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正文卷

第十六章

裴行闕沒有穿過周地官服。

倉皇之間,被套上那一身大紅衣裳,玉帶束腰,直腳襆頭束髮,他從容清雋地露面,一手抬著帘子,一手抵著唇,咳出輕輕的聲響。

滿屋子都抬頭,待瞧清了,眾人一寂,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梁和灧借等他的間隙在算賬,聽見聲音,也跟著眾人抬頭看,她一隻手還捏著算盤珠子,待半眯著眼看清了,隨手一撥:「儀錶堂堂。」

裴行闕笑一聲:「多謝縣主。」

只是那笑意不達眼底,淡淡的,滿臉思慮之色。

兩國平靜無波許多年,各有轄制,如今不年不節,無什麼大事,楚國忽然來使,但那架勢,瞧著怎麼也不像是要接他回去的樣子,實在叫人猜不透,用意為何。

畢竟連她與裴行闕大婚,楚國都無人來問候一句。

且,梁和灧掃了眼穿著周地官服的裴行闕。

好看是好看的,但……

來通傳的人還沒轉身,聽見這話,點頭:「是衛少卿。」

「鴻臚寺少卿?衛期么?」

梁和灧想著,站起來,撣一撣衣擺:「侯爺且稍等,我戴花釵。」

直到十數年前,楚國大旱,麥田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草場也荒蕪殆盡,群馬餓死,處處受制,周軍趁此時攻破楚國邊境,連破數城,直逼楚都,結結實實打下一場勝仗,迫得楚國帝王低頭,送長子裴行闕入周地為質的。

他們間關係錯綜複雜,一直要牽扯到十數年前的舊事,鴻臚寺按例有兩位少卿,帝王卻安排了衛期來負責這事情,倒還真是頗有深意,一定要噁心死楚國人不休。

北地富有草場,地域遼闊,雖然不如周地有漕運經商的便利,但適宜養馬,從來兵強馬壯,一直打壓得周地抬不起頭來。

也因此,他被父親留在京中,雖未言明,但眾人都曉得,這是帝王為了防止手握大軍的衛將軍有疑心,扣留下的衛家質子。

大國爭鋒,說起來,也沒太多心眼手段,不過是你噁心我,我噁心你,來來去去,沒個消停。

衛期於梁和灧,是個熟人,對裴行闕,大約也是。梁和灧看裴行闕一眼,他正走神,聽到衛期這個名字,才猛一抬眼,看向她。

梁和灧皺起眉頭,晚一步發問。

鴻臚寺主管與他國交際事宜,這事情由他們負責,現在來,是來帶他們入宮的。

梁和灧性情最鋒芒畢露的那幾年,就是衛期跟在她後面,追著她勸,叫她收斂脾氣、剋制性情——他生在武將家裡,行事卻溫煦和緩、不疾不徐,極其穩重妥帖。

打贏這場仗的衛大將軍衛泊,正是衛期的父親。

就像那所謂定北侯的稱號,聽著好聽、看著好看,但黃口小兒都曉得裡面的諷刺意味,叫人難堪。

正說著,外頭來人通傳,說是鴻臚寺少卿已到了。

楚國來使之際,在此地做質子的楚國皇子沒來由被賜下這一身衣裳,其中意味明了——楚國皇子又怎樣,也要臣服於周朝帝王,做他臣子。

衛期曾似笑非笑跟梁和灧講,他本質上是和裴行闕一樣的,都是質子,父輩們軟肋般的存在。

而衛期,是和她一起長大的故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裴行闕抬抬眉頭,慢聲:「曉得了,請進來。」

然後又垂落眼神,寂然無語。

怎麼是他。

她穿著禮服,是他們成婚第二日,進宮謝恩時候那身翟衣,髻發早已梳好,只是釵環沉重,等到裴行闕收拾好才簪。芳郊捧著那花釵過來,裴行闕站著沒動,等她走近了,順手接過,走到梁和灧身後,為她緩緩推入髻發之中,裝飾在鬢邊。

梁和灧不曉得他怎麼忽然要和自己這麼親近,挑起眉頭,慢慢安慰:「侯爺不要想太多。」

裴行闕一直遊離的視線回於眼眶,垂落下來,盯著鏡子里的她,手落在她肩膀,虛虛按住。他垂落眼皮,神色隱約泛起苦惱,又彷彿有點期待,語調低低:「縣主覺得,楚國為什麼派使臣來見我,是我父皇或母親出什麼事情了,還是他們…想我了?」

一句話講到最後,聲音漸悄,眼神也飄忽,悠悠蕩蕩的,不曉得在想什麼。

也許他還有個期盼已久的揣測,只是心底藏著,不敢講出口來。

梁和灧沒見過這樣的裴行闕,他從來沉穩,一副寵辱不驚、逆來順受的樣子,此刻卻像沒撈到阿娘順毛的喜圓,委屈又可憐。

她還沒想到該怎樣回答,裴行闕先笑了:「我太久沒見過楚國人,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又無人可問,所以沒頭沒腦問了縣主一句,縣主不要往心裡去——我們走吧。」

他說著,彎腰,手臂掠過她肩膀,拿起梳子,為她抿平鬢角,簪好最後一支花釵,兩個人動作難得親昵,梁和灧無知無覺,只覺得他此刻大約的確心不在焉,興許還正胡思亂想。

直到裴行闕偏頭,看向門邊:「少卿久等了。」

梁和灧此刻才注意到,有人正站在那裡,看著他們。

是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也是紅衣玉帶,襆頭束髮,官帽兩翼長長舒展開,輕顫,此刻正捧著笏板,平靜無波看著他們,微笑的神情浮在表面,看不清更深處的情緒:「侯爺好,縣主好。」

是衛期。

梁和灧已經三兩年沒見過他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不假,但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她父親成了眾矢之的,和他交際也就淡了。畢竟他們的身份日益敏[gǎn],從前的懵懂幼子也逐漸長成,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玩耍——小輩們長久混在一起,會被上位者懷疑是父輩在相互勾結。

於是青梅竹馬,到現在,只容得下一聲寡淡無味的「縣主」。

「少卿好。」

梁和灧有點感傷,倒是無關男女之情,只是想起幼時無數次,衛期跟在她身後,追著亂跑的她,一遍遍喊:「灧灧!」

像當年的父親,笑著,喊,灧灧,不要亂跑。

都是當年舊事。

幾個人相對無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最後還是衛期先開口,四平八穩地講話:「日前有公務在身,沒能恭賀侯爺與縣主新婚大喜,今日一併賀過了——車馬已經在外面等著,請吧。」

「多謝。」

裴行闕盯著他看一晌,笑了聲,他對人對事態度都好,此刻卻難得冷待,半句客套話不多講,抬手,示意梁和灧先走,又懸著手腕,虛扶著她。

翟衣繁瑣,走動沒有從前便利,跨過門檻的時候,衣擺牽絆,梁和灧微微皺了眉頭,順手抓住裴行闕一直虛虛抬著的手腕,在她沒留意的另一邊,另一隻手臂也抬起,似乎是下意識要扶她。

是衛期。

眼尾一抹紅掠過,他袖子抬起又很快放下,神情波瀾不起,依舊是那個穩重謹慎的衛少卿。

梁和灧皺皺眉頭,不再看他,把緊握著的裴行闕的手臂也一起鬆開,但不聲不響的裴行闕卻忽而抬手,把她手握住,抓在手裡,然後意識到什麼,很快放開,低低與她耳語:「抱歉。」

兩個人手短暫交握一剎,裴行闕掌心滾燙,濕熱帶汗,指尖微微一顫。

他彷彿是真的緊張又期待,於是慌亂無措,什麼都想伸手抓住。

梁和灧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不曉得十歲、還沒懂事的年紀里,就被人送到異國他鄉,十餘年不聞不問,受盡苦楚,是什麼樣的感受。

偏偏她最不會安慰人,此刻又因為乍然見到舊日里老友,彼此間言辭生疏,叫人有些悵惘,因此沒什麼情緒,也沒找到什麼方式勸慰,乾脆就不講話,等他自己梳理情緒。

兩個人在衛期的指引下登上馬車,衛期沒同乘,他騎馬駛在車外,風吹簾動,梁和灧略一抬眼,就看得見他半張側臉。

清俊如冠玉,熟悉至極,卻又叫她覺得陌生。

她看著衛期,又不可避免地看坐向對面的裴行闕——他生得好看,衛期遠不如他。

若是把定北侯放在楚國皇室里,讓他可以氣定神閑、萬千寵愛在一身地長大,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梁和灧想像不出來,乾脆就不去想,她鮮少在一個問題上糾結太久,這事情想不明白,很快就去想別的事了。

她不講話,裴行闕也沒主動開口,坐在那裡,默默無言。

這一路走得漫長,久到裴行闕把關於母親的回憶重新翻檢一遍,從這些年陸陸續續收到的家書里寡淡的關心話語,一直到十一年前,十歲的他仰頭,看向母親:「母妃,父皇要我去哪裡?」

她那時候正抱著懷裡嚎啕的幼弟行琛輕哄,甚至空不出一隻手來摸一摸他頭,聽見他詢問,才看向他:「你父皇遇到一些事情,因為你是他最年長、最懂事的孩子,所以叫你去幫他忙,你不願意嗎?」

「我不去,父皇是不是會很為難?」

那時候的裴行闕不曉得前路是什麼,他只知道那年母親因為一些緣故失寵,日日愁雲滿面:「我去了,母妃會高興嗎?父皇是不是就不會繼續生母妃氣了?」

母妃微微笑:「當然會。」

十歲的裴行闕不懂許多道理,只在聽到這句話後,笑起來,認真地點點頭,講:「那我願意。」

若能叫阿娘開心,那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