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正文卷

第十五章

梁和灧已經坐下了。

人只有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因為觸碰、對視或是對方無意的一句話而心猿意馬,否則就只是坦然。

她坦然得叫人傷心。

她遞過一盞茶水給裴行闕,另一隻手撐著頭:「說吧,怎麼吵成這樣子的?」

不用她說,下頭人就開始彼此攀咬起來,吵成一團,很不像樣,梁和灧皺眉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她掂掂手裡茶杯,摸了摸,又放下,沒捨得扔。

她咳一聲,瞥綠芽。

綠芽跟她對視一眼,領會她意思,一拍桌子,大喊一聲:「好了!」

「叫你們說清楚為什麼吵,不是叫你們在縣主這裡再吵一遍!」

吵架嘛,許多時候就是吵誰嗓門大,綠芽天生講話聲音就大,敞開嗓子吼一聲,所有人聲音都蓋得下去,梁和灧皺著眉,想,男人總嫌女人吵,自己吵起來,可比女人們聒噪多了。

「王管事,你說陳管事貪墨了銀錢,且數目不小,多少?」

梁和灧就又轉回頭,去看下頭跪著的人。

陳岳臉上傲氣比前些時日淡了點,只怕結結實實吃過幾次虧了,梁和灧瞥下頭王元,想,果然是小人難纏。

梁和灧唔一聲,抬眼,叫芳郊接過去。

頓一頓,他補充:「且這賬本,不真不實之處許多,我打聽了那幾個月的各類價格,都比這本子上寫得矮一截,縣主身邊也有採買,單看那些菜蔬之類,就知道蹊蹺。」

梁和灧想看的,便就是這樣的場面,她似笑非笑的,搓著手指,聽王元反駁:「縣主那日來庫房,我早交代過了,那些個藥材,侯爺一人吃不完,庫房裡捂著,都爛壞了,你自己的事情解釋不清楚,難道往我身上潑髒水,就能躲過了?」

他臉色鐵青:「這事情,縣主容我稍後解釋,我倒也有話要問王管事——我負責採買許多年,王管事看庫房的年數怕也不短了,怎麼我聽聞,咱們侯府的庫房空空如也?陛下賞賜的那麼多珍玩藥材,不曉得都被王管事看到哪裡去了?」

她語氣淡淡,看著下頭跪著的陳岳:「既如此,陳管事,你有什麼說的?」

更何況,梁和灧壓根兒沒把看庫房的活計交給陳岳,只是許了個空頭的活計出去,自然叫他憤憤不平。

如今世道,十千便可足衣食①,遑論五十貫?

梁和灧抬抬眼:「五十貫可不是小數目,刑部、大理寺斷讞奏獄,二十貫以上便要作大事論②,你這還不是一次五十貫,照你所說,是月月五十貫。律法有雲,竊盜財物滿一貫者,便要配役一年,況乎五十貫?這罪名不小,若沒證據,憑你張嘴閉嘴,我是不敢信的。」

頓一頓,他從兜里掏出一捧朽爛的藥材:「縣主請看,這是我從那庫房裡找來的,請外頭的大夫看過了,不過是爛蘿蔔混著老參須罷了,陛下厚待侯爺,絕無賜爛蘿蔔下來的可能,那這爛蘿蔔是怎麼進去的?總不能是哪兒來的老鼠叼進去的吧——縣主,這樣的人,您能放心叫他採買,掌滿府生計么?!」

陛下倒真可能賜爛蘿蔔給裴行闕。

王元這會子態度很好,跪下磕頭:「回縣主,陳岳這人,在府里做採買許多年,賬本繁多,一時查不明白,但就近幾個月的,我和人這兩天翻看了看,每月足五十貫不止,經年累月,不知凡幾。」

五十貫。

他們兩個,各自一張利嘴,又都有污點,若聯起手來,一起欺瞞她,是能把她徹徹底底架空的。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本身庫房那邊,可榨的油水就不多、不夠固定,平日里體面地位也不足。

王元頭碰地,磕兩下:「自然不敢亂說,那賬本子已經拿來了,縣主看看就曉得,有多離譜。」

王元說五十貫,她是信的。

陳岳兀自冷笑:「你看管庫房,累得藥材毀壞,就算沒有貪墨,也是看管不力,你倒還理直氣壯,真是沒臉沒皮。」

兩個人因此互咬起來,各不相讓,看著又要打起來。

梁和灧想了想,瞥一眼裴行闕,似笑非笑。他正喝茶,臉上沒什麼表情,察覺到她眼神,瞥過一眼,很快轉開臉,不看她:「縣主,專心。」

不過,她也沒期待,能把這些錢追討回來。人不能被逼到絕境里,尤其是陳岳這樣的小人,不然他奮起反抗,就算不被傷到,被磕碰幾下,那也是晦氣。而且,這麼些年,層層疊疊,錯跟複雜的,哪裡是那麼好拿回來的。

梁和灧也沒拉,放任他們兩個齜牙咧嘴互相瞪眼,最好再打一架才好,她撐著下頜,睏倦地打了個哈欠:「你們兩個,都是陛下賜下的人,等閑我也不好動你們。但這事情不小,牽扯也多,不能這樣過去,你們一個個兒來,把對方指摘自己的事情說清楚了,說不清楚怎麼回事的,明日我去京兆尹報案,叫衙門裡的人來斷。」

她撐著下頜,笑,但眼裡是冷的:「諸位想好了,關著門,是家務事,打開門,就不一定了。」

她頓一頓,指陳岳:「你資歷老,你先講。」

陳岳綳著臉:「縣主明鑒,前兩月,要準備縣主與侯爺大婚,自然要撿著好的來,各種花銷,必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且那些時日忙碌,漏記了幾筆賬,也是有的。只憑几個月的賬本,空口白牙,定下我罪名,縣主不覺得荒謬嗎?」

梁和灧抬抬眼,看王元:「你查了幾個月的賬?」

「最近三個月的。」

裴行闕輕笑一聲,遞了個杯子給梁和灧。

梁和灧掂量了掂量那杯子,粗瓷的,有裂口,幾文錢就能買一個,摔了也不心疼。

於是狠了狠心,猛地往下一扔,不偏不倚,砸在陳岳膝邊:「你倒有本事,成婚的事,我都是臘月里,在容清長公主府里才聽聞的,你知道的倒是比我還早,提前三月就開始準備了?!」

「且當初賜婚,陛下說過的,我們的婚事,宮裡來辦,你們不過打打下手,怎麼,難道這賬,還要走府上的開支?」

這個問題,就像爛蘿蔔一樣,陛下是幹得出來這種事的,但你不能說他干過,陳岳苦澀至極,有口難言,張嘴半天,講不出別的話來。

梁和灧撐著側臉,看他搜腸刮肚想託辭。

一時半會兒,自然想不出來:「這事情,我一時半會兒講不清,但王管事難道就能分辨得清白?!那爛蘿蔔,還明明白白在庫房裡堆著呢!」

「現在說你事兒呢!你又扯上我?!」

梁和灧半合眼,敲著桌子:「行了!」

兩個人音調高起來之前,她呵一聲,止了這罵戰,神色厭倦:「又要吵,都什麼時辰了,你們不嫌煩?」

「這一筆爛賬,既然關著門算不明白,那就明天公堂對簿,到那裡去吵!」

她說著,站起來:「都走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就去京兆尹——你們也不必打量著我這個做主人的,要面子,不會把事情鬧大官衙,叫人盡皆知。反正丟人的事,也不止這一樁。你們當著我面,吵成這樣子,本就是沒給我留體面的,既如此,這家務事就叫外人來管罷!」

這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兩個人都有心虛的事情,跪在地上,開始求她,畢竟真要把事情鬧大了,陛下的確會刁難針對這位縣主,但他們這些小嘍啰,哪有人會費心去保?

梁和灧原本就沒打算走,聽見求饒,回頭:「準備好把事情說清楚了?」

她轉回去,把那碎瓷一踢:「在其位,謀其政,總有些不得已的時候,諸位的苦衷,我也明白。這府里的各種事,也本就繁冗。你們雖然名義上曾是看庫房、做採買的,但許多事情,難道自己能料理清楚、弄個明白?就中出了差錯,弄出今日這局面,也實在怪不得你們。」

她解釋過,下頭兩個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稱是,梁和灧微笑:「既然如此,我想,那不如把誰做什麼活,明確下去,定個冊子,什麼事情做不好,我就找那人就是了,我看從前宮裡,也是這樣,咱們府里亂遭一團,弄出今日禍患,也實在不該。」

這就是要分權了。

這話一開始說出去,下頭兩個人絕不願意,但此刻這樣的局面,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

「王管事適才算,說那賬本上每月有五十貫的空子,那麼,以後每月賬上,少撥你們三十貫,多的二十貫呢,是怕有什麼急事,來不及去支。這府里的各種事情,誰負責,該領多少錢,你們自己去分,只明明白白把冊子遞來給我就是了,若算不明白,就叫綠芽和芳郊去幫你們。」

頓一頓,梁和灧微笑:「我對諸位要求也不很嚴格,只一樣,吃穿住行,絕不能或缺,其餘的,我倒不很在意,咱們府里也少應酬,很多事情,不必太張羅。」

水至清則無魚,她也曉得要留空子給他們的道理,如此鬆弛有度,下頭人也就說不得什麼了。總比把人徹底得罪死,自己什麼也撈不著,為後面人做嫁衣的好。

梁和灧微笑:「陳主事覺得那庫房管得不好,那就由你去管管,你們也互相體諒著,看看各自的不容易。」

至於如今管庫房的那個,自然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梁和灧不太在意,擺一擺手,緊趕慢趕,在十五之前,把這事情了結了。

十五那天,定北侯府如期等來一封家書。

梁和灧心裡是有點擔心的,若真是太子之流來送信,到時候在這府里發一通威風,好容易立起來的威信,又要傾塌,很是麻煩。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來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尋常內侍。

而是楚國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