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文卷

第五章

這件事情的重點,該是在這裡嗎?

梁和灧被梁韶光奇怪的關注點講得一噎,抬頭看過去,梁韶光坐在帝王身邊,正冷眼看著她與裴行闕,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候若順著她話,去講自己跟定北侯如何生疏,還沒有什麼交情或是其他,就是跟著她走,反被她拿捏住,梁和灧緩一息,不去自證,而是慢慢反問:「陛下賜婚,是天賜良緣,我與定北侯,情誼不該甚篤嗎?」

梁韶光皺著眉頭:「你!」

梁和灧任她指著,只是微微挑眉,很認真誠懇的模樣。

梁韶光/氣結片刻,忽地冷笑一聲,低低道:「我原以為,你們成婚之前,沒什麼交集。如今看定北侯為灧灧擋杯子的樣子,倒彷彿交情匪淺,怕不是從早年間,灧灧跟著四皇兄在宮裡住著的時候起,就有了情分。虧我當初得知兄長要為你們賜婚,擔心你們兩個不相識,成親太倉促,彼此見面會鬧尷尬,特意設宴請你們兩個,讓你們見上一面,好熟悉熟悉。」

「到頭來,是我多管閑事亂操心了。」

皇帝聽過她話,也沉吟起來,若有所思。

這個話裡面的意思就有點毒辣。

她不無自嘲地想,所幸父親死得早,不然到如今,潑天的猜忌落下來,把人的脊樑都要壓斷。到那時候,他這個只欠被圈禁的皇子,怕是真的要被圈禁一遭。

但壞就壞在梁和灧心裡沒覺得她這做法有什麼不妥,甚至想著自己以後若有錢了,也不妨這樣,連駙馬都不必須有,找幾個身家乾淨、樣貌俊俏的郎君養著去了就行。講適才話的時候,就沒有想起這一茬,快言快語說了出來。

她想明白了這些,但在帝王面前,不能顯得太明白,於是依舊慢慢反問:「什麼交集?小姑姑講什麼?夫妻之間,彼此相護,不是應當嗎?」

梁韶光撫著適才拍過的桌面,秀氣的臉漲紅了,對上樑和灧求知若渴的樣子,半晌沒講出話來,最後偏頭看帝王,委屈告狀的語氣:「皇兄,你看她!」

她這個小姑姑,一貫有蓄面首、養男寵的名聲在外,和駙馬也早早分居兩府,坊間多有談笑。若平心而論,梁和灧覺得,她這生活比大多數人要自在的多,若換個王爺這樣,也能博一個風流的名聲。

後者聽見動靜,偏頭看她一眼,微微抬眉,梁和灧搖搖頭。

梁和灧瞥一眼身邊眉目低垂,順從卻絲毫不顯卑微諂媚氣的裴行闕,低低唔一聲。

梁和灧沒想到那話能把梁韶光/氣成這樣,還在疑惑,身邊裴行闕手抬起,輕輕咳一聲,壓著嗓子,低低道:「縣主戳著殿下痛處了。」

她又想起父親那年被罰跪殿前,趔趔趄趄回來的時候——那是本該她承擔的後果,只是彼時有人為她擔,到如今,她要自己扛。

她在想梁韶光的話。

偏偏世道對女人嚴苛且不講理,因此,對她的評價也就趨於負面,只剩下調侃取笑,市井間還有大腹便便的人曾大言不慚地講,說:「容清長公主這樣不守婦道的,我可不會娶!」

照梁韶光話里的意思,梁和灧早年間,是因為她父親和裴行闕來往過密,才認識了裴行闕,和他有了所謂情分——那麼她父親費盡心思,與個鄰國皇子勾結在一起,是圖什麼、謀什麼,準備做什麼?

梁和灧曉得,父親早些年跟皇帝爭位的事情,到如今還是帝王心裡一道坎,耿耿於懷,跨不過去。他又多疑多思,適才從她婚儀上打人,就能想到她對他不滿,惱得扔下茶盞來,等他想到這一茬,又該怎麼樣?

帝王扔下茶盞里的水逐漸冷卻,從外向里,一層層把她腿上衣裳浸濕了,裹著結結實實跪在冷硬青石板上的小腿,寒濕入骨,皮肉發癢。

梁和灧恍然反應過來。

梁韶光眉毛都豎起來,手拍一下桌子:「你還講?!你們這個樣子,哪像才做了一日夫妻的樣子?」

好在皇帝雖一向護短,但也不好在這事情上做文章呵斥她,傳出去,只能叫梁韶光的名聲雪上加霜,況且他性子一向傳統古板,對梁韶光這方面的事情,雖不管,但也有些看不下去。

梁和灧看著她:「那才做了一日夫妻的,該是什麼樣子?我與侯爺都是新婚,並不懂這個,請小姑姑教我。」

裴行闕倘若有幸,能回朝呢?到時他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楚帝若崩逝,他登國君位,豈不順理成章?

此刻經裴行闕提醒,她才反應過來。

因此旁人對梁韶光,總警醒著,不在她面前提這事情。

裴行闕在國朝不受待見,但他身份敏[gǎn]——楚國皇帝的嫡長子,生母得寵十數年不衰,其母家也在楚國如日中天,可謂煊赫。

於是只敲敲桌子,呵道:「明成,不要這樣對你姑姑講話!規矩道理,禮儀孝悌,難道都忘了?」

梁和灧低頭:「明成失禮,小姑姑恕罪。」

她這些年,在市井之間,學會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別把自己的臉面看那麼重——臉面再重要,都比不上做成生意,賺到銀子,叫身邊人飽暖無虞重要。

吃些虧,受些委屈,不算什麼。

被人疼才能撒嬌,她要擔起一家人,於是無所謂吃虧或委屈。

帝王原本也不在意那位周公子到底怎麼回事,此刻話題被梁韶光幾句話講得偏離重點,也就沒有拉回去,他冷著臉,彈壓梁和灧幾句,才讓他們兩個起來,賜了座。

「朕聽聞,你們昨夜沒有圓房,是怎麼回事?」

他名義上是長輩,問這麼一句,算是關懷,但把小輩的私房話毫不遮掩地說於人前,實在叫人不知怎麼答話。

「是。」

身邊裴行闕低下頭:「臣昨夜飲酒過量,誤了良辰吉時,陛下恕罪。」

梁和灧心裡一動,接話道:「明成也有罪過,原本昨夜叫下面人去提前備下醒酒湯的,但那些人事情做得不盡心,等侯爺喝下醒酒湯的時候,已經太晚,事情便耽誤了。請陛下恕罪,待回去,我一定好好整治下面的人。」

裴行闕看她一眼,彷彿是笑了笑。

帝王嗯一聲,身子微微前傾,似笑非笑的:「定北侯,明成她阿娘當初便以美貌稱,叫我那個弟弟神魂顛倒。如今她樣貌也是宗室女里數一數二的,你二人郎才女貌,我瞧著很是相配,夫妻恩愛,抓緊添幾個孩子,也好讓我放心。」

皇帝身邊的內侍此刻正來奉茶,白面無須的男人微微彎腰,把茶盞擱在裴行闕手邊,細聲細氣笑道:「定北侯身子一貫弱,陛下也時常擔憂的。是否有哪裡不得要領?此刻在宮裡,只管講出來,陛下也好遣太醫給您看一看,千萬不要諱疾忌醫,耽誤了縣主。」

這話講得諂媚又不堪,但帝王近侍,若不是得了帝王的意思,怎麼會這麼冒犯?

梁和灧聽得皺起眉頭,下頜緊繃,抬頭看,見梁韶光也偏過頭,裝沒聽見。皇帝也只是指著那講話的內侍低罵一聲:「混賬東西,玩笑起侯爺縣主來了,誰給你的膽子!」

那內侍笑嘻嘻的:「老奴失言了,陛下恕罪。」

「是,多謝陛下關懷。」梁和灧還隱約有一點反骨,裴行闕卻說什麼是什麼,眉頭也不曾抬一下,順從至極的樣子。

從頭到尾,他對帝王的唯一一點違逆,似乎就是伸手攔下那個杯盞,沒有叫它砸到梁和灧額上。

梁和灧低頭,看他搭在膝上的手——他手樣子很漂亮,瘦長如玉,卻滿是細小的疤痕,那疤痕之間,一片淤青隱隱浮現。

皇帝奚落過幾句有的沒的,也沒了什麼興趣——跟裴行闕這樣人講話,對聽慣奉承的來說,是很沒意思的,你說什麼他都應承,講什麼都是點頭,帝王嘖兩聲,又講兩句場面話,就打發他們這對小夫妻下去了。

梁和灧在外面就凍過很久,進來又一直跪著,小腿處更潑濕那一大片,踏出殿門的時候,冷風呼嘯,卷著吹過她膝蓋,冷得她腿骨發麻,一直竄到腰間,走動的時候難受至極,邁一步都艱難,她偏頭,要叫綠芽或芳郊,但回頭看一看,那兩個丫頭未嘗久跪,也和她是差不多的樣子。

她正難捱,身邊人忽而伸出一隻手來:「地上雪滑,我扶縣主。」

裴行闕的手穩穩落在那裡,眼望著被清掃乾淨的宮道,配合著她一步步挪動,梁和灧嘶著聲:「侯爺腿不麻?」

「天長日久,習慣了。」他們逐漸行到馬車前,梁和灧本就發麻的腿被冷風吹過一路,幾乎僵了,裴行闕用手背抵住她腰,把觸碰控制在既能穩穩托住她,又不至於叫她覺得冒昧的程度。

梁和灧被他托上馬車,坐上自己位子,忽而想起,帝王閑話時候,那個叫人難受的、黏膩膩的態度來。

裴行闕讓芳郊和綠芽先上了馬車,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為她揉著膝蓋,裴行闕在她們後面上來,無意識又咳一聲。

梁和灧看他一眼,慢慢道:「適才殿外,多謝侯爺那一陣咳嗽,也多謝侯爺為我攔下那杯子。」

裴行闕看向她,手撐著下頜,然後把視線挪開,並不與她對視,似笑非笑開口,說出的話正經,語氣卻平常:「若不是因為與我成婚,縣主不會遭受這些,那麼也就不必因為今時今日我所做的事情,來謝我這個始作俑者。」

梁和灧扯一扯唇角。

的確,若沒有裴行闕,她大約還在市井做她小生意,這一生都不會再回天子門庭——他們兩個成婚這事情,哪怕他也沒得選,哪怕他也是無能為力,哪怕他也不過是被命運推著走,她都是這裡面最無辜的一個。

她自己要道謝,也準備好未來日子要捱這樣的遭遇,但裴行闕得清楚這一點。

他得清楚,她今時今日之所以在這裡,受這些,是無妄之災,不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