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四個人的大蘋果
三個人的紐約，從一開始，就跟徐憶如腦海里的想像背道而馳。
落地JFK，拿到行李的他們沒有直接前往紐約市區，而是坐上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Escalade，朝一個徐憶如之前造訪紐約從未去過，甚至未曾聽聞過的航站樓駛去。
通用航空航站樓。
名字很有迷惑性，但抵達這間名叫Blade Lounge的貴賓休息室後，只瞄了一眼窗外的風景，徐憶如便對自己身處的環境心下瞭然。
窗外各式各樣的龐巴迪、灣流和塞斯納準確無誤地告訴她，這裡，是紐約老錢或者新貴們乘坐私人飛機前往世界各地的中轉站。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邊吶？」
徐憶如看著正在登記信息的韓易，小聲問道。她瞥了瞥一旁的趙宥真，發現對方臉上也掛著相似的茫然。
「JFK到市區太堵了，而且據說現在這個點起降的國際航班特別多，沒一個半小時到不了酒店。」
拿回作為ID登記的加州駕照，韓易用大拇指點了點窗外。
「奧利維亞的主意，她給我們預約的免費直升機。」
「這個……」
十分鐘後，隨著貝爾407GP直升機升上一千英尺高空，俯瞰整個三州交界處的徐憶如，這樣問道。
「為什麼會免費啊？」
「什麼？」戴著降噪耳機，韓易只看得到小如的唇瓣在上下翕動。
「我說……」徐憶如靠近韓易，將對方的耳機摘下，在他臉頰邊大聲講話，「這怎麼會是免費的？」
「這家公司正在跟Uber和Lyft打擂台！」
韓易也取下徐憶如的耳機，比賽誰的聲音能大過螺旋葉片高速轉動的雜訊。
「他們給大通私人銀行的客戶提供了包機體驗服務！想讓我辦年卡會員！」
點點頭，小如坐回位置上，扭頭看向玻璃窗外令人窒息的絕美奇景。
如墨染般的夜色里，大蘋果像是無垠宇宙間最耀眼的那片銀河。士紳化運動的如火如荼，讓原本陳舊衰敗的布魯克林市中心也煥發出屬於數字時代的嶄新活力，以布里奇街388號為中心擴散，一英里的範圍內，不可計數的豪華公寓項目正攀著腳手架拔地而起。
從格林堡到下城區再到威廉斯堡，古老的記憶石牆上，長出生機勃勃的鋼鐵枝椏。
如果這一幕已經足夠震撼，那請抬眼往曼哈頓看看。
半島的最南端，2014年落成的世貿大廈一號俯視著1932年便佇立在此的派恩街70號。向北飛行，紐約時報大廈、康德納斯特大樓、美國銀行大樓、克萊斯勒大廈，在中城區如衛士般拱衛著帝國大廈這個出生於1931年的驕傲老貴族。接近一個世紀過去，1250英尺的帝國大廈依然是曼哈頓腰部最雄偉的紀念碑。
再往中央公園的方向看去，獨屬這個世紀的榮光在向人們招手。自2003年簡稱的時代華納中心肇始，一條名叫億萬富豪街的鎏金緞帶在公園南側徐徐展開。1005英尺的One57、1398英尺的公園大道432號，還有修建到一半，最終將達到1550英尺高度的中央公園大樓。
這就是曼哈頓，看似逼仄狹小，卻能容下整個世界的財富與權勢。
咆哮年代就錦衣玉食的老式富豪，石油危機間強勢崛起的金融大鱷，和互聯網泡沫後雨後春筍般湧現的產業新貴。再多的資本，紐約都照單全收。
白天貪婪地吞食證券交易所里的天量現金與慾望，是為了晚上向大西洋深處毫無保留地釋放這薈聚資本社會精髓的璀璨光華。
「啊，女士們，還有韓先生，位於各位左手邊的，便是世界聞名的曼哈頓天際線。晚上八點半，正是它最曼妙的時間段……配上一段應景的音樂，請允許您自己沉浸其間。」
徐憶如入神地打量著腳下的霓虹星海，降噪耳機里傳來直升機駕駛員為飛行的旅客貼心準備的背景音樂。
《Empire State of Mind， pt.2》- Alicia Keys。
「即使前路黯淡，我依然滿懷夢想。
寶貝，因為我來自紐約，
一座由鋼鐵森林築成的夢想之城。
任何理想都能成為現實，
只要你還在紐約……」
好像，也沒有那麼糟糕。
小如在心裡跟從身邊呼嘯而過的麥迪遜廣場打了聲招呼，如是想道。
開車一個半小時，但飛行只要五分鐘，還沒等徐憶如感慨多久，直升機便抵達了目的地，位於西34街東側的TSS直升機停機坪。
幾乎是剛打開艙門，徐憶如便看到了一位和藹可親的黑人老管家。
為什麼一眼就知道是管家？因為沒有其他人會在紐約四月的夜裡，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裡面還套著一件純白西裝背心，站在寶藍色的捷豹轎車前，等待私人直升機的降落。
「各位晚上好。」
老管家微微俯下身子致禮。
「我是來自皮埃爾酒店Les Clefs d''Or禮賓部的莫里斯-丹瑟爾，很高興能在此迎接我們尊貴的蓋蒂套房貴賓蒞臨曼哈頓。」
「科瑞的推薦。」
韓易向身邊的兩位女孩低聲解釋。
「他對紐約酒店頗有研究……根據我們的行程，這是他最推薦的酒店和房型。」
果然是在斯蒂芬-施瓦茨曼身邊見過大世面的宅邸管家。
這套房……超棒的。
十五分鐘後，徐憶如站在蓋蒂套房的私家露台上，雙手輕輕搭著欄杆，腦袋稍稍伸出，俯瞰著整條第五大道川流不息的車河，在心裡給科瑞-麥金托什打了個高分。
從服務細節、室內裝潢，再到擺件陳列中透露出的歷史厚重感，這間套房，乃至這家酒店，都能稱得上是曼哈頓半島的翹楚。
「你說誰在這裡住過？」
直到夜風吹透她單薄的衣衫，讓徐憶如全身泛起一陣涼意，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露台，回到室內的會客廳，出聲詢問剛披上一件厚外套的韓易。
「伊麗莎白-泰勒……不對，伊夫-聖勞倫？」韓易努力回憶了幾秒，隨後放棄般地搖搖頭，「記不得了。不過肯定是他倆之中的一個。」
「是馬丁-茨威格。」趙宥真從她的房間里走出，還在調整著大衣的領口。蓋蒂套房總共三間卧室，正好夠韓易、徐憶如和趙宥真居住，「當然，你說的那兩個人，包括薩姆納-雷石東，都是這裡的常客，或者說租戶。」
「茨威格的頂層公寓，從2004年開始就是紐約最昂貴的住宅。」
除了三位登記入住的洛杉磯來客，此時蓋蒂套房的會客廳里還有一位訪客，趙宥真此次紐約之行的簽約目標，前兩天回長島老家散心的麥迪遜-比爾。
她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笑著接過話頭。
路易威登的Boite Chapeau Souple花字圓餅包、巴黎世家ture黑色踝靴，雙G字母的黑色古馳皮帶藏在Topshop的派克大衣下。希臘女神像般立體深邃的精緻臉龐，搭配上無可挑剔的時尚品味，讓她在徐憶如和趙宥真面前仍能不落下風，甚至獨具特色。
「之前來過？」韓易指指腳下，笑道。
「I wish。」麥迪遜嬌俏地翻了翻眼皮，「不需要來過，任何紐約客都知道這裡。查爾斯-皮埃爾的得意之作，1930年大蕭條時期倒閉，1938年被賣給保羅-蓋蒂，2005年又轉手給了泰姬陵集團。」
「很長時間以來，紐約人都分不清楚這裡究竟是一間很像豪華公寓的酒店，還是一棟隱藏在酒店假名下的豪華公寓。」
「哇噢。」韓易揚起眉毛，抿了抿嘴唇，「歷史學家比爾。」
「那就是我。」麥迪遜-比爾露出一個滿是得意的可愛笑容，「我看過很多的……探索頻道。」
抖了個出人意料的包袱，長島姑娘毫不客氣地收下滿屋笑聲。
「這麼說的話，我估計美食頻道也是在觀看清單前列吧？」韓易所指的是由華納兄弟探索電視網控股69%的下屬頻道Food el，美國最大的食物專門類電視台，98.6%擁有有線電視服務的美國家庭，都會訂閱Food el。
很顯然，比爾家也是9100萬家庭中的一個。
「這是一個完全不需要說出口的問題。」麥迪遜驕傲地點點頭，「這次來紐約的第一頓晚餐，我來包辦。」
「榮幸之至。」
說到這裡，韓易將視線投到徐憶如身上。
「小如，要不要加件衣服，外面有點冷。」
「好，那等我一下。」徐憶如乖巧應聲，向麥迪遜-比爾的方向綻出一個微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別加薄的啊，穿厚點。」
韓易在身後提醒道。
「伱那件Loro Piana的風衣就正好……米色那件。」
「知道啦。」
徐憶如沒有回頭，語氣里是被叨擾到的不耐煩，但嘴角卻悄悄掛起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歡欣。
還記得我穿過什麼喔？
也不完全是個笨蛋嘛。
輕掩起卧室門，徐憶如哼著小調，俯下身子，在粉色行李箱里準確找到了韓易描述的那件諾悠翩雅風衣。
三個人的紐約，可能有點尷尬。
但四個人的大蘋果，好像正正好。
坐在第六大道385號這間窗外就是西四街地鐵站的小餐館裡，面前是勉強能容納四個人的隔間，對面是正在跟麥迪遜-比爾交換美食情報的韓易，耳邊是其他夜間動物飽腹後的歡笑與閑聊。當然，還有一直籠罩著整個曼哈頓，絕不會有一刻停歇的NYPD警笛。
麥迪遜-比爾的加入，很大程度上調劑了三人行帶來的不適感。原本跟《飛躍比弗利》中迪倫、凱莉與布倫達的三角關係有些近似的緊張局面，忽然變成了其樂融融的《費城永遠陽光燦爛》。
當然，四個人都沒有飲酒、少了那些難以啟齒的背景故事和粗俗笑話，長得也比那五個人養眼得多，拋開這些因素不談，他們的情況跟電視劇里別無二致。
在燈光昏暗的街邊小店，就著最質樸本真的食物，消除現實生活的一切枷鎖與屏障，進行著詼諧有趣卻不缺深刻洞見的談話。
「這裡……是紐約最好的街頭餐館。」
楓糖漿、新鮮草莓與薄煎餅的組合入口即化成甜蜜的內啡肽，麥迪遜-貝爾滿足地不住點頭，對韓易說道。
「這就是……」
韓易扭頭看了一眼餐廳櫥窗上寫著「七天營業」的霓虹招牌，又垂下腦袋，瞄了瞄放在自己身側的菜單上，字母都快磨到看不清楚的店名「Waverly Diner」。
「你早餐當晚餐吃的理由？」
麥迪遜-比爾面前，是一大盤薄煎餅，配上去掉芝士的韋弗利餐館招牌，「Bagel All the Way」。
恰當的中文翻譯？
「貝果這條道走到黑」。
晚上吃早餐，美國人心目中飲食墮落的標誌，僅次於宅在家裡牛奶泡麥片。
最誇張的是，麥迪遜居然還……往滿是培根的貝果上淋楓糖漿。
糖漿配炸肉。
看得三個亞洲人心都涼了大半。
「不是每天都這樣，只有重要客人到紐約……」麥迪遜-比爾想了想，頗有些淘氣地補充道，「還有我想的時候。」
「YOLO。」
韓易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乳酪三明治。
「味道確實很棒，要嘗嘗嗎？」韓易拿起另一塊分毫未動的三明治，在三個女孩間殷切地兜售。
「吃不下了。」趙宥真指了指自己面前半滿的凱撒沙拉，如果有外人在場，韓國姑娘總是會神奇地恢複到減脂狀態中。
「我自己都沒解決完。」徐憶如用湯勺撥了撥她那碗基本上沒動的芝士通心粉，只要有宥真珠玉在前，小如就絕不會允許自己多吃。
「而我……我是猶太人。」
麥迪遜眨眨眼，給韓易展示貝果里的煙熏牛肉。
「肉類和奶製品不能混吃……潔食規定。」
「抱歉，不是故意的。」韓易放下三明治，帶著歉意舉起雙手，「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不說也很少有人看得出來。」
麥迪遜在自己的鼻峰前畫了個圈，調侃自己。她的鼻尖精緻小巧而微微上翹，跟猶太族群普遍的厚實大鼻頭大相徑庭。
「而且，我也不是那麼嚴格地執行kosher……偶爾也會偷偷吃一些。」
麥迪遜把頭埋到跟餐桌差不多齊平的地方，悄聲向三人坦白。
「辣香腸芝士披薩，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重要。」
「為什麼要這麼說話？」韓易也把腦袋俯到桌子上，「害怕被熟人發現？」
「不，只是增添神秘感。」麥迪遜-比爾輕聲笑了起來，看了看同樣微笑注視著兩人對話的徐憶如和趙宥真。
「城裡沒人認識我，嗯……除了偶爾的幾個粉絲。」
「我的熟人，都在傑里科。」
「那是什麼樣的？」
「什麼是什麼樣的？」
「傑里科。」韓易有些生疏地念著這個地名，「我只知道它在長島某處。」
「噢，那……」
面對這個問題，麥迪遜-比爾坐直身體，抬眼向右上方，望著頭上那盞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泛著昏暗懷舊光芒的燈。
「那是個好地方。」
「很複雜……但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