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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是我不可言說的傷

「清純美少女」組合在學校里真正聲名大噪是高考前一個月。

有一天,從來不跟我們多說一句話的班長,找到任曉琪說道:「趙老師讓你放學後去辦公室,討論一下升學的事情,你要是不去的話就打電話給你爸。」

這三年,我們有默契地不去探究對方的家庭,雖然不知道她家的情況,我仍知道「爸爸」兩個字是她的死穴。

放學後,她出門之前丟了一個飛吻給我:「妞,等著大爺回來寵幸你,十分鐘,哦不,三分鐘。」

十分鐘後,任曉琪沒有出現,我拎著背包到趙老師的辦公室門口站著等她,南方的五月已經三十幾度,路上來來往往都是穿著短袖的女生,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們,心裡莫名煩躁,像是有什麼不好事情即將發生。

人漸漸走光,天色暗沉,我揉著站得有些發酸的雙腿,糾結著要不要敲門問一聲,正當我天人交戰時,一聲尖叫刺破耳膜。

是任曉琪的聲音!

「滾!你要對老娘幹啥!嗚嗚嗚……」她的嘴像是突然被誰按住,發不出聲來。

以前學校就有老師對女學生動手動腳的傳言,我和任曉琪聽到之後自嘲,像我們這樣的女霸王,要是他敢動手一定把他打得老婆都不認識。

可說笑歸說笑,一個女生力氣再大也比不過一個中年男人。

聽到尖叫之後,我像發瘋了一樣用盡全身力氣踹著辦公室的門。

老舊的教學樓的門是那種兩層木板,中間空心的老式門,裡面是三角鐵片固定的插鎖,踹了幾腳之後門板裂開,插鎖也有所鬆動。

我踹開門時,任曉琪的T恤被卷了上去,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膚,趙老師站在一旁,慌亂地整理衣服。

「你大爺的!」我抓起背包就往他的頭上砸,一聲慘叫後,他的額頭滲出血珠,看到鮮紅的血,我的頭腦才清醒了一點,下午休息的時候,任曉琪曾給我買了一瓶可樂,我當時胃脹得慌就沒喝,沒想到現在竟成了「武器」。

「你去死吧,你竟然敢對我這樣,真的活得不耐煩了!」任曉琪從慌亂中緩過神,一躍而起衝到趙老師面前,伸手就給他的臉上留下四道血痕,似乎這樣還不解氣,她抬腳直接踢在了他的襠部。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趙老師彎下了腰,臉色瞬間蒼白,和額頭鮮紅的血形成鮮明對比。

「走,快走。」任曉琪拉著我跑出學校,跑出去很遠之後,她突然把手裡的背包扔在地上,緊緊抱著我,眼淚弄花了她熊貓般的眼妝,「寸知微,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真以為要被那個人欺負了!我真的好害怕,還好有你,還好有你在啊!」

我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著,說著:「沒事兒,我一直都在。」

等她哭完,我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你要賠我的T恤嗎?」

她推開我,拍了拍胸口:「走,姐帶你去買,姐就不缺錢。」

那天,她買了很多閨密T恤,你一件我一件的,連續穿一周都不會重樣,每買一件她都會強調一次:「寸知微,你說你一直都會在的,可不準騙我哦!」

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會是我們相互取暖的最後一個下午。

回到學校,那裡已經炸了鍋,趙老師因為被女學生踢了下體緊急送醫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各種不堪入耳的猜測瀰漫在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從校門口到教室幾分鐘的路程,我接受了無數目光的審視和口水的洗禮。

走到教室,任曉琪的位子空了,我再一次被班主任、年級主任、校長叫進辦公室,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昨天下午發生的所有事情。每說一次,心就寒一分,明明我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他們都不願意相信一向作風嚴謹的趙老師會做出這麼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說得我口乾舌燥,得到的只是他們一句:「回去等消息吧!」

後來,趙老師的老婆來學校大鬧了一場,甚至抱著自己才一歲的兒子爬上了高樓,吵鬧著要是不給自己老公一個清白就跳樓。

後來警察來了,校長不知道動用了什麼關係,讓他們沒有查證就走了。

再後來,任曉琪的爸爸來了,我的舅舅、舅媽來了,最後外婆都來了。

校方說,我和任曉琪為了掩蓋自己打老師的事實,憑空捏造趙老師欺辱女學生的謊言,這樣的行為十分惡劣,一定要嚴懲,一定要退學。沒有人相信我們是被欺負的那一個,沒有人同情我們,甚至都用一種鄙夷的姿態嘲諷著我們。

我和外婆站在校長室內,校長坐在旋轉軟椅上輕輕吹著茶杯上的浮葉,慢條斯理地說:「老人家,這次不是我不肯通融,實在是寸知微的行為太惡劣了,學校沒辦法容忍。你今天就帶她回去吧,以後也不要來了。」

「行為惡劣?我只是看到同學被老師欺負出手幫忙,然後在事後說出了整件事的事實而已,我到底哪裡做錯了?」我真的不服氣,「如果是班長、副班長他們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你們還會這麼篤定趙老師沒錯,錯的都是學生嗎?」

「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態度!」校長被我氣得把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拍下之後又有些後悔,假裝不經意地檢查了一下茶杯,發現沒有問題才鬆了一口氣,「你和任曉琪平時做那些欺負同學,和校外不良少年勾肩搭背的事兒,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就你們兩個這樣的,不欺負別人就算是不錯了,別人還能欺負了你們?」

「校長,你這是偏見!難道壞學生就不能被欺負了嗎?」我還想據理力爭,外婆拉著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說。

看著外婆悲傷的眼神,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佝僂著腰,蹣跚走到校長面前,在轉椅轉向自己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外婆!」我失聲尖叫。

她擺手讓我站在原地別動。

我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我最愛的人給那個校長下跪,聲聲懇求:「校長啊,我女兒死了,我也活不久了,我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孫女,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了,不管怎樣都別讓她退學,今天我老人家跪在這裡求您了。」

「老人家,你別這樣,我受不起。」校長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彎腰扶著外婆,「您先起來,凡事好商量不是,其實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你求我其實沒……」

「校長,我求你了,你大發慈悲滿足一個將死之人的最後願望吧。這孩子要是這樣離開學校,這輩子怕是毀了啊,我女兒就留下這麼一個寶貝給我,我不能……我不能看著她毀了,這樣我死了都沒臉見我女兒啊!」外婆不肯站起來,聲淚俱下。

我流著淚站在原地,腳底像灌了鉛挪動不了半分,只能一聲聲喊著:「外婆……外婆……」

「老人家,你……你別這樣……」

「校長……我求你了。」

「我只能答應你保留她的學籍,讓她能在一個月之後參加高考,但是這一個月,學校是不能來了,我作為校長,也要照顧到老師們的心情。」

「謝謝,謝謝。」外婆抓著桌角勉強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了擦眼淚,轉身走向我,抬手按著我的頭給校長鞠了一個躬,「那我們就不打擾了,還不快謝謝校長。」

「謝……謝……校長。」我是哭著、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四個字的,所有的悲傷和屈辱都融入這四個字里,這是我第一次恨不得掐死這樣的自己。

「好了,回去吧!」

外婆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校長辦公室,走出學校,在公交車站等車時,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微微不哭,不要為外婆覺得委屈,只要你能留下來,外婆一點都不委屈。」

「外婆,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我沒有辦法說出自己做錯了這句話,千言萬語堵塞在胸口,悶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張大嘴巴大口呼吸著,眼淚更加洶湧。

「你沒錯,外婆知道我的微微沒做錯,我為你的見義勇為而自豪。」外婆笑著說。

「可是,可是既然我沒錯,為什麼他們要讓我退學,為什麼要把你逼得下跪,把我逼得沒有退路?外婆,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外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撫摸著我支棱的紅色短髮說:「微微,把頭髮留長好不好?外婆喜歡長發的微微。」

我重重地點頭。

年少時候的我們總會有很多不懂的事情,漸漸地我明白了,人們只願相信自己相信的東西,有些時候,哪怕是真相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會選擇視而不見。

等我明白這一切之後,我也終於知道一向高傲的外婆為什麼會向校長下跪,也終於懂得,哪怕你再驕傲,也是要學會妥協和低頭。

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成人的世界,為了自己能更好地活著,你必須掌握這些規則。

很殘忍,不是嗎?

我在同學們狐疑的目光中參加了高考,一個月的突擊複習,加上我在繪畫方面的天賦,勉強過了A大的錄取分數線,不然的話我怕是連個普通本科都讀不了。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任曉琪,有人說她跟著爸爸出國了,有人說她去了一個很遠的學校,也參加了高考,也有人說她一個人背包旅遊了,再也沒有回來過……關於她的傳聞很多,唯一能確認的是,她再也沒有跟我聯繫過。

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我換了電話號碼,把和以前有關的東西都燒掉了,找出那張合影時,我愣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捨得把它扔進火焰中,而是放進了錢包夾層。

外婆的那一跪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決定扔掉過往、重新開始,成為一個嶄新的寸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