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正文卷

連續幾夜,我都聽到冷空氣不友好地到來。它們無聲無息地潛伏在我的小房間里,不肯離去。就像憂傷一樣,它總是馬不停蹄地來。

既然趕不走,就與它們和平共處吧。

今晚,我做了火鍋,熱騰騰地充實自己。

果然第二天,陽光準時出現了。

我以為遇見了陽光就有希望,卻忘記了遇見就是絕望。

愛已累得奄奄一息,正躺在夢的路口。

芬妮姐姐的婚禮上,我終於碰到了詠健和他的女朋友,還有那個五歲大的女兒——我知道的,那個會背唐詩的小人兒。兩個相貌平平的短髮、單眼皮女人把詠健前後左右地圍著,我一下子不知要看哪裡。

透過人群,我故作輕鬆而又小心翼翼地偷窺他們,視線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他們親密地牽手,十指相扣,時而交談,時而微笑。女人並不美麗的臉頰因這深情的愛戀竟也散出一種流麗的光彩。我看到了那顆黑痣,就在下巴中間,好大的一顆;我甚至看到了她眼角的魚尾紋,一條深,兩條淺,此起彼浮;還有那略嫌浮腫的身材,都盡收眼底。

女人的微笑飽含深意,看得出她正沐浴在幸福中。只是沒想到她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那個別人恰好是我。

他們的對話就這樣清晰地從嘈雜的人群中傳入我耳。

「呀,你嘴邊怎麼起皰了?」

女人的手撫在詠健臉上。

「可能上火了吧,舌頭也爛了,還挺疼。」

詠健略顯痛苦地看著女人。

「怎麼搞的?昨天還沒事呢。」

「今兒突然就這樣了,我也奇怪,昨兒也沒吃什麼。」

「舌頭怎麼也爛了,是不是口腔潰瘍?快伸出來我看看。」

女人的五官焦急地擠在一起。

「別看了,這麼多人……」詠健輕輕抓住女人的手。

「怕什麼,快讓我看看——」

在女人的強烈要求下,詠健伸出了舌頭。他們的面孔在一瞬間貼得更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們更像在親吻。我的神情愈發崩潰,心裡明明無法接受的場景,眼睛卻不可控制地仍要繼續注視。

突然,女人的目光回身凝聚到我身上,清晰地、剔透地看著我。我的心惶惶亂竄,臉色一瞬變得難看。詠健卻始終不看我,我更看不到他的眼神。

我跑進了衛生間,躲開所有人的視線。在詠健面前不是永遠都輕鬆自在的嗎?可那天我身體的每根神經都緊繃著,頃刻間就會坼裂。我說不出任何話,嗓子突然就啞掉了。我呈現出一種腦部缺氧的迷離狀態。

這哪兒是來參加婚禮的?我是怎麼了?怎麼了!一上午的時間,我都浸泡在這種幾乎崩潰的情緒里,直到接到一個電話,我就落荒而逃了。

電話是爸爸打來的,他只是問寒問暖,讓我注意身體,別無其他。媽媽也奪過電話叮囑了我一句:「年紀越來越大了,別拖了,也該早點結婚了。」

我心軟了,剎那間,淚盈於睫。

我不想跟他們解釋,真的不想啊!

街上天空蔚藍,陽光明媚,到處是一派熱鬧繁華,只有我是一處最憂傷的風景。我在陽光里晾乾自己的眼淚。

被各種難堪的情緒包裹著,我的五官被打擊得面目全非。甚至,連走路的姿勢,我都放棄了。

急速流轉的人群中,沒有一個人為我停留。淹沒在鬧市中的我,神情更加蕭索。

我始終不明白:人到底為誰而活?到底為什麼而活?

胡思亂想中,一個聲音將我喚醒:

「小姐,您好!」

我分明看到一個儀錶堂堂、西裝革履的男人沖我微笑著走來。

我立刻蒙了,不知該如何回應。

「有什麼事嗎?」

「噢,小姐,您好!我想問一下去西單怎麼走?」

「去西單坐地鐵就可以,前面就有地鐵站。」

男人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仍滿臉笑意的。

「小姐,謝謝你。我……能跟您認識一下嗎?」

什麼意思?馬路求愛者?不會吧?此刻的我,正狼狽不堪呢。

我臉色一整,「我們好像並不認識吧。」

「噢,小姐,這是我的名片,你看我們能否交換一下名片?」男人把名片舉到我面前,繼續說,「安利公司您聽說過吧?我們安利公司的營養品、化妝品都應該很適合您使用。您可以買幾種試試,像黑眼圈啊,青春痘啊都能治癒,保證不複發……」

我又一次落荒而逃了。

我就知道連老天都在取笑我。

漫無目的地走著,我換上了更悲傷的情緒。

又路過那家花店了,又一次為噴涌而出的花香駐足。

因為鈞雨在那裡為我買過花,所以每次路過,都要依依不捨地張望。

老闆娘又換了新的髮式,臉上有種呼之欲出的微笑,整個人在五顏六色的花叢中煥發出神采。

這一次,我走了進去。投入到那片芬香中,為自己買了一朵黃玫瑰。鈞雨說黃玫瑰最適合我,所以他從不買紅玫瑰。我為鈞雨的這句話高興了好幾天。從來沒跟他提過喜歡黃玫瑰的事,誰知他竟能領悟。

鈞雨曾經買過三十二朵。我,只買一朵。

傳說,花香可以治療人的憂鬱。

不知一朵夠不夠?

我深深呼吸玫瑰散出的氣息。迷人的花香,襲人而至,許久不會散去。

如果愛情是一種香,我多盼望它是一種花香。

等車的無聊空當兒,我翻出手機想玩遊戲,竟意外發現收件箱里還保留著鈞雨的兩條簡訊:

「弱水三千,江陰已渡。倚在橋畔,想念深深。」

「初冬蘇,伊人若水,細雨如煙,正經興化赴沙溝,欲夜宿官莊。想你如雨。」

「喂,您老人家什麼時候成詩人了。」

「還不是為了博你一笑。」

「呵,大情聖,夜宿官莊怎麼樣啊?」

「當然痛苦了,沒有你在,一切都是乏味。不過這個地方還值得一來,下次我帶你來吧。」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食言。」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何時返程?」

「即在明日深夜。」

……

往事如塵,揮之即來。

那時的我,應該還擁有鈞雨全心全意的愛吧。我依然記得他柔軟而堅韌的手指緊緊牽著我,生怕稍一疏忽我就會跑掉。

再痛苦時,回憶戀愛片斷,依然是美好的。

永遠不能停止思念,就像每一年,每一季,花兒不能停止開放。

光想著與鈞雨的調侃,汽車跑過去三輛,我都渾然未覺。又想起那天詠健的話:「……這麼晚了,你打車回去吧,別等公共汽車了。」

我揚起手,卻打不來一輛計程車。

苦笑著,我又擠進公共汽車裡。

有時,憂傷會一個瞬間把你擊垮;有時,憂傷會馬不停蹄地使你麻木而凄涼。

迷迷糊糊地,車裡飄起一段熟悉的旋律:

終於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麼說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樣的肯定。

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溫習說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

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

只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

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人潮擁擠我能感覺你,放在我手心裡,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堅強任性會不小心傷害了你,

你能不能溫柔提醒,我雖然心太急更害怕錯過你。

愛真的需要勇氣……

眼淚還是不經意地漫出眼眶,冰冰涼涼的一片。又是為了什麼呢?沒有愛的勇氣?還是沒有愛的能力?

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要,只要一個眼神的肯定,一個了解與體貼的擁抱。

汽車到站了,音樂戛然而止。

走進空蕩蕩的家,我習慣性地摸出了手機,竟有一個未接電話:021……,區號是021,是上海打來的?

我用手抵住牆,慢慢坐下來。

心跳聲此起彼落地鼓動著。我開始大口呼吸。

不可能是他,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我怔營著拿起了電話,「我是張瑞君,請問剛才是哪位打來的電話?」

「瑞君,是我。」

天哪,真的是他,是鈞雨的聲音!快兩年時間了,沒想到那聲音仍能越過城牆清晰傳來,那麼魔幻,又那麼真實!

那一刻,心裡又泛漫出酸酸澀澀的感傷。往事一下子羅列眼前,久久揮之不去。

我屏氣凝神地,「……有事嗎?」

「你……過得好嗎?」鈞雨語氣不流暢。

「我……過得挺好的。」我儘可能的平靜。

「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你還住那裡,沒搬家吧?」

「沒有。」

「工作還順心嗎?」鈞雨關切地。

「還行吧。」

「……還是一個人嗎?」鈞雨小心地問。

「我……老樣子吧,你應該了解我呀,像我這樣的老大難,誰願意找啊。」

我漸漸放鬆了肩膀。

「你條件那麼好,怎麼會是老大難呢?」鈞雨平和地安慰。

「你呢?你這個大眾情人應該結婚了吧。」

「還沒。」鈞雨的聲音低沉起來。

「你不是說要結婚的嗎?怎麼還沒?」

我換了一個姿勢握住電話。

「……我的生活有點兒變化。」鈞雨不緊不慢地。

「什麼變化?你指的是情感上,還是工作上?」

我微蹙著眉,聲調漸漸高上去。

「……都有吧。瑞君,我們還是見面說吧,電話里也一時說不清楚。」

鈞雨依然平靜。

「見面?」剛剛放鬆的肩膀又緊繃起來。

「是啊,有些話還是見面說比較好。我們真的好久沒見面了。瑞君,我可能下個月會去趟北京。」

「出差嗎?」

「也不是,想回來看看我爸媽。我也好長時間沒回去了……主要也是想跟你見個面。等我到了,給你打電話。」

「……那好吧。」我的語調降下來。

剛要掛電話,鈞雨又說:「瑞君,你的手機號不會變吧?」

「應該不會。」

「萬一有變動你一定告訴我。我怕找不到你。」

「不會變的。」我又重複了一句,「……那見面再說吧。」

「好,見面再聊!」

終於放下了電話。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真的是鈞雨,快兩年沒有任何聯繫,他怎麼會出現?難道就像夢中他對我說的,他們分手了,他還愛我,還愛我?!

我深深地陷到沙發里,更深陷在麻木、疼痛、委屈、悲傷、分裂的情緒里。我醞釀了全身所有的憂傷,卻始終哭不出來。

又來了,是在夢中嗎?整夜哭不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