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她們◎

她說她叫周不歸。

方雲隱被方家養在弈城偏僻的院子, 一無所知地長到十八歲,直到十六歲少女闖入。

「我叫周不歸,」她睜著明亮的黑眼, 伸手戳戳被五花大綁的方雲隱,小聲問:「你做錯事了被罰嗎?」

方雲隱不知道為什麼平日溫和的管家小廝突然這麼對他,祈求般望著少女,希望她能救他。

那時的周不歸熱血仗義, 做事憑著一股勁兒, 單純也愛笑, 於是繼續戳戳他的臉逗他:「我救你的話,你能給我什麼?」

方雲隱只有畫能拿出手:「我給你作畫。」

周不歸掏出一根奇怪的木棍點了點, 綁人的繩子消失,她拉著方雲隱逃出偏僻的宅院, 笑著回頭說:「那你要給我畫一百幅!」

這天后, 到處流浪的十六歲少女身後跟了個十八歲的少年。

方雲隱在院落長大, 猶如一張白紙,對外界一無所知,周不歸便一邊看著他狼狽學習,一邊在一旁亂指揮看他手忙腳亂, 她也會教他如何修鍊, 然後在教學時偷襲,抽掉他的髮帶或腰帶, 看他羞憤又無可奈何。

「不歸,不歸。」

周不歸忽然回頭看他,踏著月色來到他面前,彎腰捏住他手腕看了眼,挑眉輕笑:「不燙?」

她輕聲喚著自己的名字,靜美面龐被湖光照亮,哀傷也在那刻變得鮮明:「就是覺得,這世道挺無聊的。」

方雲隱認真看她,眸光明潤,柔聲說:「我在想,你會喜歡怎樣的男子,會和怎樣的人在一起。」

方雲隱時常覺得她像天邊明月,在人前她沉穩可靠,面對敵人睿智果敢,無數次救朋友於危難,可在無人的夜裡,她總是靜靜發獃或者痴望天邊星辰,孤寂又清冷,讓人遙不可及。

可方雲隱提筆作畫時她就會變得很安靜。

飛來的法器正中要害她要害,她的神情定格在溫柔清淺的笑上。

那天月色明耀,總是淺笑自如的女子有些訝異,在片刻的局促後很快恢複平靜,只是安靜看他。

周不歸神情詫異。

方雲隱望向她:「可你救過那麼多人。」

方雲隱咽下解釋同意。

周不歸居無定所, 看著毫無目四處流浪, 暗中卻在調查巫山月的事, 也因此惹了不少麻煩,他們經歷追殺,被困在陷阱,遭人背叛,很多次九死一生。

可方雲隱只有失控的情緒和不敢面對的現實,他想她走,走得遠遠的,至少不要為他而死。

最開始方雲隱是為了報答才選擇跟著她,打算畫完一百幅就離開, 後來他就不想離開了。

方雲隱這才察覺手心灼燙,原是湖邊石頭被白日烈日晒熱,他坐在石頭上將掌心燎紅。

周不歸說:「我在問你,你反過來問我?」

她側目看他,想了會兒說:「救人啊,若說因為喜歡倒也沒有,就是活著,總得找點事做。」

方雲隱這才發現自己表達有誤,他原意是說「在想你看月亮時想什麼」,正想解釋,周不歸突然說:「那這樣,我告訴你我在想什麼,你也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的筆見證了她的成長,卻始終不知她為何憂傷。

陰暗的牢籠里血氣瀰漫,方雲隱雙腿被廢站不起來,只能一點點爬到牢旁,血跡在地上蜿蜒出長長的紅線,他從牢籠里伸手推她讓她走。

他默默走到湖邊將手放進水裡,周不歸走來蹲在湖邊,半撐著臉好奇看他:「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就聽他繼續說:「這個人,能不能是我。」

方雲隱心急如焚,朝她怒吼:「不要你管!走啊!」

那天夜裡,周不歸站在湖邊沉默,皎潔的明月落入湖水,月華猶如在湖面撒了大把碎銀,閃爍的螢蟲靜悄悄飛舞,四下蟲鳴聲起。

周不歸來了。

周不歸衣裙被血染紅,她的傷太重了,平時能輕易解開的鎖鏈怎麼都奈何不了,她無力坐下來,額頭抵著牢門牽住他的手,不管方雲隱想要掙開還是推開,她都緊緊握著,無奈笑著嘆息:「你不在的時候,總覺得缺點什麼,所以還是來找你了。」

留著最後三幅畫不願完成的方雲隱在第二天畫完,同她提出了離別,周不歸沒有挽留,只是安靜看他逐漸走遠。

她死前說了什麼,他再也不會知道。

這邊的動靜惹得更多方家人前來,點燃的燈火朝著地牢跑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方雲隱浸在冰涼湖水的手握了握,神色溫潤:「你看月亮時在想什麼?」

周不歸說:「到你了。」

少年長成靜默溫和的青年,如往常般安靜呆在她身後,就像她看湖中月般,他在看她。

他朝她大吼怒罵,嘲諷咒罵,赤紅的雙目怒視她,可她只是緊緊攥著他,死都沒有放手。

離開的方雲隱沒多久見到方景生,主動靠近他了解從前的事,在一切真相大白之時,他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方家牢籠里即將死去。

然而這一切並未結束。

從前的方雲隱不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心情,後來的柳不歸知道了,卻再也見不著了。

遇到的人多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周不歸的一腔熱血被現實磨掉,變得內斂厚重,也更成熟,她身邊的夥伴來來去去,始終只有方雲隱在她身後。

那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答案。

她擊退數百方家門生,殺了方景生,扔掉只剩一半的魔法杖踉蹌著走到他面前,伸手想要掰開牢門上的鐵鎖,可怎麼也掰不斷。

周不歸沉默地看了會兒湖中月色,單手捧起一汪水,然後任由湖水從指縫流走。

可被抓住的手腕也在發燙。

他又活過來了。

方雲隱以為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他費盡心思逃離方家尋找周不歸,可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他在熊熊燃燒的大火前見到十五歲的少女。

她說她叫周不平。

周不平激活的「技」不是魔法杖,是火靈,她用火靈燒了巫山月的所有,一雙眸子冷漠凶戾盯著方雲隱,即便他幫她殺了巫山月餘黨,為她隱藏足跡,她仍舊對他懷疑戒備。

有時候信任這種東西就像愛情,時機地點不對,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得到。

不管方雲隱如何無條件幫她,怎樣為她付出,周不平時刻懷疑他用心不良,後來他們遇見許多事,周不平同方家人合作談笑,劍尖轉向上輩子交付性命的友人,他們為此爭論不休。

橫亘在兩人之間的矛盾太多,他們最終站在對立兩方,拿著法器隔著人群遙遙相對,說出的話也冰冷刻薄。

後來周不平遇難,方雲隱聽到消息趕到淺水澤去救她,但那時她已是生命最後時刻,頭一次沒用懷疑的目光注視他,只是難過地笑了下:「我想看看你會不會來,就……努力堅持了一會兒。」

「果然……我猜對了。」

三年後他也死了,再次醒來,他回到了十歲,那時他才意識到他能復活是因為他的「技」激活了。

這個世界他很早找到周不歸,這次她叫周不移,方雲隱教她修鍊,他們一起長大,一起面對困境,兩人相處融洽,也相互私定終身,可在某日,周不移忽然不辭而別。

方雲隱再次找到周不移時,她已經死了。

後來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一次次去找周不歸,可每次在兩人相知或相愛時,如論他如何挽留她都決然選擇離去。

終於在第十個世界,他知道她為何一而再再而三離開。

周不哭死前哭著問他:「你到底要將我變成誰?」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他再也找不回周不歸,不管是周不平,周不移,周不哭,還是其他人,她們有著同樣的面容,卻擁有不同的經歷和性格,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

不管哪個世界,再沒有周不歸。

後來的每個世界,他都叫自己柳不歸,他一次次走下去,永不停歇地走下去。

在不斷的輪迴里,他每次都會做從前不會做的事,以此來確定他沒有瘋,區分這是個不一樣的世界,也在同時,他都會做一件事,救她。

周不悅,周不停,周不三,周小花,周復始……

但其實大多數,她們都不需要他救,她的「韻」很強,每次都能覺醒強大的「技」,有時逃出人販團,像周不歸一樣選擇暗中探查巫山月剿滅他們,有時主動在裡面當細作,給外面的人傳遞消息,還有些時候死在這些人的折磨下。

他們當過無話不談的知己、並肩作戰的戰友、擦肩而過的陌路人、立場相對的敵人,也曾在共同的好友下撮合然後笑著相互搖頭,又或者在同家酒樓拼桌時舉酒碰杯然後相背而行,他尊重她的選擇,維護她的意志,旁觀她的人生。

輪迴的大部分時間裡,他總在尋找她。

見證她的開始,也見證她的結束。

很多次她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便四處去尋,看她的屍首倒在雨水地,躺在草叢裡,被壓在屍堆下,再將她拼好縫起來,抱著她找個山靈水秀的好地方,立一座墳。

有時覺得無趣便在她墳前自殺,有時也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傳聞,不經意的承諾,或者某人口中的一句話去追尋,去實現,去探索。

某一次,他趕到的時候,周一碗只剩一口氣,因為生前被安魂曲安撫過情緒,交織的幻境讓她前所未有的輕鬆,她笑著對面前的陌生人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我馬上要回家了,真好。」

不歸,不歸,不可歸。

她說她叫周不歸,因為無家可歸。

柳不歸忽然記起她憂傷地看著湖中月,說「活著,總得找點事做」。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想念周不歸,想她說的每一句話,也想她最後沒說完的那句話。

後來看到她們,他總是覺得這些人的身上有周不歸的影子,有時候是挑眉看人,有時候是低眉淺笑,每到這時他就想,為什麼站在這裡的不是周不歸,我要怎麼做這些人才會變成周不歸。

他許多次想要砍去她們思想,將她們困在身邊,卻又總在最後竭力遏止,死死壓制。

再後來,經歷的世界太多,一次次看著她死在他面前,他的記憶和情緒出現崩潰,到了新的世界精神混亂,開始瘋狂殺別人,後來是瘋狂自殺。

他連接自殺的第十二個世界,遇到九辰子。

九辰子將他救下來,說他被「惡」纏身,同他命運相連的那個人永遠得不到善終,也知道「技」不是為了滿足願望而生,而是為了將人推進更黑的深淵。

這些話將他從渾渾噩噩中劈醒。

他開始去阻止她們激活「技」,可不知是「惡」太多還是命該如此,每一次,每一次,不管他什麼時候降臨新的世界,她們總是在他找到之前激活了「技」,後來他去尋找剝離「技」的辦法,每到中途線索都因各種原因中斷尋不下去,像是有股無形的力量阻止他的行動。

九十九次世界穿越中,數千次的臨近崩潰,他都靠著一次又一次畫周不歸畫像度過,就像荒漠里的最後一根救命草,他拚命地揪著不放。

穿越到這個世界時,他再也沒法動了。

像是撐到極致的氣球,任何細微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爆炸,他逃出方家後躺在草地長久地睡過去,然後被九辰子撿走。

這一次,他沒有找她。

他以為和那些世界一樣,她會激活強大的「技」,逃出巫山月,再開始顛沛流離的生存。

直到九辰子帶回周雙。

柳不歸耳垂的紅痣並不是真的痣,是一種只能記載用的術法,每到一個新的世界他都會記錄前面所有世界的情況,以防他忘記或者記錯。

投射在牆上的九十九次世界記事,很多只是簡單的一兩行字——

第五十七次,周美麗激活十八面骰,二十歲死於羅慶天,葬在青城青花湖旁,自殺。

第五十八次,周周激活小型射槍,死於十八歲,葬在堯城百相佛寺旁,自殺。

第五十九次,自殺。

第六十次,自殺。

第六十一次,自殺。

柳不歸說這些時情緒很淡,只是幾句話說清前後因果,可術中的九十九次世界記事一放出來,悲傷難過再也剋制不住地湧上她心頭,彷彿被苦水泡著般,周雙眼淚止不住般決堤了。

她開始哭時柳不歸摸著她的腦袋安撫說都過去了,她可哭得更傷心了,嗚咽聲如何都停不下來,捂著嘴眼淚卻不停流。

她不是容易哭的人,未穿越前她總是樂呵呵,難過也只是一會兒,睡一覺就忘了,穿越後遇到的苦難雖多,大都是因為痛逼出的生理鹽水。

可此刻,她摸著一行行自殺字跡,一想到師兄崩潰到自殺也不能解脫,她只是想一想就覺得絕望。

柳不歸只能無奈看她哭,書房外的莫老還特意跑來看了眼,又識趣地離開,直到夜色順著半開的窗欞一點點爬進來,周雙哭得腦袋心口疼還是停不下來。

柳不歸端著水盆進來,將布巾沾了緩解腫脹藥水的布巾按在她眼睛上,輕聲嘆道:「師妹,再哭師兄也要哭了。」

周雙就將布巾從眼睛上拿開,重新放進藥水里擰乾,然後放在他眼睛上按著:「不要哭。」

待到夜色寂靜無聲,周雙終於不哭了,柳不歸才緩聲說:「輪迴的下場如此,回溯也可預見,它不會讓你救回任何人,停在這裡是最好的結果。」

「師妹,聽話,除掉『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