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是他

正文卷

第十八章 、是他

將喬綰與景闌的事戳破到喬恆跟前後, 慕遲便知,事情已經成了,自己也無需再管此事。

只等喬恆不日給二人賜婚便可。

他也大可不必再回公主府。

該離去了。

可是, 慕遲一人在皇宮後的密林站了許久。

久到肢體在寒夜中微僵,始終一動未動。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心中一片茫然無措, 好像不知該去往何處。

心底冒出一道聲音:回去吧, 過完這個新正, 只當是擅自擺弄喬綰姻親的補償。

四肢慢慢蘇醒,像是被說服一般, 他最終疾步折返回了公主府。

可是這欣喜卻又在想到喬青霓彈奏的那曲霜山曉、想到方才那一瞬間的熟悉感時平復了下來。

直至站在府邸門口,他方才驚覺,自己竟有些迫不及待起來。

話落,他一揮身後的錦裘,飛快地瞥了一眼慕遲,輕哼一聲,躍上牆頭悄然離開。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所以他壓下所有的異樣,柔聲問:「二位,在做什麼?」

而一旁的桌上,放著兩碗吃剩的浮元子。

她看過他的胸口,那裡沒有那個十字星狀的傷疤。

牽手?親吻?或是……縱情歡.愛?

是不是, 不用自己插手,他們也會成為夫妻?

胸中湧起陣陣寒意與殺意翻湧, 慕遲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何種情緒作祟, 心口處像是被人用力地攥了一下, 一股淺淡而陌生的酸澀感慢慢滋生。

一走進寢殿,暖意頃刻席捲而來。

可是,當行至後院小榭時,他又看見了什麼?

喬綰親密地趴在景闌的身上, 火紅的狐裘將二人籠罩在其中,她的手正曖昧地扯著他的衣襟, 露出光裸的胸口。

為打破沉寂,喬綰伸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而後瞬間被他冰涼的手指吸引,像是焐著一塊冰一樣,刺骨的寒。

可喬綰卻像是被他嚇到了,獃獃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像是看見了怪物一樣,臉色蒼白。

——她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能這般坦然地將景闌壓在身下,卻要怕他?

喬綰安靜下來,拉著慕遲朝寢殿快步走去。

最後一字沒機會道出口——喬綰下意識地朝一旁躲了下。

她在避他。

就這樣著急嗎?

慕遲目光一緊,看向喬綰。

「呵,」景闌冷笑一聲,伸手將衣襟扣好,「喬綰,你覬覦我的身子吧?」

她怕他什麼?

她憑什麼怕他?

喬綰的意識逐漸回籠。

喬綰裹著狐裘後退兩步,隔開與景闌的距離,看向慕遲時,心底不由升起一陣欣喜。

慕遲的手僵滯一瞬,笑也停在了唇角,目光瞬間幽沉。

喬綰回過神來,匆忙撐著景闌的胸膛便要站起身,卻又在看見景闌被她扯開的衣襟,欲蓋彌彰地伸手替他遮蓋好。

「公主不必解釋,」慕遲笑著走到她跟前,伸手便要為她整理凌亂的狐裘,「我信公……」

喋喋不休的話,在抬眸對上慕遲的視線時停了下來,喬綰唇微動,想要問他關於曲譜的事,可心中卻不知在怕什麼,問不出口。

「喬綰,」景闌怒視著她,耳根微熱,「你簡直……無藥可救。」

因為有了景闌,所以不需要他了?

喬綰也察覺到異樣,她也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夢裡的身影,便躲開了。

她離去時, 說要同他一塊吃的浮元子, 如今卻與景闌一塊吃的。

景闌的臉色更黑了。

她詫異地低呼:「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方才去了哪兒?手都要凍僵了……」

慕遲心中更加惱怒了。

慕遲緩步朝小榭靠近了兩步,嗓音更加溫柔:「公主?」

甚至沒等賜婚,便迫不及待地在府中、在小榭里這樣親熱?

那以後呢, 會不會更親密?

寂靜的後院只剩喬綰和慕遲二人。

「喬綰,」景闌磨牙鑿齒地道,「從小爺身上下去!」

喬綰原本肆意的神色逐漸安靜,看向慕遲,好一會兒道:「方才,只是不小心跌倒……」

喬綰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最終她抿了抿唇,看向景闌:「方才,咳,抱歉。」

夢中的人,怎麼會是慕遲?

喬綰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知道他不是夢中那人,態度也變了許多:「是是是,景少將軍英姿勃發,我欽佩不已,不如景少將軍再給我看看?」

喬綰轉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慕遲,打定主意一般,伸手扯他身上單薄的袍服:「先把這件單衣換了,我命人去拿大氅來……」

慕遲任她扯著,不知何時,竟連厭惡被人碰觸的排斥感都淡了許多。

喬綰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他微微散亂的胸口,那裡依舊沒有那個傷疤。

喬綰鬆了一口氣,隨後才察覺到此刻二人極近的距離,臉頰一熱,忙後退半步:「你先去屏風後換衣吧。」

慕遲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屏風後。

喬綰一人坐在桌旁,直到慕遲出來,她轉身看向他,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她認真道:「慕遲,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有些話,她問不出口便不問了。

第一次,她想和一個人一直在一起,共度此生。

哪怕以後,她離開陵京,再不是公主了。

慕遲神情微怔,眉頭不覺輕蹙,心底茫然更甚,他未曾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可這話自方才還和旁人親熱的她口中說出,卻又帶著幾分好笑。

想到景闌,慕遲神色微沉,垂下眸去:「公主為何突然說這話?」

「想到便說了,」喬綰望著他,強硬道,「你不說話我便算你答應了!」

「對了,」她笑了起來,虎牙漸現,「初九祭山大典,你隨我一同前去。」

轉身的瞬間,她唇角的笑淡了些許。

慕遲,不要讓她失望啊。

*

黎國的祭山大典,自先帝時便有了,而今已成了習俗。

當年黎國與大齊的關係遠不如眼下這般和平,兩國時不時有摩攃。

大齊兵強馬壯,吞併了周圍數個小國,獨獨黎國,因有雁鳴山脈,才阻隔了大齊的軍隊,保住了陵京。

可先帝登上皇位不久,大齊愈發猖獗,竟於年節後率軍奇襲雁鳴山,甚至險些翻越過來。

幸而久未降雪的雁鳴山一帶,突然降了大雪,擾了大齊軍隊的計畫,黎國免於一場戰爭。

自此,雁鳴山便被視為黎國的福山,每年初九,便登雁鳴山祭台,行祭山大典。

初八。

華麗的馬車隊伍如游龍一般自皇宮出發,浩浩蕩蕩地朝雁鳴山前行。

不時有禁軍來回巡邏。

喬綰坐在馬車內,時不時看向對面的慕遲。

她素來不喜歡為難自己,那日既已做了決定,她便再不猜忌一些有的沒的令自己心煩。

可眼下,想到將要做的事,心中還是不由有些忐忑。

她知自己對喬恆還算重要,甚至連她將慕遲帶回府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不知……此事他能否縱容自己。

「公主在看什麼?」慕遲本就要來雁鳴山勘察地勢,喬綰的提議省了他的工夫,自是跟隨前來。

只是,自喬綰說了「一直在一起」那番話後,便再未有任何動作。

她一貫簡單得很,甚至無需多加留意便能看透。

而今卻頭一次看不透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啊?」喬綰眨了眨眼,下意識回,「看你生得好看。」

語畢,馬車內陡然安靜。

慕遲唇角恰到好處的笑意也僵了半瞬。

喬綰心中懊惱,剛要說些什麼補救,便聽見外面傳來陣陣馬蹄聲。

本以為是禁軍巡邏,未曾想那馬蹄聲竟跟著她的馬車響個沒完。

喬綰凝眉,掀開車窗朝外看去,隨後便望見身著銀甲的景闌騎著馬跟在馬車旁,眉頭緊鎖。

「景少將軍有事?」喬綰問。

景闌看向她,神情有些不自在:「為何不送了?」

喬綰困惑:「送什麼?」

景闌停頓了幾息:「藥材。」

喬綰不解地擰眉,後漸漸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前些時日自己送去的名貴藥材,後來得知他不是夢中那人,便再未送過。

喬綰斷不能直說,只睨他一眼:「送那麼多好東西,也沒等來一句感謝,還送什麼?」

景闌被她的話一堵,黑著臉不說話。

喬綰少見他吃癟,眼下更是從車窗探出頭,故意問道:「景少將軍不會一直在等著吧?」

景闌目光一緊,抬眸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爺等那幾個破藥材,可能嗎?」

「那你還問,」自己不情不願送去的寶貝被嫌棄,喬綰也不耐起來,眼珠滴溜轉了一圈,故意道,「你還是快去多看幾眼三皇姐吧,否則過些時日,人家便要離開陵京了。」

昭陽公主與大齊太子李慕玄聯姻一事,莫說朝臣,便是百姓都人盡皆知。

而今太子孝期將過,二人的親事自然要繼續。

說這話時,喬綰不時偷覷一旁的慕遲,見他始終不甚在意地低眉坐在那兒,前幾日鬱悶的心思不由高興了幾分。

也許,慕遲不喜愛喬青霓

也許,真的是她想多了呢?

景闌心中惱怒,可見她餘光總瞥向一旁,慢了幾步馬,沿著車窗朝里看去,隨後便看見了披著白色錦裘的慕遲。

景闌抓著韁繩的手一緊:「喬綰你……」

「怎樣?」

「不知羞恥!」扔下這句話,景闌僵青著臉色駕馬朝前走,伴隨著低聲喃喃,「小爺果真是瘋了……」

喬綰被他的話氣得臉頰通紅,瞧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重重落下窗子。

一抬眼便迎上了慕遲的視線,她嫌棄地撇嘴:「紈絝子。」

慕遲看著她生動的神情,彷彿連眸子里都燃起一股火焰來。

那股不適的感覺又來了,許久他笑了一聲,語調古怪:「公主很喜歡同景少將軍來往?」

「怎麼可能。」喬綰鄙棄地反駁,繼而想到什麼,定睛望向慕遲,眼神頃刻蹦出亮光。

慕遲被她看得微怔。

「慕遲,你可是拈酸了?」喬綰問道。

慕遲唇角的笑漸漸斂起,垂下雙眸,眉頭輕蹙著,心底竟有瞬間的無措。

喬綰卻只當他默認,整個人的神情都彷彿亮了起來,她得意洋洋地湊到慕遲跟前:「不過你無須捻酸,景闌心中愛慕的是我三皇姐。」

慕遲看著她恍若發光的瑩白臉頰,狹窄的馬車彷彿都逐漸溫暖。

暖得他格外心慌。

喬綰又道:「慕遲,明日,明日我給你一個驚喜好不好?」

*

馬車隊伍是在當日黃昏時到的雁鳴山。

一片平整的空地上,早已備好了數十頂幄帳。

喬綰的幄帳很是豪華,分為外間和內寢,內勤有一張柔軟的大床和一席軟榻,地面均鋪著厚厚的絨毯,燃著旺盛的火盆,整個帳內極為溫暖。

而慕遲的幄帳就在她旁邊,雖不算大,卻一應俱全。

這夜喬綰沐浴後,便宿下了。

第二日正午時,便是祭山大典的時辰。

祭台在山頂上。

喬綰一大早便換上了華麗的宮裝,未曾帶下人,隻身步行同幾位公主皇子一齊跟在喬恆身後,朝祭台走去。

後方浩浩蕩蕩地跟著滿朝文武大臣。

百層階梯並不算高,卻在雁鳴山的巍峨中,顯出幾分闊遠。

階梯之上,便是祭台。祭台前,祭品早已呈上,山神牌位、供器,也已歸置齊整。

大駕鹵簿隊列手牽駿馬,馬身皆是珠寶玉石。

喬綰不是第一次前來,自是知曉規矩,乖乖地跟在喬恆身後,看著他點燃九根長香,叩拜山神,佑大黎萬歲。

遠處傳來幾聲悠長的鐘鳴,身後朝臣齊齊跪地高呼:「吾皇萬歲——」

喬綰也伏叩在地,許是被眼前的氣氛熏染,她靜靜想著,只願兩個月後的宮變,能不驚擾百姓,少流些血。

這日午膳是在山上用的素齋,大臣們倒是早早便下了山去。

喬綰站在祭台旁的一塊山石上朝山下望,能望見幄帳所在的地方,以及幄帳北面那個矮小的小山崖,下方是一條極寬的河,而今是冬季,河流中央起了一層薄薄的冰,河水並不急,瀰漫著絲絲縷縷的霧氣。

竟像極了仙境。

河的另一面,便不再是雁鳴山的地界了。

喬綰賞了一會兒景,索然無味地收回視線。

等到喬綰下山時,已經到了傍晚。

她心中裝著事情,下山後換下宮裝,便要去找慕遲。

未曾想慕遲的幄帳空無一人,反倒是孫連海身邊那名叫陳啟的小公公攔住了:「公主,皇上要見您。」

喬綰不解,看了眼慕遲的幄帳,忽略心底的不安,跟在陳啟走進最中央的幄帳。

幄帳內很是寬敞,處處可見威風凜凜的明黃龍紋,威嚴甚重。

喬恆正坐在書案後,一手撐著椅側閉目養神。

陳啟恭敬地走上前,小聲道:「皇上,長樂公主來了。」

喬綰揚起一抹笑,走上前:「父皇,您這麼著急找綰綰,有什麼事啊?」

「好事,」喬恆笑睨她一眼,正坐起身,「小十一,這段時日朕讓你玩鬧了個夠,可玩過了鬧過了,也該考慮終生大事了。」

喬綰第一次認同喬恆的話,認真地點頭:「綰綰也覺得。」

喬恆驚奇地打量她一眼,笑出聲來:「如此倒是巧了。景家那小子青雲山剿滅山賊一事,朕還未曾重重賞他,索性這次便一次賞了……」

喬綰不覺眉頭緊皺,疑惑問道:「關景闌什麼事?」

「朕給你們賜婚不好?」

「他?」喬綰激動地站起身,「綰綰又不愛慕他,且他對綰綰也嫌棄至極,嫁給他?我除非眼瞎了。」

「綰綰,」喬恆的臉色一沉,「若真是如此,你為何將女子貼身的物件送與他?此事文相親眼所見。」

「什麼貼身……」喬綰的話戛然而止。

那個丟失的香囊。

香囊在景闌手中?

可是想到香囊丟失那日,是二人在毓秀閣見面時,那時他對娶自己一事厭惡至極,更是揚言「便是死也不會娶自己」,若拿她的香囊,只會令人誤會。

他絕不會拿自己的終生大事做手段。

可除了景闌還會有誰能近她的身,悄無聲息地扯走香囊……

喬綰的呼吸一滯,一個荒唐的念頭逐漸從腦海中升起。

那個極盡保護的擁抱,那個令她心動的人……

那個,慕遲。

不,不可能。

那時她才將慕遲接到府中沒多久,他怎會知曉後面會發生何事,怎會從那時便計畫好一切?

「無話可說了?」喬恆見喬綰不發一言,語氣漸松,「私相授受雖是不妥,可朕並非認死理之人,你若是同他兩情相悅……」

「父皇,」喬綰容色微白,打斷了喬恆,「我並未同他私相授受,且景少將軍也已有心儀之人……」

喬恆不悅地擰眉,他本就想儘快將這樁姻親儘快定下:「然景闌有你貼身香囊之事,早已有不少人知曉,你可知女子名聲有多重要?」

喬綰心中複雜萬分,此刻聽見喬恆口口聲聲的名聲,突然笑了一聲:「父皇,綰綰還有名聲嗎?」

「喬綰!」喬恆大怒,「此事容不得你……」

他的話並未說完,孫連海腳步匆忙地跑了進來,湊到喬恆的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麼。

喬恆的臉色驚變,看向孫連海。

孫連海誠惶誠恐地點了下頭。

喬恆眉頭緊皺,沉吟片刻,轉頭看向喬綰:「此事你再好生想想。」

語畢便起身走向一旁議事的幄帳。

孫連海跟上前,合上帳簾,又命人在外面好生守著,這才轉身進了幄帳。

「你方才說的可是真話?」喬恆看向他,沉聲問道,「喬綰帶來的那個松竹館的小倌,果真像極了齊國太子李慕玄?」

孫連海忙跪在地上:「當年齊國太子前來求娶昭陽公主時,便是老奴侍奉的,老奴說的若有半分虛假,便死無葬身之地。」

喬恆轉身負手站在原地,眉頭緊鎖,許久忍不住怒斥一聲:「好一個齊國太子!」

將手都伸到大黎的皇室了。

那小倌在松竹館彈奏一曲霜山曉,喬青霓前不久便得到了曲譜,擺明了沖著喬青霓前來。

「當初昭陽出生時,欽天監如何說的?」喬恆驀地發問。

孫連海顫顫巍巍地應:「昭陽公主吉人天相,欽天監說,說,」他遲疑了一下,「得昭陽公主,便可得天下……」

喬恆臉色發青。

當年欽天監算出此卦象時,不知多少人意圖得到喬青霓,喬恆心中自然也大喜,只當天佑大黎。

可誰能想到,大齊太子竟會在昭陽十二歲那年前來求娶?

不論其他,這齊國此舉,擺明了告訴他,告訴其餘諸國,大齊想要的絕非只是一個昭陽公主,還有整個天下。

所以這些年,昭陽出嫁的時日,他百般推脫,恰逢李慕玄生母過世,得來三年孝期。

未曾想,這孝期還未過去,齊國便等不及了。

「不論是不是齊國太子,」喬恆神色一凜,「派一隊人馬,以除姦細之名暗中解決此人,記得藏好身份。」

孫連海頓了下:「老奴方才派人跟蹤此人,未曾想跟丟了,只怕此人……內力極深。」

喬恆眉心緊皺,良久眉眼冷硬下來:「他不是沖著昭陽來的嗎?便從昭陽下手,」停了幾瞬,想到那則卦象,他又補充,「不可傷公主性命。」

「是。」

孫連海弓著身子領命退了出去。

*

另一邊。

喬綰心煩意亂地在喬恆的幄帳待了好一會兒,未能等到他回來,只得轉身離開。

卻在掀開帳簾,看見外面的人時一怔:「景闌?」

斜靠著對面的幄帳,一襲朱槿色圓領袍服、馬尾高束的男子,不是景闌又是誰?

他正站在早已昏暗的夜色里,一旁是燃燒著的火把,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她,一言不發,也不知方才聽見了多少。

喬綰頓了頓,剛要開口問他香囊的事,便聽見景闌低低地嗤笑一聲,轉身離去,身後馬尾墜著的紅玉珠子一搖一晃。

喬綰皺眉,只當他又吃錯了葯,朝自己的幄帳走去。

慕遲的幄帳仍漆黑一片,他還沒有歸來。

喬綰想起那個荒唐的念頭,腳步再邁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怔愣地看著那頂幄帳。

冬夜的冷風吹得她指尖冰涼,呼吸間儘是白色的霧氣。

喬綰的眼底漸漸升起茫然,她也不懂,她只是、只是那日在街市上驚鴻一瞥,想要將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而已。

她第一次這樣喜愛一個人,也許她蠻橫了些,可從未有過什麼喪盡天良的壞心思。

可……這樣簡簡單單的想法,為何到頭來會變得如此複雜、儘是猜忌?

「公主!」出來換茶的倚翠詫異地看著凍得指尖通紅的喬綰,忙走上前來,「外面天寒,您怎麼不進幄帳?」

喬綰回過神來,看著滿眼關切的倚翠,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她厭惡極了猜忌。

「慕遲呢?」喬綰開口詢問。

「慕遲公子還沒回?」倚翠朝漆黑的幄帳瞧了一眼,「傍晚時分,慕遲公子便出去了,奴婢未曾詢問,只看見他朝北面走了。」

北面。

喬綰看了一眼北面的昏暗,對倚翠點了點頭:「我還有些事情,你先回帳內歇著。」

「公主,」倚翠擔憂,「讓奴婢陪你去吧。」

喬綰勉強地扯起一抹笑:「你給我燒一桶熱水,我一會兒還要回來沐浴。」

說完,她徑自朝北面走去。

而此時,雁鳴山北面的小山崖。

慕遲迎風站在山崖之上,隔著一條極寬的長河,眺望另一邊的風景。

即便今晚月色明媚,可河的另一邊依舊一片漆黑,只隱隱約約有幾戶人家的煙火。

那是大齊的方向。

慕遲長久地望著,良久嘲諷一笑。

從昨夜到今日,將雁鳴山勘察一番後,他已將山形繪成圖紙,交由司禮帶回自己人身邊。

喬恆的人發現他的蹤跡倒是個意外,卻也無關緊要,畢竟這一次他是真的該離開了。

慕遲掃了一眼下面平靜的河水,眸光動了下。

半個時辰前,他還見了喬青霓,她依舊如幼時那短暫的一面一般,雍容溫婉,舉止得體。

和喬綰那個蠻橫的全然不同。

所以,應當是這段時日利用喬綰後的那一絲僅存的愧疚作祟,才會令此刻的自己產生一種名為「不舍」的情緒。

過段時日便好了。

喬綰一直朝北面走,走到小山崖處時,看見的便是慕遲背身而立的畫面。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許只一盞茶的工夫,也許一炷香,直到一條極快的長河橫亘在眼前。

這是她白日在祭台上看到的那個小山崖。

山崖真的很矮,不過才一丈高,下方的河面平靜漆黑,幽幽泛著冷霧,與白日的仙境截然不同。

而山崖上方,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雪白的錦裘被夜風吹得飛舞,身上披著皎潔的月華,墨發散在身後,有些凌亂,身姿頎長如玉,清貴萬分。

他似在思索著什麼,站在月色中看著遠處的河面,一動未動。

喬綰定定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著雁鳴山的那邊,那是大齊的方向。

她的腳步不覺停了下來,這一瞬間,她只覺眼前的慕遲分外陌生。

自己好像從未真正的認識過他。

喬綰腳步微頓,踩到幾片冬日的枯葉,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誰?」慕遲卻驀地轉眸,極淡的語氣蘊藏著殺意,徑自朝身後看去。

待看清是喬綰時,似沒想到是她,容色微怔。

今晚的喬綰不像往常一般,便是頭髮絲都打扮得格外精緻。

眼前的她髮髻微亂,珠釵在發間搖搖欲墜,幾縷青絲散亂下來,帶著幾分狼狽,小臉包在狐裘里,容色有些蒼白。

慕遲凝眉,若他沒記錯,喬恆會在祭山大典後,為她和景闌賜婚。

他終於能擺脫她了。

這個認知,惹得他心口處細微地動了下,他不悅地擰眉。

喬綰迎著慕遲的視線,抿緊了唇,想了想朝他走了過去。

可原本想要問清楚一切的話,卻在離他不過三尺距離時停在了嘴邊。

夜風拂過,徐徐吹來一縷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夜合花香。

這是喬青霓慣用的香氣。

——慕遲今日見了喬青霓。

「公主?」慕遲輕喚她。

喬綰隔著月色看著他,良久低低應了一聲,走到慕遲跟前,那股夜合花香更明顯了。

她皺了皺鼻子,沉默了幾息,揚眉一笑:「在幄帳內沒見到你,便出來尋尋。」

慕遲看著她微白的臉色,沒有應聲。

喬綰也不在意,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去見父皇了。」

慕遲瞳仁微動,他比誰都清楚,喬恆要見她所為何事。

不過就是……賜婚。

「父皇說,想給我賜婚,」喬綰的話很快印證了他的猜測,她似乎並不打算聽他的回應,只是在自顧自說著,說到後來甚至還抬眸對他誇張地笑了一聲,「好不好笑?父皇竟然是要給我和景闌賜婚,簡直太好笑了,他喜歡三皇姐啊……」

慕遲看著她唇角的笑,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可當真從她口中說出,竟如此令人……反感。

喬綰看著慕遲不動聲色的神情,撇撇嘴:「可其實,我也準備去找父皇的,」她對他眨眨眼,「慕遲,你想知道我原本找父皇是想做什麼嗎?」

慕遲終於作聲,他此時隱隱猜到了她想說什麼,卻還是問道:「做什麼?」

喬綰停頓了幾息,看著他:「我原本想要讓父皇為你我……」賜婚的。

最後幾字,她終沒能說出口,身後一道冷銀色的白光裹挾著陣陣寒意朝這邊襲來。

慕遲的臉色微變,一把抓住喬綰的手臂朝一旁避去。

一支飛箭直直嵌入二人方才站著的石頭中,尾端仍在劇烈顫唞著。

與此同時,數十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從山林圍了上來,手中長劍泛著冷光,在夜色中如奪命的號令。

喬綰只覺自己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朝山林的方向飛奔而去。

黑衣人很快反應過來,飛箭自四面八方射來,刺破長空,直取二人的性命。

慕遲眸色漸冷,鬆開喬綰,解開身上的錦裘充作盾牌拿在手中,身形如飛火銀線於漆黑夜色中穿行,擋住了每一支長箭。

喬綰站在一旁的樹後,臉色發白地看著他翻飛的身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原來,慕遲會武,甚至武藝極高,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真的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又一支長箭直直射向喬綰躲避的方向,慕遲的神情微冷,在箭矢還未曾鑽進樹榦的瞬間,一把抓住長箭箭尾,轉身循著箭射來的方向信手擲了出去。

一名黑衣人的喉嚨被長箭射穿,發出沉悶的哀嚎聲,倒在地上再一動不動。

其餘人似乎被這股強大的內力震懾住,手執長劍,謹慎地看著慕遲。

就在此時,山崖處傳來一聲低呼:「慕公子。」

熟悉的聲音,此刻因為害怕多了几絲輕顫,帶著惹人憐惜的哭腔。

喬綰猛地抬頭看過去。

山崖上,一個黑衣人手中長劍抵著喬青霓細嫩的脖頸,威脅地看著這邊:「慕公子,你當真不管昭陽公主的死活?」

喬綰看著她花容失色的模樣,目光徐徐看向慕遲。

方才還身若游龍的慕遲,此刻平靜地住了手,站在原地,順從了黑衣人的威脅。

為了喬青霓。

「戴上這副手梏,走過來。」黑衣人見狀,囂張地扔過來一副手梏,看著慕遲道。

慕遲站在原處,看著地上寒鐵所制的手梏,沒有作聲。

「告訴你,別耍花招!」黑衣人再次粗嘎道。

一陣沉默過後,喬綰看著慕遲俯身撿起那副手梏,隨手套在了手腕上,一步一步地朝小山崖上走去。

冷風吹著他單薄的白色緞袍,喬綰這個時候竟想起,那緞袍還是她在毓秀閣為他買的那套,和地上的雪白錦裘一起。

喬綰看了一眼地上的錦裘,自嘲一笑,剛要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什麼,垂眸看去。

數十支長箭被包進錦裘中,裘服早已破爛不堪,而那些箭……

喬綰的呼吸一滯,那些箭的矢鋒,是鋒利的十字倒刺刃,一旦入肉,幾乎無拔出的可能。

十字倒刺刃。

還有夢中那個十字星狀的傷疤。

喬綰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向山崖處。

慕遲已經走到黑衣人身前,在所有人都未能反應過來時,他已飛身上前,冷硬的手梏在他手中如破銅爛鐵一分為二,他伸手便要救喬青霓。

與此同時,遠處幄帳的方向湧現無數火光,陣陣馬蹄聲傳來,整齊肅殺的侍衛手執火把,一人高喊著:「抓刺客!」朝這邊疾馳而來。

黑衣人驚慌失措,黑暗中,不知是誰射出一支飛箭,箭光如冰,箭矢直直地射向喬青霓的方向。

喬綰怔怔地站在原地,張了張嘴,卻只道出一句:「慕遲!」

可無人應她。

她看著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山崖的漆黑夜空踏著風而過,將喬青霓輕輕地推開,替她擋住了那支本該射進她胸口的長箭。

她看著十字箭矢貫穿了慕遲的胸口,逐漸和夢中那人胸口的那道十字星狀的傷疤重疊。

不多時血便染紅了他的白色袍服,濃郁的血腥味在四遭瀰漫。

他的眸動了下,似乎想抬眼,卻生生克制住了。

垂下的瞳仁里是毫不掩飾的漆黑與混亂,而後他微抬雙臂,身子直直地朝後倒去,倒入漆黑的山崖下,掉進冰冷的河水中。

自始至終,未曾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