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文卷

第六章

梁和灧的膝蓋漸漸緩過來,沒有剛剛那麼發冷發僵,但小腿依舊不舒服。被茶水濡濕的地方已經被風吹透,快要結冰茬了。

那樣濕冷的布與棉絮,泡成一團,裹在腿上,難受至極。

裴行闕垂著眼,盯她裙擺看片刻,伸手解下自己氅衣:「縣主把褲腿撩起來,裹上我氅衣吧。」

「你不冷?」

梁和灧驚住,他們這馬車,雖然是新的,但也只能做到四面不透風,外面冷,裡面也暖和不到哪裡去,和那些能在裡面燒火煮茶乃至更衣便溺的馬車是絕不能比的。

因此,哪怕坐在車裡,他們也還裹著氅衣。

裴行闕搖搖頭:「楚國居北,冬日嚴寒,真真切切是滴水成冰,我在那裡長大,你們周地的冬日,不算什麼,我已習慣了,這樣的境況里,不覺太冷。」

梁和灧還要拒絕,他已經把那氅衣遞到綠芽懷裡:「是乾淨的。」

他看著梁和灧:「適才說過了,若不是因為與我成婚,縣主不會遭受這些。」頓一頓,他指一指她濡濕裙擺:「這樣濕上一路,腿會凍傷。侯府的境況,縣主今晨也看到了,若真凍傷,一時半會,找不到葯來,縣主沒有受過這樣的罪,不要推辭了。」

裴行闕緩了片刻才轉回來,低眉看看她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腿,慢聲問:「好點嗎?」

憑他走兩步咳幾聲的身體,大約不必到定北侯府,就能一頭從車上栽下去。

她放下裙擺,重新穿上鞋襪:「侯爺轉過來吧。」

她抬頭,注視著裴行闕,好半晌:「我有件事情,想問侯爺。」

「啊。」

裴行闕聽見她話,半垂著眼,笑起來,語氣輕輕地重複她話:「情誼甚篤,彼此相護……」

她仰頭,看裴行闕,剩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蓬鬆乾燥的氅衣帶著定北侯溫度,把她小腿密不透風地包裹住,的確比適才溫暖許多。

她說著,撩起裙擺,在綠芽和芳郊的幫助下扯掉鞋子,要脫襪子的時候,裴行闕轉過身去,背對她們三個,不再看這邊。

「嗯?」

裴行闕愣了愣,慢慢道:「我加冠前,容清殿下,曾遣人詢問,問我是否願意,做她……」

梁和灧把那手指放開,抬一抬手,示意裴行闕坐回去:「罷了,已是夫妻。」

他那件氅衣,有些破舊,但洗得很乾凈,摸上去的時候,還帶著一點定北侯的體溫,他面色如常地撣一撣自己衣擺,要站起身:「我在這裡,你們處理起來不方便,我出去等。」

適才走那一路,風吹許久,他手也是涼的,和她的握在一起,彷彿兩個凍僵的人湊團在取暖。梁和灧抓著他手指,嘆口氣:「適才在陛下與長公主面前,已經講過——我們兩個情誼甚篤,彼此相護,原是應當。你把氅衣給我裹腿,外面天寒地凍,我又怎麼能讓你只穿這些在外面坐著。」

裴侯爺伸一伸手,示意她直說。

「不行。」

梁和灧皺著眉頭,很認真地問:「侯爺與容清長公主,有什麼舊怨嗎?我看她處處刁難我和侯爺,似乎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但我自認這些年沒有什麼機會得罪她,想來想去——」

梁和灧微微前傾身子,去扯他袖子,稀里糊塗,握住了他手。

梁和灧扯下襪子,把最裡層濕透的裡衣堆疊著捲起來,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肉已經被凍得發紫,上面還有水痕,只怕再吹拂下去,都要結冰了。綠芽和芳郊看見,啊呀啊呀心疼地念叨好幾聲,彎下/身,拿著帕子為她把腿上的水擦乾,又急急裹上裴行闕的氅衣。

梁和灧對他態度也不好太差,點點頭,說好多了,兩個人就沒再有什麼話講,梁和灧回想適才殿里的事情,又想過兩天回門去見阿娘時候的安排,想來想去,突然想到梁韶光。

接下來的話於她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她看一眼梁和灧,又看芳郊和綠芽,好半晌,他垂下眼,注視著自己手,稠密的睫毛壓低,發出一點嘲弄的輕笑:「是否願意,做她面首。」

梁和灧想起今天殿上樑韶光那個勃然大怒的樣子,第一反應是:「怪道她當時氣成這個樣子。」

她盯著裴行闕,細細看他,的確是生得很好,哪怕這些年一飲一食、穿衣住行都苛待,也沒妨礙他長出清雋貴氣的樣子——皮相骨相都顯出一種鋒利凜麗的薄與瘦,臉冷白,眉烏濃,雙眼皮的痕迹深而精緻,眼皮總半垂著,擋住大半黑亮眸光,下面鼻樑秀挺,唇薄而微抿,是整個周地都難得一見的好相貌。

梁韶光會看上他,倒不奇怪。

裴行闕任她看著,沒多大反應,也沒對這事情再過多評價。

他這個人深諳說多錯多的道理,對臉面、尊嚴也毫不看重——在有些人看來這的確算是懦弱,但形勢所迫,似乎也不得不這樣。

梁和灧搞明白了這個事情,簡單想了想,轉而又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原本她就忙,如今沒來由被賜婚,千頭萬緒堆在跟前,她就更忙,尤其當頭第一件,就是在他們兩個下一次發俸祿前,把那群吃白飯的人給趕出去。

她適才插話,在皇帝面前把那醒酒湯的事情掐頭去尾、春秋筆法地講了,帝王稀里糊塗應下她要好好管教下人的話,是討了雞毛當令箭。雖然不很中用,但也足夠做一篇文章,回去殺雞儆猴,把那群人震懾住,未來總能中點用。

她這麼想著,很快到了府里,腿上裹著氅衣不好走動,她把那氅衣解下來,遞還給裴行闕。

綠芽要去拿新衣服來馬車上,叫她替換,梁和灧想著來回走動,也是麻煩,乾脆把濕衣卷下去,直接下了馬車。

偌大的定北侯府里,依舊是一派蕭條的樣子,幾個人坐在廊下,嗑瓜子,說閑話,幾把掃帚在腿邊東倒西歪放著。

裴行闕看一眼那幾個人,把氅衣重新搭上肩頭,看向梁和灧。

梁和灧也正看著那些人:「我適才在陛下面前說,會好好整治下面人,但這侯府,畢竟是侯爺住這麼多年的,這事情,還是要問一問侯爺的意思。」

「他們的確誤事,我有心無力許多年,縣主若要整治,放手做就行。」

裴行闕點點頭:「縣主有沒有什麼別的安排,若沒有,我去收拾東西,回前院。」

這是他們今天早上說的話,但今日謝恩時候,她對著梁韶光把話說成那樣,若今晚就分房睡,似乎是將把柄往人手裡送,她看著裴行闕,略沉吟:「侯爺一起回去吧,這事情,等等再商量商量。」

她抬一抬手,示意他一起往兩個人新房去。凍僵的腿已經回溫,雖然貼著那濕衣依舊難受,卻也好過適才從裡到外都被凍透時的感受,走起路來沒有那麼艱難,她搖搖頭,示意芳郊和綠芽不必再扶她,和裴行闕比肩走著,繼續道:「今晨原本是說了要分房睡,但陛下既然問起圓房的事,回來我們就不在一處休憩,似乎有些不好。」

裴行闕偏頭看她,慢慢問:「所以呢,縣主準備要和我圓房嗎?」

他對人講話,沒有這樣直接的時候,此刻卻說得毫不遮掩,梁和灧一時愣住,不知怎麼作答。

說實在的,如今她是裴行闕的妻子,倘若他要求圓房而她拒絕,落在旁人議論里,也是她理虧。

但她原本就對這婚事毫無期待,又因為帝王、梁韶光等人刻意的手段,叫本該喜慶、熱鬧的婚儀變得亂七八糟,全然成了折辱她和定北侯的手段。一直到現在,梁和灧都還沒有自己已經成親、和眼前人已是夫妻的明確認知。

她對這位定北侯,更像是平日里生意往來、互相算計的東家主顧,而非至親至疏的夫妻。

她連和他同床的事情都還沒有適應。

更不要說,圓房。

「不然,縣主準備怎樣給宮裡交代?」

裴行闕偏了偏頭,視線低下去,凝視著她臉色的變化,笑了笑。

「我都可以。我曉得我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也知道縣主嫁我,很委屈。我們明裡是夫妻,暗處里,縣主說了算,我聽你的,都可以,我都無所謂。」

他站在風口處,因為個子高,把梁和灧整個擋住了。她仰頭看他的時候,只看見他髮絲、氅衣被風輕輕吹動,說出的話悵然無比。而他永遠是那個神情,似笑非笑的,溫和客套,姿態低低擺著,不去違逆任何人。

和這院子一樣蕭條又凄涼,叫人覺得……

很可憐。

這念頭來得沒頭沒腦,在梁和灧腦海里一閃就過,她看著他,不可避免地看見他氅衣,有些心虛。

梁和灧自認絕不曾像旁人那樣輕視蔑視他,也曉得他的身不由己、無能為力。但連她自己都不敢擔保,她沒有因為賜婚的事情遷怒這個人,以至於對他有些偏見。

她跟上他:「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所以縣主要怎麼解決圓房的事情?」

裴行闕往前走著,步子不太快,梁和灧也放慢步子跟他走。

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和侯爺究竟有沒有圓房,宮裡人查驗的手段,其實也只在於喜帕有無沾血而已。今日你我依舊同寢,到明日,無論用什麼法子,有一方帶血的帕子可以交上去,這事情就算敷衍過去了。」

「那帕子上不是只有血……」

裴行闕話說到一半,看一眼她,嘆一聲,很無可奈何的樣子,對著梁和灧望來的視線,剩下那一半話,怎麼也沒講下去。

他偏過頭,咳一聲:「這事情稍後再說,先快些回屋罷——縣主腿還冷嗎?」

梁和灧微微彎腰,摸了摸自己膝蓋:「尚有一些,但好多了,可以忍受,多謝侯爺的氅衣。」

「那也還是要快一些。」

裴行闕唇微微抿起,笑一笑,撩開氅衣,把自己膝蓋處指給她看。

他今日穿玄色衣裳,因而水打濕後並不明顯,要他指明了,梁和灧才發覺,他衣擺上,也有著隱隱約約的水痕——所以他為了叫她保暖,濕著衣擺,沒穿大氅,凍了一路。

他微笑,說得稀鬆平常:「我腿冷得有些厲害,快要支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