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沒有戴耳環了。一個月沒有仔細照鏡子了。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收拾心情。一個月,倏忽而過,日曆還未來得及掀起,憂傷總是不約而至。
倚在辦公桌上,我睨著窗外發獃。我看到陽光忽明忽暗地在屋裡遊盪,像個幽靈。
「喂,發什麼呆,該吃飯了,走啊。」謝欣跑過來拍拍我。
「懶得吃了,你先去吧。」我仍趴在桌上,一臉倦怠。
「怎麼你沒事吧,病了?」謝欣摸摸我的額頭卻是涼的。
「沒事,我就是懶得動。」
「吃飯你都懶得動,沒事吧你。得,誰讓我是你姐呢,我替你買上來吧。」謝欣白了我一眼。
「真不用了,我真不想吃。一點兒都不餓。」我掙扎著支起身體。
「下次你可得替我買啊——」
看著謝欣的背影,我的鼻子忽得酸了,呼吸一陣不暢,好似真的是感冒了。
「……那,不辣的,沒買錯吧。」不一會兒,謝欣把盒飯端到我面前。
「謝欣,你太好了!你要是男的我一定嫁你了!」我接過盒飯,投去感激。
「還說呢,怎麼樣了,好久沒問你了,個人問題解決沒?」謝欣坐到我對面。
「別提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打開盒飯,沒有半點食慾。
「算了,我再幫你留意,找朋友這事最讓人頭疼,急又急不來。我再讓我們家那位問著點兒。」謝欣邊吃邊說,長長的臉蛋變得橢圓,「哎,瑞君,你身邊有沒有歲數大點的男的,四十歲左右的。」
「什麼意思啊?」我不解地。
「是我們家鄰居托我給她女兒介紹。她女兒離婚了,三十六了,她媽跟我提了好幾次了,可我問了一圈也沒人願意。她女兒我也見過,長得挺難看的,還帶著個五歲的孩子,你說一般男的誰要啊。一聽這條件都縮回去了。你看看周圍有沒有四十來歲的,離異的、喪偶的都行。」
突然地我就想到了張慨,可他也沒離婚啊。停頓了幾秒鐘,我說:「我哪認識四十多的,你還不知道我認識人最少了。」
「你幫著問著點兒吧,我們鄰居託了好幾回了,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自己守寡這麼多年,結果女兒又離婚了。」
謝欣說著臉色都暗了,她可真是個善良的人。
「那我也問著點兒,有了人選告訴你。」我痛快地給了謝欣允諾,倒像是為了幫她。
怎麼永遠都是女的在找對象,男的呢?都失蹤了?
倦怠重新回到我臉上,趴在辦公桌上,我居然睡著了。
一年沒有休假,看著同事們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心裡多少有些蠢蠢欲動。
「芬妮,我們去旅行吧。」
倚靠在芬妮的床邊,我庸懶地抱著那隻毛絨絨的大熊。
「不行啊,可兒還這麼小,我怎麼走得開?就連大明想拉我去郊區走走,我都捨不得離開這個小傢伙……」
芬妮看著熟睡中的可兒,專註而溫馨。
突然發現,除了芬妮,竟再也找不到可以一起旅行的人了。驀然,胸腔里有了一種酸澀。
「大明都買車了,芬妮,你也太幸福了。」
我也湊到可兒面前,看著她白裡透紅的小臉。
「還行吧。現在越來越覺得大明不錯,倒不是說為我買車,而是他對我確實不錯,這麼多年一點兒沒變。不要說跟別人比,就是看看電視劇里那些婚姻,我都覺得我自己太幸福了……」
「是啊,你就偷著樂吧。也該讓我沾沾喜氣了。」
「快了,肯定快了,算命的不是說我生完孩子,你就結婚……」
「……最近跟詠健聯繫了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與芬妮的對話,總要提到詠健,彷彿成了一種定式。
「最近公司派他出國了一趟,他倒越混越好了。」芬妮淡淡地回應我。
「是嗎?都沒聽他說……哎,他和那個女的還好著嗎?」
「應該還好著吧,詠健那個人應該不太會變心吧……」
胸腔里的酸澀一點點地往上泛,我趕忙換了話題,「哎,芬妮,你說說大明做得最讓你感動的事是什麼?」
「其實沒什麼最感動的事,就覺得他對我還行吧。」
「說說嘛,說幾件。」
「你記得有一段時間我臉上長皰,他就非要陪我去同仁堂藥店看中醫,可我又起不了那麼早去掛號,結果他就凌晨起來替我去掛號,現在想想也挺感動的。還有一次,我在外面請我們家親戚吃飯,他就突然趕過來,給我結了賬。那時候我們倆剛好,還在學校,他也沒什麼錢。最傻的一次,是半夜,他突然敲我們家的門。我以為是誰呢,結果他拎了一大袋螃蟹過來,說是剛從天津出差回來。他知道我愛吃螃蟹,直接從火車站就拎來了。這都是結婚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就跟昨天似的……」
芬妮投給我一個混合著幸福和滿足的甜蜜笑容。
我接住這份美好,卻再無法肯定自己的那一份。
胸腔里的酸澀不可抑制地擴散開,就在它快要漫出來時,我遁逃似的離開了芬妮的家。我怕愈來愈暖的幸福把我融化,讓我無法再堅強地挺直背脊走回家去。
別人的幸福卻總要拿來不自量地比較,後果可想而知,心靈只會一再動蕩和不自在。
今晚的月亮忽明忽暗,發出陣陣寂寞的光,正如此刻走在夜路中的我——寂寞的眼瞳。
「我們一起去旅行吧!詠健,如果我跟你說這句話會不會把你嚇一跳?」
「是啊!你還是找你男朋友一起去吧,我怕我會犯錯誤……」
夜幕沉沉墜下,黑夜在繁星之間燃燒得更加絕望。闃寂黢黑的涼把我壓住,我猛吸一口寒氣,又把它吐了出來。
夜了,回家的小徑越走越長。愈夜愈長,好似永遠走不到盡頭。疲憊的夜,慢慢泛起薄霧,我的眼睛濡濕了。
淚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而我卻並不似以往那樣苦痛。
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習慣,愛與被愛同樣也是。我習慣了,所以我不痛。
這種含著酸楚一路走來的滋味,多年後都不曾遺忘。
夜行的路終於走到了盡頭,幸好還有一間屬於我的小屋。打開門的一剎那,那顆剛剛被淚水浸泡過的凄凄惶惶的心,倏地就安定了。
窗外淫雨霏霏,泛漫著淡淡的薄荷色。
是雨又不是雨,打在身上並不濕,卻襲來陣陣涼意。
挽著謝欣的手臂走出寫字樓,沒精打彩。
「這雨真夠煩的,下了一天了,沒完沒了。看著吧,又該堵車了。」謝欣和我同時袒露出無奈。
「你可以讓你老公接你啊,我可慘了,又得擠公共汽車。」我看著神色匆忙的人群,莫名的無限感傷。
「我老公出差了,今兒只有自力更生了。」
說話間,我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我大叫一聲:「詠健——畢詠健!」
那人回頭了,真的是他。我的呼吸頻率驟然回升,緊鎖的眉間豁然開朗。
我拉著謝欣跑過去。
「哎,詠健,你去哪兒啊,回家嗎?」
「是啊,我正要過馬路開車去。」詠健眯著眼睛說。
「太好了!送我們回家啊!」我使勁拍了拍詠健的肩膀,面露喜色,「哎,我來介紹,這是謝欣,我的同事,這是詠健。」
「瑞君,你對你這朋友也太厲害了吧。」謝欣笑笑。
「是嗎?我厲害嗎?」我馬上換上了溫柔口氣,「詠健,那你能送我們回家嗎?能送一下好嗎?」
「天哪,別肉麻了,你還是對我厲害點吧,聽你這聲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詠健做了個怪表情。
「那快走吧,雨下大了啊!」我又恢復了正常語氣,拽了拽詠健的胳膊。
「溫柔不到一分鐘啊,真受不了你,走吧。」詠健拿我沒脾氣。
「那你們先走吧,我打一車就行。」謝欣不好意思地。
「走吧,正好也順路,跟詠健不用客氣的。」我大方地拉謝欣坐進車裡。
汽車在氤氳著灰濛霧氣中緩緩行駛。雨細細碎碎地灑了一路,笑聲也跟著隨風飄散。
謝欣下車後,我問起了詠健出國的事。他興緻勃勃地回應我:
「就是去了趟歐洲,還行吧,景色很漂亮。」
「喂,也沒禮物送啊?」
「你想要什麼?巧克力還是冰箱貼?」說著詠健詠健從車座旁拿出了一個袋子。
「幹嗎要選擇啊,我兩樣都要。」說著我把袋子搶了過來。
「你這傢伙真貪心。」詠健忿忿地瞥我。我知道他拿我也沒辦法。
「喂,拍照了沒有?」
「我拍了八百多張照片呢。」
「你可真能拍,技術怎麼樣?帶了嗎?我想看。」
「在我手提電腦里,現在想看?」
「想啊。」
詠健真就把車停到一邊,打開了手提電腦。一張張的美景從眼前掠過,我突然拿出了U盤,「哎,你照的真不錯呀,快,挑最好的給我拷幾張。」
「沒問題。」
「哎,怎麼光是風景照啊,你自己的呢?」
「我又不上鏡,沒怎麼照。」
「那也給我拷一張,挑最帥的啊。」
「那好吧。這張成嗎?還比較帥吧。」
「還湊合吧。你這相機真不錯呀,能把背景照得很虛,下次你要給我拍。」
「……好吧。」
今天的詠健心情似乎格外好,每一張景色都為我做了講解。可我分明地知道,詠健為我拍照的那一天永遠不會有。
總算擁有了一張詠健的照片,當時只想留一張做紀念,可是紀念什麼呢?卻不去想。
合上電腦,詠健突然靜靜地看著我。
「喂,看什麼?」我有點不自然。隔著鏡片,我仍能感覺這目光的溫度。
「哎,你擺個照相的姿勢我看看。別說話,看著我,做個最漂亮的表情。」
「幹嗎呀?你手裡又沒相機。」詠健的目光讓我一下子雙頰緋紅,「快開車啦……」我迅捷地捌過頭去。
詠健不出聲地笑起來。汽車嘩地揚起水花。雨絲點點綿密地來,正如我心裡徐徐漾起的甜蜜。
我知道我成了愛的奴隸,我已把自己的情緒徹頭徹尾地交給了別人。那個人此刻就坐在我的身邊,那麼近,又那麼遠,圓圓的臉頰,童趣地笑著……
多年後想起那天詠健的眼神仍覺得深刻。我始終無法明白,那一刻詠健的眼神究竟是充滿愛意,還是一種錯覺?
周末,疼痛再次把我擊垮,我掙扎著自己煮了紅糖水。喝下之後,我撥通了詠健的電話。
「在家呢?」我的聲音微弱到無力。
「正要出門呢。」
「又約會啊?」
「跑步。」
「怎麼又跑步?你們不是晚上跑嗎?怎麼什麼時候改白天了?」
「今天他們給我報了馬拉松,待會兒我就出發。」
「馬拉松?你跑馬拉松?你行不行啊?」
「試一試吧,重在參與嘛。」
「你可別跑出事來,每年馬拉松都會出事的。」
「放心,出事也到不了我頭上。」
「你們在哪兒跑?」
「幹嗎?你也想去?」
「是啊,我怎麼不能去?我也去看看熱鬧。」
「你可千萬別來,別給我添亂了,再說你來也不方便,我們一幫哥兒們。」
「那怕什麼,你就說我是你妹。」
「他們才不信呢,好了,我真要走了,你不是愛睡懶覺嗎,接著睡吧。」
「我真的想去,不想在家待著。」
「你找同學玩啊,找你同事也行,我不跟你說了,我得走了。」
「好吧,那你小心點兒……」
放下電話,我的疼痛開始由腹部轉到胸口,詠健,詠健!該死的詠健!我在紙上亂畫,直到詠健的名字被塗得面目全非,無可辨認。
慢慢地,疼痛變成了一種憂傷。
翻開一本書《魔法蛋糕店》,我強迫自己讀下去。
愛情開始的時候,總是甜的,以後,就有了厭倦、習慣、背棄、寂寞、絕望和冷笑。愛情有那麼多的壞處,我們卻依然渴求一個愛撫、一個懷抱、一個希望。人是多麼孤寂的動物!我們抬舉了愛情,也用愛情抬舉了自己和對方。當你被愛和愛上別人,你不再是一堆血肉和骨頭,而是一個盛放的靈魂……
到處都是憂傷的文字,我合上書,沉沉睡去。
詠健永遠也無法知道,我新買的球鞋就放在床底,卻沒有穿過一次。夢中我會穿著它跑在詠健旁邊,跑進那座美麗的大球場,不帶心事地笑……
第二天,剛邁進辦公室,就看到謝欣拿著報紙高聲議論:「昨天馬拉松死了兩個人,也怪了,年紀輕輕的居然猝死……」
什麼?馬拉松?猝死?
我一把奪過報紙,眼光凌亂急切,「還好,還好,是兩名大學生。」
「你這是什麼話?大學生才可惜呢,才二十齣頭就這麼死了。」
男同事抗議我剛才沒頭沒腦的話。
「天哪,還有十幾個人受重傷啊!」
我完全投入到報紙里,囁嚅著跑回自己的座位。
抓起電話我就問:「詠健,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詠健輕鬆地回答。
「噢,報紙上說有好多人受重傷。」
「我沒事。」
「那我下班找你一趟。」
「我真的沒事,你幹嗎?是不是又想搭我的車?」
詠健替我找到了借口,我馬上呼應,「是啊,你可真了解我。」
「不行,我今天沒開車。」
「你怎麼不開車,你的車呢?」
「我還非得開啊,今兒我願意打車。」
「你是不是受傷了,開不了了?」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你可以寫小說了。哎,我不跟你聊了,我得開會了,回頭再說啊。」
詠健一定有事,我有這個直覺。
下班,正趕上了六級大風,我找到詠健,帶著一臉的塵土。
「喂,你剛從黃土高坡回來?」詠健看著我想笑。
他幫我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我看得見那些細小的塵埃飄灑而下。我的身體立刻就充滿了莫名的喜悅。
「你還笑得出來,你看你的腿。」我一眼便看到了詠健身上的異樣。
「就扭了一下,這算什麼呀,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是常事。」
他說得若無其事,越是這樣,我越擔心,「開不了車了吧,讓你別參加非要參加,逞什麼能啊。還疼嗎?」
「我這不為了掙獎金嘛,誰知就這麼寸,還沒怎麼跑腿就扭了。」
「就你還想拿名次啊,別樂我了。」我又氣又笑。
「我這是沒發揮好,平時我跑得好著呢。」
「別吹牛了,哎,該下班了吧,走吧,一起走。」
「……你先走吧,我還走不了。」詠健說得簡潔卻不流暢。
「都幾點了還走不了,趕緊回去休息啊。」我不明就裡地看著詠健。
「有人……待會兒來接我。」
詠健錯過我的眼光,一時不知要看哪裡。他的不自然的表情忽然令我開竅了。
我知趣地說:「……那我先走了。」
我的眼光灼傷似的從詠健臉上跳開,迅疾背過身去,藏好自己瞬間被擊垮的落寞與迷亂。
我深吸一口氣,生怕自己隱抑不住的憂傷變成眼淚。我鎮定地走出去,甚至帶上了笑容。
就快到門口,被詠健叫住了:「哎,今天天不好,這麼晚了,你打車回去吧,別等公共汽車了。」
我沒有作聲,也沒有回頭,只是停了一下,又繼續走出去。
胸口的酸楚一點點膨脹開,我接住濕濕涼涼的一片淚,並把它擦拭乾凈。還好,沒有人看到,我動作迅捷地衝進夜色里。
苦澀、委屈、失望、惆悵……各種感覺都混淆了,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為哪一種心情落淚。
身邊呼嘯而起的大大小小的汽車,將渾濁的灰塵,通通揚到我身上。我趕忙打了一輛車。
「今天天不好,這麼晚了,你打車回去吧,別等公共汽車了……」
關上車門,再搖上車窗,我把詠健的話關在外面。
惻楚的風聲卻是關不住的,呼嘯聲在汽車後咆哮,我在憂傷中顫粟。
越來越覺得我們每一場相遇都像是離別,或許明天就能遇到,或許永遠不再相遇。也越來越討厭眼淚,就像討厭過期的雜誌,丟掉了,可它還會再來。
雜誌永遠都在過期,眼淚永遠流不完。
夜裡無法睡去,依賴著枕邊溫暖的光束,我繼續閱讀:
什麼是世上最美好的愛?
最美好的愛,是成全。
用我的遺憾,成全你去尋找你的快樂……
為什麼是成全,不是擁有?為什麼是遺憾,不是美好?
——遇見,成了絕望。
我聽見無數的嘆息在我身體里潺潺流動,那聲音如死亡般恐怖。
周五的那一天總是最讓人難熬。既盼著周末,可到了周末又會是無所事事,那種明知結果的等待應該就是煎熬吧。索然地倚在辦公桌上,我對著窗外開始發獃。
謝欣的聲音把我的耳朵叫醒:「喂,剛吃完午飯就這麼趴著啊,走,快起來走走,陪我去趟超市吧。」
「來得及嗎?一點半可就上班了。」我看了看錶,又看了看謝欣。
「走吧,來得及。出去走走,晒晒太陽,你看你身上都長蟲了。」
「討厭——」我笑起來。
謝欣挽著我走進了陽光里。
「今天我老公獻血了,所以我得給他買點補品。」
「是嗎……」
謝欣的一句話讓我想起了張慨。回憶令我重新陷入沉默。
我記得那次張慨獻血,我也是去超市買了一堆補品,請假去看他。我給他做了好幾道菜,還煮了雞湯,把媽媽電話里傳授的手藝一絲不差地示範出來。我想起很早的時候對芬妮說過的一句玩笑話:愛一個人,就是心甘情願地給他做飯。芬妮笑了我半天,她不認同,因為她很少做飯,但她依然深愛著大明。也許芬妮是對的,因為那一刻,我才發現,給張慨做飯的感覺與鈞雨完全不同,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
張慨沒有對湯的味道發表評論,他只是讓我喂他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喝。直到我替他揩去溢出嘴角的湯漬,他才開口說:「瑞君,你怎麼對我那麼好?我挺感動的。」
後來,他就一直抱著我,不說話。他徐徐退去我的衣服,只是抱著,不說話。我們沉沉地睡去,恍如一場黃昏的夢境。果然天色這就暗下來,黃昏的微光把張慨的臉蒙上一層金屬色的薄紗。我好奇地看著,看著那個夢境漸漸失去清晰。張慨突然醒了,他對我說:「天黑了,你走吧。甜甜快回來了。」
「……」我凌亂地收拾頭髮和衣服,再慌亂地走出去。我沒有坐電梯,沿著樓道一路小跑。樓梯的扶手許久沒有人擦,我的兩隻手在月光下依然發黑……
多麼不堪回首的夢境!
「瑞君,你看哪個牌子的蛋白粉好啊?瑞君,瑞君,想什麼呢?你的手怎麼冰涼?」
「噢,讓我看看。是不是貴的好一些……」我立刻投入到與謝欣的對話中。
那天我也給自己買了一盒。不為別的,只想花錢。
從超市裡出來,陽光重新灑到我身上,我的手開始暖起來……
今天的太陽格外搶眼,明亮的光暈穿透玻璃直直落下,給整間屋子鍍上一層薄薄的璀璨。
我把玩著可兒軟軟的小手,看著芬妮。
「喂,快十一了,有什麼計劃啊?」
「可兒還小,家待著吧。」芬妮望著可兒,一臉慈愛的。
「最近跟詠健聯繫了嗎?」
我又沒頭沒腦地提到了詠健。樣子卻是極輕鬆的。
「沒怎麼聯繫,他肯定忙著陪女朋友吧。我看他們倆沒準還真有戲了,最近也沒聽說詠健去見介紹的。」
「是嗎?」我沉吟了。心裡不是滋味。
芬妮的眼光忽然在我臉上閃了閃,神秘兮兮地,「哎,瑞君,十一我姐要結婚啦。」
「你姐結婚?跟誰呀?」
「還能有誰,還是那個網友,沒想到他還真離成婚了。轉眼一個陌生人竟成我姐夫了。」
「他們還真結婚了?!」我訝異地站起來。
「這世界上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那人我是真沒看上,可我姐覺著好啊。真沒想到我姐最後還是找了一個網友……」
錯愕中,我又想起了張慨,他還好吧?是否他又交了新網友?
當天晚上我給張慨發了E-mail。
「十一」的七天假期,我與張慨在網上度過。
不知為什麼要與他聯繫,因為分手時我們並沒有說再聯繫。所以,那七天,我變作了一個叫「夏天」的女孩兒。
我給他發了一張從網上搜來的美女照,我想成為張慨的網友。我知道張慨一定會愛上「夏天」的,我知道他喜歡哪種類型的女孩兒。
五天,張慨給我發了十封信。這些情意綿綿的信當然不是給我,是給「夏天」的。
親愛的夏天:
你好!
沒想到在我最落寞最茫然的時候,你出現了。你的美麗,你的氣質,你的樣子,一下子深深吸引了我。一直藏在我心底深處的那個女孩終於出現了。你那麼完美,讓人怦然心動!我以為再也不會遇到,再也不會去愛,沒想到,你改變了我!夏天,多給我寫信好嗎?我會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真的!
睡個好覺!
能再多發給我幾張照片嗎?盼著!
喜歡你的張慨
親愛的夏天:
給你唱首歌吧,很老的一首歌。我很喜歡。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前生是對彩蝶的化身,喜歡花前月下的氣氛,流連忘返海邊的黃昏。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今生有著善感的靈魂,睡前點亮床前的小燈,盼望祈禱夢想會成真。
哦!這樣的你執著著一廂的情願傷痕,像!這樣的我空留自作的多情佘恨。
就讓我們擁抱彼此的天真,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
相約在那下著冬雪的早晨,兩個人的微溫靠在一起不怕寒冷……
親愛的夏天:
我不管你的過去怎樣,我只想現在完整地擁有你。我是一個把感情看得很重的人,我希望你也是,你一定也是!夏天,你快讓我發瘋了,你知道嗎?每天看不到你的信我都心急如焚。我知道我病了,你能來看我嗎?我只想靜靜地把你抱在懷裡,輕輕地吻你。
夏天,你想我嗎?
……
張慨把每一封信都編了號。他希望我們之間的信能慢慢地把郵箱的空間充實起來。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信,我欲哭無淚,恍若隔世。
張慨跟「夏天」講了我們之間的故事,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叫瑞君的女孩,他發來了自己的照片,還發來了瑞君的照片。他說他離婚了。
我問他,為什麼不和那個叫瑞君的女孩兒聯繫了?
他說,已經不愛了,都過去了,不想聯繫。
我問,為什麼不愛了?當初不是轟轟烈烈的嗎?
他說,愛的感覺再強烈,也不會超過一年,過去了,就沒有了。
我問,為什麼還要離婚?
他說,不為什麼,沒有感情了,在一起也沒意思。
我問他到底交過多少個網友?
他說他只愛我,不會再有別的網友。
我問,現在還愛不愛瑞君?
他說,不愛。他不會再輕易對女人投入感情了。
我問,為什麼還留著她的照片?
他說,不為什麼,所有網友的照片他都留著,一種紀念吧。
我問,除了瑞君,是否還愛過別的女孩兒?
他說,沒有。
我努力讓他再想一想。
他終於提到庄雨,他說庄雨結婚後,他就離了婚,並不打算再結婚。除非我願意嫁他。
我讓他發來庄雨的照片,他立刻發來了。
第一次看到了庄雨的樣子,細長的眼睛,藍色的眼影,清秀的五官,飽滿的嘴唇,皮膚被一頭金髮映襯得格外白皙。沒想到她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她分明比我有著更摩登的美感。
我疑惑了。我再問,為什麼也放棄庄雨?
他說,不為什麼。關了燈,所有女人都一樣……
……
關了電腦,我的情緒跌入谷底。
「關了燈,所有女人都一樣。」這話竟然來自張慨。我無法想像他說這句話的情態。那個奇異的夏天,對他來說竟然什麼都不是。
我恍惚地站起來,望著牆上那張和張慨電腦里發來的一模一樣的照片,長久地發獃。
「十一」長假的最後一天,張慨要求見面。
親愛的夏天:
你好!
這幾天我想了很久,想你的樣子。照片實在不能滿足我對你的想念。今晚我們能否見個面?親愛的夏天,你知道嗎?你是我夢中一直期盼的女孩,不管你對我印象怎麼樣,我都想跟你見個面。我想讓你了解我,想讓你走進我的生活。夏天,今晚八點,我就在「炫」酒吧等你,不見不散!
記住我穿深咖啡色夾克,你要主動招呼我啊。你會穿什麼呢?夏天,你知道嗎,你的樣子每天都在我腦海里打轉,一刻都不能停!我的手機是1380111……,你一到就給我打電話。
要不要我開車去接你啊?你怎麼也不給我一個電話?你打給我好了。我等著。
今晚我一定不會遲到,想你!吻你!
就在收到張慨這封信的同時,我還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同樣來自張慨但並非寫給「夏天」的信。
嘉佳:
你好!
很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我是你的一個忠實影迷。你主演的幾部片子我都一集不落地追看。我在網上查看你的資料,才知道你去年剛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是四川人。巧的是我母親也是四川人,我們還算半個老鄉呢!呵呵!
最近媒體報道你要參加一個選美,我很支持你,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冠軍。我非常看好你,我覺得你會成為第二個章子怡。憑你的靈氣,你的美麗,你的演技,很快就會大紅大紫。我相信我的直覺。從一個朋友那裡知道了你的E-MAIL地址,所以就給你寫了這封信,很想跟你成為朋友。我叫張慨,四十歲,身高一米八五,體重85公斤,是一家公司的老總,很希望與你認識並成為朋友。
期待著我們能夠見面,呵呵!
盼復!
那晚,我當然沒有去。整晚我都在想:愛情到底是什麼?
張慨,你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麼要變成這樣?為什麼?!生活的意義難道就在於此嗎?
窗外,一片燈火闌珊,霓虹世界華麗美好。我憑窗相望,一種酸澀感覺從胸腔攀爬而上。也許,愛情就像這夜晚霓虹吧,只會在特定的時間燦亮璀璨。
後來張慨又發來兩封信,我沒有再回復。
夏天:
你可能無法想像我是用怎樣的心情給你寫這封信。那晚我去了,我一直等著你。說好不見不散,沒想到你會失約。說實話,你真的讓我很失望。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難道我的信只是你生活中的調劑品嗎?難道這些天你一直在跟我開玩笑?還是你生活太無聊,你拿我開開心?不管你是誰,我都無法原諒你,我最討厭欺騙。
夏天,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我甚至會夢到與你見面。我想像著將來我們會有很好的發展,想像著你走進我的世界,……為什麼欺騙我的人會是你?為什麼?如果你想解釋,你完全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根本沒有,你不知道我的電話嗎?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這是我對網路最痛恨的一天!
夏天,你讓我太失望了!!
夏天:
你真的傷害了我。這些日子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你身上。每天坐在電腦前的時刻,成了我最期盼、最充實的時光。沒想到卻換來這樣的結局。我真的很難過,我不是非得跟你見面,我甚至可以一輩子不見你。我知道我不該相信網路,更不該相信你。可我太需要一個知己,一個相愛的人,哪怕只是個影子,只要我們心心相印,我都願意付出我的一切。……可是令我難過的是我發現我們之間沒有一點默契,很多事情原來都是我一廂情願。
夏天,是你打碎了我僅存於網路的那點幻想,是你把一切美好都變成了欺騙!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或許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對你的愛,我也很難解釋清楚。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能真正懂我的人。我以為遇到了,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沒想到竟然是欺騙!
我真的很遺憾,夏天,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愛你的人?我知道我們不該繼續下去,我應該收回對你所有的愛,可我真的很想你,雖然沒有任何理由……夏天,給我一個原諒的借口好嗎?我真的不想我們倆就這樣錯過……
「愛在黑夜,流星一顆顆向心裡墜,我情願離別是永生的離別,哭過的淚我無力去追。我愛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燒成灰,在愛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
我聽到一個聲音正在低回淺唱。那是我自己的聲音,不是張慨的。
沒有愛情的天空,呈現一片乾涸。已燃燒成灰的身體,灰飛湮滅……
我情願離別是永生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