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文卷

愛來了,落下滿滿的痛。

愛走了,剩下空空的我。

從邂逅到愛戀,我一點兒都不馬虎,可愛情還是從指縫中溜走了。究竟問題出在哪裡?我審慎地把問題寫在日記本里,卻再寫不出答案。

我沉沉地躺在床上——感冒,咳嗽,發燒。

不一會兒,我便聽到鈞雨熟悉的腳步聲。他躡手躡腳步地走進來,輕輕在我旁邊躺下。

我舒服地靠到鈞雨的臂彎里,呼吸著那股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氣味。真的是鈞雨。我們的身體逐漸靠近,近到不能再有任何空隙。

他像往常那樣,側起身體,用手托住頭,細細地看我。

我也像往常那樣,閉著眼睛故意不睬他。

慢慢地,鈞雨的手指從我的眉間滑下,溫柔地、細膩地,滑過眼睛、睫毛、鼻子、臉頰,最後停在我的唇間。

我笑了,想咬住鈞雨的手指,卻被他熾熱的唇輕輕咬住……

門簾嘩啦一響,我醒了。

屋裡空蕩蕩的,鈞雨走了嗎?為什麼不等我醒來再走?我們還未來得及說話呀。又衝到陽台上,仍是空蕩蕩的,鈞雨走了。就這麼不可思議地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走,什麼也沒留下。

又一個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夢境,床上的枕頭已被鈞雨完全移到另一個角落。

我苦苦一笑,再也沒有力氣。

思念,漸漸形成一條狹窄的河床,流淌著綿延不斷的刻骨相思!

片刻,有音樂聲從窗戶的縫隙傳來。

恰好是鈞雨最喜歡的一首歌——《盛夏的果實》。

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緊我……

我哼著哼著又昏睡過去。

「有人嗎?請問有人在嗎?」一陣敲門聲把我從混沌中叫醒。

我身體搖晃著,打開房門。

——是快遞。

簽收完畢,關上門,打開一看,是一包胖大海和兩包川貝,還有一瓶甘草片。

它們來自張慨。

打開裡面的便條:

瑞君,看到你又瘦了,真的很心疼,自己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再為你擔心好嗎?

我把兩粒甘草片含在嘴裡——鹹鹹的,苦苦的,像是在吞咽自己的眼淚。

當你把一種痛苦告訴了第一百個人時,你還覺得那是痛苦嗎?那隻會是玩笑而已。

我雖然沒把分手的痛苦告訴了一百個人,卻把這個痛苦跟芬妮說了一百遍。至於把它當成玩笑,那是兩年後的事情了。

芬妮每次都極耐心地聽我哭訴,給我寬慰。而我完全忽略了孕婦才是最需要關愛與安慰的。我竟自私到了這種地步,因為鈞雨。

芬妮緩緩坐到我旁邊,臉上帶著一種恬靜的美。

「哎喲,還真的像西瓜一樣呢。」

我輕撫著她渾圓的腹部,感慨。

「真想快點兒生出來,難受死了。」

芬妮的表情無奈又痛苦,目光卻是滿足而幸福的。

「反應大嗎?吐得厲害嗎?」

「反應倒不大,也不怎麼吐,可就是睡覺是個問題。我以前是仰著睡,可現在必須側著睡,根本睡不著。翻個身都很困難。等你生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太受罪了。」

芬妮說的時候,既痛苦又幸福。生孩子就是件痛並快樂的事。

「那我就不生了,省得受罪。」

「你能不生?你總得結婚吧。要生就得早生,不然體力真跟不上。我現在生都覺得挺困難的,吃不好,也睡不好。」

「想生也得有人跟你生啊。我是不指望了,當個乾媽也就知足了。芬妮,你說老天怎麼給你安排得這麼美滿?」

我又惆悵起來,並不痛苦的身體卻有著比芬妮更深的痛。

「什麼美滿?你是沒看見我跟大明吵架的時候,我們倆就能為特小的一件事吵,吵得可厲害了。不過,他吵歸吵,吵完就主動道歉,我們倆倒是沒有隔夜仇。也就是我脾氣好,不跟他計較……」

「我倒特想跟人吵架,可惜沒人跟我吵……」

周遭,漸漸靜下來。

我俯在芬妮肚子上,似乎聽到了一種奇妙的聲音。

芬妮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我們都活在一種期盼中。芬妮期盼著小寶貝快快出生,我期盼著與我生孩子的人快快出現。

時間在期盼中一點點、一步步地溜走,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就這樣走了。

月色蒙蒙,夜未盡。

夜晚,寂寞的空氣將我纏住,掙扎許久都擺脫不掉。沒有鈞雨的夜晚,除了寂寞,還有憂傷。

越來越憎恨夜晚。早晨的希望,總會在夜晚破滅。夜晚像魔咒,毀了我的一切。

我又打開了電腦,信箱里再沒有了鈞雨的信,卻還有芬妮的,張慨的,甲乙丙丁的。

我打開了芬妮的信。

戀愛關係十大禁忌:

1。相識不久,便認定對方是理想伴侶。

2。戀愛後進入忘我境界,忽視其他生活。

3。拍拖後急於表露優點及缺點,以考驗對方是否真心。

4。以性關係認定對方是終身伴侶。

5。沉醉浪漫中,忽略雙方在價值觀、生活習慣上的不同。

6。刻意製造事端,以為可鞏固關係。

7。時刻要求在一起。

8。將對方侵犯或傷害自己的行為置之不理。

9。投注太多關注在對方身上,亦期望對方如此。

10。要求對方做出種種深愛自己的表現。

好像很有道理啊。戀愛十大禁忌,我幾乎條條犯忌。這個芬妮從哪兒搞到的,怎麼不早發來。

我接著往下看。

感情長久十大秘訣:

1。遇上心儀對象,耐心觀察了解後才展開追求。

2。二人世界以外,建立個人生活圈子。

3。不過分依賴對方。

4。有基本的價值觀,作為思想與情感交流基礎。

5。感性分享與理性溝通並重,不單憑感覺決定愛意。

6。坦誠相處,遇有問題不迴避,積極面對。

7。熱戀中保持界限,尊重彼此的習慣與空間。

8。敢於表現真我。

9。約會後做適時檢討,促進了解,改善相處。

10。遇上感情困難,不妨向外求助。

簡直是真理!我似乎只做到了向外求助,永遠是在向芬妮求助。

什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明明是我咎由自取嘛!

遇上就接受,沒有耐心觀察,沒有個人生活圈子,只知道依賴,忽略價值觀、感性、理性一塌胡塗,遇到問題從來都迴避,從不留空間,從不檢討……我知道我有太多的問題,我只能自救。

喝了半杯水,我又打開了張慨的信。

第一封:

瑞君:

這幾天沒有看到你,沒什麼事吧?我知道你心裡有事,不開心,給你唱首歌吧,很老的一首歌。我很喜歡。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前生是對彩蝶的化身,喜歡花前月下的氣氛,流連忘返海邊的黃昏。

一個愛上浪漫的人,今生有著善感的靈魂,睡前點亮床前的小燈,盼望祈禱夢想會成真。

哦!這樣的你執著著一廂的情願傷痕,像!這樣的我空留自作的多情佘恨。

就讓我們擁抱彼此的天真,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

相約在那下著冬雪的早晨,兩個人的微溫靠在一起不怕寒冷……

瑞君,喜歡嗎?真的是一首唱給你的歌。

張慨於深夜

第二封:

瑞君:

收到我的信了嗎?為什麼不回信?

還有一首詩想送給你,今天看到的,抄下來送給你!

你愛的是春天……

(匈牙利)裴多菲

你愛的是春天,

我愛的是秋季。

秋季正和我相似,

春天卻像是你。

你的紅紅的臉:

是春天的玫瑰,

我的疲倦的眼光:

是秋天太陽的光輝。

假如我向前一步,

再跨一步向前,

那時,

我站到了冬日的寒冷的門邊。

可是,我假如後退一步,

你又跳一步向前,

那,我們就一同住在美麗、熱烈的夏天。

第三封:

瑞君:

喜歡那首詩嗎?

這幾天我總在想,等你結婚的時候我送你台冰箱,這樣你就不用天天做飯了。

或者送你台洗衣機,你總能用得上。總之你定吧,我買給你。可我一想到你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心裡就很難受,心如刀割的痛。

你知道嗎?有一次在街上,我看見你跟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我竟然控制不住地哭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竟然哭了,都是因為你。

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傻,我也知道自己快不正常了,都是因為你,瑞君!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好像根本說不出原因。我只想保護你,讓你開心,讓你更好地生活。你一個人在北京,許多事情你都辦不好,包括感情上,我不想讓你受傷害,你應該是個幸福的女孩。

昨天,我的公司又招了幾個新人,有一個女孩很像你,可還是比不上你,你在我心中永遠無法取代。

與妻子又談了你的事,她沒有責怪我,也沒有生氣,她平靜得令我吃驚。她只是說讓我再考慮清楚,她說我在感情上永遠像個孩子。也許吧,我總在追求一些不現實的東西。

我的妻子永遠是這樣,永遠不責怪我,永遠對我抱滿希望。我真的挑不出她任何缺點。無論在家庭還是在工作上,她都很優秀。她是我的初戀,我曾經如此執著地喜歡她。可自從有了孩子以後,我們好似回不到從前了。我不知我們的問題在哪,我們永遠相敬如賓。也許太安逸了,太安靜了,安靜到這麼多年我們從不吵架。可這樣的生活讓我變得死氣沉沉,你的出現打破了我的平靜,讓我看到生活的希望。一直想找你長談,可你不給我機會。

瑞君,我知道你的苦,你也不容易,為什麼不留個空間讓我好好愛你呢?

我妻子過兩天就要去英國培訓,要去大半年,我想分開這段時間,可以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我和她之間的問題。

離婚以後你能嫁給我嗎?做夢我都在盼著這一天,我們一定會很幸福。

夏天快要來了,希望快些見到穿連衣裙的你!

睡個好覺!

能發給我幾張照片嗎?盼著!

喜歡你的張慨

關上電腦,我將自己的背脊彎成一個弧度深陷到椅背里。

張慨、張慨、張慨!那張瘦削的、輪廓分明的臉從四面八方向我靠過來。

我在狹小的房間里奔跑,無處可躲。最後,我只好躲進浴室。

滾燙氤氳的氣體緩緩將我籠罩住,我用力抓著自己的背脊,我要洗去身體里所有的憂傷與疼痛。

再次從芬妮嘴裡知道詠健的事,是他調回了北京。他和我一樣,也買了無數嬰兒用品送給芬妮。

他應該知道我和鈞雨的事吧?都分手幾個月了,總有人告訴他吧?況且,他們還是同事。

可詠健始終沒有提,即使後來的見面、通話、聚餐,他都沒有提及。

我也不問,還問什麼?問他見過那個「新」女朋友嗎?好看嗎?他們結婚了嗎?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再後來,與詠健更加熟悉、融洽後,我問了這個問題。

他說在街上碰到一次,沒看清楚。

「怎麼會沒看清呢?你都看見鈞雨了。快說呀,她到底長什麼樣?像誰啊?」我不依不饒地問。

他說大概像劉嘉玲吧。

「劉嘉玲?我最不喜歡她了,那麼做作。」

「可我也喜歡她。」詠健沖我壞笑,眼睛眯成一條線。

我氣得狠狠捶他一拳。這還不算,我又追問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鈞雨變心的事。我問得很嚴肅,甚至是怪罪。

「跟你不熟怎麼說啊?」詠健無辜地看著我。

「那你也可以跟芬妮說啊,讓芬妮告訴我,還是不誠心。」

詠健被我逼到啞口無言。

其實,詠健是找過鈞雨的,為了我的事。但他們沒談攏。這是後來芬妮生了孩子後才告訴我的。

是真的嗎?詠健真的做過嗎?到現在我都沒有問過詠健,更不能置信,以後也並不打算再問,就當它是真的也好。

或許就是這件模稜兩可、琢磨不透的事,令我至今無法對詠健做一個了解的判斷。

失戀的日子,我過得更加狼狽。吃飯、上班、下班、睡覺,我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我開始每天期盼奇蹟,等愛降臨。

每天,晚餐便成了永遠的方便麵、偶爾的空缺。

每天,洗碗時,我便會覺得自己就是那塊海綿,輕輕一觸碰,就會擠出大把的淚。

每天,睡前,我開始祈禱:愛我的人快快出現,我愛的人快快出現,我的老公快快出現。

每天,沉默著等天黑。

每天,寂寞地盼天亮。

……

每天,都是徒勞;一切,都是徒勞。

芬妮送來了巧克力,剛好適合還在疼痛中的失戀的我。

每次吃完巧克力,我都會覺得活力無窮。

「這可是大明送你的。他知道你愛吃巧克力。」

芬妮挽著我的手臂。我們並肩穿越閃著霓虹的街巷,沒有目的地散步。

那一刻,我想:能無所事事地散步,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這樣想著,心情也跟著鬆弛下來。

「大明真好,他也知道我失戀了吧。」

「大明也不喜歡鈞雨,他說分手未必是壞事。」

「是啊,總比結婚再離婚強。」

為了回應朋友的關心,我努力振作自己的精神。

不遠處,幾個孩子開心地圍在一起吃棉花糖。想起自己曾經也像孩子那樣纏著鈞雨買棉花糖,弄得他一身一臉都是糖。

忽然覺得,愛情就像棉花糖,只有膨脹的美麗,永遠無法持久。

「哎,前面有家冰淇淋店,走,我請你吃冰淇淋。」我突然來了食慾。

一直找不到化解憂傷的辦法,看電影、看碟、看電視、看書、聽音樂、打電話、運動……都試過了,都比不上增加食慾來得輕鬆直接。

「還吃冰淇淋啊?你可得注意了。別人失戀都得瘦幾斤,你倒好,還越來越胖了。」

芬妮看不慣我現在的樣子,以前她總愛喚我美女的。

「走吧,民以食為天,減什麼肥啊。」

我把芬妮拉進去。

我喜歡吃冰淇淋,喜歡那入口即化的冰冷香甜。我知道芬妮也喜歡,我們對美食有著一式一樣的愛好。

我們一人捧著一杯,津津樂道地看著彼此。

「哎,就吃一杯啊,我倒不要緊,你可得控制,最近胖了幾斤?」

芬妮被我的吃相嚇壞。

「胖也得吃啊。那怎麼辦?除了吃,還有什麼人生享受嗎?」

我吃完了最後一口冰淇淋仍意猶未盡。

「喂,我給你發的戀愛忠告你都看了沒有?怎麼沒對你起作用啊?」

「當然起作用了,不然你還能見著我?早自殺了。可我又天生膽子小,什麼吃安眠藥、抹脖子、跳樓、上弔,我都不敢。芬妮,我想買車了,萬一出個車禍也好,別人還看不出是自殺,想哪天死都聽天由命,也不可惜。」

「瑞君,你胡說什麼?為鄭鈞雨這種人自殺,值嗎?我敢說就算你死了,他也不會為你掉眼淚的。他這種人你還沒看透嗎?別傻了。再說,你連車本都沒有怎麼買車?」

看透?說看透只是欺騙自己。能愛上一個人多難哪,可老天偏要折磨我,讓我自己把心剖開,把屬於鈞雨的那一半割下來,太殘忍了!我在心裡默念,沒有開口。

「其實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會只和一個人談戀愛,再跟他結婚,再為他生個孩子,然後再一起慢慢變老……看來,我這個老土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了,也只有靠你完成了。」

我幽微地看著芬妮,面帶苦澀。

「只跟一個人談戀愛才虧呢。人活著統共才一輩子,能多點經歷多好。我還羨慕你呢,至少未來充滿希望啊!」

芬妮篤定地看著我。從她眼中,我好似真的看到了希望。可我知道那希望是她的,與我無關。

「再跟一個人重新開始,你又得花時間了解他,跟他相處,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多煩啊!」

「談戀愛還煩?哪有你這樣的?天下估計再找不出你這樣的了。」

「我就是挺煩的,跟陌生人談戀愛,還不如我自己家待著。而且我現在對男的越來越沒興趣了。滿街都是臭男人,看著就討厭。」

窗外疾疾行走的人群,讓人莫名地煩躁。

「瑞君,你可不能再這麼下去。你現在的心態可太不好了。你得換個環境,認識點新人。要不換個工作?可現在找工作也不是很好找。哎,瑞君,不如上網吧,網上交友挺快的。前一段,我姐還交了一個網友呢。」

「真的假的?你姐還交網友?」

我奇怪地盯著芬妮。

「騙你幹嗎?我姐現在可投入了。兩人都見過好幾次了。」

芬妮姐姐都三十三了,居然還在網戀,這是什麼世界?

「你姐跟你也太不一樣了,你們倆可真不像姐妹,完全兩個世界的人。那當初你姐和詠健不會也是網上認識的吧?」

「他們倆應該不是,我姐說是介紹的。」

「那他們倆怎麼分手的?」

「合不來吧。我姐是女強人,詠健是小男人,不是一類人能合得來嗎?」

「那不正好互補嗎?」

「你呀就別操心別人的事了。我當妹的都不管了,你還管?」芬妮捋了捋剛剪短的頭髮,看著我,「瑞君,要不還是相親吧。多個機會認識別人也好,萬一遇到不錯的呢?回頭我問問我們同事。」

我茫然地瞥向了窗外,餐廳外依舊擁擠著形色匆匆、雜亂不堪的人群,讓人提不起精神。視線移回餐廳,我接住芬妮關切的目光。

「好,從今天開始我要見一百個人,我就不信我挑不到比鈞雨更好的!」

……

接下來的兩個月,我見了八個人,平均一個星期見一個。其中有張慨介紹的一個。

統統PASS掉,真的沒有一個超過鈞雨的。只有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看起來有幾分鈞雨的影子。可那一餐吃得格外艱辛,鈞雨的面孔時不時地出現在對面,叫我心魂不定,如坐針氈,回來竟又大哭了一場。我知道那個傷痕仍沒有痊癒,我甚至不能再見與他類似裝扮的男人!

心一舒一脹地抽搐著,每晚都在隱隱作痛。

沒想到張慨會給我介紹,越是意外,越要接受。那晚張慨花了500元,吃完飯又去KTV。

可我仍舊辜負了張慨的妥帖安排。我想鈞雨,想得要命。我甚至放下自己所有的驕傲和自尊給他打了電話,求他原諒。

明明錯的是他,道歉的卻是我。

兩個月之後,我不再見任何人了,因為眼睛總是腫的,見不了任何人。

周末,特意去了美容院。我不能任自己這樣醜陋下去,我還要活,我還要相親,我還要找到比鈞雨更好的男人!

兩個小時,足足花掉了兩千元,我發泄般地從美容院里走出來。新生的我卻依然沒有得到路人的太多眷顧。兩千元就像打了水漂,連響動都沒聽到。

街上一片混沌。走不動了,又捨不得打車,看到了一個花壇,我就拾階而坐了。天空曖昧地藍著,我心中那片天藍卻再也不曾有了。鈞雨應該也喜歡這片藍的,此刻,他在看嗎?他在哪?在哪?

服務生推著行李從我身邊走過,原來這是一家賓館,我竟然就這樣不顧形象地坐到了賓館門口。剛要起身,卻被一件超重的行李砸到了腳面。一陣鑽心疼。我慘叫一聲,似乎也發不出火。

「小姐,沒事吧?」

這個聲音應該是對我說的,我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竟然就看到了鈞雨。天哪,是鈞雨!是他的臉,他的聲音,是他啊!

「瑞君。」「鈞雨!」「你怎麼在這兒?」我們的聲音交錯著,驚愕著。

「你的腳傷著沒有?你看都腫起來了,還是那麼不小心,快先跟我去房間吧,幸好我還帶了紅花油。」鈞雨不由分說地把我背起來。服務生一路跟著,說對不起。

「沒事,真的沒什麼事。」我沖所有的人微笑。看到了鈞雨,我竟然失去了疼痛的感覺。伏在鈞雨肩上,時光好似又回到從前。我的心就像熱氣球一樣冉冉升起,是否在夢中?我疑惑了。

鈞雨把我放在床上,小心地為我擦藥。這一次,我真的疼了。一定不是在夢中了,面前的男人就是鈞雨啊!

「鈞雨——」我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擁抱,「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生我氣了吧,你已經原諒我了吧。」

「我是來出差的,明天就回上海。」鈞雨的聲音冷冷的,同他的手一樣。

「你還生我氣嗎?」我戰戰兢兢地依在鈞雨懷中。眼淚撲簌簌地就掉下來。

「早就不生你的氣了。」鈞雨替我揩去腮邊的淚,拍拍我的臉蛋,「還是那麼愛哭,快別哭了,臉都花了,快去洗個臉。」

鈞雨一如從前,彷彿我們依然相愛。

我忡怔地看著他,更緊地抱住,「鈞雨,你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房間里靜默了。只聽到我粗濁的喘息。

「鈞雨,我給你發的信你都看了嗎?」

「看了。」

「那你沒有任何感覺?」

「很感動。你真的挺讓我感動的。很喜歡看你寫的字。瑞君——」鈞雨撫著我的頭髮,像是在嘆氣。

「鈞雨,我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一次……」我鬆開鈞雨的肩膀,正面看著他。

「什麼?」

「可不可以再做一次……那件事。」我囁嚅著,心碎地。

鈞雨靜靜地看著我,手指在我臉上輕輕摩挲,「……你怎麼那麼傻。」

我閉起眼睛,任眼淚從鈞雨的指縫中滾落。

鈞雨拉上了窗帘,剝開我的衣服,打開了我的心臟。他吻遍我全身每一寸肌膚,愛的感覺就像海浪般一波一波地衝激而來……

電話就在這一刻響起,我們都嚇了一跳。鈞雨沖我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一邊慌亂地套上褲子,一邊打開手機。

「喂,噢,我明天回去,對,現在還在忙……」我真切地聽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衛生間,再重重地鎖上門。

他們之後的對話我就聽不清了。周遭驟然靜下來,更暗下來。我驚愕地看著那扇門,它彷彿變成了一堵無法逾越的城牆,將我們兩人隔斷成兩個世界。我們近在咫尺,卻隔著最漠不可及的遙遠。

我的臉上立刻浮起了白霜。我在哪?我這是在做什麼?!門重重鎖上的這個瞬間里,我竟然清醒了。我快速穿好衣服,拉開窗帘,最後用粉撲把臉頰修飾好。

「這麼快就穿好了,」鈞雨從衛生間出來,睨著我,「是她打來的。她看我看得很緊啊。」

我背過身,鈞雨的目光讓我打了個冷顫,淚又嘩地來了。

「瑞君,怎麼不說話?」曖昧的聲音漸漸向我靠過來,我的耳朵在發熱。

我刷地站起身,躲開鈞雨的嘴唇,「我想走了。」

「瑞君——別這樣。別走——」鈞雨一把抱住我,撫著我因哽咽而起伏不平的背脊。

「……我真要走了。」我在鈞雨懷裡掙扎,更像是在扭打。

「瑞君,你那麼純,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真的不想……」

「……我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如何再面對你!」擠出這句話,我毅然決然地掙脫出那個溫暖的令我朝思暮想的懷抱。這一刻,熱氣球急遽地墜落到地上,我的心崩潰了。

門被我重重關上,既然它已變成了城牆,就無人能夠逾越。

忍著腳痛,我一跛一跛地離開了鈞雨。我以為我變成了撲火的飛蛾,就可以不顧愛情火焰的疼痛。沒想到我的知覺仍沒有壞死,我被灼燒得幾乎瀕臨死亡。

為什麼要愛得這麼疼痛、這麼凄慘、這麼辛苦、這麼絕望、這麼沒有自尊?為什麼?!

街上仍是一片混沌。頭頂的那片天藍不見了,我被烏雲籠罩著,渾身灰暗。

芬妮要生了,可我幫不上任何忙,更不敢告訴她我PASS掉了所有的相親對象,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個小生命就要新生了。

我,窒息得快不能活。

我燒掉了寫給鈞雨的二十封還未曾寄出的信,連同那些彌足珍貴的照片。因為他在電話里罵我,罵得很難聽。他不允許我再打電話,不允許我再干涉他的生活,更不允許我再說愛。

我像黛玉焚詩一樣,一頁一頁地燒,一張一張地燒,燒掉對鈞雨的愛,燒掉自己對愛情所有的想望。

淚水流進火焰里,燒掉化成煙。連同信紙、照片的灰燼一起蒸發成骯髒的空氣,把我的小屋從裡到外地毀滅。

鈞雨和我的笑臉一瞬間就消失了。它們的屍體黑黑地完整地躺在地上,風一吹來馬上就支離破碎了。

愛情遺失了,往事灰飛煙滅。

我哭得快死了。為鈞雨,為自己,為愛情,為一切令人難過的事。

淚水風乾的時候,心就死了。

就在天氣轉暖的那一天,我燙了頭髮,並開始每天使用睫毛夾。

我報了口語課、健身課,還有瑜伽。

我還報名學起了我最為討厭的駕駛——只為了實現那個買車的並不美好的願望。

甚至,還做了以前最不敢嘗試的大膽之舉——穿耳洞。從此,我有了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耳環;從此,我的耳邊不再孤單。

就在這個最充實的季節里,芬妮生下了我的乾女兒——可兒。

喜歡胖嘟嘟的可兒,甚至超過了對鈞雨的愛。

抱著她,我想起了張慨的女兒甜甜,好奇怪的聯想。或許都是一式一樣肥嘟嘟的可愛臉蛋,叫人心生歡喜。

想起那天去張慨家,我們唯一的一次對話。

「甜甜,在玩什麼呢?」

「我在玩積木。以前都是我媽媽陪我玩的。」

「你媽媽去英國了,你想她嗎?」

「想,特別想。不過媽媽總給我打電話。還有媽媽給我畫的畫都在牆上貼著呢。」

「甜甜喜歡媽媽還是喜歡爸爸?」

「喜歡媽媽。」

「為什麼呀?」

「因為媽媽總陪我玩,爸爸從不陪我玩。可媽媽要好久才回來,所以我自己玩。阿姨,你有老公嗎?」

「甜甜,你這麼小就知道老公啊?那你說說老公是什麼?」

「老公就是我爸爸。媽媽的老公是爸爸,阿姨的老公是誰呀?」

「阿姨沒有老公,阿姨的老公還沒出現呢。」

「那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啊?」

「阿姨也不知道,說不定馬上就出現了。」

「阿姨,你的頭髮怎麼跟我的不一樣啊,我的頭髮怎麼是直的?」

「阿姨把頭髮燙了,所以是彎的,等甜甜長大了也可以像阿姨這樣把頭髮燙了。」

「好啊,那我要快快長大像阿姨那樣……」

雀躍的笑聲從胖嘟嘟的臉頰溢出來,我把甜甜看成了可兒,又把可兒看成了甜甜……

好久沒有詠健的消息了。聽芬妮說,他也在忙著相親。

後來,芬妮告訴我,詠健的相親都以失敗告終了。不是他看不上對方,就是對方沒看上他。為此,我還暗自高興了幾天呢,終於找到與我同病相連的人了。

夢,夜夜來襲。

夢的入口,我碰到了詠健。

他走過來輕輕擁住我,說:「其實你也……挺好的。」

我們接吻了,纏綿而熱烈。

我驚出一身的汗。

我是怎麼了?明明是鈞雨,為什麼醒來卻記成詠健?為什麼?

我又開始迷迷糊糊地發燒。

張慨開始每天給我送飯。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沒有夢到鈞雨,也再也沒有夢到詠健。

那是一個奇異的夏天,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