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新正
陵京的新正很快便到了。
今年的冬比往年要寒冷,喬綰身子虛弱,被皇帝親下口諭,勒令她除夕夜宮宴前不許再出府。
喬綰樂得自在,索性一直待在府中。
慕遲也一如往常般溫柔熨帖,彷彿那晚那短暫的陌生從未發生過。
時日一長,喬綰也大喇喇地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倒是喬恆賞賜了不少名貴藥材,喬綰想了想,挑出幾樣直接託人私下送去了將軍府。
若景闌真是夢中那個發動宮變的男子,說不定此番還能同他套個近乎,讓自己將來順利離開陵京。
即便不是,於她也沒什麼損失。
除夕這日,喬綰早早便起來了,特意穿上了金絲鸞鳥朝鳳度花裙,披著石榴紅的織錦羽緞斗篷,興沖沖地朝暖閣小跑去。
很快慕遲便知她為何笑了。
身後的倚翠掩唇偷笑。
喬綰不知慕遲在想什麼,笑盈盈地停了腳步,說話間哈出的白霧在她的長睫上凝成小水珠:「慕遲,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慕遲出門時,見到的便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朝自己奔走而來,周身像是籠罩著一層暖色光霧。
慕遲笑意微僵,看著懷中的新衣,目露茫然。
今年多了個慕遲。
喬恆今日便會知曉喬綰將貼身香囊「送給」景闌一事,他也無需再留在此處同她做戲。
而今才知,原來旁人的新正,是要穿新衣,吃浮元子的。
以往還住在宮中時,便同倚翠二人一塊過,搬到公主府後,因晚上還要去宮宴,包浮元子便挪到了白日。
慕遲遲疑了一瞬:「你要自己做?」
喬綰從侍女手中將月白錦緞袍服及雪色白貂鶴氅拿了過來,一股腦地全拿給他:「自然是新衣裳啊。」
今年卻不同了。
正想著,慕遲已換好新衣走了出來,月白色襯的他越發雪肌玉骨,鶴氅為他添了貴氣萬分。
後來,她也便養成了習慣。
喬綰包浮元子的手藝並不好,糕粉做皮,在她手中格外不聽話,團好了也會裂開一道小縫。
後來,自由了,更沒什麼興緻。
慕遲目光微沉,卻很快恢複如常。
就像這團火焰將他包裹在其中。
倚翠和幾個侍女早已侯在一旁,也均換上了新衣。
慕遲抬眸看向她。
下人早已備好了一切,浮元子的餡料有黑脂麻的,紅豆沙的,更有核桃蜜餞餡。
還未等走進暖閣,喬綰便忍不住揚聲喚:「慕遲!」
慕遲眉頭不覺微蹙,那日她給他雪菩提時,提過「須得陪她過新正」,便算作……給她的小小報酬罷。
喬綰不覺呆了兩呆,眨巴了下眼睛,直至慕遲喚了聲「公主」才反應過來,耳垂嫣紅著牽著他便朝膳房走。
喬綰睜大眼睛看著雪白的元子在他剔透的指尖出現,完好無損,又想到自己方才還說要教他,臉色一紅,小聲嘀咕:「你肯定以往就學過。」
「對啊,以往都是這般,」喬綰見他這副模樣便知他不會,得意洋洋地笑,「沒事,今日我做一回先生,教你包。」
大齊自也要過新正的,只是……他從來都只透過地牢那個四四方方的天窗,看著皇宮上方一瞬綻放的焰火,僅此而已。
慕遲看了她一眼。
喬綰包得不耐煩起來,乾脆雙手一捏扔到糕粉中,便算做好了,扭頭煞有介事地看著慕遲:「把餡料團進面里就好。」
喬綰笑:「新正要穿新衣,慕遲,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呀?」
一個個圓滾滾的元子包好,大小不一地在糕粉里滾了幾圈。
他本以為,以她的嬌生慣養,想來過節也只是她享福,底下人忙碌。
「好了,別看了,先去換新衣,」喬綰推了推他,「一會兒我們還要忙呢。」
慕遲斂起情緒笑應:「不知。」
他驀地想起服下雪菩提那晚,身體冰凍僵硬時,她抱住自己的畫面。
至於眼下……
她說這話時,囂張的虎牙又露了出來。
慕遲頓了下,拿起一團糕粉,包好餡料,無師自通地在掌心團了團。
母親在世時,總會在除夕這日為她包一碗浮元子。
他從未過過新正,這樣的年節,於他而言不過是數千被關押的黑暗日子中的其中一日,無甚特別的。
喬綰拉著慕遲坐下:「新正要吃浮元子才算圓滿,」她轉頭目不轉睛地看向他,「你會嗎?」
只是浮元子到底不能多吃,喬綰包了一會兒便停了手。
正欲洗去手上的糕粉,便聽見外面隱隱傳來幾聲低呼聲。
喬綰好奇地朝外探了探,隨後便驚喜地發現,不知何時竟然下起雪來,地面已經積了一層薄雪,府邸都蒙上一層白,原本枯損的樹枝也如銀條素裹。
「慕遲,下雪了。」喬綰飛快地轉頭,欣喜地對正在凈手的慕遲叫了一聲,興奮地沖了出去。
慕遲循聲看去,只望見四四方方的門框外,一片雪白里,穿著紅衣的少女站在雪中,臉頰漲紅,滿眼激動。
慕遲停了一瞬,方才起身走了出去。
喬綰伸手接著洋洋洒洒的雪花,目光瑩亮:「陵京已經好幾年未曾下雪了。」
陵京地處南面,上一次下雪,還是四年前。
然那年她因染了風寒,府中的人被喬恆發賣不少,她也被喬恆派人禁足在房中,沒能出去玩鬧一番。
慕遲看著她的神情,心突然像是被人用雀翎輕輕地撓了一下,肺腑處有些發麻,甚至肢體都僵硬下來,心神不寧。
「慕遲?慕遲?」喬綰湊到他跟前,疑惑地打量他。
慕遲猛地回神,心中升起陣陣惱怒,連帶著看她臉上天真無知的表情都越發刺眼。
果真是不食民間煙火的小公主,突如其來的雪與寒,不知是多少尋常人家的噩夢。
到她嘴裡,卻成了一場驚喜。
可這一切同他毫無干係。
所以他仍笑著反問:「公主喜歡雪?」
「喜歡啊,」喬綰點頭,「不止喜歡雪,還有春日裡的紙鳶……」
她激動地看向他:「陵京的春來得早,過些時日我們去放紙鳶!」
過些時日。
慕遲盯著她跑去枝丫上捧雪的背影,忍不住諷笑。
她真的很好騙。
「喂,慕遲!」喬綰倏地作聲。
慕遲定睛,她手中浮元子大小的雪球不輕不重地朝他砸來,身子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卻又生生忍耐下來。
雪球砸在他的胸口,迸濺的雪塊落進衣襟中,一陣涼意。
喬綰得意地笑了起來,眯著眼笑得前仰後合,嫣紅的斗篷在雪裡翻飛:「慕遲,你怎麼不知道躲呀。」
她邊笑著,邊跑向他,替他撣去了身上的雪。
慕遲垂眸看著她的動作,心口微熱。
這具冰冷軀體唯一的一抹溫度。
直到倚翠的聲音響起:「公主,酉時了,該入宮了。」
慕遲的容色逐漸平靜,眉眼無波。
喬綰嫌棄地癟癟嘴,看向慕遲:「除夕宮宴不能缺席,不過你放心,」她對他眨眨眼,「我儘快趕回來,我們一同吃元子、看煙火。」
慕遲淡笑,頷首應了聲「好」。
喬綰又磨蹭了一會兒,才隨在倚翠身後離去。
滿院雪景,頃刻間變得死寂,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慕遲有些不習慣地擰眉。
「慕遲。」身前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慕遲抬頭,喬綰不知何時去而復返,因著一路小跑氣息有些急促:「雪菩提沒有用對不對?」她輕聲問。
她其實能看出他對自己身體的厭惡,而服下雪菩提的第二日,這樣的厭惡並未消失。
慕遲一怔,繼而謹慎地眯眸。
她知道?
喬綰卻笑開:「無妨,左右我也不希望你因雪菩提而喜歡我,」她說著,嗓音微揚,「新正安康,慕遲。」
這一次再未折返,她任倚翠攙著出了府邸。
慕遲仍站在原處。
原來,不是不問。
是她早就猜到了,雪菩提對他,不管用。
*
皇宮。
宮宴內,絲竹之聲不時傳來,偏殿卻顯得格外安靜。
喬恆意外地看著右相文遜:「文愛卿方才說什麼,你在將軍府門口看到了何人?」
文遜垂眸應道:「回皇上,臣前幾日奉命去定國將軍府宣陛下口諭時,曾親眼見到一名綉坊的夥計拿著長樂公主的香囊,說是景少將軍的。」
「臣唯恐造成誤解,特地著人去綉坊問個清楚,那香囊的確是景少將軍送去的。」
香囊是大黎女子的貼身信物,若非心儀之人,絕不會外送。
而今喬綰的香囊在景闌身上,其中意味一目了然。
「好,好,」喬恆接連道了兩聲好,「如此以來,倒是美事一樁啊。」
喬綰不離陵京,景家獨子一旦尚公主,便再難攀高位,這兵權遲早歸還。
「文愛卿,此事若成,你居功甚偉,朕定好生賞你。」
文遜俯身拱手:「不敢,為皇上分憂,乃臣之幸。」
喬恆擺擺手,轉念又想到:「這兩人何時這般熟識的?」
文遜:「想必這次青雲山一事,景少將軍將長樂公主自山賊之手救下,二人便起了心思。」
喬恆想了想,也對:「今夜宮宴,你注意著些,過幾日祭山大典,朕尋個時機為二人賜婚。」
文遜忙應:「是。」
喬恆抬了抬手:「宮宴快開始了,你且先去吧。」
「臣告退。」
*
喬綰正坐在馬車內,晃晃悠悠地朝皇宮而去,靠著車壁思索著一會兒該如何早些退場。
「倚翠,那香包拿著了嗎?」喬綰看向倚翠。
倚翠從袖口拿出一枚黛色香包遞給喬綰。
喬綰淺淺地嗅了一口,依舊是濃郁刺鼻的香味。
這香包是當初那個遊方郎中開給她的,只說若是脾胃不適又診不出毛病,便深嗅幾口,將吃進去的嘔出來也能好一點。
三年來香包里的香料再加重,也不如開始那般管用了,但到底還能折騰她一陣。
一會兒若是喬恆不放人,也能用這個法子脫身。
邊沉思著,喬綰邊將香包系在身側,卻在此時馬車倏地晃了下,喬綰也隨之傾了傾。
倚翠忙扶穩她,掀開轎簾呵斥:「發生何事?」
馬夫誠惶誠恐:「倚翠姑娘,方才景少將軍駕馬前來,擠在了咱們馬車前頭。」
倚翠朝前看了一眼,放下轎簾:「公主,是景少將軍。」
喬綰推開窗子看向側前方,今日景闌穿著紅色圓領袍服、帶著烏黑紗帽,單手抓著韁繩懶散地騎著高頭大馬,官袍都擋不住的頑世風流,惹來不少馬車內的美娘子偷覷。
喬綰癟癟嘴,合上車窗沒好氣道:「避避吧。」
左右他又不讓她瞧胸口的痕迹,也無法確定他究竟是不是夢中那人,但惹不起總躲得起。
景闌瞧著喬綰掃他一眼便關了窗,隨後那輛佩金戴玉的華貴馬車竟主動相讓,甚至還被幾輛素色馬車超在前方,臉色登時黑了下來。
這幾日她時不時給他送那些名貴藥材,說是感謝恩人,人卻一次都未曾出現。
今夜見到他,竟還躲他躲得和洪水猛獸一般,心中一惱,景闌踢了下馬腹,飛快朝皇宮而行。
喬綰聽著漸遠的馬蹄聲,鬆了口氣。
她現在一想到景闌和夢中那人有關,便覺得脖頸痛。
卻未曾想,到宮門口下馬車時,竟又碰見了景闌,他正隨意擺弄著馬鞍,瞥見她後將馬鞭扔給一旁的侍衛,冷哼一聲入了宮。
喬綰皺眉,她怎麼不知自己何時惹到他了?
一路遇到不少女眷前來行禮問安,再寒暄幾句身體康健,喬綰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
喬恆尚未立太子,除卻早夭的幾個,二皇子、七皇子和十二皇子倒是都來了。
其中七皇子喬琰更是和喬青霓同為雲貴妃所生。
喬綰同他們不甚相熟,只頷首算作打了招呼,便坐回自己的位子,聽著耳畔絲竹交錯,無聊地托腮,眼神有些空濛,想著此刻慕遲定一人孤零零地過節。
喬恆很快便出現了,喬綰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他朝自己這邊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又看向了景闌。
喬綰皺眉。
除夕宮宴,不議政務,不分尊卑。
群臣恭維一番,喬恆又道了幾句「共襄盛舉」,宮宴便算作正式開始了。
盞盞燭台將殿內映的如同百日,地龍將寒氣與雪霜隔絕在外,飲酒作樂間夾雜著箜篌之音,繁華如夢。
宮宴上必不可少的,當屬官家千金在聖上面前獻上才藝,以博個才女之名,擇個好郎君。
喬綰對這些素來不感興趣,反正有喬青霓在,旁人都成了陪襯。
今年大抵也不例外。
看著眼前一位位嬌子或是驚鴻一舞,或是丹青妙絕,喬綰最初尚有幾分興趣,不多時便失了興緻,一錯眼便對上了對面景闌陰沉的視線。
喬綰一怔,繼而好脾氣地對他笑了下,未曾想景闌更氣了,偏頭再不看她。
喬綰:「……」
眼見喬恆已命人去請昭陽公主,喬綰不想看喬青霓出風頭,摩挲著腰間的香包,嗅著幽幽傳來的濃郁香味,肺腑一陣翻湧。
等了一會兒,喬綰確定自己臉色定好看不到哪兒去,便欲起身向喬恆請退。
卻在此時,一聲幽幽的琴音傳來。
滿室寂然。
那琴音停頓一息,復又響起。
琴音若流風回雪,卻又裹挾著絲絲銳氣。
不似喬綰初次在松竹館聽得那般驚艷,卻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婉約。
喬綰定在原處,呼吸微滯,良久抬眸看向殿中彈奏的女子。
喬青霓。
她彈奏的曲子。
霜山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