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正文卷

在廝殺來臨的前夜,徐稚柳和孫旻短暫地化干波為玉帛,坐下來深談了一番。

說實話,孫旻一開始也懷疑過,流匪乃徐稚柳憑空捏造,只為給他的死冠上一個不被人詬病的名頭。

可轉念一想,徐稚柳帶的人手比他還少,若當真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流匪殺自己之前,先殺了徐稚柳,而自己也未必一定會死。

那麼於徐稚柳而言,豈非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當然,他絕對不會想到,徐稚柳的確有借流匪拖延他巡案時日的念頭,以便同船之人在景德鎮破舟北上。

然而徐稚柳也沒想到對方勢力之大,與吳寅信中所言差了不少。在桃花鎮外狹路相逢時,他著實嚇了一跳,幸而孫旻為了防範他,身邊帶的多是一等一的高手。

雙方第一次交手後,孫旻立刻派人去浮梁縣衙傳信,調度留在那裡的人手,徐稚柳則打算將桃花鎮的富戶大族們集結到一起,先徵用他們的看家護院來協助守城,再徵調鎮上的青壯男子一起加入圍剿流匪,不料對方再次突襲,將他們打得措手不及,直接失掉城池的倚仗,退守於峽谷內。

到了那裡,他和孫旻才意識到現實情況有多嚴峻。

一來對方打了中間時間差,為的就是不讓他們有回到鎮子的機會,可見對方善於行軍,非普通流匪;二來對方人多勢眾,數量上勝了一大截,遠不是十幾個人可以對付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被圍困的地界背靠天塹,從上往下看似巨型崖壁,深不見底,從下往上看則是陡峭群峰,高不可攀。

環顧四周,更像是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牢籠直入雲端,深到一隻鳥都飛不出去。

他們當中身手最好的也只能攀到半山腰,至於上面有沒有路根本無從知曉。進無路退被堵,似乎除了防守和等待,他們別無選擇。

如此三天後,在小範圍的幾波攻防試探當中,他們基本摸清對方的戰術,也摸透了峽谷地形。

「如果我所料不錯,應該就這一兩日,他們會大力反攻,將我們一舉拿下。」

耗死他們是不可能的,畢竟就在浮梁縣衙還駐紮著孫旻的上百人手,收到消息趕來也就兩三天腳程。

「那依你看,我們是先一步主動進攻,還是繼續防守?」

「我們三天沒有進食,本就人困馬乏,兼之勢力微弱,恐難以調動進攻的士氣。」徐稚柳在地上用卵石畫著什麼,隨後指向一處,「我們唯一的優勢在這裡。」

雖然無路可退,但因峽谷幽深,有好幾面崖壁外窄內寬,有死角防線,敵人進攻時難於勘探和躲藏,一旦暴露,即在他們視線範圍內。若採用長距離遠射的方式,必能將他們一擊即中。

這幾天他們已趕製出不少簡易弩劍和彈弓,屆時令護衛藏於山壁間,至少能消耗部分兵力。

「伏擊點為何設在此處?」

「前次幾次試探中,敵人也深入過峽谷,對裡面的地形算有了解。那人不是個莽夫,不會想不到我們利用地形優勢伏擊,是以在有限的人力和物力前提下,前面幾處山壁只能佯戰,先斬對方士氣,再突然出擊,殺他們個始料未及。」

這大約是個狼來了的故事。

三次之後,任憑那幫流匪再大的興奮勁,也差不多被消耗光了,這時候打他們才是最好的時機。

「你可有想過,接連被捉弄後人會憤怒?」

「憤怒了才會出錯。」

「捨棄前面幾個作戰點,後面就離峽谷腹地更近了,到時候我們想退也沒有路退了。」

「正面交手絕無勝算,唯側面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裡,徐稚柳看向孫旻。某個瞬間,孫旻感覺那雙眼眸像極了一個人。不過很快,須知卡就收回了目光。

孫旻也猜到了他的意圖:「你的意思是,利用他們的憤怒打亂陣型,一波人馬誘敵深入,其餘人等則反向突圍。」

「不錯。」

他們與敵人兵力懸殊,不可能靠伏擊取勝,越到峽谷深處越沒有勝算,唯一的機會就是在敵人被打亂的瞬間,嘗試反向突圍,離開峽谷。

為了加大贏面,需得捨棄一撥人,轉移火力。那麼,誰留下誘敵?誰率先突圍?

此乃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需要絕對的信任與配合,誰也不能倒戈相向,否則必死無疑。話說到這裡,兩人都沉默了。

此時此刻他們還不知道,外頭除了流匪,另有他人想要買他們命。此人已大馬金刀,伏擊於援軍必經之處。

過了不知多久,似乎是覺得冷,孫旻向火堆里添上一根木柴。風順勢而起,卷著火星飛濺到眼前,徐稚柳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孫旻漆黑的眸子一緊,定睛看去,對面之人露在外面的皮膚看起來完整無暇,並無什麼燒傷疤痕。他自覺風聲鶴唳,疑心過了頭。

也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怎會還活著?

他平復了些許才開口問道:「你怕火?」

徐稚柳沒錯過孫旻方才的打量,嘴角扯出一絲嘲弄:「這時候還要彼此試探和懷疑的話,我看還是趁早放棄,投降好了。」

孫旻知道他說的氣話,即便詐降,也不能輕易為之,否則傳出去怎麼見人?對方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轉移話題道:「你讀過兵書?」

徐稚柳也不抓著不放,回道:「略知一二。」

他和吳寅偶爾對弈,吳寅常就棋面和他討論兵法,講述前人制勝之術。吳寅本想靠下棋鍛煉自己排兵布陣的能力,然於實戰總覺腦子不夠用,往往還沒走兩步棋就被徐稚柳看破心思。

為此吳寅總說,他若帶兵打仗,也必是一把好手。

古來當武將的文官確實不少,傑出者如開國名臣劉伯溫、宋景濂等,哪個不是既擅詩書,又懂天文兵法的高手?可惜了,徐稚柳可以是周齊光,周齊光卻不能是徐稚柳。

這輩子他既做不了文臣,更當不了武將。他的夢早在父親遭人構陷、含冤蒙難的那一天就全碎了。

「你年紀尚輕,學識不淺,師從何人?」

「我父親。」

「哦?我倒不知朝中還有這麼一位能人,他叫什麼?」

「他死了。」徐稚柳說,「他被他曾經的摯友所害。」

孫旻一怔,才要說什麼,被徐稚柳打斷,「你不用拐彎抹角,我知道你想打探什麼,無非是我究竟與誰合謀,欲行何事?」

孫旻揚眉,為其機敏叫好的同時,也感到幾分惋惜:「你有此本領,何必屈居於人下?不如追隨我干一番事業?」

「追隨你,豈非屈居於你之下?」他有凜然傲骨,亦不乏凌人氣勢,「何況,你所謂的事業,不就是如蟻附膻,橫徵暴斂?」

此話一出,孫旻身後十數個護衛齊齊亮刀!徐稚柳方殺手也快如閃電,左右開弓,與對方形成合圍的對峙局面。

一時之間雙方氣氛僵持,唯火堆旁兩道影子巋然不動,執笑淡然。

許久,透過那張面龐,孫旻想起一個久違的故人。他們長得並不相似,可方才極為短瞬的對視中,徐稚柳如山海般寧靜的眼眸,隨性的姿態和內藏的氣華,與那故人簡直如出一轍。

他的心神不由地晃了晃。

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想起那家人了,不管父親還是兒子,一度都曾讓他如鯁在喉,非拔除不可。縱然惋惜,若不能為己所用,也只能除之。

想到這裡孫旻有了決定,此夜話談也到了收尾時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強你,先渡過眼前難關要緊。明日若那流匪來襲,我會儘力突圍為你殺出一條血路。」

他這麼說,即做了選擇。

徐稚柳並不意外這個結果,向外突圍尚有一線生機,被堵死在峽谷里可就說不好了。

可他有的選嗎?

他只帶了幾個人,根本不是孫旻的對手,若非孫旻仰仗他這幾個人壯大逃脫的可能性,根本不會與他多話。他當然也可以不同意,不過為防遭到背叛,孫旻定會現在就殺了他,事後拉流匪墊背,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是以,沒有任何談判資本的他,只能當那個誘敵深入的餌。

以峽谷易守難攻的地勢來看,對方多半會在白天進攻,一天里最好的殺人時機就是熹微時分,敵人尚在睡夢當中,微亮從地平線躍出的一瞬,刀光與陽光並行於人間。

於是這一夜的後來,誰都沒有真正睡去,看似閉眼養精蓄銳,實在已將警備拉到最高。

黎明比他們想像的來得早一點,比起從未上過戰場的精銳部隊,殺手們對於遠方的動靜向來有著更為強烈的直覺。

在聽到地表發出輕微震動的第一時間,殺手做了一個手勢,雙方人馬立刻屏息噤聲,盡量將身體貼近山壁,與山巒合為一體。

打前鋒的人早已準備就緒,隨著一記響哨,敵人試圖遮掩行跡、匍匐前近的戰術被識破,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啐罵了一句「干他娘的」,隨之而起明顯的兵戈碰撞聲。

須臾之間,隆隆馬蹄愈發響亮,奔踏在峽谷之間,隨著地勢的延伸,引發地動山搖的動靜。

徐稚柳與孫旻各執一面山壁,隔著繚繞在山頭的朦朧白霧遙遙對視,彼此心知肚明,敵人的耐心被消耗殆盡憤怒揮刀的那一刻,才是他們較量真正的開始。

在那之後,無關身份,生死不論。

贏者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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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景德鎮飄起了雨。

梁佩秋在檐下望著雨,雨絲密密匝匝地裹纏心口。她掌間捏著一封信,正是方才吳寅託人送來的,其實午間派去浮梁縣衙打探的人回來,已經向她說明了情況。

流匪來勢洶洶,徐稚柳和孫旻被困桃花鎮,情況不妙。吳寅說早就飛鴿給徐稚柳告知此事,不知他為何還要出城,問她是否另有打算?

她心裡一團亂麻,哪裡想到徐稚柳竟會冒險利用流匪拖住孫旻。除了居九和觀音瓷,他從沒說過流匪一事!

可惡,梁佩秋恨恨地罵了那人一句。她不敢想任何壞的結果,只想著等他回來,如何叫他好看!

她想了千百種方式,想著想著,還是回到了眼前。

昨日觀音瓷已快馬送去京城。這次沒走水路,就是怕路上耽擱誤了吉時。大總管言之鑿鑿,說是用了最快的飛馬令,十日之內必達皇宮。

那麼,接下來她能做什麼?

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梁佩秋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了幾近大半夜,又止不住地咳嗽。用帕子擦去唇邊血跡時,順道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起身朝外走去。

徐忠如今上了歲數,本就覺淺,睡得不多,阿鷂輕扣屋門時,他第一時間就醒了,剛一開門,就被人急急往裡推。

撲面而來的雨氣隨洞開的門風散了散,借著燭火微弱的光,徐忠看清來人。

「大半夜的,你怎麼來了?」徐忠趕緊往外張望了一眼,輕手輕腳合上門,狠狠瞪了眼阿鷂,這才把人往裡帶。

梁佩秋顧不上滿身潮氣,快速說明情況,又道:「眼下安十九不在鎮上,正是舉事的絕佳時機。以風火神廟搭戲再唱《打漁殺家》為信,一旦開弓,絕不回頭。」

徐忠聽得胸膛震動,熱血沸騰,為這一天他們都等了許久,久到幾乎忘了,這才是他們一開始的合謀。

那一夜為保湖田窯和安慶窯不被太監搶走,王瑜決定身先士卒,助梁佩秋拱手而降,為表誠意,徐忠承諾從牢里出來後會借酗酒掩護,悄然集結有志之士,韜晦待時。

旁人看著,在太監的日益打壓下,湖田窯早已放棄掙扎,沒了當初天下第一民窯的風光,實際上這正是他們的策略。

有梁佩秋沖在前頭,乃為太監新寵,橫行無忌,誰還會注意日漸蕭條的湖田窯?誰又會把徐忠一個不成器的老頭放在眼裡?

景德鎮鄉民骨子裡天然流淌著抗爭的血液,先輩的勝利經驗告訴他們,權閹霸道,民必反之。

三窯九會被廢之時,一幫曾經受到太監欺凌的窯主坯主都站了出來,向楊公檢舉徐大仁之流的惡行,這就是徐忠的功勞。

如今清政之下,更不乏勇夫。只凡事都需要一個契機,一個由頭。

古有童賓殉窯,今有什麼?

梁佩秋很快離去,阿鷂送她到偏院一處人跡罕至的牆下,看她動作熟練地刨出狗洞鑽了出去,嘴幾乎張大地能吞下一枚雞蛋。

「你你你,你就是這麼來的?」

梁佩秋笑她跑偏重點:「難道你好奇的不應該是,為何我知道你家的狗洞?」

阿鷂一拍腦門,對啊!

梁佩秋怎會告訴她,王雲仙掌握著全景德鎮的狗洞。若非事出突然,她不會輕易用這法子,好在天還沒亮,又是雨天,她一路過來沒被人發現。

她並不知曉的是,在與阿鷂分開後,一道身影出現在牆下,望著那狗洞,粗拙滄桑的面孔逐漸凝結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