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香囊
回京途中。
喬綰坐在馬車內,身後靠著雪白的蓬鬆軟墊,膝上蓋著柔軟的牡丹宮毯,火紅的狐裘裹著她的臉頰,整個人看起來暖洋洋的。
而她對面軟榻的角落,景闌正蒼白著臉坐在那兒。
他已褪了銀甲,馬尾高束,朱槿袍服上沾染了深色的血跡,神情有些難看。
喬綰瞧著他的神色,笑了下。
在青雲山下,她到底沒能看見景闌胸口的印記。
甚至沒等她的手碰到他,他一點腳尖就躲到數丈外了。
在回京途中,她更是明顯察覺到,景闌在躲著她。
他身上有傷,本該上馬車,然因只有她這一輛馬車,他便照舊騎著馬顛簸。
喬綰瞪了他一眼,忽視他的話徑自問道:「你是不是喜愛三皇姐?」
「你……」景闌神色一沉,怒視著她,轉瞬想起什麼,扯起唇角笑了一聲,「當然。」
倒是對上了。
未曾想倒是底下的將士看見景闌的傷口被顛簸開,不斷滲血,前來求喬綰讓景闌上馬車。
「不用,」景闌硬邦邦地回絕,「你離我遠點兒就行了。」
喬綰行至他跟前:「多謝景少將軍相送。」
聽她這蠻橫又囂張的語氣,景闌反倒輕鬆了些,冷哼一聲:「小爺管你去哪兒。」
隊伍兵分兩路,一路將虜獲的山賊送去大理寺,一路護送喬綰回公主府。
喬綰徑自忽視他的後半句話,低著眸沉思著,小聲呢喃:「所以,喬青霓和大齊聯姻,你心中定是極為不悅吧……」
喬綰轉眸看了眼身後,朝角落的軟墊退了退。
景闌擰眉:「小爺平白無故,為何要殺人?」
景闌立即斜睨她一眼,又飛快地移開視線。
喬綰狠狠地挖他一眼,沒等開口,馬車外一人道:「公主,少將軍,入京了。」
喬綰動了動身子。
喬綰摸了摸,不情不願地自袖口掏出白玉膏:「此葯送給景少將軍,還望少將軍早日康健。」
喬綰只當他仍不樂意,有些怒了:「馬車就這麼大,你還想本公主去哪兒?」
景闌怪異地看著她。
可她一旦不理不睬,他不知何時又到了馬車後。
景闌皺緊了眉頭,扭頭看向她:「你到底想問什麼?」
喬綰這一次也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車內,一言不發。
景闌沒想到她會這般聽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眉頭依舊緊皺。
「我怎知你為何……」喬綰剛要開口,抿了抿唇戛然而止,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再不願開口。
喬綰將臉頰縮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沒好氣道:「你讓我給你上藥,我便告訴你。」
景闌的臉色僵滯片刻:「那你便憋著吧。」
「不想答。」
「你在嘀咕什麼呢?」景闌不悅地看著她。
久了,喬綰也不耐起來,窩在馬車內悶聲不吭。
馬車停在公主府時,天色已經暗了,府邸大門前的懸燈通明。
入京了,大道也平坦了。
喬綰將手中的宮毯朝他遞了遞:「你當真不用暖暖?」
喬綰睜大眼:「真的?為何?」
喬綰下意識便欲反駁,轉念想到自己之前幾次見到景闌,不是對他動了鞭子,便是甩他冷眼、罵他「廢物」,又想到那個夢,夢裡被掐死的自己,便活生生地將怒火壓了下來,沒好氣道:「喂,我問你幾個問題。」
景闌本欲拒絕,奈何眾多將士均央他上馬車,他最終無奈棄馬上車,卻只坐在角落,離她極遠,活像她能將他怎麼著一般。
景闌也沒想到喬綰會突然回首,愣了下才清咳一聲:「長樂公主還有事?」
景闌轉眸打量了她一眼:「自是因為三公主溫婉賢淑,大家閨秀,才貌過人,」說著不忘補充,「同長樂公主截然不同。」
喬綰幾次想主動同他攀談,他均都目不斜視地駕馬行至隊伍最前方。
喬綰抬起頭,臉色有些發白:「那你會殺了我嗎?」
喬綰任倚翠扶著跳下馬車便要徑自回府,卻想起什麼,轉過身看向正騎在紅鬃馬上的景闌,未曾想一眼對上了他的視線。
喬綰欣然同意。
景闌斷沒有再待在馬車內的道理,重新駕馬而行。
誰知傷他的是什麼破銅爛鐵,可千萬別傷口染了風毒死了。
景闌一怔,低頭就著燈火看向她的手。
她的細皮嫩肉,指尖晶瑩,連一絲薄繭都沒有,一看便是嬌養出來的。
只是現下她的手掌受了傷,被白布包紮得嚴嚴實實的。
因白日護他,而受的傷。
此刻,那隻手掌心中靜靜地躺著一瓶千金的白玉膏。
「拿著啊。」喬綰手伸得累,催促。
景闌猛地回神,頓了下緩緩將她手中的白玉膏拿了過去,指尖碰到她的掌心,他猛地一頓,又低咳兩聲,便聽見一旁倚翠驚訝的聲音:
「慕公子?」
喬綰聞言,心口一跳,將白玉膏往景闌手裡一塞,飛快地轉過頭。
慕遲正站府邸的石階之上,頭頂是暈黃的光火,映得他肌膚細如白瓷,瞳仁中像有流波微動,玉白的錦裘披在身後,瀲灧昳麗。
喬綰的臉頰紅紅的,目光變得亮閃閃起來,她朝前走了兩步:「慕遲,你不是身子不適,何時回來的?」
身後,景闌的神色變了變。
慕遲的視線徐徐從景闌手中的白玉膏上收回,極淡地掃了眼他的神情,方才看向喬綰,溫斂一笑:「因怕公主擔憂,便抄了近路回來,未曾想公主竟會遇上山賊……」
「沒事,小事一樁,」喬綰笑開,扭頭看向景闌,「是不是,景少將軍?」
哪知景闌的眼神像是將她吃了似的,陰陽怪氣道:「出力的不是長樂公主,公主自然覺得是小事一樁。」
什麼毛病。
喬綰瞪他一眼,懶得再多理會,拉著慕遲的手朝府內走:「夜深寒氣重,你身體還未好利落,別染了風寒。」
慕遲看了眼喬綰拉著自己的手,上面還帶著為了保護景闌留下的傷痕。
她的身上還殘留著白玉膏的清香,和景闌身上的一樣。
甚至他此刻才發覺,景闌嗜穿紅衣,與喬綰身上的狐裘相配極了。
慕遲皺眉,稍稍發力,刁鑽地將喬綰的手隔開。
喬綰不解:「慕遲?」
慕遲看著她手掌包紮的傷處,淺笑:「公主受了傷。」
喬綰怔了下,燭火影綽間,慕遲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他分明仍如以往溫柔笑著,說的也是關心她的話語,可眼中的幽沉令人不寒而慄,甚至帶著一股詭異的熟悉感。
慕遲抬眸掃了她一眼,轉瞬已和煦如春風:「時辰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吧。」
喬綰頓了下方才點點頭:「你今日也趕了路,好生歇息。」
說完,一時竟不敢對上慕遲的目光,轉頭朝寢殿走。
「公主。」身後卻傳來慕遲輕描淡寫喚她的聲音。
喬綰不解地回眸。
慕遲沉默了許久,才徐徐問:「公主沒有旁的事了嗎?」
喬綰莫名,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什麼事?」
慕遲笑了一聲,同樣搖首:「我記錯了。」
這一次,未等喬綰應聲,他已率先轉身離去,臉上的笑頃刻斂起,目光森然,神色冰冷,直到回到房中,用力地洗了幾遍手,將那股令人煩厭的軟膩洗去後,坐在軟榻上。
她費了工夫為他得來雪菩提,以為他服下便能知疼痛。
而今,倒是連問都不問了。
慕遲忍不住皺眉,他厭極了喜新厭舊的喬綰,更厭極了此刻莫名其妙的自己。
看來要加緊行動才是。「公子,」司禮不知何時現身在他身後,「曲譜已經按照您的吩咐送去昭陽公主府上了。」
「嗯。」慕遲冷漠應。
司禮遲疑了下:「您為何……」
話未說完便驚覺自己逾矩,忙垂下頭。
慕遲沉默片刻後,笑了起來,偏偏眉眼儘是森森冷意:「自然是因著什麼人,配什麼東西。」
司禮聽著這笑,再不敢作聲。
慕遲徐徐開口:「景闌將那個香囊,送去了街市的綉坊縫補了吧?」
「是。」
「過幾日,黎國右相會去景府,你安排下去……」
*
幾日後,定國將軍府門前。
楊正手中捧著香囊,恭恭敬敬地等著下人通報。
這香囊是景少將軍前段時日拿去綉坊縫補的,早幾日便補好了,奈何景少將軍忙著剿滅山賊一事,一直沒能取。
今晨老闆娘得了消息,命他巳時一刻定要準時將香囊送來。
眼見下人進去通報還沒出來,楊正不免有些忐忑。
正候著,便聽見一旁傳來一聲「落轎」,楊正扭頭看過去,正瞧見一頂銀蓋玄色軟轎停在將軍府門前。
右相文遜滿身書生儒雅氣地下了轎,雖已近知命之年,卻仍腰背筆直,情緒在官場熏陶之下密不泄風。
楊正不識來人卻識官袍,忙後退幾步,俯身跪拜:「草民叩見大人。」
文遜頷首,便要繼續邁步入府中,隨後察覺到什麼,腳步微停,扭頭看向楊正手中的香囊。
楊正跪在地上,心中越發不安,拿著香囊的手都不覺顫唞起來。
文遜走到楊正跟前:「你這香囊,是誰的?」
楊正戰戰兢兢:「回大人,是景少將軍的。」
文遜沉吟片刻,目光掃了眼香囊右下角處的「綰綰」二字,邁步進了將軍府。
另一邊。
景闌自回府後,便一直待在院里養傷。
景榮為防他出門放浪,特地派了十餘名下人守在他房中四周。
景闌第一次對逃出府一事興緻缺缺,反而每日窩在房中,懶散地養著傷。
喬綰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葯,這幾日竟時不時派人送些靈芝人蔘鹿茸這類大補之物,還又送來一瓶白玉膏。
每當這時,景闌心中便煩躁不已。
他總會時不時想起那日遇到山賊,喬綰那女人為護他,撞進他懷中的感覺。
沒想到她人驕縱又無禮,像是渾身帶刺的刺蝟,身子卻嬌嬌軟軟的。
可那夜在公主府門口,她看也未看他,轉頭牽著慕遲的手離去的畫面冒出來,又讓他覺得憤惱。
她真的愛慕他嗎?
「少爺,綉坊將香囊給您送來了。」王福小心地推開房門,將香囊呈給景闌。
景闌一怔,神色不定地看著王福手中的香囊,許久才伸手接過來。
綉坊的綉娘女工不錯,不仔細看瞧不出壞過。
王福又道:「少爺,右相來了,說是您剿滅山賊有功,龍心大悅,要嘉獎您呢,一會兒老爺便會過來看您了。」
景闌興味索然地應了一聲,仍懶洋洋地癱在軟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高高拋起香囊,又隨手接住。
「你瞧瞧你,成什麼樣子!」王福剛退下,景榮的聲音便傳來。
景闌瞥了他一眼,將香囊收了起來,仍沒大精神:「老頭,你今日還要說教我?」
「你不該說教?」景榮冷哼一聲,許久不自在地咳嗽幾聲,「這次青雲山剿滅山賊一事,做得不錯。」
景闌坐起身,一副天下紅雨的模樣,挑了挑眉梢:「您是在誇我?」
景榮頃刻收斂神色,皺了皺眉。
他自然知道這小子這麼拚命地攢功勞,就是不想被賜婚束縛,能在聖上跟前討一份功也是好的。
思及此,景榮嘆了口氣:「你這次救了公主,剿滅山賊,是大功一件。聖上到時定會予你嘉獎,你可藉此徹底回了聖上欲給你同長樂公主賜婚的念頭,我亦會為你在旁周旋。」
景闌一怔,捏著袖中的香囊,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