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餘地◎
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裡, 師父已經死去，師姐和小師兄不在，緊接著師兄會自殺在下個世界失控, 望青山上所有人都不在，除了她。
孟瑾也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如果是這樣，那師兄保全她的意義是什麼呢？
周雙抬手蓋住紅腫的眼睛，兩次, 她兩次說要去救師姐小師兄都刺激師兄失控, 從前她不知道緣由, 只堅持自己想法，現在她沒法無視師兄感受固執己見。
她的聲音忽然從指縫傳出：「八月初六那日, 師兄下山原本是要做什麼？」
在一切還未發生時，邯雪枝和賀知意外出未歸, 周雙也從來沒激活「技」, 柳不歸下山直到八月十五仍舊未歸。
現在周雙知道傳回的消息是假的, 師兄沒死，說去幫師父修法器也是假的，那麼到中秋還未歸的師兄，去了哪裡？
柳不歸將布巾放進藥水中浸泡片刻, 正在擰水的動作聽到這話時停住, 周雙睜著通紅的雙眼望他：「我沒有激活『技』，也好好活著, 這是所有世界裡最好的結果。」
「莫老不是找給我的，他原本是幫你除掉輪迴……」
殺完人沒多久，他坐在茶樓喝著茶看方家驚慌失措，就在下刻，毫無預兆地回到瞭望青山，他正在葯田查看新藥草幼苗。
周雙說得不錯，這是最好的世界。
不該這樣的。
柳不歸看著周雙用布巾擦臉上淚水，又幫她用藥水洗了遞給她，看她又要落淚的樣子哭笑不得：「師妹，不要再哭了。」
周雙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她不想哭, 可彷彿是要替眼前這個溫柔男子將受盡的苦盡數流干般, 她哽咽著顫聲問：「是不是？」
他的師兄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她沒有「技」地活著，剝離「技」的莫老恰巧同九辰子相識，第一百個世界彷彿是為他量身定製的獎勵，所以當周雙不再依賴他並能很好地生存後，他動身前往川河。
他說不重要是真心實意的，他僅剩的在乎只是每個世界的她，可也正因為此，周雙才更悲傷難過。
最開始的每個世界他都會殺掉方景生，後來他不找方景生，方景生反倒次次找來，然後被解決掉，為了避免這個麻煩找到望青山，在方氏舉行中秋宴時，他守在花琉殿將人悄無聲息殺了。
周雙捧著邯雪枝帶回的魚乾坐在葯田旁好奇問他：「師兄，這次下山要多久？小師兄又不管後院果樹，許多都爛在地里，看著真可惜。」
讓所有人畏懼的死亡，於他而言是解脫。
柳不歸起身望向周雙，不動聲色問：「今日開的什麼花？」
他去川河前繞道去了趟弈城。
「沒有輪迴你就會自殺, 然後徹底死掉……」
柳不歸眸光溫潤，用布巾給她敷眼睛：「不重要了。」
可還是出了意外。
周雙聽了又哭著嗚咽，柳不歸只能無奈搖頭。
周雙沒察覺異常：「是鴛鴦茉莉，一早醒來就聞見茉莉花香。」
因為周不歸，他對方景生、對方家的憎惡綿延了很久。
長久的穿越讓柳不歸活了太久，很多從前抱著不願放手的原則、奮不顧身也要守護的情意被時間腐蝕得什麼也不剩，只有幾乎吞噬他的絕望崩潰，和長久的執著。
她的這些難過悲傷柳不歸不太能感受到，這世間已經沒有太多東西能挑起他的情緒，而能挑起他情緒的，又都是會讓他陷入更深絕望的。
鴛鴦茉莉，八月初六。
柳不歸回房查看，耳邊紅痣還在，記錄也停留在上個世界，他沒有跳到下個世界，而是回到了八月初六。
這種情況第一次出現，開始他以為輪迴出現問題，喝的茶被下毒導致死亡激活輪迴，也因此，想要解決輪迴的緊迫感越強。
然而這次下山，第二日剛到弈城，他再次回到望青山。
仍舊是八月初六。
這次就算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有人激活回溯。
柳不歸回頭望向咬著魚乾的周雙，周雙走進葯田將魚乾遞過去，柳不歸早已習慣各種穿越，適應良好，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笑問：「不想吃？」
周雙抿著小梨渦不樂意：「師兄盯著我，我以為師兄想吃才拿來的。」
柳不歸觀察片刻，緊繃的心緩緩下落，不是周雙。
他重新檢查紅痣和記錄，確定沒有跳躍到下一個世界後，開始從望青山排查回溯是誰，如果回溯不斷被激活，他會被困在這段時間什麼都沒法做。
這次柳不歸下山比之前延遲不少，正巧遇到孟家被滅，他對家族之事不感興趣，卻在出城之際看到被黑衣人追殺的賀知意。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周邊都是倒地的黑衣人，還有一人正在同黑衣人艱難纏鬥。
柳不歸順手殺了黑衣人後去看賀知意，他見到柳不歸露出一個笑來，高興道：「死前還……能見到師兄……賺……到了。」
柳不歸半蹲下來問：「是誰？」
可賀知意傷得太重了，連續咳出幾口血，只來得及告訴他黑衣人盯上瞭望青山就沒了氣息。
回溯也不是賀知意。
柳不歸起身轉頭望向望青山，忽然被一人打斷：「剛才多謝，我是孟家二公子孟瑾，兄台如何稱呼，等我回孟家必定叫我爹娘去望青山謝兩位救命之恩。」
說著孟瑾面色傷感：「賀兄的事，我很抱歉。」
柳不歸只看他一眼沒理會，還是回去望青山。
周雙一人在山上他不放心。
周雙很驚喜柳不歸回來，第二日發現了棵掛花樹硬是拉著他去摘掛花，說要吃掛花酥，又將大包掛花扛回去，計畫著要晒乾做掛花茶，好在中秋那日飲。
一切都很正常，可在第三天，周雙蒼白著臉確認般拉著他問：「師兄，今日是八月初八嗎？」
那一瞬，令人窒息的絕望淹沒了他。
偏偏是她！偏偏是她激活了回溯！為什麼激活的偏偏是回溯？
他竟然以為這個世界是最好的，認為他會有好結局？！
柳不歸低眉看周雙費盡心思將他留在望青山，彷彿看見遇到周不平的方雲隱，幾乎是能預見的，她會一次又一次陷入無能為力的困境，痛不欲生，萬念俱灰，最終被絕望逼瘋。
被逼瘋的，有他就夠了。
柳不歸陪周雙過完中秋下山，遇到守在山下的孟瑾，見到柳不歸上前，艱難請求：「能不能……收我為徒。」
柳不歸越過他繼續往外走，孟瑾連忙跟上去：「我知道望青山收徒嚴苛，不收徒只教我幾招就好，我爹娘兄長被黑衣人殺了，我要為他們報仇，你很強，只要你教我對付黑衣人，讓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做！」
柳不歸停住腳步，看他的目光冷淡漠然：「什麼都可以？」
孟瑾眼神堅毅，朝著柳不歸跪下，額頭死死抵在地面上咬牙道：「什麼都可以！」
柳不歸說：「如果望青山有人下來，護住她，用盡性命護住她，能做到我就教你。」
孟瑾揚首堅定道：「我能做到！」
柳不歸併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將瀾城的所有黑衣人都找出來殺了，本以為這次萬無一失，卻在前往川河的路上他再次回到望青山，還是八月初六。
這意味著，她又死了。
頭頂陽光明媚，柳不歸卻如墜冰窖。
下山前周雙站在門前送他，黑眸明亮問：「師兄中秋在不在山上過？若能趕回，便買些煙花上山。」
這時的周雙還沒穿越，不曾經歷死亡，正無知無覺地看著他，期盼著他早些時日回來。
柳不歸伸手摸摸她的頭同意。
這次他提前去找賀知意，將黑衣人的所有信息告知他，讓他連同孟家一起剿滅所有：「解決完黑衣人的事回望青山，告訴師妹我臨時有事不回。」
賀知意滿臉不同意：「小師妹對今年中秋很在意，師兄中秋不回小師妹鐵定會生氣，生氣就會不理你，到時候就是我同小師妹關係最好！」
柳不歸只叮囑他：「儘早回望青山。」
賀知意看著柳不歸離去的背影小聲嘀咕：「怕小師妹孤單就早點回去啊，我回望青山是我的事，唉，不知道師姐什麼時候回啊。」
他轉身望向喧囂的街道：「我要不要也買點煙花？」
隨即摸了下口袋，有些後悔沒找師兄要些銀錢。
這次行程很順利，半年後柳不歸將莫老帶回瞭望青山，可半年時間裡，周雙對望青山的執念也更加深切。
周雙將布巾拿下來，還是沒有鬆口答應除掉「技」，她問：「師兄，小師兄是怎麼死的？」
怕柳不歸誤解她的意思，她解釋：「我知道師兄是為我好，可我也沒法看到師兄為了我陷入生生世世的絕望，肯定有辦法的。」
周雙眨著紅腫的眼皮說：「不管是望青山還是輪迴，從前許多事情我都不知，一直是師兄肩負所有，我也想為你分擔，就算我依師兄所言除掉回溯，可師兄承受這樣的痛苦無法得到解脫，對我來說又怎麼不是另一種絕望。」
柳不歸神色未變，周雙看不出來他如何想，只能繼續道：「如果師兄只是想要通過除掉我的『技』，讓自己好過一點，我願意配合，但我不會開心，一輩子都會活在『師兄因我喪失理智淪為怪物』的自責里，就算這樣，師兄也要堅持讓莫老除掉回溯嗎？」
柳不歸目光平和看她，她和其他世界不一樣，因為長久的傷害和背叛，周雙總是退縮著抗拒一切靠近，而現在少女開始鼓起勇氣面對一切，逐漸展露出聰慧堅毅。
柳不歸看著她脫去稚嫩變得成熟，就像再次見證周不歸的成長一樣。
周雙再接再厲：「師兄，你看清楚，我是周雙，不是周不歸，你同其他人如何糾葛我不管，因為這些和我是沒有關係的，既然這樣，師兄是不是該對我公平些？」
柳不歸被她突然的質問逗笑了，點頭配合問：「該怎麼公平？」
周雙說：「在我這裡，師兄就是師兄，不是其他的什麼人，那麼在師兄這裡也該如此，我只是周雙，和其他人沒關係，師兄應該尊重我，僅僅將我當做柳不歸的師妹看待，客觀考慮我的建議和思想。」
柳不歸敲敲桌子：「所以？」
周雙眨眼認真道：「所以遇到問題我們應該齊心協力想辦法解決，而不是一言堂拍板選擇犧牲誰，不管這個人是他人還是自己，我覺得師兄應該如實告知我所有情況，我們一同商量對策。」
柳不歸挑眉輕笑：「如果我不呢？」
周雙立即垮下臉，連撒嬌都用上了：「師兄，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我哪裡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但不能耍賴！」
柳不歸抬手彈她額頭，露出一個淺笑：「你來試試，不行就聽我的。」
即便她知道這可能是柳不歸為了讓她死心做出的妥協，周雙還是很高興，她一下子跳起來，圍著柳不歸道：「師兄是天下最好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