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前夕(入v公告)
宮宴上一片安靜。
眾人聽著喬青霓彈奏的曲子。
有文臣聽得如痴如醉,武將也少有的沉默。
官家千金是有歆羨者,有嫉妒者,有自慚形穢者;不少世家公子更是抱憾於昭陽公主早有婚約,卻又難掩仰慕。
御椅上,喬恆眉頭緊鎖,似在思忖著什麼。
有懂樂理者低呼:「這莫非便是傳聞中的霜山曉?」
喬綰原本想要起身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坐在原處,怔怔地看著喬青霓。
看來並非自己聽岔了,真的是霜山曉。
慕遲曾在松竹館彈奏的那曲霜山曉。
喬綰也沒想到喬恆會在此刻點自己的名,搖搖頭後又點點頭:「回父皇,兒臣前段時日的舊疾還未好利落,怕傳給父皇,便不過去了。」
「不用,」喬綰站起身,隨後才發覺在百官面前格外失禮,勉強笑了下,「父皇,不用麻煩景少將軍了,公主府的馬車正在外頭候著……」
喬青霓咬了咬朱唇,朝喬綰處不甘地掃了一眼,隨著宮人退至自己的位子。
「昭陽公主果真是大吉之人。」
不知多久,琴聲停下,一陣死寂後,湧來陣陣掌鳴。
景闌一怔,神情更難看了:「你這是何意?」
喬綰沒心思與他回嘴,只懨懨道:「抱歉耽誤你看三皇姐了,不過你若是快些,興許回去還能同三皇姐說幾句話。」
就像……被她下了[***]似的。
是巧合嗎?
甚至當初在松竹館,若非自己橫插一腳開價兩萬兩買下慕遲,他本該被喬青霓買去的。
「那群下人素來不知輕重,」喬恆沉哼一聲,看向景闌,「景闌,你覺得呢?」
那時,松竹館喊價者眾多,他獨獨看了喬青霓的方向一眼不是嗎?
喬綰任倚翠扶著上了馬車後,方才掀開窗子看向正翻身上馬的景闌:「景少將軍駕馬遊街一圈便回宮宴去吧,不用送我了。」
而今,喬綰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喬青霓很適合這首曲子,儼然鳳凰于飛。
可他卻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就連三公主彈琴時也這樣。
喬綰本就心煩意亂,眼下還要應對一個可能是夢中殺她的人,更是煩躁。
景闌越想越氣。
喬綰點頭:「能。」
尤其一出宮門,便望見景闌牽著馬,神色陰翳地站在她的馬車旁,明顯對於送她回府很是不悅。
說著,餘光卻望見了一旁的喬綰,隨後欠了欠身子:「小十一臉色這般難看,可是身有不適?過來給朕瞧瞧。」
景闌默了默,氣得抓著韁繩駕馬繞著馬車轉了兩圈,可又說不出自己心中為何生氣。
原本便是一對的嗎?
御椅上,喬恆的反應與眾人不同,他的神色有些冷淡,對喬青霓點了下頭:「青霓有心了,賞。」
喬綰只覺自己思緒一陣煩亂,意識混雜間,她突然想起決定為慕遲拿雪菩提的前夕,曾抱著箏讓慕遲教她彈奏霜山曉。
景闌氣笑了,陰陽怪氣道:「長樂公主能有這般好心?」
「竟真是霜山曉?」
香囊的濃郁香氣引起的肺腑不適已經逐漸消散,可喬綰還是覺得自己的心口憋悶得難受。
喬恆倒也不在意,關切地看著她:「既是這般,便無需在宮宴久待,過幾日還有祭山大典,回去好好歇息養好身子,」說著,他的目光在宴席之上環視一遭,「我看景家那小子閑得很,便令他送你回府算了。」
「聽聞這霜山曉和雲裳吟乃是龍鳳雙曲,而今竟都被昭陽公主尋到了。」
那時,慕遲對她是少有的冷硬,雖然轉瞬即逝。
景榮一驚,轉頭看向景闌,果然見他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地看著長樂公主處。
喬青霓瑩瑩起身,形容嬌媚卻落落大方:「父皇,兒臣偶得霜山曉曲譜,今日彈奏前篇獻與父皇,願父皇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他說:公主不適合這首曲子。
霜山曉和雲裳吟是龍鳳雙曲。
從方才入宮,她對他一副避而遠之的態度,和每日派人去將軍府送珍貴藥材的行徑截然相反;到宮宴上她環視一圈死活不看他一眼,看見了也疏遠地笑笑移開視線;再到皇上令他送她回府時,她想也未想便回絕的態度。
景闌黑著臉看了眼喬綰,率先轉身退了宴席。
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傳如喬綰耳畔,她初次覺得燥熱的肺腑湧起一股涼意。
景榮心底長嘆,想著景闌這小子若是回絕,便順勢周旋周旋,將賜婚一事解決了。
群臣詫異地察覺到皇上對兩位公主的區別,心中暗道皇上果真寵溺十一公主,即便這十一公主無甚長處,行事更放浪形骸。
「……」
可未曾想,景闌沉默幾息後,站起身一抱拳:「臣遵命。」景榮滿眼詫異。
可喬青霓怎會彈這首曲子?
喬青霓曾命人在整個大黎尋找霜山曉的曲譜數年,都未能有一絲一毫的消息,卻在慕遲出現僅僅兩個月後,便得到了曲譜。
景闌緊皺眉頭,說不定她真的在給他送去的名貴藥材里下了[***]。
以她一貫的手段,做出什麼事也不稀奇。
「真的景闌,」喬綰見景闌沉著臉一言不發,誠摯道,「你再耽誤下去,三皇姐便要離席……」
「閉嘴。」景闌氣惱地打斷她。
喬綰抿了抿唇,竟然真的乖乖閉嘴了。
景闌此時才看清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怔愣了片刻,不自然地咳嗽兩聲,吩咐馬夫:「回府。」
喬綰聽著馬車外跟著的噠噠馬蹄聲,撇了撇嘴,她讓他回去了,是他自個兒不回的,這就怪不得她了。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便回了公主府。
喬綰卻依舊靠著軟墊,悶悶地抱著宮毯,目光怔忡地放空,沒有下車的打算。
她心中亂得很,不知該如何面對慕遲。
若那首霜山曉只是誤會還好,若不是誤會呢?她該如何做?
真的如當初所說,他敢背叛她便打斷他的腿,將他永遠囚在自己身邊?還是……放了他?
可是好像不論哪一個,她的心裡都有些難受。
不,是太難受了。
不忍傷害,卻更不願放他離開。
話本中,那些書生小姐的故事總是那般美好。
但從未有人告訴過她,愛慕之情竟會讓人這般難過,甚至……束手束腳。
「公主?」倚翠看著她蒼白的臉頰和微紅的眸,只當公主還在為昭陽公主出盡風頭的事煩擾,想了想壯著膽子輕聲寬慰,「您不用為了昭陽公主的事煩心,聽聞過兩個月昭陽公主便要前往大齊聯姻了。」
喬綰回過神來,知道倚翠想歪了,卻也未曾解釋,只笑了下便要下馬,下瞬卻驀地停住。
聯姻?
其實,將一個人困在身邊,也許無需打斷腿,還有一個法子……
喬綰的呼吸微緊,立即跳下馬車,隨後便被馬車外的一人一馬驚了一跳,待看清是景闌時,沒好氣地問:「景少將軍怎麼還在這兒?」
景闌一滯,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一甩韁繩駕馬離開。
喬綰對著他的身影冷嗤一聲,莫名其妙。
轉身快步走進府中,徑自朝暖閣而去。
府內因著年節,處處張燈結綵,枯枝上墜著今日的薄雪和嫣紅的燈盞,殿閣下的懸燈幽幽亮著。
喬綰走進暖閣院落便喊道:「慕遲……」
話卻在推開門時戛然而止,滿心的期待乍然成空。
房中空落落的,並無一人。
*
皇宮後方的玄武門外,有一片密林。
身著紫色官袍的男人看著不遠處的男子,夜色與雪色間,他像是一隻吃人的妖鬼,令人心驚。
許久,男子側眸,眼波幽暗:「文相是說,喬恆準備賜婚了?」
文遜頷首:「是。」
慕遲負手立在薄雪之上,看著遠處交錯縱橫的枯枝敗葉。
喬綰和景闌成親,自是對喬恆百利而無一害,以前他對景家的兵權有所忌憚,而今得知二人早已私相授受,自然大喜,急於賜婚也在意料之中。
這親事由他促成,祭山大典後,便都塵埃落定,他合該樂見其成。
到時,他心底那種不受控的情緒、被喬綰這般女人擾了心緒的不甘,也該消失了。
可是,他忍不住觸了觸心口處,空空蕩蕩的。
沒有爽快恣意,只有迷惘。
「慕公子莫非不忍?」文遜見他久不作聲,低聲問。
慕遲回神,目光陡然如淬毒一般,良久低笑一聲:「右相對我很好奇?」
文遜一怔,只垂下眸,拱了拱手,轉身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慕遲仍站在原處,單薄的雪白袍服在寒風裡微微拂動,司禮悄然現身:「公子,昭陽公主說,改日想見您一面,當面謝您贈曲譜之情,您看……」
慕遲沒有應聲,仍望著前方。
成親啊。
無非便是拜堂、親熱、洞房,這些僅想像都令人作嘔的親近。
甚至餘生身邊都只能看著同樣一張臉……
喬綰這般喜新厭舊,怕是能將她折磨瘋罷。
「公子?」司禮聲音大了些。
慕遲眸光一定,看向他。
司禮忙低下頭:「昭陽公主那邊,您準備如何回?」
喬青霓。
李慕玄的未婚妻,大齊的准太子妃。
還有……
五年前,作為一個見不得光的怪物,第一次被帶出地牢隨李慕玄一同來黎國時,驚鴻一瞥的那個女子。
「過幾日便是黎國的祭山大典吧?」慕遲側眸,眼底漆黑如深潭。
「是。」
黎國祭山,祭的是北城門外的雁鳴山,此山不高,地形卻有些複雜。
而他的人,則屯在雁鳴山外。
「我會混入祭山大典中,」慕遲頓了下,「到時……」
他的話音並未說完,頭頂驀地響起一聲長鳴,漆黑的夜色瞬間被點亮,絢麗繽紛的焰火綻放在空中,恍若流星,璀璨萬分。
比他曾在地牢中見到的,要盛大瑰麗的多。
「慕遲,我們一起吃元子,看焰火。」
他恍惚想起,喬綰入宮前,似乎這樣說過。
*
景闌將喬綰送回府,騎著馬懶懶散散地在空無一人的街市上閑逛。
除夕夜,本該是闔家團圓之時。
可景家主母並非他生親,二人一向相敬卻不親近。
老頭又在宮裡頭,他不願再去宮宴中,裡面的虛偽與恭維,令他心中不適,甚至還不若賭場令他舒服。
然當他真的駕馬來到賭場,聽著裡面擲骰子的吆喝聲,只覺得很無趣。
百無聊賴之下,景闌順手摸到袖中的香囊,盯著上面的「綰綰」二字,他悲哀地發現,除了那群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喬綰竟是他宮外唯一一個相識的人。
不過想必喬綰那女人正和慕遲一塊過節。
世人還說他放蕩紈絝,喬綰分明比他更甚。
景闌冷哼一聲,踢了一下馬肚,不多時馬匹嘶鳴一聲,停在了公主府的牆外。
景闌想,他就是來還香囊的,將香囊扔進院子里就離開。
腳尖輕點馬鞍,景闌悄然無聲地飛上牆頭,而後微頓。
喬綰正一個人坐在小榭中,桌上卻放著兩碗冒著熱氣的浮元子。
她的神色不像平日的驕縱,反而帶著幾分寂寥,披著厚厚的狐裘,獃獃地看著夜空中華麗的焰火。
莫名的……有些可憐。
景闌忙揮散這些離譜的念頭,聖上寵溺囂張跋扈的長樂公主,豈會可憐?
就在這時,一束焰火再次綻放,剛好綻放在他的頭頂。
景闌身軀一僵。
喬綰循著焰火的方向看過來,抬頭,便對上了牆頭景闌的目光。
二人隔著不遠的距離面面相覷。
片刻,景闌轉頭便要離開。
「站住!」喬綰反應過來,起身嬌聲呵斥,方才的寂寥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景闌背影一滯,果然她都是裝的。
就在他停頓的工夫,侍衛已經將這面牆包圍了。
片刻後。
喬綰揮退下人,默默看著眼前的景闌:「夜闖公主府,景少將軍真不怕死啊。」
景闌臉色微頓,繼而長眉一挑:「長樂公主下馬車時臉色難看得緊,臣憂心長樂公主薨在府里,沒法向聖上交代。」
他竟敢咒她。
喬綰怒,轉眼想到什麼笑了起來:「我看是景少將軍返回宮宴後才發覺,三皇姐不願搭理你便離席了,便來我這兒找不痛快吧?」
「喬綰!」景闌惱怒地瞪她,靜默幾息後,他同樣挑釁一笑,「長樂公主怎麼一人在此,好生可憐。」
喬綰臉色微白,目光下意識地看向暖閣的方向,慕遲始終沒有回來。
許久她揚頭:「要你管,」說著,她抿了抿唇,嫌棄地瞥著景闌,「今晚我府中的浮元子多得很,剛巧也無人吃,便賞你一碗吧。」
她說著,將另一碗元子朝他推了推,恩賜般抬了抬頭:「本公主賞你的。」
景闌一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頭看向浮元子,表情細微地變了下:「這爛了的元子,是你做的?」
喬綰沒好氣:「幹嘛?」
景闌撇嘴:「真丑。」
喬綰怒視著他:「那還我。」
「我不。」
喬綰:「……」
看著景闌毫無吃相,喬綰翻了個白眼,吃了口元子,片刻後想到什麼,囫圇問道:「喂,你為何喜愛三皇姐啊?」
景闌拿著湯匙的手一頓,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繼而低下頭:「比你漂亮,比你溫柔,比你有才。」
喬綰低著眸。
這樣啊,那慕遲也會因為這些……喜愛喬青霓嗎?
再吃不下去元子,喬綰將玉瓷碗一放,掩去多餘的失落,拍了拍手站起身對景闌說:「行了,本公主吃完了,你也退下吧。」
說完便要離去。
景闌微凝:「你……」
未曾想喬綰一腳踩住了自己的狐裘一角,整個人不受控地朝前倒去。
景闌下意識地伸手,卻因坐著的姿勢,被她整個人重重壓了過來,倒了下去。
喬綰再一次砸在了景闌的身上,臉砸在他的胸口,鼻樑悶痛,人有些發矇。
一時之間,二人都呆住了。
幸而這次喬綰率先反應過來,剛要起身,又想起上次沒能完成的事,一咬牙,伸手便探向景闌的胸口,一把將他的衣襟扯了開來。
「喬綰!」景闌咬牙切齒地喚她。
喬綰卻呆住了,趴在他身上,怔怔看著光裸的胸口。
那裡的確有一塊暗紅印記模樣的胎記,卻並非十字星狀,而是……像座小山。
景闌不是夢中那個人。
可若不是景闌,還會是誰呢?
還會是誰……有能力發動宮變,且那般愛慕著喬青霓呢?
「二位,在做什麼?」低柔的嗓音帶著森冷蝕骨的寒,自小榭外傳來。
喬綰抓著景闌衣襟的手猛地顫唞了下,後背徐徐爬上一縷寒意。
這溫柔又殘酷的語氣,像極了夢裡那人掐著她的脖頸時,笑著對她說「陛下已經離去,輪到小公主了」的那句。
喬綰仍趴在景闌身上,轉過頭去。
慕遲一席單薄的白衣,站在一片昏暗中,雙眸直勾勾地攫住她,面無表情。
影影綽綽的燭火勾勒出頎長而瘦削的輪廓。
莫名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