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文卷

第四章

梁和灧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被凍得打了個寒戰。

她搓一搓手,回頭看裴行闕。

他扶著車廂,一手按住胸口,正偏頭掩著唇咳嗽,彷彿要把心肺都咳出來,梁和灧等他咳完:「侯爺有咳疾?」

「被利刃傷過肺腑,那時又值隆冬,寒氣傷肺,落下一點舊疾,不是過人的病。」

裴行闕扯帕子出來,仔仔細細地擦過手,伸出來,問她:「縣主要牽著嗎?」

陛下賜婚,好像是要顯示出情誼深厚來,才說得過去,但他們今夜就要分房去睡,再做這樣的戲,也沒有什麼意義。

梁和灧搖頭,裴行闕也就收回手,慢慢說:「也好。」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往萬章宮走去。

梁和灧父親還在的時候,因為沒封王爵,也不能出宮建府,她和母親也長居宮中,一草一木,尚算熟悉。

一千多個日夜過去了。

梁和灧微微低頭,轉了轉手上的鐲子:「好。」

她這些年,心氣平順很多,也曉得勢不如人,要學會低頭。

要說唯一遺憾的,大約也只有遺憾,沒有能和父親一起離開這裡

她在這裡沒有什麼留戀的,也就不必時時駐足,停步觀看,和裴行闕也沒有講很多話,走馬觀花一樣掠過,很快就到了萬章宮前。

梁和灧回想著這件事,垂落眼皮,悶聲不語。

叫人覺不出深淺。

那些人的父輩在先帝面前哭喊幾聲,輕而易舉就把髒水全潑在她身上,於是父親跟著受罪,在大殿前罰跪了半個多時辰,回來的時候,步子走得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卻還低頭為她擦眼淚:「灧灧覺得自己做錯了嗎?你沒有錯呀,你幫了那個被欺負的同窗,是父親不爭氣。」

相處這一日,梁和灧看他,只覺得這個人安安靜靜,且極會看人臉色,講話做事,都沒有什麼架子,顯出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梁和灧正想著,身後傳來幾聲輕笑。

她微微偏頭,看他。

身邊的裴行闕也緘默,不講話。

梁和灧撥一撥裙擺上的珠子,人變了,物也不如舊,此間多出許多她沒見過的東西,亭台樓閣,都快要認不出來是誰的居所、用作什麼了。

他半垂著眼,站在殿前,默默等待時候,身上帶一點凜然的氣質,趁著他如玉如月的形容,彷彿雪壓的一竿翠竹。

或者如市井所調侃的,懦弱畏縮。

就是要他們在外面先等著的意思了。

這是個怎樣的人呢。

晨霧朦朧未散,風露正寒,去通告的內侍很快回來:「侯爺與縣主稍待片刻,陛下才下朝回來,正更衣。」

從前在崇文館中,遇到梁韶光他們欺負人的時候,她常不自量力,出言阻攔,去「多管閑事」,有一次,還跟幾個人打起來,各自滾了一身泥。

她沒有很感傷,在宮裡的那些時日,儘管衣食無缺,但整日過得戰戰兢兢、看人眼色,每天聽人背後悄聲談笑議論阿娘,她都惱火又無能為力,只恨不能早點離開這裡。

只是……

但已經四年了。

「呀——」

是梁韶光的聲音。

梁和灧合了合眼,想。

那聲音悠悠蕩蕩的,很快飄過來,梁韶光面色紅潤,和他們這樣冰天雪地里凍得發紫的面色殊異,此刻甜笑著,看他們:「我跟皇兄講,說我也要來看你們小夫妻,讓他等一等我,他還真等了,只是怎麼也不叫你們進去,這外面多冷呀——」

瘦長的手指摸過梁和灧的下頜,她個子比梁和灧矮,微微抬頭才捏得她臉頰,手指很用力,幾乎是掐著梁和灧,留得長長的指甲印上去,要刺破皮肉:「我們灧灧的臉怎麼凍成這樣子了,叫小姑姑好心疼。」

梁和灧垂著眼,看她,剋制著不講話,怕講話的時候哆嗦打顫。

她帶一點脾氣,不願意在自己厭煩的人面前露怯。

於是下頜緊緊繃著,微微低頭,很疏離地行禮。

她忍不住想,梁韶光究竟是哪裡看她或裴行闕不順眼,這樣熱心地折騰他們。

她自認自己這四年來安分守己,在麗景門外悶頭做小生意,從未招惹過誰,與人起過最大的爭執,也就是街頭的王叔他把菜加價賣自己。

梁韶光似乎不太會因為兩文錢的菜,記恨她到如今。

所以……

她偏頭,餘光掠過裴行闕。

他也正抬眼,微微皺眉,目光落在那捏著她臉頰的手上。

梁和灧以為他要講些什麼的時候,他忽然偏過頭,咳嗽起來。從昨夜開始,他就一直斷斷續續在咳嗽,但從沒像此刻一樣,咳嗽得這麼厲害。

「咳,咳,咳咳——」

他斷續咳著,每一下都很重,梁和灧只覺得他要咳出血來,他一隻手掩著唇,另一隻瘦白的手半抬,要去扶住什麼借力。

梁韶光被這陣仗嚇得手上的力氣一松,梁和灧臉一偏,從她指下逃過。

她握住裴行闕懸著的手,輕拍他脊背:「侯爺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梁韶光退後幾步,帕子掩著唇,也問:「定北侯是什麼毛病,怎麼癆病一樣地咳?」

被她握住的那隻手緩緩收攏,把梁和灧手抓緊,他手指冷冰,只掌心還有一點溫度,和她的貼著,掌紋交錯。

裴行闕又咳上好幾聲,才緩過氣來,被凍得蒼白的臉上都咳出紅暈,很歉意地偏過頭:「我沒事,大約原本肺就不太好,嗓子又受了風,所以咳幾聲。」

他微笑,看著梁韶光:「殿下說什麼,我適才沒有聽清,什麼癆病?」

他彷彿要走近幾步,去問梁韶光,她唯恐被染上病,退得遠遠的,裴行闕微微偏頭,抿著蒼白的唇,笑起來。

一邊候著的內侍見時候差不多,走過來:「殿下,縣主、侯爺,陛下傳召呢,進來吧。」

梁韶光看一眼裴行闕,帕子一甩,進殿里去了。

裴行闕微微湊近,看梁和灧的臉頰,虛虛指一指被梁韶光捏過的地方,並沒觸上她:「被捏紅了,疼嗎?」

梁和灧搖頭:「侯爺反應得快,她還沒來得及捏疼我。」

裴行闕笑了聲,嗓音還因為劇烈咳嗽,正發啞,語氣淡淡:「縣主聰明。」

兩個人短促說過兩句,梁和灧扯一扯兩個人交握的手,示意他快些進去。

裴行闕大約是誤會了她意思,腳步沒動,把她手鬆開:「冒犯縣主了,不是有意的。」

梁和灧對這個倒不是很在意,原本抬步要走,聽見這樣講,轉身搖搖頭:「先不要講這個,我們快進去。」

裴行闕嗯一聲,追著她步子,一起入殿。

兩個人進去時候,梁韶光正要落座,揮著手裡帕子,不知在和上首的帝王講什麼,看見兩個人進來,哎呀一聲,又把那帕子掩上口鼻,嫌棄地偏偏頭。

上頭的帝王看著梁韶光,笑得包容:「容清,你都多大了,還小孩子脾氣,跟雁歸一樣。」

梁和灧垂著眼,向上面人行禮。

恭謹敬畏。

如今的陛下,亦即崇熙帝,是先帝嫡長子,也是她父親的兄長。

也是逼死父親,叫她落入如今境遇的人。

梁和灧把視線壓得很低,不去抬頭看這個人,成王敗寇,父債子償,父親當年被先帝鼓動著爭過,輸給他,那麼落到如今地步,理所應當,她不會怨懟,卻總難心平氣和。

從前見不到還好,如今見到了,就只能努力把頭壓下去,藏住那些帶著鋒芒的眼神。

梁韶光還在講話,上面的人耐心聽她講完了,調侃兩句,才慢悠悠敲敲桌面:「明成。」

梁和灧並不熟悉這個封號,但她神經緊繃到極致,聽見這一聲的時候,就低下頭,答應著。

皇帝講話的語氣慢悠悠的:「聽聞你昨日新房裡,把周家那孩子給打了,是怎麼回事?」

「打人?」

梁韶光呀一聲,掩著唇,一雙眼圓睜著,很詫異的樣子:「灧灧,你怎麼能這樣呢?我記得你從前性子很好的,怎麼市井裡混幾年,變成這樣了?」

冷冰冰的地面上,梁和灧跪得膝蓋發痛,脊背卻綳得直直的,只把頭低下,不去直視那個故作威嚴的帝王。

「是,拿扇子打了那位周公子一下。」

帝王的手指敲著桌面,頓了許久,才似笑非笑開口:「你這個丫頭,氣性倒是很大,頗像你父親。」

這殿里都曉得梁和灧父親與帝王之間的舊怨,哪怕是梁韶光,也不敢貿然提起這樣的事情,此刻被帝王主動提起,眾人都噤了聲。

一時間滿殿都靜下來,只聽得見几絲喘熄聲。梁和灧說過那一句,也不多講話,等他繼續發落,或是申斥什麼,她打那人的時候,就想到眼下,曉得此刻辯解無用,說再多都挑得出錯來,於是安靜等他。

「只是氣性再大,也要懂道理,明事理,人家去你喜宴,是賀你們新婚的,你平白無故,打了人家,是對周公子不滿,還是對這婚約不滿,又或者,是對朕不滿?」

「嗯?!」

話音落下,上面人狠狠一拍桌子。

梁和灧聽見一聲脆響,彷彿是一盞茶砸了下來,要砸到她,卻被什麼彈開了,落在不遠處的地上,摔成一片碎瓷。滾熱的茶水蔓過青石,流淌過來,濡濕她裙擺,濕膩至極,又隨著那青石板逐漸冷冰。

她抬頭,見一隻手擋在她額前,不偏不倚為她攔下那杯盞。

白皙手背上,紅痕分明。

是裴行闕。

他和梁和灧對視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只默默收回手,把手背按回原本跪著的位置。

「明成不敢。」

她垂下眼,等他把罪名全定下,把帽子都戴上了,才慢慢講:「我大齡未嫁,承蒙陛下賜婚,封我縣主,為我定下終身。我感激不盡,因此對這婚事格外珍之重之,不容出錯。只是那位周公子太過胡鬧,交杯酒前,就把新郎帶走,留我一個人在新房苦等,晚間又擠在新房,說要為我卻扇,那我算是嫁侯爺,還是嫁他呢?」

「陛下賜婚,是指明要我嫁侯爺的,我怎麼能容旁人再為我卻扇,羞憤之下,才打了他。」

帝王臉色陰晴不定,梁韶光笑一聲:「倒看不出,灧灧與定北侯,竟情誼甚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