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文卷

因為喜愛連衣裙,所以對夏天總是心甘情願地等待。

張慨送來了一條別緻的連衣裙,祝福我的夏天。

那是一個奇異的夏天,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的,我不再是那個愛著鈞雨的瑞君,我愛上了張慨。

只要你在愛里受到了傷害,任何男人的肩膀似乎都變得珍貴起來,你只求不顧一切地抱住它,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我可以沒有婚姻,但我不能沒有愛情;我可以沒有愛情,但我不能沒有依靠。」

是的,我堂而皇之地把張慨當成了依靠。那份依靠猶如藤纏樹。我是藤,他是樹。沒有樹,藤可能瞬間就枯萎了。

在張慨面前,我變成了孩子——任性、撒嬌、不懂事的孩子。張慨像溺愛他女兒那樣溺愛著我。

那是愛情嗎?至今我都不能介定,張慨更不能介定。

我從來不對張慨說愛,應該只是同情、感激、空虛、寂寞的選擇。那時就是這樣固執地以為。直到張慨愛上別人時,我才知道那個夏天我是愛過一個人的,那是一段愛在黑夜的日子。

我們的愛情從一個故事說起。

有一天,我給張慨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從來不曾對誰提起的故事。

有一個女孩兒,很小的時候一個人跑到了海邊。

因為受了委屈,她蹲在海邊哭啊,哭啊,海浪再兇猛都沒有把她的眼淚吞噬。她一步步向海水親近,想像電影里那樣,飄在水裡,飄上天堂。

浪花一瞬間就將那雙小小的鞋子淹沒,冰涼砭骨。

小女孩兒害怕了,疾疾地跑回岸邊。

哭聲更凶了,招來了一個陌生、友善的聲音:

「小朋友,你為什麼哭啊?」

「因為老師說我給他起外號,他叫我寫檢查,還要告訴我的爸爸媽媽。可外號不是我起的。」

小女孩兒看著陌生的叔叔並不害怕,只顧著嗚嗚地哭。

「所以你就逃課了?跑到海邊來了?」

小女孩兒抽噎般地點點頭,小臉紅紅的。

「小朋友,你是不是附近這所小學的學生?幾年級了?」

小女孩兒使勁地點頭,「我上四年級了。」

「看看,都是大孩子了,叔叔認識你們的老師,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兒堅決地搖頭,「我不想回學校,老師還會逼我寫檢查的,他還要我站在全班同學面前讀檢查,我不回去!」

「不會的,我會去找你們老師的,我會告訴他你沒有做錯。」

「你會嗎?」

「相信叔叔,好了,不哭了。你看大海有這麼大的胸懷,我們應該也像大海那樣有寬廣的胸懷,這樣我們才是好孩子。」

小女孩兒看著大海,眼淚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對,不哭了,我們要做堅強的孩子,要像大海那樣胸懷寬廣。你現在還這麼小,還不懂得生活的美好,將來你就會知道,還有許多你無法預料的快樂在等著你呢!以後不開心了多想想大海的寬廣,可不能再跑到海里去。你看鞋都濕了,快起來吧,叔叔送你回學校。」

「不用了叔叔,我想自己回學校。」

「真的會自己回去嗎?」

「我自己回去,我要跟老師說我沒有做錯。」

「好孩子,那叔叔看著你走。以後不開心的時候要多想想大海,記住,你是大海的女兒,不能再逃學了。」

「謝謝叔叔!」小女孩兒站起來點點頭,「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一朵浪花絢麗地在小女孩兒面前綻放,開出一張璀璨的笑臉。

叔叔笑了,「我叫方繼鎂。」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寫啊?」

「方——繼——鎂。」沙灘上叔叔留下了名字。

小女孩兒記住了名字,笑盈盈地揮起了手臂,「叔叔,再見!」

後來,小女孩兒長大了,早已忘記了叔叔的模樣,可「方繼鎂」三個字卻永遠地印在了小女孩兒的心海里……

張慨摟住了我,「瑞君,有空一定帶你去海邊。」

「好啊!」

我的心跳興奮起來,彷彿已在那片波光漪瀲的海面上跳躍,留下一串不可言喻的歡愉……

張慨喜歡看電影,我們看遍了那個夏天所有的電影。就在電影院里,我們接吻了。那個綿長而熱烈的吻,那個細緻而專註的吻,那個溫柔而纏綿的吻,竟是那樣讓人印象深刻。多年後,它仍在我的記憶中浮現,那麼不真實,彷彿從未發生。

張慨喜歡開車,我們試遍了各種可能的速度,向未知的遠方行駛。

「如果能永遠開下去多好!」

這是張慨永遠實現不了的心愿。我知道。

「那就開到海邊,我幫你洗車。」我給他承諾。

「好啊。再把我女兒帶上,你們兩個一起幫我洗車。等把你娶進來,我就有兩個女兒了。」

「……」

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我都無從應對。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張慨喜歡唱歌,在那個依水而生的酒吧,他為我唱了無數遍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艷的水仙,

別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裡,

野百合也有春天……

愈夜愈美麗,愈墮落愈快樂?

那些數不清因興奮抑或負疚而不安的夜晚,與過往的那麼不同,我因這不安與特別,無法入眠。

「瑞君,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特別喜歡人的影子,我覺得它很神秘,總想抓住它,可總也抓不住。你就像那個影子,今天我終於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是嗎?我會像影子?」

「是啊,一個美麗的影子。」

「那你愛上的會不會只是一個影子,卻不是我?」

「不許胡說,我抓住的是影子,愛上的是你……」

也許我從來都是張慨的影子情人,就像我們的愛情,異常深刻,卻又如此短暫。正如流星,美麗而又疼痛地墜落——絢麗地劃破夜空,卻什麼都沒留下。

「……瑞君,你說這世界上還會有像我這麼愛你的人嗎?」

「也可能啊,我這麼可愛。」

「不會有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以後你再不會遇到了。瑞君,我真的可以為你去做任何事,哪怕是去死……」

「……」

「瑞君,我要是你第一個男朋友該多好,一想到你曾經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心裡就不是滋味……其實好多次我都想強迫你……」

「那你怎麼沒有?」

「我捨不得。」

「……」

「瑞君,我會等著你愛上我,等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我一直記得一句話:『我不怕死去,只怕死去再也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愛你』……」

「……」

我眼睜睜地看著張慨的眼淚直直地流下來,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到我的臉上……

因為鈞雨從不會為我流淚,所以我開始感激張慨的眼淚,感激一個男人對我的好。

更感激張慨的,應該是他明知我的不完美,還依然能愛上我。這點同樣與鈞雨完全不同。

男人不都在追求完美嗎?我能理解鈞雨,卻理解不了張慨。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去愛一個並不完美的女孩兒?還要愛得如此盲目、辛苦?

也許,他天生就是「一個愛上浪漫的人」?

那個陷落在歧戀中的我,還不曾明白,生命在每一時刻都會遇到埋伏,當你最終停止哭泣與怨恨的那一刻,你才會得到答案,你才會在不經意的回顧里恍然。

「今晚的月光很適合散步。」

「是啊,今晚的月亮也特別圓。」

我的手被張慨牽著,不能掙脫,任由他把我帶到一個未知的方向。

一排排房屋掩映在薄薄的煙靄中。張慨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幽邈神情。

「瑞君,去我家坐坐好嗎?就在前面。」

「……」我不知如何應對,沉默著。

張慨帶我走上樓梯。他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小心翼翼地踏進了那個家。一個舒適整潔安靜的家。只是燈光煞白,沒有溫馨的鵝黃。

張慨將我攬入懷中,告訴我甜甜睡了。

「她這麼乖嗎?自己就能睡覺。」我小聲地俯在張慨耳邊。

「我的女兒當然乖了,誰像你這麼不聽話。」

張慨輕輕把我抱起,我們坐到床邊。一抬頭我就看到了照片里的那個女人。

「她很漂亮,很有古典美。」我定定地看著牆上的婚紗照。

「閻麗是很漂亮,她可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啊。當時我們倆結婚的時候,多少人恨著我呢。不過,現在也老了。」張慨同我的目光停在一處。

「就因為她現在老了,所以你才會變心?」我隨性地說。

「也不是,其實現在閻麗依然很漂亮。誰讓我遇到你了,都是你害的我。」張慨喃喃地親吻我的臉頰。

「可你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感情說變就變了嗎?男人和女人怎麼會如此不同。可閻麗真的很完美,你為什麼……」

「也許就是她太完美了,讓我覺得她完全不需要我。而對你,我總是不放心,總想保護你……可能就是這樣。」

「真的就是這麼簡單?」

「真的……瑞君,我真的很喜歡你……」

張慨的吻讓我無法再發問。

在那張不屬於我的床上,我變得微微驚恐不安。閻麗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瞪視著我。我渾身顫慄。

「怎麼了?」張慨停下來不安地看著我。

「我該回去了。這麼晚了。」

「今晚別走了。」張慨祈求地。

「我真的要走了,我不想讓甜甜看見。」我絕決地站起來。

「那我背你好不好?」黑暗中,張慨突然冒出這一句。

那呵護的眼神,那溫柔的聲音,簡直就是鈞雨!

我的心連同身體剎那間變得柔軟了,不可遏制地伏到張慨肩上,那寬寬的肩膀就是鈞雨的,一式一樣。

張慨退去了我的衣服,再次把我放在床上。

「真想把你的舌頭咬掉……」張慨呢喃著。

我再一次渾身顫慄。

「……我真的要走了,我有點不舒服。真的不行……」

手慢慢滑落了,我看著寬寬的肩膀一點點移開。

張慨沒有挽留我,也沒有送我。

從漆黑的樓道走出來,心中的酸楚也跟著蔓延開。

愛情什麼時候變成了荼毒我心靈的惡魔?

孤獨地走在夜路中,一幕幕的夜景在眼前不停地遞轉,心中對愛的絕望也一點點地淤積起來。

還能再愛一次嗎?心連同身體一起再愛一次?

真的要愛在黑夜嗎?不想,不想,真的不想!

夏天開始變得炙熱起來。

慢慢地,張慨不再與我提他的妻子、女兒,而是另一個人——庄雨,一個愛他愛得異常強烈的女人。那種強烈甚至超越了張慨對我。

有一天張慨對我說:「她都要為我自殺了,我卻還跑出來見你。」

「是嗎?庄雨?」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怪怪的,「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她挺好的,對我特別好,特別溫柔。」張慨說得淡淡的,眼睫安靜地垂著。

「她好看嗎?」我好奇地。

「還可以吧,她身材特別好,但沒你好看。不然,我怎麼會拋下她來見你。」

張慨凝神望著我,露出笑意。

我卻笑不出來,心裡隱隱地在勾勒她的樣子。

「她多大?」

「比你稍大一點兒吧。」

「你們認識很多年了?」

「跟你差不多吧。」

「她沒結婚嗎?」

「沒有,她有個男朋友,但她不愛他。」

「那他們為什麼還在一起?」

「我不讓她分手。我又不能娶她。再說她那個男朋友挺不錯的,我見過照片,對她也不錯。」

「她有男朋友,還這麼愛你?」

「她一直想跟我結婚,可我不能答應她。以前不能答應,現在更不能答應了。」張慨攥住了我的手,緊緊的,「誰讓我現在這麼愛你呢。」

我不置可否地恍惚一笑,從張慨的大手中掙脫出來。

「你怎麼又躲我?」張慨更緊地攥住我,喃喃地,「不許再躲我了。這輩子,你再找不到像我這麼愛你的人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因為我愛你啊,傻瓜。」

「那沒有我呢?」

「那也可能我會愛她。」

……

誰也沒有料到,那晚她真的會自殺。咖啡還沒有喝完,張慨就撇下我去了醫院。

我忽然有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這種感覺隨著夏天的離去而逐漸強烈。

第二天,在寫字樓里碰到張慨。

「她沒事吧?」

我知道她是割腕自殺。

「沒事,幸好傷口不是很深。」

「看來你得多陪陪她。」

「你要能像她那樣對我多好!」

「……」我睨著張慨,不再作聲。

第三天,碰到張慨,我沒有跟他說話。

第四天,仍沒有說話。

第五天,張慨沒有跟我說話。

第六天,張慨打過來一個匆忙的電話。

我正在等車,張慨的聲音急慌慌地從手機傳來:

「瑞君,這兩天你沒接到什麼電話吧?」

「電話?誰的電話?」我沒有弄懂張慨的意思。

「有沒有什麼陌生人給你打過電話?」

「沒有啊……噢,好像有一個電話,我拿起來對方沒說話。我就掛了。」

「是嘛。」張慨喃喃地,「可能是庄雨打的,她從我手機里查到了你的電話。」

「是嘛。」我也跟著重複了一句,再想不出別的話。

「……沒什麼事,我就告你一聲。」正要收線,張慨又加了一句,「你幹嗎呢?」

「等車呢。」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車來了。」

「好,那你快回去吧,不多說了啊。」

握著手機,我奮力擠進公車裡。

我的臉在擁擠中變得晦暗。

三十分鐘後,我才找到座位。臨座的男人正把玩著手機,似乎在等待什麼訊息。

不一會兒手機真的響了,他旁若無人地大叫:「喂,誰啊?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啊——有病啊!」

合上手機,他仍意猶未盡地,「王八蛋,不說話!傻X!又浪費我一塊錢!」

我迅速把攥在手裡的手機放進包里。胃開始不舒服地攪動。

我暈車了。

第七天,沒有任何電話。

第八天,我接到了張慨的簡訊:

中午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有話跟你說。

我去了,從六層走到十六層。

一進去,張慨就把我攬在懷裡,「瑞君,我又輸了,我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你又贏了,你永遠是贏家,我該怎麼辦?瑞君,你幫幫我。」

「張慨,你怎麼了?你冷靜點,這是辦公室。」我在張慨懷裡掙扎。

「我不管,我只要你。」

張慨把臉貼過來,試圖親吻我。我大力掙脫出來。

「張慨,你先坐下,我們坐下談。」我把張慨按到沙發上,自己坐到對面,「怎麼了?你和妻子吵架了嗎?還是和庄雨?」

「我妻子不同意離婚,她說要離也可以,讓我把孩子、房子、車子、存摺全給她。她怎麼是這種人?我真沒想到。」

「她還是不想跟你離婚,所以才提出這麼多的條件。她應該不是這種人。」

我想起在張慨家看到的那張結婚照,新婚是那麼漂亮有氣質,竟讓人只看一眼便過目不忘;還有她貼在各個角落的便條,細心周到地告訴別人常用東西的擺放、每隻抽屜的用途、少吃鹽、早晚一杯牛奶、睡覺關窗關燈、六點接孩子……如此優質的女人應該不是這種人。

「瑞君,你坐過來,我想抱著你說話。」

「不要了,晚上通電話吧,我該上班了。」

我站起來,避開張慨的目光。

「瑞君,」張慨重新把我攬入懷中,不容分辯地用力一吻,散出淡淡的煙草氣息,「好吧,你下去吧,晚上我們通電話。」

「你又抽煙了?」我灼灼地盯著他質問。

張慨投過來抑鬱的眼神,他沉默地看著我,並不打算作答。

晚上,張慨的電話並沒有打來。

也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庄雨搬進了張慨的家?

有段時間,整晚都在想這個問題。我如同熱鍋里的螞蟻,一直無法安定。

五天後,張慨的電話才打來。

「那天怎麼沒打電話?」我急急發問。

「噢,我女兒病了,我帶她去醫院了。你也知道她媽去英國了。我一個人帶孩子快累死了。」

「甜甜沒事了吧?什麼病啊?」

「發燒了,沒什麼大事。庄雨,這幾天冷落你了。」

「什麼?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說什麼了?我叫你瑞君啊。」

「不是,你把我叫成庄雨了!怎麼可能,你怎麼會叫錯我的名字?」

「瑞君,你聽錯了吧,我就是叫你的名字啊。」

「怎麼了張慨,你竟然把我叫成庄雨了?」

「沒有,絕不可能。」

「你是不是愛上庄雨了?」

「怎麼可能,我不愛她,我愛的是你啊。」

「張慨,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愛的人是庄雨。你已經愛上庄雨了!」

「絕不可能,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她對我是很好,沒有哪個女孩兒像她那樣對我,從來沒有,可是我……」

「你們是不是已經……」

「已經什麼?」

「已經……發|生|關|系了?」

「……沒有啊,她是想,可我沒答應。我想要你,我愛的人是你。」

「真的沒有嗎?!可你是男人,你老婆又不在家。」

「怎麼了?瑞君,你那麼激動?你吃醋了?」

「沒有!」

「你有,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瑞君——」

「我困了,想睡了,改天再說吧。」

「……那好吧。」

掛上電話,思緒混亂。

「庄雨,這幾天冷落你了。」

「庄雨,這幾天冷落你了。」

「庄雨,這幾天冷落你了。」

……

房間里到處充斥著張慨的聲音,它一遍遍地來。我打開窗戶,大口吸氣,胸口仍覺得窒息。

「你吃醋了?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瑞君——」

沒有,沒有,沒有!

我狡辯著,差一點驚到鄰居,趕緊關上窗戶。

張瑞君,你冷靜點!冷靜點!我暗暗告誡自己,彷彿我的靈魂出了竅,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狀況了。

包裹在被褥中,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

等了許久,倦意都沒有來,我的身體陷入輾轉焦灼中……

窗外的微雨下了兩天都不停歇。

第三天,天空剛剛放晴之際,我收到了一封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的一封陌生來信。

一直想跟你談一談,寫信可能是最好的方式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但我見過你。

有一次在街上,你跟一個男人走在一起。

而我身邊的男人看到這一幕,竟然哭了!為你哭了!這可能是我最接受不了的事實!

我愛身邊的這個男人,可你不愛,我知道!

那麼,請你離開,把他還給我,好嗎?

我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一切事情,甚至可以為他去死,而你根本做不到!

既然你們之間不是愛情,那麼請成全我。

冒昧打攪你,請你體諒,也請你慎重考慮!

應該是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那陌生的字體看起來很匆忙,連語氣都很匆忙,可我卻並不覺得陌生。

我知道她。我能讀懂她的心情。我看到了字裡行間潛伏的不安與焦慮。我也能體會出那份紮實可靠的愛戀。

我該怎麼幫她?

我知道一個人假若對美食的念戀太過強烈,她根本走不出慾望的迷宮。更何況是對愛情的迷戀。

我知道女人不能有太多的慾望,欲|火只會焚身。女人應該學會放棄。男人往往是加法,女人就應該是減法。

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做不到。

又有幾個女人能做得到呢?

恍然間,庄雨從信紙中走出來。那個身材姣好、面容模糊的女子筆直地走到我面前。她發出了一聲冷笑,就轉身消失了。

那消瘦的背影看起來,更像是我自己。

很久的以後,我才知道真正需要拯救的原來就是我自己。

沒有跟張慨提這封信。這個秘密我不想與人分享。

夜晚,小雨又淅瀝瀝地下起來。

我仍沒有想到該如何幫她。我多想她能問我或被人問起:「你幸福嗎?沒有愛情你幸福嗎?」

那麼,我會告訴她:「能深深地愛上一個人,就是最幸福的狀態了。」

自此,我沒有再收到庄雨的任何訊息。張慨也從此不在我面前提她了。

好久以後,在我的追問下,張慨終於承認他和庄雨發|生|關|系了,而且他是庄雨的第一次。

那隻熱鍋里的螞蟻,終於可以安定了。

清晨來得越來越早。我開始習慣晚睡早起。

最近忙什麼呢?好久沒來看我們家可兒了。

——芬妮發來了簡訊。

深夜我才記起回復:

最近忙死了,忙著相親和工作。

清晨,我又補發了一句:

我爭取帶著她乾爹去看可兒。

竟然忙到連我的寶貝可兒都忽略了,真是罪該萬死!可接下來的日子我仍是抽不出時間;不是抽不出時間,而是抽不出心力。

不能與芬妮分享的眼淚,只有自己咽進肚子里。

「可以住你家一晚嗎?」

張慨在電梯里對我說。他的話說得鏗鏘有力,令人無法忽視。

「為什麼?」我無措地看著他。

「我真的不喜歡她,我喜歡的是你,滿腦子都是你。沒有你,我快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看見你跟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我哭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哭了。瑞君,我的心裡只有你!」

從來沒見過張慨如此崩潰的眼神。

電梯門開了,我對他說:「好吧。」

那晚,張慨住我家的那一晚,或許是我們之間最不愉快的記憶吧。

不知為什麼我會抗拒張慨的身體,擁抱、接吻都可以,可為什麼不能接受最後的那一步呢?整晚,我們徘徊在愛的邊緣,張慨哭了,我也是。我們都筋疲力盡,兩敗俱傷。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沒有見面。

「我不把身體交給你,只是為了維護自己最後的自尊。」

張慨不能接受這句話,他開始與庄雨同居。

後來,他開始上網,交網友,與網友上床。

我一直以為他會和庄雨結婚,後來我才知道庄雨與別人結了婚。就在庄雨結婚後,張慨離了婚。

離婚後的張慨應該不是那個送我連衣裙的張慨了。我記得他說過,他只會為我離婚。既然不是為了我,那個人還是張慨嗎?

夏天就要過去,我把那條連衣裙妥帖地收好。正因為太妥帖了,竟然再也沒有找到。忽然想起,我送張慨的那個心型石雕還在嗎?它會不會也隨著愛情的遺失而遺失?

「張慨,是我。」

「……你是誰啊?」

「我是瑞君,你怎麼都聽不出我的聲音?!」

「噢,我在上網,沒什麼重要的事就改天再說吧。」

「你還在上網?張慨,你怎麼變成這樣?你不能再這樣下去!網上都是些什麼女人?網路就是妓院!」

一個雨夜,我在電話里對張慨破口大罵。

「你憑什麼來管我?我上網關你什麼事?你是我什麼人?!」

「張慨,我是為你好!」

「我不用你同情!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

張慨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張慨,我對你怎麼樣,你不清楚嗎?你還要我怎麼做?你別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

「是,我是有家室的人,就算我離了婚你也不會跟我的,不是嗎?!」

「你離婚了嗎?你根本也沒離。離了,你也不該娶我,你要娶的人是庄雨!」

「你放心,我是要娶她,我娶她也不會娶你!」

……

那次不知為什麼要吵到如此地步。我氣得渾身發抖,喉嚨喑啞。

看著張慨一點點沉淪下去,我無能為力。

愛,就在夏天結束後消失了。

夜愈來愈涼,秋愈來愈深。

我在秋天不斷地流淚。

二十六歲生日那天,張慨突然來找我。他開車帶我去了他的新家。那時我仍然不知道他已經離婚了。他沒有說,我更想不到。他只是說,妻子不在這裡住,叫我放心。

我看著他的臉頰深陷下去,像個久治不愈的病人。

我問他庄雨好嗎?他說庄雨結婚了。

我們默默地對面坐著,再想不出別的話。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順從地坐進張慨的車。

依舊是那部寬敞的車子,依舊只有我們兩個人,此刻我卻覺得擁擠。打開車窗,我把記憶一股腦地丟到車輪底下壓扁再攆碎。

張慨試遍了各種可能的速度,汽車以接近死亡的速度前行。

我把手臂舉起,勾住扶手,身體就像坐公共汽車那樣沒有方向地搖擺。

就在快到我家樓下時,車銳叫著戛然而止。

「那我走了。」

打開車門,我沒有看他。

「等等,」張慨猛得拉住我,窒息般地一吻,「生日快樂!」

重新握住方向盤,他恢復了平靜,「……你走吧。」

張慨不帶感情地說了最後這一句,我們的對話就此終止了。

我木然地下了車,帶著那個僵在唇邊的冰涼的吻。

車的背影嗖地一下遁逃於鬧市中。我恍惚地看著它從地平線上消失……

這是我最後一次與張慨見面。

那之後,我換了工作,搬出了那座寫字樓。

夏天結束了,我的靈魂又奇異地回到了瑞君的身體里。

「我可以沒有婚姻,但我不能沒有愛情;我可以沒有愛情,但我不能沒有依靠;我可以沒有依靠,但我不能沒有一顆屬於自己的靈魂。」

繁星點點的夜晚,一顆流星帶著憂傷的旋律疾疾劃過夜空。

愛在黑夜,流星一顆顆向心裡墜,

我情願離別是永生的離別,哭過的淚我無力去追。

我愛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

我燃燒成灰,在愛情的夏夜,

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