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灼被季聽牽著在光道上小跑前進,不斷去看左右兩旁的太空。他看著那些瑰麗壯美的場景，看星體不斷誕生和消亡，只覺得跨出的每一步都穿過亘古,穿過那些寂寞而漫長的歲月,感覺非常奇妙。
單一的畫面漸漸有了變化,新的畫面不斷湧現，他在那瞬息萬變的色澤里辨認著，只看得眼花繚亂。
兩人停停走走，季聽一路給戚灼講解,並能準確地揪出那張畫面，放大給他看。
「你看章魚人,好多的章魚人,他們本來是要被壞人抓走的，我把那些壞人都擦掉了，你看,一個壞人都沒有。」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清澈的河，幾名章魚人在河裡打水仗，興奮地啾啾大叫著，數條觸手卷得水花四濺。有幾名坐在岸邊修補漁網的章魚人被逗得直笑，那年紀小的便按捺不住,也丟掉漁網遊了過去，加入打水仗的隊伍。
「哈哈哈,他們好厲害啊,哈哈哈哈,他們那麼多手,可以打起來好多水呀。」季聽激動得跺腳,「我們幼兒園夏天也打過水仗的,我要是有這麼多手，這麼多觸手就好了，我要把幼兒園的小朋友全打翻。」
戚灼看著那群章魚人，眼裡也帶上了笑意，喃聲道：「這是堪塔星。」
「這些章魚人里沒有小魚哥哥，我找下其他地方。」季聽將小屏縮小，又在長畫卷里那些閃現變幻的畫面里尋找：「我能找著小魚哥哥的。」
戚灼在旁邊暗自觀察，見季聽看也不看地伸手向前，似乎只在那些不斷閃現的小屏畫面里隨意一撈，再點開放大，一名大眼睛小章魚人就出現在屏幕里。
「小魚哥哥。」季聽既驚喜又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小魚站在一棵結滿紅果子的樹下，手裡拿著一隻啃了個缺的果子，滿臉皺成一團，腦袋和身體都在哆嗦。
他這模樣一看就是被酸的，戚灼不由感到牙齒髮軟，身旁的季聽也發出倒抽氣的嘶嘶聲。
但小魚咂巴咂巴嘴，似乎覺得回味還不錯，居然又對著那果子啃了一口，然後再次皺起臉渾身哆嗦，幾條觸手也縮成了一團。
「啊……」季聽這次捂住了自己的嘴。
戚灼覺得整個腮幫子都在發酸，眼見小魚又想再啃，忙道：「快縮小，先別看。」
季聽趕緊將那小屏放回長畫卷里，一邊捂著嘴抽氣一邊問：「哥哥，我們什麼時候能去看小魚哥哥呀？」
戚灼道：「章魚人都生活在堪塔星，現在民用航線還沒有開啟。不過據說快了，只要航線開啟，我們就可以去看他。」
看過小魚，兩人繼續往前，這次戚灼沒走出幾步，突然升起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身後有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他猛地轉過身，但身後光道上一片空空，什麼異常也沒有，只有兩旁的場景在無聲地變動。
季聽也跟著轉頭好奇地看，又轉頭問戚灼：「你在看什麼？」
戚灼怔立幾秒後緩緩搖頭：「……沒什麼。」接著便牽著季聽轉身：「走吧，看看前面。」
「嗯，好。」季聽邊走邊語氣神秘地道：「我給你看個好看的。」
戚灼又轉頭看了眼身後，心神不寧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出一段後，季聽突然停步，驚喜地笑道：「哈！就是這裡。」
戚灼也跟著停步，這才發現長畫卷的下方有一面微微凸出的長方形小屏。
「這是什麼？」戚灼問道。
季聽轉頭看著他，有些神秘地道：「這是戚上尉叔叔和小周哥哥。」
戚灼不明所以，就見季聽突然伸手點了下，那小屏瞬間展開，鋪滿了他面前的整個視野。
「哥哥，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我知道前面有片林子，裡面長著羽格蘿，你不是老嚷嚷著想養盆草嘛？我去給你摘點。」
……
戚灼看見一架機甲降落在一處樹林前，從艙門口滑下來一個人，手拿著粒子槍鑽進了茂密叢林。
「那是戚上尉叔叔。」季聽給他解說。
戚灼認出了戚上尉，還瞧見留在機甲里的中季聽也離開機甲，悄悄跟了上去。
「這裡我看過的，這段不好看。」季聽嚴肅著臉道：「你以為小周哥哥他們會遇到怪獸，然後把怪獸打掉嗎？其實沒有遇到的，很不好看。」
季聽伸手撥動畫面，如同在快進：「後面也不好看，很多螅人在和他們打仗，看得我很不舒服，我就把那些都擦掉了……」
雖然他將那些不想看見的畫面都擦掉了，但想到之前見過的小周哥哥在機甲里哭，那個也叫做季雲的人像是死在了機甲里，心裡就些悶漲，也加快了撥動的動作。
但他撥到原本應該是盡頭的地方時，卻遲遲沒有遇到卡頓，進度條還在繼續往前移動。
「它為什麼還能往前滑呀，以前滑到這裡就不動了。」季聽有些驚訝地道：「還可以，看，還可以也。」
當季聽停下時，小屏里還在演繹著一幕場景，而屏幕下方的進度條也在繼續緩慢延伸。
「它在變長，它一直在變長。」季聽指著畫面對戚灼道。
戚灼卻沒有回應，只注視著面前的場景。
這應該是片處于山底盆地里的基地，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上的飛鳥排成行，在大片晚霞的廣闊背景里朝遠方飛行。它們的毛羽都被晚霞染成了橘紅，包括地面上那些正在修建中或是已經修建完好的建築，也都被鍍上了一層暗金。
畫面漸漸放大，可以看清基地的形貌，季聽仔細端詳著其中一棟圓屋頂建築，指著它對戚灼道：「哥哥，我見過它的。」
「對，這是子楓基地。」戚灼道。
他之前和季聽、狗蛋一起穿過蟲洞，便掉在了這顆行星的叢林里，後面在荒漠里昏厥，被巡邏艦救回了子楓基地，也見著了同樣迷失於時空中的戚中校和大季聽。
雖然他認出來這就是子楓基地，但建造得比他上次見著時更為龐大，佔地面積也更廣。不光是山谷盆地拔起了座座建築，旁邊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的平地也出現了很多人工種植的樹木，給這片黃色荒漠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綠。
畫面繼續放大，放大至基地內其中一棟樓房的房頂，顯出兩道坐在鐵架上，依偎在一起看夕陽的背影。
「是戚上尉叔叔和小周哥哥。」季聽還未看見他們正臉，就已經激動地叫出了聲。
如同一個正在運鏡的長鏡頭，畫面緩緩旋轉至兩人正前方，穩穩地停住。
傍晚的柔風拂起少年季聽的髮絲，露出那白皙飽滿的額頭。他仰頭看著戚上尉，眼睛如同含著一汪柔柔春水。戚上尉捏著他的下巴，目光滑落到那兩瓣殷紅的唇上，再緩緩俯身……
戚灼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血液立即衝上頭頂，臉也像被火燎了般灼熱發燙。他正尷尬地想收回視線，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看向旁邊的季聽。
只見季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看著那兩人，還走前兩步踮起腳，似乎想湊近些，方便看得更真切。
戚灼也顧不上那麼多，直接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同時喝道：「別看！不準看！關掉！把他們關掉！」
季聽在他手下動了動，他又破音大吼：「不準動！不準看！快關掉！」
季聽被嚇得一個哆嗦，在原地僵硬了幾秒後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可是我要關掉的話就要動啊。」
「那你看著我，不準看前面，伸手去摸著關掉。」
季聽並不會覺得戚灼的要求很無理，只按照他的要求側著身體往前，再伸手將那小屏縮小。
戚灼看著面前場景恢複成了主畫面，全是浩瀚的變幻不休的小屏，這才鬆了口氣，也收回捂在季聽眼睛上的手。
季聽卻渾身緊繃地站著沒有動，只轉動著眼珠慢慢看向那小屏，緊張地問：「剛才有什麼嗎？剛才有什麼怪物嚇到你了嗎？我不怕的，我可以去將那怪物擦掉。」
「沒有，沒有怪物。」戚灼神情已經勉強恢複鎮定。
「啊……」季聽面露不解：「那你怕什麼？」
「我沒有怕。」
季聽斜著眼睛，滿臉都是不信：「你明明怕了，你說話都變成了這樣——關掉，不準動！不準看！關掉！咦……你耳朵都嚇紅了。」
「我說了我沒有怕，也沒有怪物。」戚灼看著他這幅樣子就來氣，只牽起他往前走：「走了，別在這兒，我們先去前面……小心看著腳下，別看我……說了別看我，再看我——」
「我知道，你就要收拾我。」
「……知道就好。」
季聽還在頻頻往後張望，戚灼卻牽著他一直朝前，他便也回過了頭。
「可是我還沒有看夠啊，我還想多看一會兒小周哥哥和戚上尉叔叔。」季聽有些不滿地嘟囔。
戚灼道：「他們有什麼好看的，瞧一眼，知道他們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有很多好看的哦，瞧一眼不夠。」
戚灼不理會季聽的抱怨，他也就慢慢收住了聲。兩人繼續停停走走，季聽不時從身旁長畫卷里抽出一張小屏，放大給戚灼看，再得意講解他是怎麼擦掉那些正在打仗的星艦和激光炮的。
戚灼原本聽得挺認真，但那種異樣感又漸漸從心裡升起，彷彿有人就跟在身側，安靜且無聲地看著他。
這種被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明晰，但並沒有讓他覺得抗拒或是不安。與之相反，他只感覺到了熟悉和安心，如同幼時在睡夢中醒來，剛被投在牆上的傢具黑影嚇一跳，便看見父親還坐在一盞小燈前辦公那樣安心。
彷彿只要那道身影在，那些張牙舞爪，令他生出許多可怕猜想的傢具倒影也就成了卡通片里的皮影角色。
想到父親，戚灼心頭一動，也浮出了個猜想。
這個猜想既讓他不敢置信，也讓他心跳加速，血液衝擊得眼眶也陣陣發熱。
「……這個就是我擦掉的星艦，你看，我把那些激光炮也擦掉了……」
季聽還在絮絮叨叨，戚灼卻呼吸急促地四處看，突然對著無人的空間啞聲問了句：「是你嗎？是不是你？」
「是我呀，就是我擦掉的。」季聽渾然不知地接嘴。
戚灼卻沒有理他，只順著光道往前，匆匆跑出一段後又倒退著前進，不斷在這處空間里張望。
「是你嗎？是不是你？你能說話嗎？你能不能出現？我知道跟著我們的是你，你能不能出來？你出來！你快出來！」
戚灼的聲音越來越急，卻突然停下呼喊也停下了腳步，僵著身體站在原地。
他慢慢轉過頭，但身側什麼都沒有，又抬手摸向自己發頂，也只摸了個空。
彷彿那隻落在他頭頂的寬厚手掌只是他的錯覺。
戚灼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那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頭，又落在他肩上拍了拍。
季聽這時小跑上來，既驚慌又茫然地問：「哥哥，你怎麼了？」
戚灼重而緩地喘著氣，胸脯跟著起伏，好一會兒才勉強吐出兩個字：「沒事。」
季聽仰頭看著他：「那你怎麼哭了？」
「沒有。」戚灼咬緊牙，淚水還在往外湧出，垂在褲側的雙手緊攥成拳。
季聽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戚灼卻已轉過身，只短促地說了聲：「走吧。」
季聽默默跟在戚灼身後，又追上去牽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
「哥哥你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我抱著你走？」
戚灼將眼睛在肩頭上蹭了下，粗噶地道：「那你抱。」
季聽摟住他的腿往上提了下：「好像我抱不動哎。」
「抱不動就別廢話。」
戚灼繼續往前走，季聽小跑跟著，又解釋道：「我剛剛念一年級，還是小孩子，有點抱不動。」
戚灼的情緒已經緩了過來，微微側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右側，又收回視線：「你不老說你已經是一年級的大人，幼兒園才是小時候嗎？」
「其實我現在也是小時候，那個季聽，那個季聽不就是還在讀幼兒園嗎？我還是小時候。」季聽一邊小跑，一邊煞有介事地道：「等我到了三年級就是大人了，那時候再抱你好不好？」
戚灼沒有應聲，季聽探頭看看前面，突然想到了什麼，啊地一聲大叫。
「怎麼了？」戚灼立即剎住腳步。
因為激動，季聽的臉迅速漲紅，手指著後方已經快瞧不見的那張小屏：「可以看到戚上尉叔叔和小周哥哥，也能，能看到蛋蛋。」
「狗蛋？」
季聽沒有再做聲，只掙開戚灼的手，飛快地奔向前方。戚灼立即反應過來，也趕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