸滿臉。

又不自覺想起裴行闕。

梁和灧有點煩躁,眉頭緊緊擰著,臉色很不好看,李臻緋笑嘻嘻的,又是混不吝的樣子:「我沒什麼事情的,姐姐別太心疼我,這樣愁眉苦臉的,不好看了。」

梁和灧想說自己不是擔心他,但她伸手去拿化瘀的藥膏的時候,忽然福至心靈,回頭去看。

夜風蕭瑟,裴行闕站在屋門邊,臉色有點白,有點憔悴,對上她視線,寡淡至極地笑了笑:「打擾縣主了?」

顯然是把適才什麼「心疼」啊的鬼話全聽進去了。

梁和灧瞥一眼李臻緋,他笑眯眯的,很不是個東西的樣子——怪不得這人又亂講話。

她一時間只覺得頭更疼,她不曉得講什麼,乾脆不搭理裴行闕,回頭極用力地給李臻緋往鼻子上抹藥膏:「疼么?」

她淡淡開口:「忍著。」

須臾,她聽見門邊傳來漸次遠走的腳步聲。

而李臻緋疼得齜牙咧嘴,意有所指,一語雙關:「姐姐真捨得啊——」

這事情過去,沒有給梁和灧太多反應的時間,裴行闕第二天清晨便啟程,等梁和灧醒轉的時候,府里已經空了大半——那人不在了。

連同他的東西、他的痕迹,一起抹去。

剩下的,只有昨夜那場風波後的幾句風言風語。

連定北侯府的牌子都招了,等著要換上她縣主府的牌子。

彷彿這個人從沒在周地存在過。

梁和灧皺了皺眉頭,路過堂屋的時候,看見桌上很隨意地擺放著樣東西,用塊黑布搭著,影影綽綽勾勒出個熟悉的樣子,她走過去,扯下來。

——是昨夜許多人費盡心思要撲到的珍珠頭面。

爭來搶去,最後被奉到她手邊。

而裴行闕已經走得很遠。

如今是正月里,他們又是往北走,越走天越寒,裴行闕有舊疾在肺腑,冷風一灌,咳得厲害。

楚國的御醫隨行,給他診脈,越把眉頭越緊,而裴行闕神情淡淡,沒什麼精神地側坐在馬車裡,只那一隻瘦得伶仃的手腕露出來,其餘的地方,都掩在大氅里。

氅衣半舊,灰撲撲的,他彷彿愁雲籠罩。

在周地滿臉憊懶的長隨端來一碗葯給他,如今的神情倒是有點恭謹,他跪坐著捧那碗,開口很不要命地講話:「殿下為了能再見那人一面,都能晚走一日,怎麼晨起卻又這麼匆匆,不肯多留一刻?」

裴行闕抬眼:「你不想活了?」

語氣平淡,神情悵然。

長隨笑一聲,問御醫:「我家殿下的身體怎麼樣?」

他是周地出生,沒去過楚國,口音全然是周地腔調,這話問出去,和御醫不可避免地大眼瞪小眼。

裴行闕咳一聲:「他問你,我身體如何?」

他自己倒不是很關心的樣子,撐著頭,注視著車窗外的景色,旭日東升,不曉得那人起床沒有。

御醫在一旁長篇大論,講他身體,裴行闕默默把手腕收回來,籠在袖裡,自己把手指搭在手腕上,把著脈。長隨聽不明白御醫在講什麼,又求助地看他,他有點倦怠,很直截了當地概括總結:「說我活不長,但也死不了。」

語氣沒一絲起伏,彷彿講得不是他自己。

御醫又囑咐兩句,拎著藥箱下去了。

裴行闕垂著眼,給自己把脈,把完了,抬頭看看他長隨:「我們雖然不在周地了,但前路不太明晰,那葯還是煎來,我自己掂量著少喝一點也就是了。」

長隨點頭,說好。

關乎他自身的事情,裴行闕只潦草囑託了這一句,他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情:「囑咐你臨走前在侯府藏書閣添上些醫書,添進去了嗎?」

「添好了。都是殿下當初看過的,內容沒什麼差,按照殿下擬定的順序,由淺顯到深奧,依次排那藏書閣裡面去了。縣主若要學要看,是很好上手的。還在裡面多添了幾本載錄毒物一類的書籍,叫縣主能自行預防的,殿下放心吧——只是費那麼大力氣操這麼多心,縣主不看怎麼辦?我看縣主整日埋頭她那生意,可不像有心情學醫術的樣子。」

他想說的顯然不單是這個,明顯是對梁和灧還有點怨氣,埋怨她呢。

裴行闕抬抬眼,活動了活動手腕,很誠懇地開口:「你是真的想死了?」

長隨抿抿嘴,想起元宵燈節那天晚上,被掐著脖子摜在地上的那個紈絝,很聰明地閉了嘴:「我沒這個意思,就是替殿下不太值。」

「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事情,有什麼值不值的?」

裴行闕收回視線,淡淡開口:「她看不看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我想她有需要的時候,那些東西隨時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