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文卷

第十七章

馬車駛入宮門,停住,衛期也下馬,站在馬車邊,等裡面人出來。

裴行闕先下馬車,他從冗雜思緒里理出一點神智,瞥一眼衛期,轉身,抬手,去扶梁和灧,衛期看他一眼,微微抿起唇,後撤一步,讓出空間給他們。

他站在一邊,為他們引路:「今日沒有大朝會,使臣尚未正式拜見陛下,故而陛下暫不見他,此次是使臣求請見定北侯,陛下特准了,叫太子在東宮接見。」

太子。

還是沒躲過太子,梁和灧皺起眉,裴行闕則不太在意地抬抬眼,淡淡講,知道了。

衛期一路指引,帶他們往東宮去,太子梁行謹早就等在那裡,幾個鴻臚寺的官員陪在一側,還有個面生的高個子男人,身後跟著幾個侍者,穿著的衣裳服色和旁人有所不同。

他眉骨很高,稜角分明,微微低頭的時候,側臉有點像裴行闕,聽見動靜,抬頭看過來,在裴行闕臉上略一滯,露出個熱絡的笑來:「殿下!」

在這裡,會這樣稱呼裴行闕的,只有楚國使臣了。

只是這稱呼對他而言,似乎太陌生,他抬抬眼,過了片刻,才抬頭,看向那使臣,微蹙著眉,凝視半晌,低聲試探問一聲:「舅舅?」

那使臣很驚喜的模樣:「殿下當年離楚之時,才不及十歲,沒想到您還記得臣。」

梁行謹看著她,笑:「許久不見,你阿娘近來身體如何?」

侍者搬來椅子,裴行闕坐得最靠前,梁和灧坐他身側,和他卻隔了些距離,反倒是被安排得與衛期有些近。她皺眉,略一撥那椅子,不動聲色地落座,半點話也沒和衛期講,只低頭喝茶。

她聽見神智昏昏的阿娘還喃喃重複那句不堪的話,再後來,她看向梁和灧的時候,目光沉痛又愧疚,她攬著梁和灧,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低泣:「灧灧,是阿娘的身份,叫你難堪。」

她擱下杯子,抬頭,兩個人遙遙對視,帶出一點針鋒相對的意味。

「不勞殿下掛心,我阿娘一切都好。」

首座的梁行謹似笑非笑地撥著手腕上的佛珠:「定北侯久不見故鄉人,如今一見,還是自己親舅舅,想來也足解思鄉之情。」

梁行謹轉著那檀香珠,打量她勉強收起一身刺的樣子,身子微微前傾:「畢竟曾是我乳母,我出生時候,還飲過她乳汁的,不掛心問候,怎麼行?不過明成你——倒是學乖不少。」

梁和灧從來就不喜歡這位堂兄,他暴戾、殘忍,雖然外表俊秀,卻敗絮其中。

梁和灧只覺胸口悶著惡氣,她唇緊抿到發白,袖下的手哆嗦著,半晌都講不出什麼應承的話來,滿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聽見那幾個鴻臚寺的官員和幾位內侍交頭接耳講了幾句不知什麼,然後這群人紛紛掩唇,譏誚輕笑一聲。

她想得出,今日之後,這些事情、這些話該如何遍傳京中,何況,對面還坐著楚國人。

他指一指他,看向那使臣:「那是定北侯新娶的夫人,是我四皇叔的獨女,新封的明成縣主。」

後面的話她記不清了。

她那時候才四五歲,聽不懂,只是曉得這不是什麼好話,他話講到一半,就撲上去,齜牙咧嘴跟他打架,被打得眼尾青紫,乳牙都掉了好幾顆,最後被人拉扯著抱回去的時候,鼻子里還流著血。

他抬抬手,叫眾人坐下:「衛少卿辛苦了,也坐吧。衛將軍身邊送了家書來,說起綏寧姑姑的身體,父皇擔心,讓我稍後仔細問一問你,看看是怎麼回事。」

當晚,阿娘懸樑自縊,被人救下的時候,脖頸被勒得青紫欲折。

她第一次聽人講阿娘的閑話,就是出自他口中,講得污穢不堪,指著她,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我和你父親,同吮一隻……」

梁和灧從此和梁行謹哪哪兒都不對付,兩個人針鋒相對,見面就打架。梁行謹身份遠高於她,身邊跟一群人溜須拍馬,她像牙尖齒利的小獸,雖然能制住她,也免不了叫她撓上兩下,咬上幾口,難受許多天。

梁和灧手垂下去,抓著衣擺,狠狠絞著,臉上硬綳出一點笑。

若這笑聲朝她,梁和灧絕不在意,但這些人中傷著的,是她阿娘。

阿娘問及她身邊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那話被她當時的侍女學給了阿娘聽。阿娘聽完,臉色白了半晌,最後凄慘至極地笑,一邊笑,一邊還順著她脊背,聲音打顫地說沒事。

但就算這樣,梁行謹也還是沒放過她:「明成啊——」

是她頸後逆鱗。

她聽見衛期輕輕的咳嗽聲,抬眼看去,紅衣玉帶的少卿大人一手握著笏板,另一手抵在唇邊,慢慢咳一聲。

他抬頭,看向她,幾不可查地搖頭。

像許多年前,他跟在她身後,攔阻她和這些人發生衝突時候一樣。

只是,他從沒真的攔住過她。

像此刻。

梁和灧看著梁行謹的笑臉,惱恨至極,舌尖抵著牙齒,抑制著即將脫口而出的惡言惡語:「殿下——」

話未講完,她兩邊手腕都被人握住。

裴行闕轉過身,探過身子,抓住她手腕,他手微涼,緊緊握住她的,示指微曲,輕敲她手腕:「縣主。」

另一側,廣袖長桌遮掩,衛期手也伸出,隔著衣服,攥緊她手,在她視線掠過的時候,搖頭,手指抵過唇,示意她噤聲。

他偏頭,掃過裴行闕在人前坦然握來的手,指節隔衣服掃過梁和灧手背,緩緩收回,從頭到尾,彷彿都只是這事的旁觀者。

梁和灧深吸一口氣,從惱怒的情緒里回過神,她儘力和緩聲調:「殿下關懷之意,我一定代為轉達。」

她低下頭,她極清瘦,彎下頸子的時候,椎骨抵著皮肉,顯出囫圇的線條,彷彿是被生生挫平磨鈍的尖刺與稜角。

裴行闕還保持著回身握她手的動作,臉半垂,在眾人探究視線里露出個寡淡至極的笑臉來。

梁行謹饒有興緻看他們:「定北侯——」

他一字一頓地叫裴行闕,生怕那使者聽不清一樣,他扯著唇角:「我聽聞,你與明成成婚日久,還沒圓房,是怎麼回事?」

他笑,毫不遮掩地指裴行闕:「你若真如人說的那樣,哪裡不好,如今就在宮中,可千萬不要諱疾忌醫,到時候延誤病機,落下什麼大病根,耽誤明成一輩子,可就不好了。」

他說著,指那使臣:「可巧呢,你舅舅也在,你也正好問問,看是否是你家中長輩們曾害過的病,這些東西,有家學遺傳也說不準。」

這樣的話,毫不避諱地當著人面講出來,和市井裡那些直白粗俗的話一樣叫人作嘔,梁和灧聽得難捱,偏過頭去,不看這群似笑非笑,眼神交匯,欲蓋彌彰,想著些腌臢事的男人。

「謝太子關懷。」

裴行闕臉上不見什麼惱怒的神色,他微微低頭,似乎是看了看梁和灧的神色,確定無虞後,輕拍一下她腕,收回手,坐在位子上,不接後面的話,只靜默無比坐在那裡,任人奚落、調侃。

梁行謹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沒後勁兒,怪沒意思的,他也興緻已盡,捻著一粒佛珠:「使臣一定要見定北侯,是為什麼?」

那使臣站起來:「一是聽聞殿下新婚燕爾,陛下、皇后很上心,要我親自來看一看,送上賀禮給殿下與皇子妃,再者,是……」

他話講到一半,略停了下,笑道:「皇后娘娘近來多病,極為思念殿下——」

梁和灧已經偏過臉,看裴行闕,她看著他眼睛亮過一瞬,抬頭看向那正說話的楚使,唇抿著,神色平常地看向他,按在膝上的手卻在微微顫唞。

梁行謹也看過來,唇角帶點輕蔑的笑。

那使臣微微低頭:「娘娘也曉得,殿下在周,事關兩國邦交,不能輕易離開。因此,囑咐我來看看殿下如今長成什麼樣子了,到回去,畫給她看。此外,娘娘還想要殿下一縷頭髮,幾件舊衣,作為念想。」

「原來是要一縷頭髮,幾件舊衣啊。」

裴行闕臉色一瞬黯淡。

他目光沉落下去,黑得折不出一絲光線,他低低重複一遍這話,連著笑了好幾聲,唇微微動了動,好幾次扯著唇角要笑,又放平,適才還遮掩不住期待的臉上一片空白,似乎短暫地不曉得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應對眼前場面。

隔一瞬,他才如常抬頭,又變成那個逆來順受的楚國質子:「是我不孝,母后抱病,我不能盡孝床前,還要勞母后掛牽。」

梁行謹似笑非笑地摩挲著下頜,佛珠穿繞他指間,輕撞有聲:「一縷頭髮么,這好辦——拿剪子來,在這裡鉸了就成,使臣還能挑一挑,看具體要哪一縷。至於舊衣么……」

他笑:「我看定北侯身上穿得這件,就好的很,到時候浣洗一遍,交給使臣,帶回去罷。」

裴行闕身上穿得這一件,是周地官服。

送一件周地官服回去,給皇后做念想,這是想表達什麼?

羞辱當前,一直維持著神色從容的使臣都臉色略變,只裴行闕還一切如舊,他抬起臉:「殿下安排就好——舅舅,母后只要這些,也用不著別的東西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