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卷

秋來又秋去,千千片紅葉凝聚成一個秋天的童話。

我跟芬妮徜徉在童話里,不肯走出來。

「怎麼樣?我的身材恢復得不錯吧?」

芬妮笑盈盈地望著我。

「還不錯,都快比我瘦了。」

我挽著芬妮的手臂,踩著滿地的落葉,傳來聲聲脆響。

「好久沒見面了,你這段時間都忙什麼?氣色都不如原來了。」

「前一段,我爸媽來住了一段,剛走。」

我拾起飄落在芬妮肩頭的秋葉,仔細地看。

「男朋友怎麼樣了?還說跟我們家可兒訂娃娃親呢,你可得抓緊啊。」

「快了,」我笑起來,笑得倉皇無力,「明年應該有了吧,老天不能再這麼對我。」

「哎,詠健怎麼樣了?好久沒他消息。」我突然想起詠健,用了另一種情緒。

「咦,他還問起你呢。最近,他可慘了……」

「怎麼了?」

「前一段,他以前的女朋友離了婚又來找他了,還帶著個孩子。」

「那詠健呢,他怎麼辦?」

「他還能怎麼辦,他那麼沒主見的一個人,當然是照單全收啦。他可慘了,後爸也不好當啊。再說了,當初怎麼不找他,離了婚了找他來了,什麼人啊……」

「你見過那個女的?」

「沒有,聽我姐說長得特丑,下巴上還有顆黑痣,可能是詠健最丑的一個女朋友,而且還比詠健大四歲呢!」

「比詠健還大四歲?那不都快四十了?」我吃驚地睨著芬妮。

「說的就是啊,也不知詠健圖什麼?現在這離婚的倒是都好找,還都能找著未婚的。前一段,我一同事離婚了,跟我一樣大,我還勸她半天呢,沒想到昨天人家又結婚了,還找了一個年齡比她小三歲的未婚的。這都是什麼事兒啊,真不可思議!」

「唉,我現在要是個離婚的,多好!沒準就有人找我了。我可知道為什麼到現在也找不著了。」我落寞地瞥向前方。

「可能我們都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芬妮淡淡地回應我,「現在比我歲數還小的同事,都在外邊有外遇,找有錢的傍著。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根本不相信。現在的人都怎麼了?原來是『男的不壞,女的不愛』,現在是『女的不壞,男的不愛!』真是可笑!」

「那些女孩兒會把握機會唄,為了達到目標,可以不擇手段。陪人上床算什麼,她們還覺得自己賺了呢。就算懷了孕,做一無痛人流,第二天照樣活蹦亂跳的。跟這些女孩兒相比,我們都成上一代人了。可就是這樣的女孩兒才有吸引力。自己的女朋友被這麼多人追著,最後就他追到手了,那才有價值呢。你看那些明星,誰都知道是妓|女,可那些鑽石王老五還拼了命地追著。你覺得可笑,他們還覺得物有所值呢。原來鈞雨分手時說我太傳統太保守,我還不理解呢,女孩兒傳統保守有什麼不好?現在我明白了。」

「瑞君,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兒將來一定會幸福的!不要看現在,看以後!」芬妮攥住我的手,熱騰騰的。

感謝芬妮的預言。我想,麥子經過陽光和雨水的培育,應該都會有一場豐收吧。

「真看不出來像詠健這樣的還有不少女朋友。你說他怎麼不挑啊,美醜他都要啊?」我又把話題扯到詠健身上。

「其實,我覺著詠健是那種看起來特老實,實際上挺花的那種,特會哄女孩兒,不然,當初我姐也不可能跟他。不過,像詠健這種人啊只適合當朋友,不適合當老公。我姐跟他分開也沒錯。像詠健這樣的,就得找個能制住他的。沒準那女的能把他制住?」

「詠健花嗎?我倒沒看出來。他就是挺能說的,挺會逗女孩兒開心的。我總覺得他應該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人吧?」

「有賊心就有可能有賊膽,反正聽我姐說,他以前也交過不少女朋友。」芬妮說得很篤定,令人無法忽略,「不過我就是奇怪,既然他現在有女朋友了怎麼還見介紹的啊?好像誰給他介紹他還都去。」

「是嗎?那他會不會對那個女的不滿意?畢竟又是離婚又有孩子。」我堅信自己的判斷。

「也沒準。反正我覺得他們倆也成不了。可能詠健也是心軟,不忍心拒絕吧。」芬妮說到了我心坎里。

「哎,你說詠健為什麼不適合當老公啊?我看他脾氣倒挺好的。」我放慢了語速,等待芬妮的回應。

「他就是脾氣太好了,誰都可以當他是傾訴對象,誰的忙他都愛幫,對誰都特熱心,尤其是對女孩兒。這要是朋友,你覺得挺好的,可要是你老公,你還不氣死……」

我扔掉了手中的落葉,深吸了一口氣,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

「死如秋葉之靜美。」

涼意緩緩籠罩天地,我跟芬妮走入一家別緻的西餐廳。

我們把披薩切成了八塊,準備一人消滅四塊。

「哎,芬妮,你姐怎麼樣了?還跟網友好著嗎?」

「別提了,說起這件事我就生氣。那個網友根本不是單身,他是已婚的。」

「什麼?你姐怎麼不了解清楚,那現在怎麼辦?」

「可我姐說那人會離的,我看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說那男的是依父母之命結的婚,他不喜歡他老婆,說沒感情,一直想離婚,可他老婆不同意。我看他就是個騙子。我姐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讓個網友給騙了。」

「那你爸媽知道了嗎?」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知道還不得瘋了。我爸那脾氣非跟我姐鬧不可。幸好我姐不跟父母住,她的事別人也管不了。」

「你們倆真是太不一樣了。你姐可別惹禍上身,最後弄得自己痛苦。」

「這我倒不擔心,我姐承受力特強,我看什麼事也難不倒她,每次跟男朋友分手,都跟沒事似的,這點我倒是真佩服她。只是我擔心那人是騙子,把她的錢騙了。」

「那人你見過嗎?」

「見過照片,一般人,長得也不怎麼樣。不過我姐也不挑長相,她老說那人有才,還會寫詩,出過兩本書。」

「唉,其實像你姐這樣也好,至少感情上從來不受傷,想幹嗎就幹嗎。你說她怎麼會那麼堅強?她跟你完全兩個性格。」

「她可能像我爸,我像我媽。你說我姐條件那麼好,卻跟了個已婚網友?勸都沒法勸,還告我她一定會成功。我真不知道再這麼下去,他們會發展到什麼地步?真是不敢想……」

秋天裡到底蘊藏多少個童話?

紅葉一片追著一片,在天空裊裊起舞,落下一場淡淡的哀愁。

經過了一次不太正式的面試,我去了一家保健品公司。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別人推銷保健品,無聊又無趣的一份工作!

不知為什麼明知無聊又無趣仍要去做,只是那天面試後出門碰到了詠健,他的公司就在對面。那天詠健載我回家。只是這樣,我們成了近鄰。

換了公司以後,我開始不斷地見到詠健,我們經常一起吃飯,其實也不是經常,應該是偶爾吧。

詠健比以前胖了一點,跟他越發熟了,我叫他胖子。

那晚,忘了什麼理由,我們在一起吃杭州菜。

我點了老鴨煲,這是鈞雨的最愛,也是我的最愛。我還記得他把金黃的湯汁送到我嘴裡的醇醇濃香。

此刻,那滋味在記憶里發酵,變成一種絕望的美好。

「你怎麼點這個?多難吃啊,我就不喜歡。」詠健皺起眉頭。

「我是杭州人啊,這可是杭州的招牌菜。」我瞪大眼睛看著詠健。

「差點忘了你是杭州人,怎麼看你都像個北京女孩兒。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小家碧玉啊?」

「我這是南方人的外表,北方人的性格,多難得啊!」

我微笑莞爾,詠健拿我沒辦法。

「哎,你怎麼到現在還是單身啊?看你長得也不差嘛。」

「遇不到好人啊——」我故意拖長音,像是在嘆氣。

「前一段你不是還在相親嘛。怎麼,沒一個看上的?還是人家沒看上你啊?」詠健臉上擠出壞笑。

「條件差的我看不上,條件好的看不上我。你應該也深有體會吧。」

「我哪適合相親啊,這介紹的,必須外表過硬,我長得又不漂亮,跟你沒法比。我還是適合自己認識。哎,我問你,你不會就鈞雨一個男朋友吧?」

詠健笑起來眼睛會眯起來。我仔細看他,覺得像崔永元。

「是啊,我就談了一次戀愛。」我的腦子飛快滑過鈞雨和張慨的名字,最後只留下鈞雨的名字。

「不會吧,那你也太可憐了。大好的青春都被你浪費了。」

「是啊,我的青春都白過了,那你快給我介紹啊。你身邊沒什麼優秀的人嗎?」

「我身邊優秀的太多了,我是混得最差的了。我們同學現在好多都做到公司老總了,還個個都是鑽石王老五。」詠健的臉上一半羨慕,一半誇張的。

「那太好了!趕緊給我介紹啊!」我也跟著表情誇張起來。

「那不行,他們怎麼可能看上你呢。」

「你這是什麼話?我就那麼差嗎?」我面露微慍。

「根本不適合,你想都別想。再說了,我一大老爺們兒管這事?我是開不了口。得了,你還是自己認識吧。看你也不是內向的人啊,我就不信你自己認識不了什麼人。」

「算了,真沒勁。」我的五官侉下來。

「喲,不高興了,我逗你呢。我哪能不管你啊,那也得找機會啊,等有合適的我一定給你介紹。」詠健拉長音微笑著。

該死的詠健,我在心裡罵他,可面上的僵硬卻早已化開了,「你可真夠討厭的!那說說你交過的女朋友吧。到底交過幾個?」

「我可太多了,都數不過來了。」詠健仰起得意的臉。

「你別臭美了,就你長那麼難看,誰看上你啊?」

「我雖不英俊,可我有魅力啊,女孩兒都願意跟我在一塊兒,有樂趣啊。」

「我才不信呢,沒看出你有什麼魅力,到底交了幾個?」

「我算算啊。」詠健掰起手指頭,「大概六個吧。就算六個吧。」

「別騙人了,我才不信呢。」

看著詠健掰手指頭的樣子,我笑成一團。

「那你交那麼多女朋友,怎麼都分手了?」

「各種原因都沒成唄。」

「那你經過那麼多次分手不傷心嗎?」

「當然傷心,痛不欲生啊。」

「我怎麼沒看出來,看你整天樂呵呵的。」

「我那是掩飾,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你還會哭嗎?男的不是都不哭嗎?」

我想到了鈞雨,因為他從來不哭。

「我是很少哭。小時候哭太多了,也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動不動就哭,院里小孩兒老欺負我,我那時候最小。長大了就很少哭了,印象中好像只有兩回,一回是我奶奶去世,一回是大學畢業那會兒,哭了個唏里嘩啦,可畢業後誰跟誰都再也不聯繫了,現在想起來都不知為什麼哭成那樣。」

我忍住笑,「你那是從眾心理,不算,我說的是男女朋友分手。」

「那肯定不哭,會很傷心。」

「只有女的才會傷心呢,男的最多難受一個星期,女的恨不得要一年。」

腦子裡又掠過鈞雨的名字。

「誰說的,至少兩星期吧。其實女的才無情呢,自古就有典故。」

「什麼典故?」

「有一個叫『扇墳』的典故,聽說過嗎?」我沖他搖頭,詠健得意起來,「連這你都沒聽說啊,那我得給你講講。就是過去有個規定,這女的死了老公以後不能馬上再嫁,必須等到死去老公的墳土幹了以後才能嫁,所以就看到好多女的每天坐在墳邊上扇墳,恨不得這墳馬上干。你說這女的多無情啊。」

「哪來的典故?你編的吧?」

「我能現編嗎?自古女人就有這傳統。」

「那貞節牌坊你不說。」

「那是少數,扇墳的居多。」

「你別樂我了,哎,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啊?」

「沒遇到合適的吧……」詠健沉吟了。

我也不再問了,我怕他說出那個帶孩子的女友。我喜歡他現在的回答。我只當芬妮的消息是不確定的吧,甚至把芬妮的評價也一併拋到了腦後。

「哎,你上MSN嗎?」我轉了話題。

「偶爾上吧。」

「那你把我加上。」說著我就把Hotmail信箱寫在了餐巾紙上。

詠健接過去,浮出笑意,「哎,你的字寫得挺漂亮的,還真沒看出來。」

「這有什麼看不出來的,這叫字如其人。」我白了詠健一眼。

「看你的外表還真沒想到你能寫出這麼好的字。」詠健認真地看著我。

「你什麼意思啊?罵人不帶髒字。」我的表情倏然一斂。

「這哪是罵人,我這是誇你字好。」

「聽別人說你挺會甜言蜜語的,怎麼在我面前凈不說好話。」

「喲,生氣了?你們女孩兒就小心眼兒。得,算我不會說話,想誇你吧還倒惹你生氣了。」詠健似笑非笑地睨著我,「行了,我錯了。成了吧?哎,我想起一笑話,講給你聽啊。」

我故意把頭扭向窗外,低眉斂首的。

「哎,你聽不聽啊?」

「你說就是了,我聽著呢。」我愛答不理的。

「有一天啊有一對夫妻要請客,他們做了好多菜來招待這位客人,有蒜苗、韭菜等等。客人吃得特高興,誇這個菜好吃,說這蒜苗炒得有味,這韭菜更好,能壯陽。說著說著發現老婆沒了,他們就到院子里找人,結果看見這老婆正把菜地里的蒜苗都拔了種韭菜呢……」

「哈哈……」笑聲滿滿湧出,我剛剛緊繃好的臉一下子化開了,我笑到肚子痛。

跟詠健在一起,竟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不用想話題,不用顧吃相,不用做淑女狀,這是詠健的魅力嗎?

這個總是喜歡目不轉睛看我的男人,竟有幾分與鈞雨初初相識時的真摯目光。

我喜歡跟詠健一起吃飯,喜歡跟他聊天,喜歡坐他的車,喜歡打他的肚子,喜歡捉弄他,喜歡……

是喜歡,不是愛,幸好是這樣,我安慰自己。

細雨霏霏,漫天氤氳,因為來得匆匆,所以沒有帶傘。

打不到計程車,也跑不到公車站,我躲在雨簾後,不知所措。

雨絲一條條把我捆綁住,就在我無法脫身時,那天,竟意外地碰到了詠健。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常常能夠相見,就是一種幸福了。

「詠健,詠健,是我——」

我興奮得發哽的聲音從喉嚨里忐忑而出,像個羞澀的小女孩兒。

那輛銀灰色的車子像磁石般靠過來了。

我在詠健的車裡盡情呼吸幸福泛漫出的氣味,嘴邊噙著一朵滿足的微笑。

「傻樂什麼?」詠健不解地看看我。

「下雨了,開心啊!」

我只看著窗外,雨絲繾綣依戀地滑過車窗,像永不饜足的吻。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揣懷喜悅,沒有人知道我正懷抱著一份愛戀的秘密。甚至連芬妮我都隱瞞了。

「下雨有什麼好開心的?我可慘了,明天又得洗車了。」

「哎,詠健,你手腕上怎麼有塊刀疤啊?以前怎麼沒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好奇。

「早就有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骨折動的手術。」

「為誰打架啊?」

「什麼打架,想什麼呢?」

「不是為了某人打架,難道還是自殺啊?」我打趣道。

「我那是車禍,你怎麼就知道瞎分析。」詠健認真地看著前方,雨絲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像我這樣的,也是別人為我打架,為我自殺。」

「嚯,吹牛不上稅啊。」

我但笑不語地看著雨刷在我們之間歡快地搖擺。

「哎,詠健,你怎麼從來不|穿西裝啊?」

我試圖想像如果詠健換上鈞雨的裝束會否是另一番模樣?

詠健不解地看了看我,「幹嗎非得穿西裝啊?多難受啊。再戴條領帶,我這一天都甭活了。」

「可男的穿西裝精神啊,你再把眼鏡摘了,沒準就能有艷遇了。」

我俏皮地看著詠健。

「我艷遇夠多了,我不靠這個。再說,這男的外表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有沒有內容。」

「我是說你穿一次我看看什麼樣。」

「你放心,將來參加你的婚禮我一定穿。」

「我的婚禮才不請你去呢。」我白了詠健一眼,轉了話題,「哎,問你個腦筋急轉彎吧。」

「說。」

「一個笨蛋十五年後會變成什麼?」

「老笨蛋唄。」

「傻瓜,這是腦筋急轉彎,你會不會轉彎啊?再猜。」

「只能是老笨蛋,難道他又變聰明了?」

我大笑起來,「叫聲好聽的,我告你答案。」

「快說,你不說是吧,行,那咱就路邊停了,你打車回吧。」

說著詠健打起了轉向燈。

「別呀!你真夠壞的,好吧,告訴你吧,答案是老闆。」

「老闆?怎麼會呢?」

「真是笨死了,你太笨了。再問你一個,最了解豬的動物是什麼?」

「最了解豬的動物?能是什麼?那肯定是豬它媽啊。」

「真傻,是蜘蛛。笨蛋。」

「蜘蛛?」詠健笑著重複。

「再考你一個,你知道一頭豬……」

「你怎麼跟豬幹上了。」

「討厭,你聽著呀,一頭豬以每小時80公里的速度跑,結果撞到一棵樹上撞死了,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速度太快啊。」

「因為他不會腦筋急轉彎!」我笑得前仰後合的,「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全國人民都知道了,你竟然還不知道,你真是笨到家了。」

「你罵人啊,行,現在就靠邊停。」

「討厭,你敢,快好好開車。豬先生,警察在前面……」

「你這些題太沒水平了,得,我考你一個吧,你要是能答上來……」詠健瞟了我一眼。

「怎麼著?請客?」我眉開眼笑的。

「就知道吃,算了,知道你也沒別的愛好,成,只要你能答上來,還真請你一頓。」

「快說。」

「一個人花5塊錢買了一堆梨,買回家後,沒人吃,他就讓兒子再把這梨賣出去。結果這兒子把梨分成了三堆,每堆賣2塊錢,共賣了6塊錢,給他爸了。他爸不高興了,說賣貴了,不能賺別人的錢,讓他把多賣的那1塊錢再還給買的那三人。這兒子就拿著1塊錢回去還了。路上他看見賣冰棍的就忍不住花4毛錢買了一根冰棍,把剩下那6毛給那三人還回去了,每人還了2毛。這樣那三人原來每人花2塊錢買的梨,現在就變成1。8了。1。8乘3應該是5塊4,再加上買冰棍那4毛,是5塊8,可應該是6塊啊,問你那2毛哪去了?」

「太複雜了,我都暈了。」我直直地看著詠健。

「傻了吧,答不出了吧?給你一天時間好好想想,想出來再告我。想不出來,那就沒辦法了,好不容易請你一回吧,你還不給我機會。」詠健怪腔怪調的。

「討厭,快說。到底怎麼回事?」

「想知道吧,叫聲好聽的……」

「你快說呀……」我朝詠健的大腿捶過去。

「開車呢,別鬧……」

雨絲像是感應到我們的歡笑,愈加快活地飛舞過來。

沐浴在黃昏微雨中的我,更像個快樂的孩子。

下車時,我把矇著霧氣的車窗畫上一個笑臉,送給詠健。

我快樂,因為你快樂!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那晚,我在MSN上看到詠健。我發現他用的名字是「Rain」。

詠健給我的答案是:共6塊錢,6毛還給那三人了,剩下5塊4。買冰棍的4毛錢並不是從6塊里出的,而是從5塊4中出的,這4毛是利潤,5塊4和4毛並不是相加的關係,是價格和利潤的關係。

詠健罵我笨蛋,這次我沒反駁。他本來就是比我聰明的。

那晚,又失眠了。

第一次為詠健失眠。好奇怪的感覺。

我翻來覆去想著那個隔著潮濕的薄霧我目送過去的朦朧的背影。背影消失了,我都不肯離去。直到黑夜把我吞噬,再把我的睡眠掠走。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了?我怎麼了?

我分明感覺到了一種東西在體內蠢蠢欲動。不為別的,只為遇見。

愛,能不能遇見?

愛,要轉幾個彎才來?

夜不能寐。

愛,究竟在多遠的未來?

秋雨過後的傍晚,涼意通通透透,叫人渾身舒爽。

看到了詠健的車乖巧地停在那裡,就像看到了詠健圓圓的臉。我想拍拍它,再笑一笑。

我靠在街邊的長椅上,逡巡著每片葉子緩緩落索的軌跡。就這樣,想起了很早寫給鈞雨的一首詩。

葉子矜持

我是葉子,

在風中矜持,

不要那麼快地將我吹落,

讓我就這樣在你面前飛舞。

我是葉子,

在水中矜持,

不要那麼快地把我淹沒,

讓我就這樣躺在你懷中。

思念鮮明如昨,說不清是對鈞雨的思念,還是對過往美好情愫的思念。

何時,這種美好能再來?

樹葉在風中盡情地搖擺,毫不猶豫;而樹下的我,卻像一隻陀螺,找不到方向。我恍惚地拾起一片落葉,夾在記事本中。

剛發完一個簡訊,就看見詠健出現在寫字樓門口。

「喂,那個胖子,這麼晚,遲到五分鐘。」我看到詠健,臉就笑開了。

詠健卻自顧地朝前方走去,並沒有聽到。

我只好跑到他身後猛拍他一記,「喂,你往哪兒走啊,車在這邊。」

詠健這才回過神來,「你嚇死我了,你不會跟我打招呼啊。咦,我怎麼記得我的車停這邊啊,我一般都是停這邊的……」

「你又犯病了,我都等你多長時間了,你遲到了還有理了。」我噘嘴埋怨。

「誰遲到了,是你早到。」詠健拿出車鑰匙在我面前一晃,毫無表情地,「走吧。」

「瞧你這不情願,別人要是有機會送我早就美得樂開花了。」

我迫不及待地坐到詠健身旁。

「我就不想慣你這毛病,你就希望跟公主似的,誰都寵著你。」

「誰跟公主似的,你怎麼罵人不帶髒字。」

我做出生氣的表情。詠健卻並不理會,自顧綁好安全帶。

就在汽車將要發動,我還在噘嘴的空當兒,一個電話恰好打來了。詠健用了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我聽得小心翼翼、渾身顫慄。

「呀,是你呀小傢伙,今天功課做完了嗎?……還沒呢,那要快點做啊。唐詩背了嗎?昨天叔叔教的那首忘了嗎?……沒忘啊,那咱們一起背一遍好不好?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太棒了!背得真好!叔叔一定獎勵你!……好,今天不行,叔叔有點事,明天吧,明天叔叔請你吃麥當勞……對,媽媽也去,一起去。……好,叔叔要開車了,快做功課去吧。Bye-Bye!」

我猜出了打電話的人,所以我沒問。

詠健也不解釋,他沉默著發動了汽車,我沉默著想到了甜甜。我們又一起沉默著把目光投向灰濛濛的遠方。

音樂開始在車裡不安地梭巡,我輕輕搖下車窗,露出一條縫隙,給它放生。

「哎,不是明天送你回家嗎?怎麼改今天了?」

詠健將音樂稍稍調小。

「少討厭,當然是今天了,昨天我幫你翻譯的合同,說好今天送我回家,你什麼記性!」

我不依不饒地睨著詠健,藉機把剛才憋在心裡的悶氣呼了出來。

「你這人太小氣,幫我看個合同還得加條件。」

詠健劃著方向盤,就是不看我。

「送我回家還算條件?告訴你,還欠我一頓飯呢,另挑時間。哎,最近我還真發現一個吃日本料理的地兒不錯,你得請我吃啊。」

「哎——,我憑什麼請你啊,我該你的欠你的?」

從來沒看到詠健這麼不耐煩的樣子。我一時被噎住。

不就是請頓飯嗎?用得著配合這樣的表情?

這個沉默的空當兒,我在想:即使這麼一個渺小的願望,此刻也變成一種奢侈了。那麼,還談何其他更大的願望?

太陽黯淡下去,心情也跟著黯淡下去。

詠健瞄了我一眼,繼續說:「我說你怎麼就知道吃啊?不過我也奇怪,你這麼能吃怎麼還不胖啊?」

「誰像你喝涼水都長肉。」我咬牙切齒地回道。

我們再一次沉默。

我把車窗徹底搖下,把車裡的悶空氣通通釋放出去。

立刻,一股風冷嗖嗖地往身上鑽。

「快關上窗,別感冒了。」詠健捌過頭來看我,「哎,到底走哪條路啊?」

「你是司機,當然你帶路啦,我們家你知道啊。」

我捌過去頭去看窗外。旁邊車窗里的男女正在莫名地歡笑。

「那就走長安街吧,沒人帶你看天安門吧?今兒我帶你看看天安門。」

詠健說話有了情緒。

「好啊。」我一半平靜,一半渴望。

窗外,風景在快速地移動,一片模糊、斑駁。

沒走多遠,詠健變了口氣,「壞了,不應該走這條路。」

「怎麼啦?」

「你沒看見前面堵車啊。」

「堵就堵吧,反正晚上也沒事。」

「那是你沒事,我可一堆事。」

「你都忙些什麼事?說我聽聽。」

「事兒太多了,晚上我們一幫哥們兒經常約著跑步,然後一塊兒吃飯,吃完飯回家再干點白天沒做完的工作。這就十點多了,我還得玩會兒小強填字,再上上網。洗完澡躺床上我還得看看碟,看到一兩點鐘才能睡。」

「你還玩小強填字呢?你都多大了?」我笑笑。

「大人也可以玩啊,玩這個特鍛煉腦子,我都做完好幾本了。回頭我把做完的帶你一本,你可以擦掉重新做。」

「你別樂我了……」我的臉笑開了。

「哎,別樂了,有什麼好笑的。」

詠健越是正經,我越是想笑。

從那次我知道,詠健喜歡看碟。而我是喜歡閱讀的。他總試圖把內容怪怪的碟片塞給我,我總告訴他最近又有了值得一讀的新書。我喜歡在柔和的光線下,嗅聞那一頁頁隨手翻出的幾縷書香。最不能接受自己喜歡的人物赤|裸裸地出現在電視畫面里。我寧願想像,不願失望。

「呀,你車上還有一本新台曆呢,太好了,我拿走了。」

我把台曆把在手中,不肯放。

「哎,不行,這可不能拿走,這是我女朋友送的。」詠健很小聲地說。

「那我更得拿了,你就說被一個漂亮女孩兒拿走了。」

「那哪兒行,真不行,她還不得找我拚命,你就饒了我吧。這樣吧,除了這本台曆,我車上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拿走。這總行了吧?」

詠健求饒似的看我。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做出要大肆掠奪的架勢。

「哎——,我忽然想起來了,我這兒還有一本台曆,那,給你。」

「這還差不多。」我接過台曆,不忍再逗他。

「喂,你怎麼那麼厲害,你這樣可把男的都嚇跑了。」

「我還厲害?我怎麼厲害了?」

我向詠健靠過來。

「哎——,我開車呢,別鬧,快看,快看,天安門——」

我馬上扭轉頭,迎著一層淡淡的薄荷色,我看到了浸潤在流麗光彩中的天安門,紅色的磚牆、漢白玉的橋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出若隱若現的曖曖光輝。從不曾領略過的一種美從夜色中傾囊而出,我痴痴地貪婪地望著,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新買了許多特別款式的耳環,每天都在更換。

鏡中的我,臉上有了一點點妃色。

心中那個蠢蠢欲動的東西每天都在膨脹。我雀躍欲動。仍是為了遇見!

我像一棵樹慎重開滿了花,等待一個人的手溫柔地撫慰。

夜不能寐——不是因為曾經的失去,而是因為即將的擁有。

我仔細聆聽,聽見風來自碧綠的山谷,山谷里有我深情的歌唱!

從熱騰騰的健身房出來,我有一種久違了的輕鬆。

獨自走在夜行的路上,我竟覺不出太多的孤單。

——好似真的痊癒了!

我摸著並不疼痛的胸口,有種大病初癒的喜悅。

就在這個接近幸福的狀態里,我收到了芬妮的簡訊:

玩個心理遊戲,把日字加一筆變成另外一個字,送給我。記住是送給我的喲,要想清楚喔,只能送一個字,用簡訊立刻把你想到的第一個字發給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過去一個「田」字。

芬妮馬上回應我:

請看答案:田——最可信賴的人;目——最愛的人;由——最可能成老公(老婆)的人;電——最崇拜的人;舊——普通朋友;甲——最愛你的人;申——不可能的人;旦——最喜歡的人;白——最想做|愛的人。

「還挺準的啊!哈哈!」

相信芬妮也在那頭會心地笑呢。

緊接著,我就把同樣的簡訊轉發給了詠健。一路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再次撫住胸口,它竟然在沉篤篤地跳動!

打開家門的一瞬,我收到了詠健的回復——

一個「旦」字。

迫不及待地重溫了一遍答案:

旦——最喜歡的人!

我也像芬妮一樣會心地笑了。

一條無厘頭的簡訊、一個妥帖恰好的回復,包裹了一切的落寞、焦慮與孤寂。

那夜,我心滿意足地入睡。

夜晚,終成令人期待的事了!

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詠健的消息。

今晚,什麼都不想,只想失眠不要再來,只想安心地睡一覺。

正要關手機,簡訊就竄出來,嚇我一跳。

一對夫妻去旅行,一人雇了一頭驢。妻子的驢要偷懶,妻子指著驢說:「第一次。」沒多久,驢又要偷懶,妻子對驢說:「第二次。」驢是不長記性的,當它第三次要偷懶時,妻子直接拿出槍把驢給斃了。有人對丈夫說:「你老婆太殘忍了,你怎麼能和她過到金婚的?」丈夫說:「我也覺得不合適,就去責備她,她指著我說:第一次。」

我倉促一笑。是同事發來的,竟然不是詠健。

不甘心地,我抓起了電話。

「沒睡吧,是我。」

「沒呢,正看書呢。」

詠健的聲音如此清晰,就像從我的面前傳來。

「我以為你在玩小強填字呢。」

「對了,我還說送你一本呢,老忘,下次給你。你也做做,挺鍛煉腦子的。」詠健認真地說。

我想笑,沒有力氣,「沒什麼事,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你怎麼叫我魔鬼啊?」

「我什麼時候叫你魔鬼了?我是說你像魔鬼。」

「討厭!到底為什麼?」

「沒為什麼,就是看你對我張牙舞爪的,特像魔鬼。」

「我是女孩兒啊,哪兒有你這麼說我的。」

「怎麼,你還會生氣啊,你不是男孩兒嗎?什麼時候變成女孩兒了?」

「我真生氣了,你必須給我講個笑話,不然,一個晚上我都詛咒你。」

「你夠惡的,我沒什麼笑話。」

「你是不是男人啊?別人一張口就是笑話,而且滿肚子都是笑話。」

「別人壞啊,我善良啊,我怕你學壞,我這兒都是兒童不宜的。」

「那也得說。」

「那好吧,就說一個。從前,有一個人叫喜定。」

「哪有叫這名的?」我樂了。

「你聽我說啊。從前有一個人叫喜定。有一天晚上沒回家,他老婆特著急。到了第二天早上還沒回來,他老婆就到處問:『喜定,喜定,看見喜定沒有?』正好喜定他爸在洗臉,她又過去問:『喜定,喜定……』他爸就急了……」

「哈哈哈……」握著電話線,我笑成了一隻蝸牛。

「樂吧。那再給你講一個。有一天,胡蘿蔔會見客戶,她恭敬地遞上名片,客戶看了看名片,問:『你怎麼改叫高麗參了?』胡蘿蔔小腰一挺,說:『人家哈韓了嘛!』」

笑聲滾滾泛漫,從電話線這頭傳到那頭。接著,空氣變暖了,我的小屋有了最快樂的溫度。

秋天的重慶亂糟糟的,這是我換公司後第一次出差,也是我第一次到重慶。

不喜歡這座城市,卻偶然發現這裡有各式各樣的茶葉。

詠健喜歡喝茶的呀!

我欣喜地買了奇奇怪怪的一堆:薄荷葉、胖大海、膠股蘭、金銀花、槐花、菊花、茄花、檸檬片……聽銷售小姐說它們的功用是減肥、降壓、清火、緩解疲勞等等,太好了!全部適合詠健!我用了一晚上時間,將它們重新包裝,貼上標籤,寫上功效。

從重慶一回來我就約詠健吃晚飯,第一次我主動大膽地對詠健邀約!這個狼狽尷尬的第一次,現在想來都有點回首不堪。

「晚上一起吃飯吧。」我盡量把話說得自然。

「今天還真不成,今晚約人了。」

詠健的聲音從電話傳出來有些陌生。

「約什麼人了?女朋友?」我開始面露微慍。

「不是,是我約了人跑步,早約好的。」

「跟什麼人跑步啊?男的?女的?」我很煩地一直追問。

「男的,都是男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幾個哥們兒約好每星期都要跑步,我都好幾次沒去了。」

我聽出了詠健的嚴肅,我只好拿自己開玩笑:「有沒有帥的,介紹給我呀。」

「都是大胖子,你能看得上嗎?」

「比你還胖?」

「那是,跟他們比我都算苗條的了。」

「那你們幾點跑啊?我能參加嗎?」

「七點鐘吧,你是女的,我們不招女隊員。」

「討厭!」我仍不放電話,「那這樣吧,我現在過去找你一趟。」

「什麼事啊?」詠健的聲音怪怪的。

「當然有事啦,掛了啊。」

我不等詠健回答就掛了電話。

我這是怎麼了?神經病吧!我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猶豫起來。四周環顧了一下,我拿起了紙筆:

謝欣,我有點事,先走一會兒,有什麼情況替我盯著點。謝了!

我寫了一張便條塞給正在打電話的同事謝欣。她會意地沖我一笑。我便匆匆下了樓。

從我的公司到詠健公司只需穿越一條馬路,我卻花了二十分鐘:十分鐘用來對抗自己的猶豫,十分鐘用來走路。

提著一大包茶葉走在路上,我只覺得自己和手捧鮮花的馬路求愛者一樣,FOOL。

忘記了是怎樣舉步維艱地走到詠健面前。我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要鎮定再鎮定。

「那,這個給你。」我面無表情地把口袋遞過去,故作輕鬆地。

「什麼呀?」詠健並沒有接。

「茶葉啊。」我有點尷尬了。

詠健接過去,打開口袋,「這都是什麼茶?我只喝鐵觀音。你快拿回去吧。」

十秒鐘不到,袋子又回到了我手上。

「你到底找我什麼事啊?」

「我……」一張熱切的臉忽地凍結了,我無語凝噎。

「沒別的事吧,我這邊還一堆事呢。」

詠健心不在焉的表情更令我難受了。

「……那我走了。」

扭過頭我就走了。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我怕眼淚不受控制地跑出來。

推開大門,我頭重腳輕地走出去,風再大些,就可以將我吹倒了。

我吃力地跑起來,一路都在膨脹自己的堅強。

我越跑越快,就在肚子痛到不能再跑時,我的淚倏然而落,不是為了詠健,只為了自己不堪一擊的軟弱。

第二天,我把茶葉分給了每一個同事,他們開心地沖我笑,我也笑著回應他們。

「哎,瑞君,還忘了問你重慶好玩嗎?」就連跟我比較要好的謝欣也沒看出其中的端倪。中午時分,她拿著盒飯跟我擠在一起吃。

「沒什麼好玩的,再說出差還能玩什麼。」我沒有一點兒情緒,吃飯像是在受罪。

「也是,在這個公司出差想想也沒什麼樂趣。」

燙著大|波浪捲髮的謝欣比我大五歲,剛來我們公司一個月,因為年紀相仿我們還算聊得來。我知道她對我們公司年輕人少得可憐的現狀很是不滿。

「喂,瑞君,今兒情緒不高啊。對了,我還一直沒問你的個人問題呢。正好今兒中午沒人咱們聊聊吧。」謝欣滿懷熱情地看著我。

「你不是知道我沒有朋友嘛,怎麼,想給我介紹?」對這個話題我越來越敏感了。

「咦,你怎麼知道我要給你介紹啊。」謝欣乾脆放下盒飯挨著我坐下,「還真讓你說中了。其實我早想幫你介紹了,看你條件這麼好,哪能讓你白白浪費青春啊。可惜一直沒合適的,要不太老,要不就太小。結果昨天我老公跟我說了一人,是他同事的一個朋友,我聽著條件挺好的。北京人,三十歲,身高一米八,研究生,長得特精神。怎麼樣,想不想見見?」

「這麼好條件,人家能看上我嗎?」我有一搭沒一搭的。

「你怎麼那麼沒自信啊,先見見再說唄。你現在這歲數正是找的時候,再晚點等二十八九了可不好找了。我是過來人,可得給你提個醒。我是二十九結的,可費死勁了。託了好多人才介紹成。」謝欣表情認真地說著。

「可我對介紹的一點兒沒感覺。」

「感覺是靠培養的嘛,剛開始我對我老公也沒感覺,但處著處著就好了。你呀,就聽我的吧。先見見。」

看著謝欣的一臉熱忱,我也下了決心,「好吧,那你來安排。」

「那我就把你手機告訴他了,你們直接聯繫,先見一面再說。不行,再找唄。」

「嗯……」

說著說著,同事們陸續走了進來,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了。

記事本里的葉子已黃得透明了。

打開它,如同打開我的心臟。沒有知覺的疼痛。

葉子凋落了。因為我的收藏,我盼著它沒有真正地死去。

時間,蒸發掉了它的光澤、瑩潤和柔軟。我卻仍能在陽光下看到它美崙美奐又有些零亂不堪的脈絡。

生前,它一定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呈現它的完美。

可就在它最完滿的那一刻,它卻凋落了。

從翠綠到金黃,從柔軟到堅強,它的一生完成了最完美的蛻變。

我細緻地為它的短暫的美麗憂傷起來。我是了解那份苦難的,因為——我是葉子。

天黑得越來越早,才六點鐘已看不到樹葉的任何搖擺了。

窗外,月亮正看著我,投過來蒼白的微笑。

晚餐沒有著落,我靠在辦公桌上,懶得回家。

「鈴……」電話閃出紅色的光。

任何聲音在靜默中聽來都是刺耳。

「喂,瑞君,我在詠健這兒呢,你過來吧,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芬妮的聲音明快入耳。

「我……我還要加班呢。」我有些怔忡。

「加什麼班呀,快過來吧,我們等你。」

「……那好吧。」

放下電話,我呆坐了五秒鐘。五秒鐘之後,我就把剛才的猶豫全拋到了腦後。我衝進衛生間,塗了點唇膏,梳理了一下頭髮,飛速衝出了寫字樓。

為了遇見,我從不猶豫。

山谷里的歌聲,白天依舊會飄渺傳來。

芬妮一身素白地站在我面前,像一朵歡然開放的水仙。我則一身純黑地從頭到腳,像個巫婆。

「喲,怎麼又是一身黑啊,你穿衣服怎麼老這個風格啊?咱能不能換換?讓我看著也舒服點兒。」

詠健一見我就嬉皮笑臉地打花腔,似乎並沒有察覺我還在生他的氣。

我瞪了他一眼,「哎,你能不能不跟我說話,以後我不主動跟你說話,你也別理我。」

「呵,你當我願意理你呢。」詠健以牙還牙地。

「瞧你們倆,怎麼一見面就掐啊?」芬妮趕快插|進來,「來來,吃點兒葡萄,剛洗的。」

我轉向芬妮,抓起一顆填嘴裡,「你怎麼跑他這兒來了?」

「今天正好到這邊買東西,等車的時候就碰見他了,我想就順便坐他的車回家吧,正好咱們也好久沒聚了,再順便吃個飯吧。誰讓你們倆單位離那麼近。」

芬妮頭髮長長了,神采奕奕的。

「可兒呢?」

「我婆婆看著呢。」

我看著芬妮渾圓的胳膊,忍不住撫了撫,「喂,你可長肉了,不過還是很嫩啊。」

「那我也摸一下。」詠健也跟著我撫了撫芬妮的胳膊。

「喂,誰讓你摸了,你膽子也太大了吧。」我迅速打掉詠健的手。芬妮只顧笑。

「芬妮還沒說話呢,你著什麼急啊?」

「想趁機佔便宜啊,那可不成。」我跟芬妮一對視,笑得更厲害。

「你不知道啊,我就是喜歡芬妮。」詠健故意氣我的樣子。

「可惜你晚了一步,人家芬妮有老公了。」

「那我也不怕,我還能搶回來。」

「你們倆別樂我了。我可笑得肚子疼了。」芬妮這才插話。

「那今晚誰請客啊?」我又瞟向詠健,大口吃著葡萄。

「我請吧,不能老蹭詠健的啊。」芬妮笑吟吟的。

「那我可不去。」我故意拉長臉。

「我請你就去啊?什麼意思嘛。好像我該你的。你這孩子真夠招人煩的。喂,你給我留點兒,別都吃了,這可是別人專門給我買的。我還沒吃呢。」詠健簡直把葡萄看成了珍珠。

「你當我稀得吃啊。」我把葡萄皮故意丟到詠健胳膊上,綳不住地笑起來。

「你這孩子忒討厭了。」說著詠健就要把葡萄皮放到我衣領里。

「好啊,你還敢上手,反了你了。」我抓著詠健的手腕,就快跟他打起來。

「芬妮,你還不管管她,越來越不像話了。」

「你們倆在一塊兒我就想樂,詠健你可真是好脾氣。」芬妮看著詠健的滑稽樣也笑了。

「他也就剩這一個優點了。」我甩開詠健的手,促狹地。

「瑞君,你還就得找個像詠健這麼脾氣好的,你好天天欺負他。在家我都不敢這麼逗大明,他准急了。」

「不會吧,大明脾氣挺好的呀。」我對芬妮說。

「他脾氣可大了,你是沒看出來。」芬妮轉向詠健,「走吧,咱們還吃不吃飯了。」

我也轉向詠健,但笑不語。

「說吧,想吃什麼?」詠健始終笑眯眯的,最受不了他這種臉上從來不生氣的表情。

「日本料理吧。」我也學他笑眯眯的。

「怎麼又是日本料理啊?又貴又不好吃,咱能不能吃點熱鬧點兒的。」詠健央求說。

「那不行,就日本料理了。你不請是吧?」我挽起芬妮的手臂,靠向詠健,「你請不請啊?」

「喂,你要幹嗎?別挨我這麼近。」詠健嚇得往後躲。

「你看詠健臉都紅了。瑞君,你就別欺負他了。」

「那快走吧,我可餓死了,好幾天沒改善伙食了。哎,詠健,你可得把錢帶夠啊……」

詠健忽然地沖我撲過來,似抱非抱地用手臂箍住我的雙肩,再輕輕捶一拳,「你這傢伙真是氣死我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啊?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就這樣當著芬妮的面,詠健似抱非抱地擁住我。那一刻,我呆住了,渾身每根汗毛孔都直豎起來,臉即刻就灼燒開。那次應該是我和詠健之間最親近的一次接觸吧。就像夢裡的擁抱,緊密的,溫暖的,又那麼的短暫。

坐在詠健旁邊,我們一路歡笑。

「喂,你能不能坐後邊?你坐我旁邊我不踏實。芬妮,你快跟她換換。」詠健用他一貫的眼神睨著我。

「憑什麼呀,我就喜歡坐前邊,我暈車,你是不是想讓我吐你一車啊?」我也用一貫的口氣回應他。

「得得,你想坐哪就坐哪。我這車可是剛擦的,你千萬悠著點兒啊,要吐提前跟我說一聲。得,給你找一塑料袋吧。你這姑奶奶太難侍候了。」詠健還真翻騰出了一個袋子,「你說你就不能多學學芬妮。」

「我現在就吐了,你再說?」我的聲音高了八度。

「行了你們倆,再不開車可就睹車啦。」芬妮沒脾氣地看著我們倆。

詠健開車很穩,完全與鈞雨不同。

「喂,你坐旁邊不能亂動啊。」詠健認真地把著方向盤,「你只能打我的腿,可千萬不能碰我的手。」

我笑起來,「誰讓你不聽話啊。反正只要你不聽話,我的手也不聽話。」

「芬妮,咱吃完飯,我送你回家,瑞君,就讓她打車回去。」

「你敢!」我伸手幾乎要箍住詠健的脖子。

「哎——開車呢,別鬧……」詠健躲著我,表情認真又有趣,「你說你這麼大一姑娘老對我動手動腳的,成什麼樣兒?芬妮,你還真得管管她,要不然這麼下去,我看她是真嫁不出去了。」

「你再說?」我又把手伸過去,「我嫁不出去你操什麼心吶?就你能嫁出去是吧?那你趕緊的呀,還見什麼介紹的啊?」

「你這傢伙真氣人,我還真得想個辦法好好氣氣你。芬妮,你也幫我想想,看看用什麼方法能把瑞君氣死。我還真得列一長遠計劃,慢慢把你氣死。」

「畢詠健,你有毛病吧。」我不依不饒的。

「我真服你們倆了,掐了一路了。」芬妮笑語。

「芬妮,你說詠健這人多陰暗吶,我倒想看看他怎麼把我氣死。」

「我看他還沒把你氣死,你倒先把他氣死了。」芬妮不愧是我的死黨。

「我看也是,就是不知他氣死的時候什麼樣兒,一定特滑稽……」

「張瑞君,你再說我就停車了,不帶你玩了……」

清源日本料理,快樂向這裡駛去,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對日本料理的鍾愛,應該源自對初戀的美好回憶吧。

第一次約會就在日本料理。

鈞雨為我調出芥茉與醬油的最佳比例,從此,我就愛上了生魚片。

戀愛和著美食,便漸漸升溫了。那速度之快,令人驚嘆。現在想來,那簡直是一種漠不可及的想望了。

一直覺得戀愛與美食密不可分,它們只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兩人吃菜的速度愈來愈慢,愈來愈沉默,最終,愛情也會全然放棄了。

飲食男女,調和出不可思議的愛情美味。

鈞雨愛吃的,我都會慢慢喜歡上。

而我喜歡吃的,詠健統統不愛吃。

明知這一點,我卻不再願意遷就了。何必為了某種迎合,而委屈自己呢?況且,委屈了自己,就一定能迎合別人嗎?

當愛情與情人都遺忘了,幸好還有味覺可以存留記憶。

我終於明白:美食與戀愛,終是可以分開的。

前天丟了圍巾。戴在脖子上,就失蹤了。會不會是詠健拿走了,故意逗我?

昨天又把錢包丟了。裡面還有一張詠健的名片,會有人撿到交給他嗎?

今天,放在家門口的那輛最破舊的自行車也丟了。那麼長時間被我遺棄的東西,竟有人還會當成寶貝偷走。詠健一直說要幫我賣掉的,這下不用他費心了。

這段時間好背啊!

合上日記,再把那片透明的葉子放好,我開始暗自反省:何時我變得如此馬虎大意?我討厭那個心不在焉、失去魂魄的自己。

是啊,自己都變得難以取悅,又談何取悅別人?

一陣風吹來,燈影搖搖,我仔細聆聽,一片死寂。山谷里的歌聲不再來了。

愛已轉了無數個彎,此刻它已遍體鱗傷了吧?

——遇見,是意外。

——等待,是醒來。

謝欣安排的相親終於在一個周末順利完成,只可惜不順利的是對方並沒有看上我。謝欣告訴我,對方認為我太厲害,太傲了,不喜歡我這類型的。

我已料到這個結局,所以並沒有太多的感觸,我知道自己是個不太熱情的人,尤其是對陌生人。倒是沒有料到結局的謝欣沮喪了好幾天……

秋來又秋去,千千片紅葉把那條充盈著笑聲的小巷填滿。

秋意最濃的時候,我又一次跑到了清源日本料理。

在等詠健的時候,我自顧地笑起來。我想了那次和芬妮跑到詠健家,讓他給我們買蘋果吃,詠健不去,我們就翻他的抽屜。確切地說是我在翻抽屜,芬妮倚著我笑。詠健嘴上說:「你怎麼愛翻人東西啊?這孩子沒治了。」卻任由我淘出許多我感興趣的東西:什麼小時候的一寸照、手槍式的打火機、公園的門票、銅錢大的放大鏡、書本大的汽油罐、心型的便簽簿、變魔術用的小鐵盒……我一一讓詠健講它們的來歷,詠健一一照做。我都想把它們佔為己有,詠健沖我瞪眼睛。馬上就要翻出日記,詠健就來阻止了。最後我拿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可惡,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塊錢。」

詠健握著我的手笑了半天。「行了,這一塊錢給你,拿去玩兒吧。」那是詠健第一次握著我的手,我瞟了一眼他的手,一股暖流就像過電一樣,從頭到腳,我只顧小鹿亂撞,卻忘了笑。

後來詠健就拿那枚硬幣給我們變了魔術,說這個魔術是測智商的,只有智商在八十以上的人才會做。「別蒙我們了,什麼測智商。」芬妮拆穿了詠健的小把戲,開心地笑……後來我就把這枚硬幣放在我的抽屜里,直到它自己在不經意的瞬間悄悄地遺失……

詠健悠悠地走過來,帶來了一段熟悉的歌曲旋律,我仔細聆聽,卻仍叫不出名字。

秋葉一片片依戀地攀爬在窗玻璃上,然後,它們齊齊地在我面前緩緩滑落。不一會兒,它們又調皮地跑出來了。

我把微笑送到唇邊,詠健卻不看我,所以我問:

「詠健,你喜歡秋天嗎?」

「喜歡啊。」

詠健也沖我微笑,只是目光琢磨不定。

「為什麼?」

「覺得秋天特別美。北京的秋天特別有味道。」

「我也喜歡秋天……詠健,你說你為什麼不喜歡……」

我挑起眉,想挑出心中的疑問:心理測試真的不準嗎?

話到嘴邊,我竟然說不出那個「我」字。

「什麼?」詠健也挑起眉。

「……我是說,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差?」

「沒有啊,我對你還差啊。」

詠健誇張地看著我,把眼睛撐大了許多。

「你好像從來都沒誇過我。」

「誰說的,我這不經常誇你嘛。」

「我怎麼印象中就沒有一句你誇我的話。」

「你什麼記性啊?我不是老誇你漂亮嘛。」

「那你還老誇芬妮漂亮呢,還誇她姐漂亮呢,你眼中就沒醜人。」

「誰說的,我丑啊,我就沒見過比我丑的人。」

「那倒是,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我欲笑又止。

「我就奇怪,你怎麼老說我對你差啊,我對你挺好的。」

「……為什麼不要我的茶葉?」

我的笑容消退了,臉上的線條綳起來。

「沒為什麼,你那些哪是茶,我只喝——」

「——鐵觀音。」我替詠健把話說完。

看著他的臉色倏然暗淡下去,我自顧地說:「詠健,你說是不是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就沒有人會珍惜?編派不是買賣。白得的都不是好東西。誰都會這麼想吧。東西都不值錢了,感情就更不值錢了。你說是吧?」

我的話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沒有人回應我。

詠健只是把窘迫丟給我,接著又丟來沉默。

「……」

「……」

我們在各自的角落裡沉默著,似乎也並不期盼由誰先來打破僵局,就這樣沉默著,僵持著。

我開始後悔這唐突的一問,我總是這樣,願賭卻不服輸。

詠健燃起了一根香煙,不一會兒,嗆人的煙氣便蠻橫地霸佔了整個空間。

第一次看到詠健抽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開始抽煙了。我想問,但現在不打算問,以後也不打算再問了。一直不喜歡抽煙的男人,唯獨對詠健,我變得不那麼較真了。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穿透窗玻璃,掠過團團煙塵,直直地打在詠健臉上,紅紅的。

「……今天你怎麼說話怪怪的,我都有點整不明白了……咱以後能不能不吃日本料理了,我喜歡吃熱鬧點兒的……」

還是詠健打破了沉默,緩緩丟過來這句話。鏡片後,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細長的縫兒。那種似笑非笑的無辜表情,像極了那個電視節目主持人。

我知道他沒有懂,就像一個從不暈車的人無法了解暈車的苦難一樣。

秋葉零亂地擠到窗前,我的悲傷就像這一葉枯黃,定格在了時間的甬道里。

餐廳熱絡起來,音樂聲、議論聲、歡笑聲、杯盤交錯聲滿滿地擠到我面前,令人有些無措。

服務生解圍似的過來為我們續水。

茶杯里白色的輕煙裊裊漫過詠健的鼻尖,旋即,我們又清晰地看到了彼此。

又是涼的秋,愁無盡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