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那人手撐著地面, 伏在那裡,斷續咳嗽著。

他撲了滿面的塵土,鬢髮都臟污了, 涎液順著唇角淌下來,沾著灰, 很狼狽。

而裴行闕聽見動靜, 抬頭看向梁和灧。

正月里,晚風甚急,吹得他蓬出的鬢髮拂過眉頭, 他微微笑著:「縣主叫我?」

他語氣溫和, 平靜, 無辜至極, 彷彿適才掐人脖子的不是他, 今日雖然不禁夜, 但金吾衛隨時巡街, 聞訊即來, 他這事情若是鬧大了, 就不怕被扣在牢獄裡的嗎?

被他卡著脖子那個人也想到了,仰著脖頸子, 很費力地往上抬起頭,看著裴行闕。

「你,你個卑賤質子, 你怎麼敢的?你怎麼敢動我的!」

裴行闕心平氣和地看著他, 面帶微笑,靜靜聽他厲聲叱罵, 半點沒有適才陡然翻臉、氣勢凌人的樣子。梁和灧在夜風裡注視著他那雙手,修長、瘦削, 骨節分明。她觸及過那雙手,也曾被那雙手撫摸,她曉得那雙形狀漂亮的手上布滿繭子,疤痕錯落,摩挲過皮膚的時候,會留下淡淡的紅痕。

此刻那手慢條斯理抬起,抵在他血色寡淡的唇上,手指微屈,掩住咳聲。

衛期皺眉,慢慢道:「好了,今日元宵佳節,不要鬧出事情來。」

裴行闕明日啟程歸國,這是不曉得多少番拉鋸爭鋒後決定的事,若今日因為什麼事情把他拘禁起來,無論什麼緣由,都近乎於一種挑釁和宣戰。

她垂著眼,皺著眉頭,並不害怕,只是有點迷茫地看著。

地上趴著的那人依舊大聲罵著,講話難聽至極,因為裴行闕依舊站那裡,沒人敢扶他,怕被裴行闕一起掀翻。多可笑,平日里被推到泥污里,瀝瀝一身髒水的人,此刻依舊是那幅病弱樣子,半舊衣裳,風吹衣擺,他神情淡淡,一時半刻,卻沒人再敢折辱他。

李臻緋和衛期追了出來,窈窈也直面這場景。

先不說打不打得起,單就是為一個尋常的紈絝子弟,不值得、沒必要。

裴行闕微微抬眼,寡淡笑著,注視著梁和灧,對那斷續的叱罵聲充耳不聞。

她倒並不害怕,也是,邊城裡長大的小姑娘,就算清軟如一汪春水,總也是見過世面,曉得什麼是處變不驚的。

聲音平和,溫煦,似乎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梁和灧卻覺得彷彿含著一些要點醒她的用意。

梁和灧注視著他,陡然明白過來。

李臻緋叫了梁和灧一聲:「姐姐。」

想明白這裡,梁和灧無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眉頭卻又緊隨著皺起,這裡雖然不算太繁華的地方,但全城的人幾乎都出了門,這裡的動靜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圍觀。

少頃,有奴僕匆匆跑來,與還趴在地上在叱罵的那人耳語。

所以他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他明明顯出那麼病弱的樣子,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

梁和灧微微皺眉,注視著裴行闕映著燈影的深深眼眸,覺得有點看不透他。

裴行闕偏偏頭,漫不經心發問:「沒能叫來金吾衛嗎?」

後者聽了兩三句,臉色陡然一變,訥訥息聲。

適才還氣勢洶洶罵他那人在明如白晝的燈光里臉色煞白,裴行闕似笑非笑地抬一抬眼:「還要我再等一等嗎?」

她不能在這裡叫人覺得她和裴行闕太相熟。

冷風太急,大約又牽扯出他五臟六腑的舊傷。

她回頭看時,李臻緋並沒看她,也罕見地沒有露出混不吝的笑,他微微皺著眉,死死盯著那人。

而裴行闕也又一次看向她:「縣主適才叫我,要說什麼?」

他問得風輕雲淡,語氣平靜溫和,一如適才詢問地上伏著那人。

梁和灧自己也有點講不出來,追他出來,要說什麼?她原本是要攔下他,講他不要在歸國前鬧出這樣大的亂子,為了這麼一點事情,這麼一個人,這樣寥寥幾句話,實在不合適。

然而……

她目光瞥過四周,把話里原本的意思略一扭,咬著牙開口,要把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撇得乾淨:「元宵佳節,怕侯爺太小題大做。鬧出什麼事情來,所以追出來看一看——幾句話而已,又不是真章,侯爺也別太計較。」

她話講得平淡,周遭人輕輕迸出一聲笑來,議論紛紛。

這話近乎是把適才那群人取笑裴行闕的話應下,這些天的風風雨雨,都沒真章,此刻卻叫人頻添許多狼狽,裴行闕微微偏了偏頭,話里卻還帶著笑:「縣主那麼急切,就是要講這個嗎?」

梁和灧只略一頓,轉瞬很自然地抬頭看過去:「是,侯爺以為,我還有什麼要和您說的?」

晚來風急,燈油將訖,原本明徹的光也閃爍搖晃起來,在裴行闕臉上落下一片晃晃悠悠的光影,梁和灧看不太清楚他神情,也看不太下去,她順手抄起一邊綠芽手裡的帷帽,扣在頭上,轉身出去了。

「縣主——」

「灧灧姐姐!」

衛家兄妹緊跟著追上來,李臻緋也快步追在梁和灧身後。

眾人眼看著她落下這樣一句話後就帶著兩個清俊後生而去,對裴行闕會有怎樣的嬉笑戲弄,梁和灧不必細想就能想見。只是她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吃了苦,從此磨平稜角,逐漸只顧自己——倒也不算只顧她自己,她有阿娘要庇護。

不過也因此堂而皇之有一個理由,叫她能拿出來冠冕堂皇地粉飾自己作態。

為了撇清自己,把另一個人推到人前去,父親和阿娘從小不是這樣教她的。

梁和灧垂一垂眼,卻終於還是沒有回頭。

事情已經做下,再後悔有什麼用,她昂一昂下巴,慢吞吞往前走。

衛窈窈已經追上了她,因為察覺到她心情不佳,沒挽她手臂,站一邊喊:「灧灧姐姐……」

事情是因她而起,雖然從頭到尾都不是她的錯咎,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覺得有點抱歉。

梁和灧瞥一眼,看見她眉頭壓得有點低,曉得她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梁和灧親疏分得很清,對那些不太喜歡的人自然是橫眉冷目,而對那些親近的人,她雖然脾氣不好,但也總儘力控制著,不把火氣亂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有裴行闕模模糊糊踩在這分界線上,叫梁和灧有點拿捏不準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

糾結來糾結去,最後還是弄出這樣的結果,叫他成了眾人笑料。

平平淡淡相處一年,不曾想最後鬧得這麼難看。

梁和灧深吸一口氣,壓著性子,儘力和緩語氣:「你玩吧,窈窈,姐姐有點事情,要先回去了。」

說著,她摸一摸衛窈窈的頭:「跟著你哥哥好好玩,人多眼雜,不要亂跑。」

衛期張一張嘴:「你……」

「你們兩個再逛一逛?」

梁和灧撩開帷帽,露出張睏倦疲乏的臉,看向綠芽和芳郊,一副若無其事、只是逛得疲乏了的樣子:「哎,我實在是累了,你們玩兒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說著找錢袋子,才想起來適才都給綠芽關撲玩兒去了。

只是綠芽和芳郊怎麼放心她一個人回去,都搖頭:「我們和娘子一起回去,反正年年都是這些光景,也沒什麼新鮮好看的。」

「是了,是了,而且也不只這一日,明日、後日,照樣有燈看,我們也不急於這一時的。」

站一旁的李臻緋聽著她們講話,咧嘴一笑,他神情明亮,沒一絲陰霾,彷彿適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有我呢,何必擔心,我陪姐姐回去就好了,你們早早回去,她也不太安心。」

衛期皺眉:「你一個人送縣主回去么?我與你一起。」

李臻緋笑一聲,瞥一眼衛窈窈:「衛少卿不要妹妹了?」

衛家和定北侯府離得甚遠,若等送梁和灧回去再來繼續看燈,這熱鬧不曉得要散多少,而且衛窈窈適才念念叨叨,講梁拂玉已經給她限定了觀燈的時辰的,這麼一來一回地耽誤下去,哪還有什麼燈好看?

衛期一噎,兩邊都放不下。

他彷彿一直如此,大事小事上,都有牽絆著的地方,總要在梁和灧和家人之間做選擇。

梁和灧是真的有點累了,也懶得看他在這裡糾結,她抬頭,看一眼綠芽和芳郊,又看看李臻緋,略一思量,最後搖搖頭:「好了,叫他送我回去,你們倆放心大膽玩吧——這樣放心了吧?哎,擔心什麼,我能有什麼事情?把那一年景冠子給我,我要那個有杏花的。」

她說完,又看向衛期,講話前人先略退一步,客套、疏離:「衛少卿,我先告退了。」

衛期脫口而出:「灧灧……」

聲氣輕微,彷彿生怕別人聽見一樣。

梁和灧聽見了,卻不太想理。

站在一邊的李臻緋則笑得眼都要看不見了,他緊跟著梁和灧走,替她理著帷帽垂下來的紗幔,等終於走出眾人視線了,才微笑著開口:「姐姐心裡不太舒坦?」

「我為什麼不舒坦?」

梁和灧偏頭,看向他。

帷帽戴著太悶,她抬手扯下來,拿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拿帽檐敲著掌心。

李臻緋笑得露出潔白整齊的牙,眼眸黑亮,整個人映在大團大團的光影里:「因為姐姐心腸太好,所以對人稍稍惡劣點,就難免覺得愧疚。」

是這個原因么?

梁和灧站定了,唇抿緊,定定注視他,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你以為你看得很明白?」

李臻緋微微垂首,反問:「不然呢,那因為什麼?總不能因為姐姐喜歡上定北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