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正文卷

流匪來襲的消息很快自桃花鎮傳到周邊縣鎮,老百姓們聽說匪徒們兇悍,連當朝大官都被困住時,紛紛感嘆流年不利,說著各自往家奔,有的人未雨綢繆,連夜帶著家小南下避禍,有的人則把家裡的糧食清點再三,囤貨補足亦分作多份,和貴重物品一起藏了起來,關上門不再走動。

街上的店鋪大多都關了門,少有膽子大的也只做半天生意,天色一黑,所有人自發「睡下」,方圓百里猶如一片死城,沒有一點燈火,就連小孩夜啼也奇異地消失了。

這個時候還敢在外頭晃蕩的,唯有那真正的過街老鼠。

安十九欣慰於老百姓的識趣,懂得自己藏好,就是不給他添麻煩,否則撞見不該見的場面,還反過來怪他濫殺無辜。

眼下流匪將出路一堵,暴露在外的就是整個大後方。若要借流匪出力,掃平孫旻一行,那麼必須保證後方沒有援軍。

以他對饒州府知府的了解,那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和窩囊廢,隨便叫人傳個話過去,就能把對方忽悠地團團轉,完全不足為懼,剩下的便是孫旻暫且安置在浮梁縣衙的人。

這波人距桃花鎮最近,來得也會更快,必須要處理乾淨。

安十九人手不多,不敢強來,只能智取。奈何他豢養的府兵大多來路不純,瞧著就流里流氣,不容易讓人相信。

安十九好賴說了一通才打消對方疑慮,對方也知道京城那位大太監倒台了,這位正急於尋找新靠山,在收過沉甸甸的好處後,勉強容他在隊伍里安置,一路同行。

安十九抱拳感激,轉過身露出獠牙,笑意森寒。

當晚,趁著對方群龍無首秩序散亂之際,安十九的人在飯食里下藥。不出半柱香,孫旻留作後手的近百十號人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地倒下了。

那領頭之人咽氣之前眼珠子瞪得死大,似沒想到安十九會膽大到毒殺當朝官員,安十九則頗有興緻地把玩先前塞給他的好處,隨手揚起錢袋子,任裡面的金葉子天女散花般飛向手下,爾後踏著屍山打開門。

不想一抬頭,對上一張閻王般冷肅的面孔。

安十九怎麼也沒想到已經調去戍邊的吳寅,竟會殺個回馬槍。

他愣了一息,隨後為自己辯駁,言說和他們一樣來晚了一步,然而身後正在搶金葉子的手下,無疑出賣了他四處漏風的說辭。

慌亂中他不得不先行逃竄保命,好在吳寅沒有窮追,留下一行人清理現場,其餘大批人馬繼續向北趕去桃花鎮。

只是,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他與流匪勾結加害朝廷命官,當屬亂臣賊子,萬箭穿心死不足惜。

怎麼辦?

奔襲在山路上,望著黑天零散幾顆星,想到離開前的豪言壯志,安十九忍不住紅了眼眶。

老天為何總如此待他?!

身後一幫大老粗看著獨坐在馬背上笑得幾近瘋癲的主子,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不由地在心裡痛罵那個出自巡檢司的程咬金,好死不死在他們殺人的半路出現,不僅打破了他們全盤計畫,是否還將他徹底逼上了絕路?

想到這裡,他們不禁為前路迷茫起來。

其中矮個子的護衛最得安十九信重,一路過來,府兵們也皆聽他命令行事,不敢把壓力給到主子,只能悄摸摸用眼神詢問領頭。

矮個子護衛視若罔聞。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當初在安慶窯殺害他弟弟的乃是吳寅與新官。查了新官那麼久,豈會不知他是個冒牌貨?此事一旦捅出去,新官和吳寅一家必死無疑。

他只是不解,為何大人遲遲沒有出手?

他究竟在等什麼?亦或,他究竟還奢望什麼?

今日若沒被吳寅撞個正著也就算了,既然身份暴露,也沒什麼好怕的了。思及此,矮個子護衛招招手,身後靠近一人。

他傾身過去,附在對方耳畔嘴唇輕啟。不知說了什麼,對方面露訝色,旋即快馬而去。

而安十九呢,揮劍劈砍著眼前的荊棘,發泄這一生如闖關般重重失敗的憤怒和失意,從始至終都沒有發現有人離開了隊伍。

而此時隨著天際露白,吳寅離桃花鎮也越來越近了。興許風餐露宿連日趕路染了風寒,走到半路他打了好幾個噴嚏。

哪能想到有人背後罵他呢?他吸了吸鼻子,渾不在意地夾緊馬腹,終於在距離桃花村外十幾里的一處淺灘發現打鬥痕迹。

循著痕迹追蹤過去,恰見孫旻被合圍至斷崖邊,此時孫旻孤立無援,身邊已沒了任何幫手。千鈞一髮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秦方虎後頸。

秦方虎倒下之際仍在笑罵:「非我不濟,實乃你狗官命大!有本事等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不知是被嚇的還是被吼的,秦方虎說完,孫旻就力竭倒在了崖邊。

他沒想到吳寅會救他,但凡他的箭偏移半寸,動作慢上一步,今日他就可能赴黃泉了,然而吳寅並未和他多話,迅速問明情況後就帶人沖向了峽谷。

事後吳寅無數次地問自己,倘若早知因那所謂為官之道而摒棄私心,會使自己錯過救徐稚柳的那萬萬萬分之一機會的話,他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答案是不會,他絕不會舍徐稚柳而救孫旻。

因為在那之後不久,當他深入峽谷腹地,循著成灘血跡,屍體,斷裂的兵器一路至深處,始終沒有發現徐稚柳的蹤影時,他就已經後悔了。

他頹然地跪倒在地,任由積壓已久的憋屈煩悶不得志等種種情緒,隨著嘶吼穿破峽谷。

想到與徐稚柳最後一次見面,那一晚他多少帶著幾分對他的失望和不解,為的是什麼?就為徐稚柳一時心慈手軟,沒有追殺居九至絕路嗎?可是……可是他連孫旻都救了,徐稚柳豈會不救王雲仙?

他為何要救孫旻?是因為那麼多人看著,他怕解釋不清嗎?不是,是因為他始終記得徐稚柳那句話,「如果正義、真相,你我的生死,政治的清明,需要良民犧牲作為代價,那這樣的正義是恥辱的,這樣的真相是羸弱的,這樣的政治是會消失的。」

那樣一個少年人,歷經生死,幾度起落,仍至潔明亮。縱然孫旻絕不是良民,吳寅也絕不能使他努力想要守護的正義、真相和政治被打破。

他說過的,只要志不死,奸佞必除,他等著那一天,可那個傢伙,難道就這樣失約了嗎?

不久,消息傳回景德鎮。

都說人不可能憑空消失,那樣大一個峽谷,什麼情況不會有?要麼掉到哪裡去了,要麼被野獸吃了,無論哪個,生還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茶館裡酒樓里百姓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彷彿親眼看到那天的場面,一傳十十傳百的,久而久之猜測變成了事實——上任僅一年多的浮梁縣令周齊光,死了。

「居然又死了一個浮梁縣令?那位子不會有什麼髒東西在作祟吧?怎好端端的之前都沒事,一坐上那位子就出事,當真晦氣!」

「你真敢說呀,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自楊公之後,夏瑛,張文思,周齊光三人接連出事,雖然死法各有不同,但相隔時間之近,實在太過離奇巧合。」

「無獨有偶,可一不可再,這麼多個還能是巧合?先說明,我是不信鬼神的,此事多半人為!」

「閉緊你的嘴巴!我們還不想死。」

「那什麼,問句題外話,何以楊公能僥倖逃過一劫?」

「有沒有一種可能,楊公性子溫和,沒有威脅到某人利益,所以命大地活了下來?」

「狐狸大王也太猖狂了吧!他眼裡還有王法嗎?」

「我可沒說某人就是狐狸大王啊!」

「我呸,你這話和直說有什麼區別?整個景德鎮除了他,還有誰敢拿當官的開刀?所謂一山不容二虎,縣令和陶官向來只有一個能稱王。」

「周大人推行新政,成立陶業監察會,還請回最為公正的楊公主持監察,一上來就滅了三窯九會……你們說說,多麼好的青天大老爺,怎就叫天殺的賊匪害了!不是說北地鬧匪患嗎?怎麼跑到咱這來了?」

「還不都是太監還害的!你們還不知道嗎?眼下饒州府都傳遍了,狐狸大王要反,和流匪勾結殺了上面好些人!要不是他,周大人怎會出事!」

「不會吧?他為何要反?」

「世道太亂了唄!這年頭誰有點實力不想自立山頭?」

「你的意思是,那流匪是他故意招來的?殺千刀的死太監,好不容易才太平幾年,又要亂了嗎?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過個屁,他要真敢反,我們就反他!」

在沸反盈天的民議中,一場運動悄然開始。對於將要揭竿舉事的義軍而言,縣官周齊光之死可謂討伐太監的絕妙東風,絕不可錯過。

然而,所有人等了又等,始終沒等到風火神廟再唱《打漁殺家》,什麼意思?連徐忠都來問了,梁佩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唯一個字——等。

當年憑著《打漁殺家》,徐稚柳撕開了官民之間維繫多年的虛偽和平的面紗。時隔多年,哪怕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他們仍舊要踩著他的血肉之軀,將民權捍衛到底。

每日閉上眼,梁佩秋耳邊充斥的皆是義軍們憤慨之言。

「安狗魚肉鄉里,禍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鎮就一片烏煙瘴氣,他擅自改建,致我兄長死在河灘下,此仇不報,誓不瞑目!」

「他手下擄了我未過門的妻子,送給那好色成性的徐大仁,可憐我那小媳婦懷胎十月難產而死,孩子竟被他們隨便丟棄在城郊亂葬崗上,生生哭了一夜哭死了!這幫吃老百姓肉喝老百姓血的傢伙,我必要將他們千刀萬剮!」

「若非安狗,我母親何至於為那一厘不讓的勞資嘔血而亡?」

「還有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被逼得跳了江,至今還沒找到屍首。」

因事關重大,參與密會者只有寥寥幾人,然他們的聲音卻有浩然成風之勢,足以將隻言片語送上九霄雲天。

徐忠勸道:「凡事都講求趁熱打鐵,安狗引狼入室,殘害忠良,周大人雖只在任一年,但對景德鎮付出了許多,政績斐然,若能好好利用,必能一舉而成。梁佩秋,你究竟在等什麼?」

等什麼呢?等他的屍首,或一個確切的死訊?

「人總有私心,冒死聚在一起圖謀大業並不容易,甭看他們叫得凶,實則心裡都沒譜,可若有東風,原本只三分勝算,便有了七分,此機不可失。」

徐忠不想說那樣的話,可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個時候周齊光死了,死得極好!

鬥爭本就要流血。

「周齊光是個好官,他的血不會白流。」徐忠說,「你還記得玫瑰和翡翠那兩塊稀世罕見的名釉料子嗎?我經過反覆試驗已經燒制出來了,和你在宮中所見一樣。鈞窯名瓷再現人世不是空談!那是周齊光送來的料子,我會昭告天下,為他的死添一把火。」

梁佩秋忽而淚流滿面。

為宋滅亡三百多年後重現江湖的罕見名瓷。

亦為他的骨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真正體會到徐稚柳的心之所向,若他當真死了,想必在天有靈,也很願意助他們一臂之力,可她還是不忍,不忍他的一生又一生,就這麼隨意地在流言中蓋棺定論。

為什麼徐稚柳總是這樣的死法?

為什麼徐稚柳只有死法,沒有活法?

憑什麼?

憑什麼還沒大白於天下,就要畫上句點?

她閉上眼,強忍胸腔滿溢的酸澀,可眼睛止住了,嘴角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可他不是周齊光,他是徐稚柳。」

他是世間唯此一人的徐稚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