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一切如常
「小如……」
看著那掛滿欣悅心緒的眉梢，和含蓄到只是微微翹起半分的嘴角，韓易不禁有些恍神。
「你不是說，剛考完試，在家裡吃東西嗎？」
剛剛落地的時候，作為對韓易報備自己安全抵達的回應，徐憶如的確是這樣講的。
「對啊。」
小如撩起鬢角的碎發，旋即伸出一根食指。
「剛考完試……」
指頭向下一點。
「在家裡……」
再划了個半圓，對準休息區和開放式廚房的方向。
「吃東西。」
最後把手攤開，眨眨無辜的杏眼。
「哪有講錯？」
考完試在家裡吃東西……雖然是我家，但好像也沒什麼毛病。
從灣流G650的航空輪胎離開希斯羅機場的水泥硬地，向大西洋彼岸飛去的那一刻開始，韓易便抑制不住地在心裡反覆推演與徐憶如重逢的場景。
是在學校的麥卡錫方形廣場碰巧遇見？還是在星薈大廈1001室的門口撞個滿懷？
她會瞪起那對好看的眸子，嗔怪韓易出差期間的怠慢，再帶著刻意演出的怒意給他的肩頭來上一拳？還是會因為自己逐漸減少的聊天頻率而感到失落……或者悲傷，神色黯然地擠出一絲強笑，與他問一聲好，便擦身而過？
他又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面對她，是狠狠心跟她拉開距離，免得到時候自己忍不住故態復萌，還是像原來……像正常朋友一般相處，把握好互動的尺度？
韓易不是一個習慣患得患失的人，記憶中，他相當一部分的忐忑不安與輾轉反側，都跟這個寶島姑娘有關。
上一世，那「好朋友以上，男閨蜜以下」的準則，不就是他反覆推敲才定案的方法嗎？
跟察言觀色同待人接物皆無可挑剔的小如來往，當然也需要慎之又慎，才不會露出表露真心的馬腳。
但這次……好像不太一樣。
趕到斯特拉黛拉路864號迎接韓易回家的徐憶如，一改往日以退為進、欲擒……哦不，由韓易主導話題和氣氛，她柔聲附和加以鼓勵的相處模式。對方剛問了一句，小如就按照方才排練了好一陣兒的劇本，動作和表情結合，俏皮而主動地開起了玩笑。
「吃的什麼？讓我猜猜看……」
韓易歪歪腦袋，留心觀察了一下小如的嘴角。
「壽司？」
「你這也叫猜喔。」
聰慧如她，怎麼會想不透韓易精準說出宵夜菜式的原因。徐憶如雙頰微紅，肉粉色的小舌頭飛快地從一旁鑽了出來，又以令人難以作出反應的速度，將粘在嘴角的那一粒醋飯捲入口中。
據說貓咪進食，也是這麼個原理。
「亞歷克斯做的？」
「對呀……幹嘛，肚子餓啦？」小如摸摸纖瘦到能明顯感覺出肌肉線條的腹部，得意地哼哼兩聲，「我可是一口都沒給你留喔。」
「不餓。」
韓易搖搖頭。
「只是在確認是不是我家廚師給你做的……好找你要材料費和加工費。」
看到瞪大眼睛，一時氣結的徐憶如，韓易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擔心一切都會在頃刻間天翻地覆的韓易，發現他和徐憶如之間，仍然保持著原樣。
用四個月的新生命，精心打磨雕琢而成的原樣。
他喜歡這個原樣。
「機車。」
終於像往常那樣綻出燦爛笑容的韓易，讓小如為他那總是不著調的玩笑話嘟嘟囔囔，也讓她眼底收斂起來的，那股嚴陣以待的緊張感瞬間蕩漾如波，消散開來。
太好了……雖然分開了一個月，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韓先生、徐小姐，我先帶布羅姆利先生到書房去，他列印一些文件。」
小韓跟小徐用中文聊得不亦樂乎，可苦了站在旁邊的美國佬和英國佬。喬丹在科瑞耳邊低語幾句，最終由宅邸經理來解這個尷尬的圍。
「沒問題，喬丹，印好之後直接找我簽字就行，辛苦了。」
「晚上好，布羅姆利先生。抱歉，剛才我沒有……」
徐憶如在心裡有些懊惱地念叨了自己兩句，一向懂進退知禮節的她，對已經在面前站了五分鐘有餘的熟人不管不顧，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可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情。
「沒關係，格蕾絲。我是你的話，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喬丹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他的僱主。
「待會兒見，你們兩個愛……可愛的小傢伙。」
意識到即將脫口而出的玩笑話跟他與韓易之間的關係有些衝突，喬丹-布羅姆利硬生生地做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語言急轉彎。
「可愛的小傢伙？真會救場啊，喬丹。」
喬丹-布羅姆利的自我埋怨並不響亮，但卻正好能被韓易和徐憶如捕捉到。面對這種善意調侃已經近乎免疫的二人默契地相視一笑，轉身朝休息區走去。
「那個……真的一點都沒給我留啊？」
「留什麼？」
「壽司。」韓易苦著臉，拍拍自己的肚子，「飛機上只有沙拉和三明治，快給我整虛脫了都。」
「真的沒有啦，壽司我吃光光了。」
站在島台前背起手，徐憶如仰起下巴，看似目不斜視，實際上卻在偷瞄著韓易的面部表情。
「吶，不過咧……我給你帶了別的東西過來。」
「啥東……」
徐憶如話音落下的時間選擇得十分巧妙，幾乎是在『來』字脫口而出的同時，開放式廚房左邊的牆壁里，嵌在最靠近走廊一側的微波爐，發出了『叮』的一聲清脆提醒。
「你說啥兒東西啊。」
徐憶如拙劣地模仿著她印象里的大陸國語口音，故作神秘地踱到微波爐前，將那股熱氣與香氣交織而成的白霧釋放了出來。
「那當然是……」
徐憶如把雙手伸進去，捧出餐盤。
「川菜啦……哎，好燙好燙！」
著急忙慌地把盛滿宮保雞丁的陶瓷盤放在島台上，徐憶如連忙用手指捏住自己的耳朵降溫，看樣子燙得不輕。
「別摸耳朵，沒用！」
韓易三步並作兩步，急迫地趕到徐憶如身邊，捉起她的手，就往洗手池裡放。
「直接用冷水沖，免得起泡了，翻過來我看看，你這個……」
關心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韓易發現，他已經牢牢把徐憶如的雙手攥在了掌心裡。
那個他在鳳凰酒吧里，跟芭芭拉-帕文信誓旦旦地宣布，要「用儘可能平和無痛的方式，慢慢遠離」的徐憶如。
這小爪子……粉粉嫩嫩滑滑膩膩的，打人怎麼那麼疼？
「翻……翻過來了。」
抬眼瞟到韓易呆呆傻傻的神情，原本心跳加速，嘴唇微啟馬上快要用嘴呼吸的小如，整個人倏然放鬆下來。她沒有甩開韓易的手，只是領著他上下翻了個面。
「我沒有什麼經驗，但是……喂。」
徐憶如撅起嘴沖韓易吹了口氣，咯咯直笑。
「手不要蓋在上面，會比較看得清楚吧？」
「哦，對……」
腦子裡兩個小人在殊死搏鬥，還有個迷你版芭芭拉-帕文翹著二郎腿坐在旁邊觀戰的韓易，口才和反應都直線下降，硬是想不出一句可以反駁小如的詞兒。他退後半步，用撓頭和清嗓子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應該沒啥問題，不會起泡……哎，等等，先別把手拿出來，再多衝一下。」
「好。」
徐憶如乖巧地應了一聲，喜歡的男孩子正在關心自己，這個時候幹嘛要叛逆？
「那你自己熱一下菜喔，我都裹好保鮮膜放在冰箱里了。」
「你這是……買了多少啊。」
拉開隱藏在櫃體里，容積巨大的雙開門冰箱，韓易震驚地發問。
一二三四五……總共六大盤菜，其中還有一盤裝著……一整隻鴨子。
「沒買多少呀，就是你喜歡的家常菜啦，麻婆豆腐、水煮牛肉什麼的……噢，對，還有那個洞庭春的醬板鴨。」
「醬板鴨？」韓易一愣，側過身子，指著其他五盤明顯是川菜的餐食，「那這些是哪裡的？」
「錦城裡，你不是說這家新店比滋味成都好吃嗎？我就給你買了點。」
「你幹嘛要……」
不需要問，韓易也明白，徐憶如去華人區，絕對不是因為她自己有什麼事情。韓易不在洛杉磯，小如可以一個人在家裡宅到長蘑菇都不出門。洞庭春在聖蓋博的全統廣場，錦城裡在阿爾罕布拉的Boiling Crab對面，再加上在USC、華人區和貝萊爾三地輾轉的里程，沒車的小如往返奔波了四十八英里，就是為了……
「因為外面沒有這些東西吃呀，你跟我說的，其他地方的川菜都沒有LA味道好。」
水流敲打在不鏽鋼池面的聲響，讓小如不得不提高音量，讓她的理直氣壯變得更加明顯而有力。
「回家了，就給你買點喜歡的犒勞一下。」
「……謝謝。」
聽到小如的回答，韓易沉默片刻，轉過身，將下一盤菜放到微波爐里。
「你不是晚上有課嗎？」
「對，八點五十下課，我提前十五分鐘跑掉了啦。」徐憶如搓了搓自己燙到的指腹，深吸一口氣，才語調平穩地繼續對話。
「你沒車怎麼過去的？」
「Uber啰，又沒差。」
「一個人晚上打車很危險啊，你沒看哪些新聞？」
「我打的Uber Black啦，還好還好。」
「Uber Black又不是沒有……」
「你很啰嗦欸。」小如瞪了一眼端著粉蒸肉和醬板鴨朝她走來的韓易，咬著牙齒把笑意吞進肚子里，「司機蠻nice的，他陪我一起等到兩份takeout都做完，又把我送到了這邊，我都不用換車。」
「那小夥子還挺不錯的。」韓易一邊從抽屜里拿出兩雙筷子，一邊慢慢悠悠地冒了這麼一句。
「酸酸酸……這菜好酸。」小如在鼻尖前面扇著風，笑得雙眸眯成了兩道好看的弧線，「人家是爺爺啦，孫子今年八月都要上USC了。」
「酸嗎，沒酸吧。」韓易一臉鎮定地拈起一塊粉蒸肉，放入口中，旋即也把眼睛眯到了徐憶如此刻的大小，「哇，好好吃，好久沒吃到這個味道了……你嘗一口！」
說罷，他便極為自然地挑了一塊看起來精瘦部分最多的粉蒸肉，遞到小如嘴邊。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徐憶如也完全不覺得韓易的舉動有什麼問題，小腦袋往前一探，昂嗚一口便整塊吞下。
「燙……燙死了！」
「誰讓你一口吞了？接著水龍頭喝點涼的，快！」
「但真的很好吃！」
吵吵鬧鬧又親密非常的二人，哪怕是最資深的婚姻專家來觀察，也看不出他們跟那些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之間的區別。
「易易，鴨子你記得嘗一下喔。」
「我的天，太贊了這個。」
「真的嗎？」
「嗯，味道特別正。而且一點辣味都沒有，就是純香……不信你試試。」
「好……」
「好辣好辣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