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文卷

原來我非不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衣裳薄

初夏的暴雨來得很突然,就像此時,連日來的失眠已經讓簡小從身心疲憊,她好不容易才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外面就傳來劇烈的雷聲。她反射性地從床上彈起,急忙穿著拖鞋拉開門走上了陽台。

氣溫明明還是悶熱的,雨滴還沒有到來,風倒是有少許。簡小從的目光直接落在圍欄上的仙人掌上,幾個大步走了過去,伸手就把一盆仙人掌轉移進了宿舍里。

教職工宿舍的陽台沒有防盜窗,一下雨陽台就會毫不客氣地被淋個遍,雖然仙人掌的韌性很足,但簡小從還是擔心,擔心這些以後唯一的紀念就這樣失去。

從宿舍再去陽台打算搬第二盆的時候,一個黑色的身影猛地落入她的視線里,簡小從驚愕地正視那身影,恰巧那時黑色天幕里一道閃電劈過,極亮的光映著那身影的臉,她看到的只有慘白。

一雙剛抬起的手就那樣無意識地垂了下來,簡小從強迫自己整理心情,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可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想念,因著這個人的出現齊齊化作了搗亂因子,在她的身體里、在她的腦海里四處亂竄,她根本找不出一絲理智去抗拒。

她有多久沒見到他?她有多麼想念他?

只有一個月吧,流行的演演算法是用天數乘以秒數,算出一個駭人的數字,用之來形容想念的程度。簡小從卻連具體有多少天都不記得,在這一段關於想念的日子裡,她每一天都是渾渾噩噩的,彷彿游靈一樣,縹緲得可怕。

閃電還在繼續著,極光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然後,他的聲音低空掠來:「怎麼,還想著這些仙人掌嗎?」語氣和表情一致。

「什麼時候回來的?」說完這句話,簡小從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開了口。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一個這樣的問題,大概是逃避,或是真想知道,她已經完全弄不清楚了。

沈自橫冷笑:「你在意嗎?或者,你希望我直接出現在你的婚禮上?」

簡小從一怔:「你說什麼?」

沈自橫別過頭去,熟悉的避開話題的表現。接著,他看見了圍欄上那幾盆仙人掌,那植物在沈自橫眼裡被自然而然的理解為愚蠢。他突然就生出一個衝動,揮手掃向其中一盆,「哐當」一聲,那翠綠翠綠的植物就直直地摔在了地面上。末了,「肇事者」還補一句:「簡小從,你要絕情的時候麻煩你再乾脆一些,這麼細心照顧我送的東西,我會覺得你對我還有期待。」說完後,他又是輕易一推,又一盆仙人掌以剛才同樣的姿態掉在了地上。

簡小從愣在當場,一時間沒了反應。

沈自橫看著她,用平靜得絕望的語氣道:「那麼,一切又都回歸原點了?」

恰巧這時,又有一道閃電掠過,像是生生要把黑夜劈出一道口子來。簡小從下意識地仰起頭,追視著白光掠過的痕迹,嘴角帶笑:「這樣洶湧的閃電都能歸回原位,我能不嗎?」那一瞬間,恰好有豆大的雨點吹落在她的臉上,掩去了她的淚。她能不嗎?她能毫不在意任性而又自私地對沈自橫說「帶我走」嗎?她能不顧一切地和他在一起嗎?

她不能。

生活可以是愛情,但愛情,絕對不是生活。

這段時間她想了太多太多,她也比較了太多太多,她放棄沈自橫,傷心的只有兩個人;可是,她放棄何忘川,傷心的會是更多的人。她強迫自己堅信,時間會撫平一切傷口,她和沈自橫還沒有開始,感情還沒有太深刻,他和她,都能在如煙的年華里彼此淡忘,最後相忘於江湖。這世間所有的轟轟烈烈,都最終會歸於平靜不是嗎?況且,他和她,還沒有轟轟烈烈過。

一番思量過後,沒等沈自橫再開口,她又繼續說:「沈自橫,我不能像你一樣,你可以傾盡你的所有,我卻不可以。當然,說得諷刺一些,你的所有也就只有你自己,我有父母,有朋友,有家人。所以,這份感情從最初開始時就是不平等的。這個時候說對不起顯然已經沒有意義,我只慶幸,我們還未開始過。」

老天大概真是被閃電劈出了口子,那瓢潑大雨就這樣朝著地面灌下來,簡小從看不清楚沈自橫的表情,但她如此清晰他的疼痛,因為,他有多難過,她都能感同身受。不,她加倍地承受著。

許久許久,沈自橫也突然笑了,雨簾密集處,他單手一撐,從隔壁陽台跳到了簡小從的陽台。她還來不及看他,就被他一把壓入懷裡。然後,頃刻間,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就盈滿她的鼻翼,催得她那兩眼裡滿貫的淚像賽跑一樣,齊齊地以她的臉頰為跑道,在她臉上放肆地奔跑著。

她本能地抱緊了沈自橫,像是要把痛覺傳出去,又像是絕望的人瀕死之前想抓住些什麼。

沈自橫把臉埋進她的肩窩裡,緊緊地抱著她,聲音悶悶地傳來:「我向來都只是一個不敢奢求太多的可憐蟲,別人給我什麼我要什麼,別人不給,我連伸手去要的勇氣都沒有。所以,我不可能歇斯底里求你不要放棄。那麼,我再問你,這是你的最終決定嗎?」

簡小從深深吐氣,又深深吸氣,鼓足勇氣想開口再說狠話。沈自橫的手卻又突然收起,他說:「別回答得這麼快,別……」

沈自橫最終沒有給簡小從回答的機會。

他離開她的時候,簡小從猛地意識到,她大概以後都不會再擁有這份涼涼的暖意了。於是,她放肆地流淚,像是要和這大雨競賽一樣,無聲地、大顆大顆地、不間斷地,流盡所有為沈自橫而儲蓄的淚水。

鮑歡就站在窗檯的門側,看完了這一幕。她的表情不定,但絕對不是喜悅,也不是一個得勝者該有的釋然。

鮑歡輕輕地嘆了口氣,無力地回到那張小床上,回想著前天在良村的場景。她仍然記得那個桀驁而又驕傲的男人這樣問她:「你確定你能代表簡小從?」

鮑歡仍然記得他看到那張喜帖時的樣子,那是一種她從未看到過的,絢麗的絕望,沒有寄予過厚望的人,是不會有那樣的表情。也就是那個表情,讓閱人無數的鮑歡承認,那個叫作沈自橫的男人,真的愛簡小從。

可是,她終究是狠下心來,她想起自己那時的樣子,覺得自己像惡毒的皇后。她記得自己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我查過你的背景,你母親可是當時全國聞名的第三者,看到你,我發現,原來第三者這種怪病,也是能遺傳的。你這樣摻和進簡小從的感情里,不怕將來也被你的後繼者摻一腳嗎?」

她甚至嚴詞厲色地對他說:「你拿什麼和何忘川比?你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你沒有穩定可靠的前途,你沒有車,沒有房,你連給簡小從一個未來一個家的能力都沒有,你又拿什麼去給她幸福?」

她連對他的安撫也是尖酸刻薄的:「簡小從並不適合你。她的生活從來都是幸福快樂、一帆風順的。而你的出現,倒是圓滿了她人生中的苦與樂。你如果真愛她,就該放手讓她回到她的位置,讓她做回她的小公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給她壓力讓她為難。你說是嗎?你也不想步你母親的後塵吧,你應該知道,第三者通常都沒有好下場。」

她以為自己會被趕走,結果是,那個男人聽完了她的話,還微笑著回問她:「還有什麼?」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簡小從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

是的,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是水,是光,溫暖、可靠、安全,諸如何忘川;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男人,是火,是熱,誘惑、深刻,諸如沈自橫。兩者的區別在於,如果沒有遇上後一個,前一個便是極致完美的戀愛結婚對象;而如果遇到後一個並愛上,那麼,不會再有任何人能取代或者等同他的位置。

沈自橫,他充分具備成為後一種男人的潛質。

簡小從沒進屋,鮑歡就一直沒有睡。她原本是想讓簡小從一個人靜一靜的,可是,兩個小時後,簡小從仍舊沒有進房。鮑歡不得不咬咬牙去陽台把依舊傻站著的簡小從拖了進來。

她全身都濕透了,表情木然而獃滯。鮑歡有些擔心,直接把她推去了衛生間,開了熱水,又幫她脫了衣服,用軟得不能再軟的聲音對她說:「都過去了,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熱水沖在簡小從身上的時候,她微微顫了顫,目光仍舊無神,但是慢慢地,她身體的顫動程度越來越大,抖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鮑歡摁都摁不住,便乾脆抱住了她。然後,鮑歡的眼淚也就那樣毫無徵兆地流了出來:「會好的,會好的……」

兩人在熱水下沖了很久很久,久到簡小從不再發抖,鮑歡也不再流淚。

鮑歡摸了一條幹毛巾給她擦了擦,擦過她胸口的時候,簡小從的手猛地摁住鮑歡的手。

鮑歡握著毛巾的手被簡小從慢慢移上了心髒的位置,然後,她聽見簡小從用淡得可怕的聲音說:「這裡,疼死了,疼死了……不會好的……永遠都不會好的。」

何忘川近來一直致力於讓自己忙起來。養成一個習慣需要很長的時間,戒掉一個習慣需要更長的時間,而今,他正在慢慢習慣不再在固定的時間給某個人打電話問候她的冷暖安危,雖然這樣的習慣也只是形式上的剋制而已,但是一直在努力著。

晚上十點多才從公司離開,偌大的工作間已經沒有人了,同事知道他仍在,也就沒有關燈。

電梯里很陰冷,他幾乎要以為現在是冬天。走出大廈,接觸到了外面的空氣,他才意識到,原來夏天還沒有過去。

公司距離租的房子並不遠,他可以步行回家。

馬路上的車輛不是很多,偶爾幾輛計程車經過的時候朝他摁了摁喇叭,見他沒有理會,又把車朝前開去。

小區里有幾位老人正說笑著朝樓棟走去,說著C城的方言,他聽不懂,但語氣里的幸福卻襯得他格外落寞。他把手插|進口袋裡,快步上了樓。

樓道口站著個人,他在樓梯上抬頭往上看,看到一陣煙霧瀰漫。皺了皺眉,他又抬腳往前,在腦海里猜測著是誰在他家門口抽煙。

是鮑歡。

皺著的眉頭片刻就鬆了下來,他的心底掠過一陣淺淺的意外和驚喜,為著鮑歡出現的目的。

「你每天都這麼晚下班嗎?我等了你兩個多小時。」大概是真的抽煙抽了太久,鮑歡原本清亮的聲音有些發乾。

何忘川一低頭就看到了滿地煙頭,走到門口時,他邊掏鑰匙邊說:「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

開了門,他換了拖鞋,開了燈,回頭見鮑歡仍舊倚著門框站著,皺眉道:「進來吧。」

鮑歡略帶嘲諷地笑了笑,何忘川看不出來那是在嘲笑他人還是在自嘲,沒有說什麼。

「你似乎換了手機號,搞笑的是,我並不知道你的新號碼。」鮑歡正彎著身子脫高跟鞋,語氣里聽不出任何一絲異樣。

何忘川愣了愣,沒再接話。他去冰箱里拿了兩瓶水,遞給坐在沙發上的鮑歡一瓶,自己開了一瓶,在鮑歡對面坐了下來。

屋裡雖然冷清,卻還是有些悶熱,何忘川抬手開了空調,似是不經意地提及:「找我有事?」

鮑歡一笑:「沒事找你,你大概不會讓我進來。」

何忘川面色一冷,習慣了和簡小從談話的輕鬆,他真不習慣這樣複雜的、說話有幾層意思的女人。

自覺無趣,鮑歡仍是帶著那絲嘲諷的笑容說:「那男人已經走了,去了法國,前天的飛機。」

何忘川手裡握著的塑料水瓶發出了一絲不小的聲響。

「簡小從沒有去送他,事實上,她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何忘川低著頭,看著眼前玻璃茶几上的一個黑色小點,很仔細很仔細地看著,心潮卻怎麼也不能平復。

鮑歡盯著他看了許久許久,久到眼眶泛酸,她才繼續說:「那個人走了,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可以放心……」

何忘川打斷她:「我對你下面的話題不感興趣。」他沒有抬頭,始終沒有。

鮑歡轉頭又笑,竟笑出聲來,客廳里回蕩著她的笑聲。

「何忘川,你看看,看看你自己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你不感興趣……你不感興趣你還留在C城幹什麼?C城有你的什麼?為什麼不幹脆收拾東西回N城去?」

大概察覺到了自己語氣的強烈,鮑歡最終是停了下來,安靜了幾分鐘後,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溫和地說道:「她現在的狀態很不穩定,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明天的飛機回去,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鮑歡走的時候把門摔得很響。何忘川不知道她摔門這個行為到底是出於什麼用意,是對他的嘲諷?對他的鄙夷?對他的失望?

這些情緒,他自己也有。

長嘆了一口氣,他仰頭靠向沙發,盯著那盞明亮的燈,很久沒有移開視線。

三天後,簡小從出現在了何忘川家門口,她拖著行李箱,用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何忘川愣了許久許久。

她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就這四個字,如果是出於真心,何忘川發誓,他願意為她傾盡一生。

可是,她那樣的面無表情,那樣的淡然如水,叫他再不願意多做猜測,不願意再自作多情。

七月流火。

何忘川的車在「巴黎有約」對面的馬路旁停了兩個多小時,他一根一根地抽著煙。事實上,他很厭惡煙草的味道,固執而又難聞的氣味,布滿他的車、他的衣服,久久散不去。可是,此時此刻,也只有煙草的味道能媲美他現在糟糕透頂的心情。

影樓落地窗邊端然坐著的那個身影已經連續發了兩個多小時的呆。他們約好下午兩點,現在已經四點五十了,她卻連個電話,連條簡訊也沒有。

她一點也不急,好像不是給她拍婚紗照。

末了,何忘川還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扔掉最後一截煙頭,打開了車門,朝對面走去。

徑直走向簡小從所在的位置,他伸手輕叩玻璃桌面,道:「魂被勾走了嗎?」

簡小從聞言抬頭看他,道:「是有事忙吧,化妝師等我們挺久了。」

何忘川道:「走吧。」沒有再看她。

化了一個多小時的妝,何忘川先化好,見簡小從那邊還在忙碌著,便先行坐到了簡小從剛才坐的位子。

此時,晚霞已經燒紅了半邊天,把這座城市裹上了一層天空的顏色,他悵然地望著遠處,漸漸失了神。

「忘川。」簡小從穿好了婚紗,站在一處燈光下輕聲喊他。

他轉頭,她的樣子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眶,叫他心跳不已。只是,跳著跳著,那顆東西就開始疼了,他強移了目光,微微低下頭,起身道:「好了?」

「嗯,走吧。」

攝影師很負責,一直很認真地教他們擺著各種各樣顯示恩愛的姿勢,要他們保持幸福的笑容。好在,簡小從很配合。

那樣,到最後,他應該也不會有太多的遺憾吧。至少,以後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他還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起碼,她當時是幸福的。

卸了妝,換好了衣服,何忘川建議道:「去吃飯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店。」

簡小從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何忘川在心裡想,真是個盡職的演員,戲里戲外分得這樣清楚。想著,又覺得自己太犯賤,便不再多想什麼。

車裡還殘留著濃濃的煙味,簡小從一進到車裡,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何忘川剛想說些什麼,又突然放棄,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簡小從卻只是略略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有問,什麼都沒有說。

吃飯的地方是一家裝飾得很溫馨的私家菜館,何忘川很早就發現了這家店,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帶簡小從來吃。熟稔地點好菜,他還特地點了一瓶酒,一瓶白酒。

有窗戶的地方,簡小從就習慣性發獃。

何忘川看著眼前那個根本就沒和自己在一個時空的女人,突然生出一股無名火,這無名火促得他起身,飛快地拉上了窗帘。拉完,他才發現自己這樣的舉動很可笑,遂又蹩腳地補充一句:「拉上窗帘吃飯更有感覺。」

簡小從望著他的背影,簡單地「哦」了一聲,又換了個焦點,繼續發獃。

何忘川終於放棄了,徹徹底底地放棄了。

一頓飯吃得很快,他根本沒吃什麼,卻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口喝下,他正了正色,對正在小口扒飯的簡小從說:「簡小從,我們分手吧。」

簡小從握著筷子的手倏地停下,抬起頭看他的動作像是被分解了一樣,異常緩慢。等到她完全正視他時,何忘川已經開始心悸了,連忙撇開視線,只聽她含混不清地說:「你說……什麼?」

「分手。」

簡小從大力地咀嚼嘴裡的食物,又用力吞下:「為什麼?我們今天不是還……」

「簡小從,我沒有那麼長的命……給你折騰一輩子。你可以行屍走肉,我不可以。所以,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何忘川說完就立即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小包間。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長腿闊步,一轉眼就到了餐館外,進了車裡,發動車子……

又最終,停了下來。

他把頭伏在方向盤上,心裡一陣一陣的苦澀涌過,長到這樣的年紀,經歷過那樣多的風雨,這個男人,竟然怎麼也抑制不住流淚的衝動。卻又礙於男人的本性,他只能強壓住那種感覺,讓自己在滿心滿口的苦澀里,來回洶湧著。

三十多分鐘後,簡小從才從餐館里走出來。

她的步子很緩慢,人也像沒神了一般,獃獃地左拐了個彎,又機械地邁著步子。

見她這個樣子,何忘川心裡竟有些變態的平衡,看來,他也傷到了她,不管是哪種傷,至少是,她也在乎的。

他緩緩地打著方向盤,把車子開進馬路上的車流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她,守著她。

她回了C大。

他在車裡看著她的宿舍亮燈,熄燈,看著周圍一片寂靜,看著她窗台上那幾盆倔強的仙人掌,終於毫無徵兆地,流下淚來。

他在心裡說,簡小從,不管你以後如何,你記住,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一直一直地,深愛著你。為了愛你,他願意接受你的不愛,也願意接受你以各種方式明顯地暗示他,暗示他,不要去愛你。

兩年後。

簡小從只有周六周日才去畫廊工作。不知道是為什麼,這個時候來畫廊的人反而更多,雷莎莎有時候來,一見這熱鬧場面就會說:「這些人是不是專門進來吹暖氣的?」

這天周日,簡小從依舊早早地來到畫廊,開了店門,開了空調,拉下畫布,把店裡的東西都收拾好。雖然這家店開在繁華路段,畫品買賣的生意卻著實冷清,簡小從常常覺得這店會倒閉。

推拉門被推開的時候,簡小從正在低頭打掃,有一些頑固的小紙屑躲在角落裡,大掃把夠不到,她又是看不慣一絲絲凌亂的人,於是就奮力和小紙屑作鬥爭,也沒管進來的人是誰。

等她終於把紙屑弄出來轉頭時,那一剎那的動作就瞬間僵了下來。

脖子僵了、表情僵了、手也僵了,連帶著那顆因為勞動後跳得有些快的心也僵了。她的瞳孔急劇地收縮著,有些東西正蓄勢著,彷彿就要從她身體里衝出來。

沈自橫穿著一件大大的黑色羽絨服,一件高領的羊毛衫,看著她的表情比她自如許多,他甚至微微笑道:「好久不見。」

這四個字入了簡小從耳朵里,像一隻巨大的網球拍,把她拍到了不知名的宇宙空間,很遠很遠的地方,久久沒有回歸。

沈自橫沒有等她的反應,徑自參觀起畫廊來,也不和簡小從搭話,也不看她。簡小從握著掃把的手卻劇烈地抖了起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平靜下來,強迫著自己不要去看他,就這樣轉身,可是,她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想朝他看去。

他的側身,他的背影,他專註於畫的樣子,他轉過頭來看她……

她猛地低下了頭。

沈自橫站在離她三四米遠的地方,平靜無波地道:「明天你不用來上班了……噢,不,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我不希望再在這裡看到你。」

簡小從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什……什麼?」

沈自橫又笑了,那笑有溫度,卻是零下的:「白律在請你的時候沒有徵詢過我的意見,而現在,我做主,你被解僱了。」

簡小從沒有再答話,掃把掉在了地上。

「很抱歉,這家店,是我的。」

坦白說,簡小從真的一輩子都沒有那樣尷尬過。她都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走出畫廊的,只隱約聽到不知名的地方傳來一陣一陣怪異的笑聲,嘲笑著她的自作多情,嘲笑著她的軟弱,嘲笑著她的報應。

報應?她實在太相信這個詞了。

她以前所珍視的,友情、親情、愛情,似乎全都離她而去,她真的是,眾叛親離了。

那天晚上,她又開始失眠。夢裡有鬼怪一直掐著她的脖子,把她掐得喘不過氣來,她只得從噩夢中驚醒過來,額頭上竟然布滿一層厚厚的汗。

轉頭看窗外,夜色正濃,她就坐在黑暗裡,長久地一動不動。

終於是睡不著,她只得爬起來準備明天的課件,她教的是《現當代文學》,明天要講的課是丁玲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記》,這篇文章是她從厚厚的作品選讀里專門挑出來的一篇,不為其他,只為莎菲。

她多麼喜歡在心裡默讀莎菲日記里的一句話:「我總願意有那麼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

她多麼理解莎菲,理解這樣一個驕傲而又偏執的女人,只因為,莎菲,和她太像,太像太像。就連生命中出現過的葦弟和凌吉士也是那樣雷同,雷同到她突然神經地覺得,命運就是一張網,逃不開的網。

她把PPT做到完美無缺再也沒有修改的必要後,仍是睡不著。

她突然起了興緻,披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穿著薄薄的睡褲,她拉開了通往陽台的門,冷風一下子就灌進她的脖子,迫得她在原地站了半天,習慣了寒冷後才再度邁步走了出去。

原來夜空中掛著一輪月亮,怪不得這麼冷。

目光轉下,落在陽台上的那幾盆仙人掌上,嘴角不禁浮上一縷淺淺的微笑。

她還有這個。

那天夜裡,雨下得那麼大,她被鮑歡拉去洗了澡,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衝到了樓下。沈自橫力氣雖然大,但仙人掌的頑強卻是不可小覷的,所以,她還是救回了它們,一盆不落。

隔壁陽台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事實上,他的陽台沒有什麼獨特之處,連個小小的物件都沒有。不知不覺,簡小從就突然起了興緻,伸出早已凍僵的手,也不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直接從自家的陽台爬向了隔壁。

新老師應該還來不及搬進來吧?她想,也許,她以後再想爬進來還得經過房主同意。她向前走了幾步,手伸向推拉門,輕輕使力,刺耳的開門聲響起,她抬腳走了進去。

空,空得厲害。

可是,卻明明又滿得厲害。到處都是沈自橫的影子,到處都是關於他的記憶。她站在門口,清冷的月光從門口漏進屋子裡,照出一室的冷清。

幾分鐘後,她沒有動。

他回來了,可是,他不想見她。

眼眶漸漸開始潮濕,她忘了冷。

又向前走了幾步,她進了屋子,視線在四周掃蕩著,她和他之間的記憶實在太少,她不得不來回地在腦中播放那僅有的幾段影像。牆明明被刷得雪白,她眼前的卻是色彩斑斕的樣子,屋子裡明明是一件傢具都沒有,她的眼前卻是凌亂不堪的顏料……

突然,有一隻手,把她拉向了房間。

再接著,是一個熟悉得讓人心醉的懷抱。簡小從還來不及出聲,就被熱烈的吻糾纏住。

瀕臨窒息時,簡小從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的,不是夢境。

沈自橫放開了她的唇,卻沒放開她。

「為什麼來這裡?」沈自橫低聲道,呼吸有些急促。

簡小從的眼裡噙滿了淚,沒有回答。

沈自橫放開了她,端正她的臉在月色下打量,然後,他低低地笑:「兩年了,你見到我就只會哭嗎?」

簡小從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笑,而她,又為什麼要哭。

沈自橫退離了她幾步,收斂起笑容,道:「如果沒有什麼話要說,就走吧。」

簡小從將之理解為,他不想看到她。

即使,他吻了她。

她實在沒有奢望過在有生之年還能和他見面,所以,她忘記了一些場面,友好的、平靜的場面。可是,她明明記得他白天時見到她的樣子,那種奇怪的、令人心冷的淡定,彷彿她和他的過去根本不算是過去,彷彿那些她一直以為深刻的東西,都只是浮雲,只是一些劃過了就不再留下任何痕迹的東西。

她想,他或許恨她。

不,他或許已經不在意她。

於是,她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她自然看不到,沈自橫拚命堆砌出來的冷靜在她轉身之後霎時就天崩地裂,他的手伸在半空中,再多一點點的距離,他就會一把扯住她。可是,她走得那樣堅定,彷彿離開,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他最終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他原本就不是回來想和她怎麼樣的,這原本就是他最後一次回國,處理一些沈墨生前為他留下的東西。

只是,那顆心,疤還沒結,又開始滲血了。

屋外的風依舊「呼呼」地吹著,只是,天氣很涼,人心,更涼。

簡小從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回家了。

和何忘川分手以後,她並沒有承擔太多責任,收到請帖的親朋好友又紛紛收到一份申明帖,申明婚禮取消,所有定好的事情都一一取消。而所有這些,都是何忘川出面。

不是她不願意做這些,這原本就是她該做的,而是何忘川太堅持,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簡爸爸簡媽媽是知情人,儘管他們對簡小從寵愛有加,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以沉默來表現他們的抱怨。簡小從覺得壓抑,更多的,卻是內疚和慚愧,所以,她乾脆沒有再回過家。

儘管,常常想家。

開門的是簡媽媽,一眼就看見了簡小從,神情幾度變化,最終是落下淚來。

簡小從儘力扯起微笑,隨意道:「回家過年了。」

簡媽媽輕輕地應了一聲,簡小從便進了屋,行李箱放在玄關處,鞋架上她的粉色拖鞋還擺在最明顯的位置,兩年了,竟是一點灰塵都沒有。

就那一瞬間,簡小從鼻頭猛地泛酸,拿鞋的手開始顫抖。

簡媽媽似乎沒有發現,對著客廳喊了一聲:「老簡,小從回來了。」

低頭脫著靴子的簡小從不敢抬頭,只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急促而又穩重——那是她最愛的爸爸,她卻不敢叫他。

簡爸爸什麼也沒有說,走到彎腰換鞋的簡小從面前,站了幾秒鐘,輕輕地嘆了口氣後,回頭對簡媽媽說:「去買些菜吧。」又隨手提過簡小從擱在門口的行李箱,走進屋裡。

簡小從的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晚上洗完澡在房間吹頭髮的時候,簡媽媽端了些水果進來,一臉慈愛地看著她,又從她手裡接過吹風機,把她摁在床上替她吹。

「回來了,就好。」隨即傳來吹風機「呼呼」的聲音,簡小從眼前的亂髮被拂亂開,視線開始模糊。

「這兩年多,你爸爸沒有一天睡過好覺,總是夜裡起來,就在客廳踱步。他是多固執的老頭兒啊,自己不去找你也不讓我去,不去找你也就算了,卻還是這樣口是心非地擔心你……

「你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真正心疼的,永永遠遠都只有你啊,可是,這一關,要你自己過了才算過了。

「這天底下哪有真會跟自己孩子生氣的家長呢?只要你過得好,對我們來說,比什麼都好。

「等你活到我們這把年紀,自然都懂了。」

……

簡小從以為自己晚上會失眠,出人意料的是,那天夜裡,她睡得十分好。

她終於明白了家的意義,有這麼個地方,是你完完全全、永永遠遠會信任的,港灣。

鮑歡的婚禮在N城最好的飯店舉行,因為結婚對象不是N城人,所以,男方的家人就都乾脆在飯店住下。那天中午,簡小從自己一個人坐在最靠近牆邊的一桌,最角落的位置,用一種同樣幸福的目光緊緊鎖著美麗動人的鮑歡。新郎很英俊,氣質也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對鮑歡的愛毫不掩飾。

鮑歡還是發現了她,卻沒有朝她走來,只遠遠地微微一笑,算打了聲招呼。

簡小從心底有那麼一些失落,即使是意料之中。

她其實事先想過,想過何忘川會出現。她預備用一種十分平常十分自如的態度和他打招呼,如果有說話的機會,她會儘力向他展示,她過得很好。

然而,何忘川出現的時候,她這些打算卻齊齊消散了,變成一種驚訝,以及一種心潮不平,但最後,又歸於平靜。

何忘川左手邊挽著一個女人。

他們看起來很和諧。他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她的方向,又馬上收回,那意味很明顯,對他而言,她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一個不需要多花費注意力的陌生人。

簡小從有些欣慰,有些釋然。

這一長段的時間,她一直在試圖打聽何忘川的消息,她強迫自己,在他得到幸福之前,她可以不要愛情。

可是,她又這樣矛盾,沈自橫的歸來讓她幾近崩潰。她一面克制著自己,告訴自己她和沈自橫已不再有可能,一方面,她卻抵不過那種噬骨的念頭,抵不過那種心底最深處的犯賤因子——多麼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她逃,她躲,可笑的是,她的逃避似乎只是她一個人的,荒誕的、滑稽的獨角戲。因為,自那迷亂的一晚之後,沈自橫再沒有出現過。

他走了。

她能感覺到,這會是她和他最後一次的相見。

鮑歡來簡小從這桌敬酒之前,簡小從就離開了,不到一個星期後就是春節,街道兩旁的許多商店都貼出了喜氣十足的各種裝飾品。往來的車輛頻繁,帶起一圈一圈的尾氣,傳來一陣一陣的噪音。簡小從恍若未聞,無意識地將視線飄散在四處。

回到家,簡媽媽正在客廳邊織著毛衣邊看電視,見她回來,關愛地認真打量了片刻,終究忍下詢問,平靜地道:「回來了。」

簡小從把鑰匙隨手放在桌上,輕輕「嗯」了一聲,突然生了聊天的興緻,朝簡媽媽所在的沙發處走去,放下包,坐下,認認真真看著媽媽織毛衣的手,臉上漾起淡淡的笑。

「怎麼,想學?」簡媽媽笑著問,「你小時候的毛衣可都是我打的,你還記不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你總愛在別的小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毛衣?」

簡小從點了點頭,心裡湧起酸酸澀澀的溫暖。

鮑歡幸福了,何忘川美滿了,她可以做回那個有東西可以炫耀的女孩嗎?她……可以要自己的幸福了嗎?

簡媽媽又笑:「你這懶孩子,這樣細心的活兒你可干不來。我就想著,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將來得要找個多能耐的丈夫才能侍候得了你啊……」說到這裡,簡媽媽又突然停了下來,略帶皺紋的眼角閃爍了幾下,她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最終沒再說什麼。

簡小從當然知道媽媽的意思,於是儘力用一種格外平和的語氣道:「媽,何忘川有女朋友了。我看到了,很漂亮,他們很配。」

簡媽媽倏地抬頭,以一種驚詫的目光望著簡小從,道:「有、有女朋友了?」

簡小從笑著點頭:「畢竟兩年多了……也許,快要結婚了吧。」

簡媽媽仍舊是一臉的不可置信,還想說什麼,卻被突然進屋的簡爸爸打斷:「小從啊,有你的包裹,我剛替你領了。」

簡小從應了一聲,起身朝門口走去,接過簡爸爸手裡的包裹,隨口問道:「哪裡寄來的?」

「C城來的吧。」

包裹正面的單子上並沒有填寄件人姓名,她掂了掂分量,像是書的大小和重量,順手拆開了包裹——是一本書。

只是,看到這本書,簡小從的表情變了又變。

《荒原》——她以前送給沈自橫的書。

怕爸爸媽媽擔心,她立即收斂了情緒,抬頭道:「我先回房了。」轉身大步走向房間。

關好門,她的動作不再緩慢,直接扯開包裹,翻出裡面的書。

封面沒有多大的變化,她向來愛書,《荒原》是她很喜歡的一本詩集,早年她就看完了它,送給沈自橫的這本算是買來收藏的。她向來愛書,書送出去的時候就像剛從書店買回來的一樣,而今,那書卻微微有些舊了。

沈自橫難道經常翻閱這書嗎?帶著這個疑問,簡小從翻開封頁,僅第一眼,她就呆了。

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

她的手竟顫抖起來。

在這本詩集上所有的,面積稍大一些的空白處,都被粗細不均的各種材質的筆畫滿了圖像,而這圖像的內容……全是簡小從。

最多的,是她的笑容。

看到這一幅幅畫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會那麼好看。

事實上,她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發自內心地、快樂地笑過了。

一段不長不短的思考時間後,她緊緊地攥著那本詩集,突然她恨不得自己腳下能生出幾個風火輪……

簡小從很快就回到了C城。

白律坐在簡小從對面,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簡小從,半晌,他終於開口:「書是我寄的。」

簡小從端著咖啡的手一滯,只是幾秒,她又恢復了動作,淡淡地道:「我知道。」

白律笑開:「所以你這麼火急火燎地找我?」

簡小從點了點頭:「我……」

「如果你希望我幫你什麼,我不會答應,所以,如果你有這樣的念頭,還是趁早打消了吧。」白律打斷她。

簡小從放下咖啡杯,抬頭看他,眼神堅定:「我沒打算要你幫我什麼,我只是想問……這本詩集,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白律收起笑容,明亮的眼睛裡透著一種認真:「這個很重要?」

「很重要。」

「不同的答案會有什麼不同的重要性?」白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點也不願意錯過她的表情。

她又開始猶豫,為自己殘存的自尊做著最後的考量。

白律又笑了,不再看她,道:「我不想探究你這樣的女人到底為什麼能讓沈自橫為你這樣,但是,我希望,他以後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的牽扯。」扔下了這些話,白律起身,打算離開。

簡小從搶在他走之前大聲道:「我愛他!」

白律笑了,笑得有些落寞、有些惆悵,卻不是為自己。

在親眼見過沈自橫那樣頹廢的樣子以後,他實在對簡小從提不起任何好感。可是,他終究是沒有辦法。

「我不想再對他的慘狀多做描述,如果你了解他,你會知道他最善於自我折磨,而且,放棄整個世界,放棄所有人。可是,他還是那樣生活著,每天有規律地生活著……你總該知道,知道那樣的他,其實與死了是沒什麼差別的。」白律的聲音越來越輕,以至於到最後,簡小從都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白律端著咖啡杯,繼續說:「願意聽一個俗套而又狗血的故事嗎?」

簡小從點了點頭,眼中有淚光閃閃。

白律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沈墨是沈自橫的母親,這個……你是知道的。他對沈墨並沒有太多的感情,因為沈墨對他也是一樣。哪怕到她臨死前,她對沈自橫……」白律的表情有些痛苦,簡小從看著他,恍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具體是什麼,她說不清楚,只有認真地繼續聽著。

「……他找了很久,後來也就乾脆不找了。他並不知道,他的父親……親生父親,就是我的父親。」

簡小從猛地抬頭,那一瞬間過後,她的眼睛裡紛紛閃過震驚、驚訝、不解、不信……最後,是瞭然。

白律苦笑:「很無奈吧?我從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哥哥……」

「沈自橫……完全不知道?」簡小從問。

白律繼續道:「他不必知道,因為已經不在乎了。況且,我父親……也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簡小從沒有見過白律這樣的表情,事實上,他看起來讓人有些心疼。

對白律,她曾經有過懷疑,他那樣喜歡沈自橫、那樣關心他,彷彿真是愛他。可是,他卻那樣幫她,在沈自橫走後為他們製造相遇的機會,為他們鋪好道路……雖然,那道路被簡小從自己毀了。

白律半晌無話,似是陷入了沉思。

簡小從眼神堅定地開口:「我要去找他,請你……幫助我。」

白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看她,大概是滿意了什麼,他的神情鬆弛了一些,卻仍舊掛著無奈的笑:「我也找不到他,他大概還在法國,也可能早就離開了。他任何的聯繫方式……我都沒有了。」

那一瞬間,簡小從覺得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連帶著,頭痛欲裂。

見她世界末日一般的臉,白律又嘆了口氣,掏出手機飛快打好幾行字,發送。

簡小從的手機「嘟嘟」振動起來。

「這是他的電子郵箱,大概是唯一能聯繫到他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定時收看信件,但是……比起你去法國大海撈針……當然,如果你執意要去的話,我也沒有什麼好過問的。」

簡小從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然後,她突然拿出手機,打開消息,快速掃了一眼後,又萌生出一種劇烈的衝動,一種一秒都不能多等的衝動,一種彷彿再晚一點她就要後悔一生的衝動。她飛快告別了正端起杯子喝咖啡的白律,起身離開咖啡廳,一路奔跑沖回了宿舍,迅速地開了電腦,打開文檔。那一剎,她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於是,她的手騰飛在鍵盤上,一行一行的字在空白的文檔上誕生,她幾乎是在這樣一種衝動的驅使下寫完了幾頁,然後,她打開郵箱,複製,粘貼,發送。

一口始終喘不過來的氣終於順利地,喘了過來。

她趴在書桌上,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要畢業了。

畢業酒會進行到很晚,簡小從和雷莎莎他們一起喝了很多酒,她一路踉蹌著往宿舍走。

在樓下的一棵大樹下,她收住腳步,突然不想上樓,便在路旁的水泥道上坐了下來。夏天的夜晚有蟲鳴聲,混合著她腦子裡的酒精,一齊在她耳邊上演一曲又一曲奏鳴曲。她的頭有些疼。

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麼,又猛地站起來,朝宿舍奔去。

速度太快,心太急,步子又太慌亂,讓她在樓梯上接連摔了好幾跤。

掏鑰匙開門又花了不少時間,她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進了屋,電腦一直開著,只是退回到了待機狀態。她猛地移了移滑鼠,彈出電腦畫面。

文檔是空白的,她的眼前卻是滿滿的,滿腔滿腔的話,她卻敲不出一個字來。

她後悔自己喝了太多酒,失去了正常的思維。可是,這一年多以來,她每天一封郵件,幾乎一天不落,今天,即便太晚,她也不想落下。

可是,敲不出字來。手根本不聽使喚,沒辦法打字如飛。

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她強行打出三個字,能代表千言萬語的三個字。

然後,她又一遍一遍地用滑鼠複製,粘貼,複製,粘貼……

她的腦袋就癱在筆記本電腦旁,目光死死地盯著文檔里被粘貼出的字,直到佔據了整個頁面,她還在粘貼。

每貼一次,她的心就疼一次。

我愛你。

我從未發現過自己有這樣的耐心,願意在每一個沒有人的夜只想著你,想著你給我的,並不多的回憶。我沒有你那樣的畫筆,畫不出你的樣子,只能在腦子裡模糊地勾畫著一些情景,騙自己幸福。

我愛你。

在原地一直這樣等著,等著你出現,幻想著每一個疑似的背影就是你,然後,每一天都在這樣的錯覺中渾渾噩噩。

你會回來嗎?會回來嗎?

不會,我知道。

我愛你。

我恨自己,把日子過得像是凌遲。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受這樣的煎熬。我曾經發了瘋地想著,或許我該認識新的人,或許我該開始新的生活。也許,你早已開始了你的新生。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可以把任何一張臉看成你的,把任何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成你的,我沒有辦法去容納下別的人。

我愛你。

雷莎莎說,失戀是大傷,沒有創可貼可貼,只有靠時間讓它自己結疤。我試過她的方法,每天都平淡度過,企圖用時間淡忘一切。可是,我想我大概是有神經病,每次快忘了的事情,我又強迫自己去想起,哪怕一個小細節都不願意放過。

我想,大概是我們可值得回憶的太少。以至於,我們每一次的爭吵、每一次的傷害,我都當作幸福來銘記。

這樣的我,要怎麼治好傷?

一整頁的信,數不清重複的字樣。

簡小從點了發送。

關了電腦,再抬頭時,桌上又是一小攤水漬。

一周後,簡小從接到通知。所有原來住在老教職工宿舍的新聘教職工都要按規定在三天後遷去新宿舍。簡小從有一萬個不願意,終是無法。那個周六的一大早,她端著溫熱的苦咖啡站在陽台上留戀這最後的景色。

錯眼間看到旁邊幾棟同樣是老職工宿舍的紅牆上刷滿了白漆。剎那間,她的神色又恢復如常,大概,真是要離開了。

下午接到教務辦的電話,去領了自己的履歷表。

在教務辦門口模糊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心跳猛增,尋聲回望時,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她幻聽幻視的經驗太多,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習慣在失望之後陷入更失望,只是,失望對她來說已是平常。

轉身離去,她沒有看見身後那個遙望她的身影。

臨遷居的前一天晚上,簡小從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今天下午,大部分原來住在這裡的老師和輔導員都已經搬走了,只有她一個人拖到了期限的最後一天。

在這個夏日的傍晚,她發送完了郵件,又踱到陽台,夜空很黑很高,她這樣仰望著它,心裡總閃過一陣一陣的凄涼。

搬離了這裡,大概……許多回憶也要隨之離去了。

她決定最後再爬一次沈自橫家的陽台。

事實上,她就是這麼做的。

猛地又看見前天早上看見的那幾棟被刷了白漆的紅牆,似乎被什麼大的幕布遮住了,簡小從看不見。

收回視線,她緩緩走進沈自橫的宿舍,又緩緩走進房間……

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在那個黑了很久的房間會看見光亮。

一如簡小從第一次在這房間里看見沈自橫。

他的電腦開著,屏幕的光襯在他的臉上。

不同的是,他看著她和她看著他的目光已完全不同。

簡小從在門口站了很久,一動不動。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覺得自己幻視到了一種可怕的極限。

可是,她不願意破壞這視覺,她想,她如果手裡有個遙控器,一定會讓這畫面永永遠遠定格。

她思念透了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

「過來。」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

簡小從渾身在發抖,沒有聽出這聲音里的顫抖。

可是,她卻不敢動。

她強迫自己相信,這是個夢,這是她有史以來做過的最真實的夢。

沈自橫沒有等她,他剛看完她給他發的郵件。

他剛被挑起厚重的情緒,所以,他起身,推開電腦,大步走向她,一把把她拉進懷裡。

然後,她終於感覺到了他的顫抖。

只是,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抖得更厲害。

那一夜,他們在彼此身上發泄完所有的激|情。

那一夜,他們都疼過,只是,這樣的疼是絢爛的快樂,那些痕迹在第二天清晨紛紛成為兩人微笑的源泉。

沈自橫起床,抱起簡小從,一個輕盈的吻落在她的額頭。他道:「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簡小從在他懷裡已經陷入無神狀態。

這樣真實的擁有感讓她一直覺得自己恍如夢中。

他抱她去了陽台,在陽台的一角,他站定,朝著不遠處幾個穿藍色制服的工人大聲喊道:「師傅,麻煩了。」

那幾位工人聽到聲音,紛紛點頭。

與此同時,沈自橫用腦袋推正簡小從的腦袋,她的視線落在那幾棟宿舍上,它們紛紛披上了藏青色的幕布。

她看見,那些工人一齊伸手拉下了幕布,三棟宿舍的整體牆面上一下子露出三幅巨大的畫。

簡小從呆住了。

因為她看見的是自己的臉,不同的表情,都很喜悅。

沈自橫在她耳邊溫柔地道:「放心,我用了透視學的知識,這畫從不同角度看是不同的內容。」

微微含笑,沈自橫又道:「在我這裡是你的笑臉,在你那裡……會是另外的景。」

簡小從在他懷裡亂蹬,跳下來,迫不及待的樣子問:「真的?!」

沈自橫點點頭。

簡小從沒有多等一秒,兩三步爬到了自家陽台。她並沒有一下就看得很清楚,猛地瞥眼過去,簡小從還以為沈自橫騙她。但當下一秒,她發現自己在自家陽台看到的畫面和沈自橫家看到的不一樣後,她開始有些疑惑,又再度睜大眼睛仔細打量。

畫面是很多顏色的結合,最顯眼的是金黃色,那色彩與晨光接近,雖然只是漆,但在那面被刷成了白色的牆上,這漆竟也光彩奪目。

她抬手擋了擋視線,那一錯眼,她倏然看到三棟樓面上的三個字。

她不可置信地將手移下,捂住了嘴巴,終於確定那三個字不是她的錯覺,轉臉與沈自橫相望,她看見他滿臉的笑意。

那一瞬間,陽光彷彿只照耀著他們兩個,又彷彿……是他們兩個正在散發著熾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