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文卷

如果這不是結局如果我還愛你

如果我願相信你就是唯一

如果你聽到這裡如果你依然放棄

那這就是愛情我難以抗拒

回C城的大巴上,簡小從坐在臨窗口的位子。沈自橫坐她旁邊,依舊是閉著眼,不過,他上次是真睡,這次卻是假寐。

簡小從開著窗戶聽著MP3,吹著春風,心情一直起伏不定。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離開良村,不想離開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她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對陌生地方產生感情的人,實在是那片土地給了她太多的回憶,那些平和的、寧靜的、安詳的點點滴滴。她想,也許她骨子裡就是一個嚮往簡單生活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大概會是她一生的追求。

MP3里正放著很舒緩的鋼琴曲,在這時卻成了煽情曲,直把她感動得眼圈紅紅,就是在這樣的情緒里,她接起了何忘川打來的電話。

「喂?」礙於沈自橫還在睡覺,簡小從刻意壓低了聲音,把臉挪向窗外。

「上車了?」電話的另一頭,何忘川在C大校園小道上的一張木椅上安靜地坐著。

「嗯,快到了吧。」

「小心暈車。」

「我坐窗口。」又看了看旁邊的沈自橫,簡小從覺得很不好意思,小聲道,「先掛了吧,我旁邊有人在睡覺。」

「好。」

才掛了電話,一條簡訊就「嘀嘀」地傳來——

何忘川:我在你學校等你。

簡小從回:你不上班?

何忘川回:請假了。

簡小從不自覺地微笑:你要帶我去吃飯,我很餓。

何忘川回:好。旅途愉快嗎?

簡小從回:愉快,愉快到我樂不思蜀了。

何忘川回:我一直在考慮你的意見,去那裡養老。

簡小從又笑:說到做到。

兩部手機,一個個按出來的字母,拼成一個個的漢字,最後組成一句句暖洋洋的話,讓兩個相隔並不近的男女的臉上都掛著大大的笑容。

沈自橫真的很不喜歡那種笑容。

大巴車在下午一點半抵達了C大,車一停,簡小從就雀躍起來。安排完學生們下了車以後,沈自橫也取了自己的行李包,先簡小從一步下了車,連句「再見」都沒和她說。

怪脾氣的人,簡小從想。

何忘川很快就看見了簡小從,一鎖定那個人影,他就長腿闊步地走了過去,他一直是這樣走向她的。

春天的C城很美,橫斜的樹影落在鋪著花磚的人行道上,簡小從站在樹下,眯著眼睛朝他微笑。

「我餓了。」簡小從說。

「先回你宿舍。」何忘川傾身,一手提起她的行李包,一手彎了起來,簡小從很識趣地挽起他的手,朝宿舍走去。

白律收回了落在人行道上的目光,發動了車子,半諷半嘲地道:「好看嗎?」

沈自橫沒有理他,躺回座位上,再度閉上了雙眼。車窗外有陽光漏進來,流連在他微閉的雙目上,把他一張臉分割得明滅不定。

她很幸福,那男人看起來很好。

他那縷剛剛升騰起來的異念,也可以收起來了。

好在,不是很難。

好在,只是心尖處微酸,心房處微空而已。

「去哪兒?KIKO酒吧?」白律問。

「嗯。」沈自橫沉聲回應。

何忘川和簡小從的午餐是在一家高級西餐廳解決的。

簡小從一直揮舞著刀叉興奮地說:「你不知道那裡的日出有多好看,我跟你說,我拍了很多照片……」說話間,她還從包包里拿出相機,遞給一直沒吃東西光聽她說話看她狂吃的何忘川。

何忘川笑著接過,低頭翻起了照片。

「那裡的空氣很好,那裡的陽光也很好,如果可以,我們還可以把我的爸媽和你的爸媽都接到那裡去養老……哈哈哈,等我們老了,我就在那裡做義務教師,我們的孩子也在那裡上學,長大……」說到這裡,簡小從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何忘川突然皺起了眉頭,她疑道,「怎麼了?」

何忘川的眼前是一張絕美的側臉照。

畫面上的光微微透著些紅色,打在那人完美無瑕的臉上,那張臉的嘴角和眼角構成的含義是:舒適。

「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何忘川問。

「是啊。」簡小從仍舊不明所以,探身想去看何忘川在看什麼,被何忘川單手摁回。

「吃飯吧,我是在說……你拍得很好。」

簡小從嘟囔著坐下來:「奇奇怪怪的,後面還有昨天晚上酒會的照片,天啦,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

「你喝酒了?」何忘川抬頭反問,眉頭皺得更緊了。

「嗯。哎,盛情難卻啊,那些學生殷切期待的臉,我就是想推都推不掉。他們一個一個輪著上,害我硬是喝了二十多杯,喝到最後我都沒知覺了,要不是沈自橫送我回去,我估計就醉死在桌上了。」說到這裡,簡小從突然想起昨晚的經歷,她不記得沈自橫什麼時候怎麼送她回去的,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失態……失態?又聯想到今天上午沈自橫對她的表現,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難道,她昨天晚上真的失態了?像惡俗偶像劇里演的那樣,她吐了他一身?又或者是,她在醉酒時毆打了他?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她甚至懷疑,昨天晚上到底是不是沈自橫送她回去的。

她迷茫了。

何忘川看著她的迷茫,心裡掠過一陣不舒服的感覺,關了相機遞給她:「『五一』長假我們就去良村吧。」

簡小從的思維回過來,咬著勺子笑著答道:「好哇。」

何忘川看著她,陷入了沉思。

吃完晚飯後,原本打算留下來陪簡小從幾天的何忘川臨時有事,便買了飛N城的機票急匆匆地回去了。簡小從堅持送何忘川去了機場,又一個人坐機場大巴回了學校。

白天不覺得,晚上一個人走在C大校園的時候,簡小從才發現,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對這裡沒了歸屬感,路上行走的學生們、木椅上親熱的情侶們、小賣部和奶茶店談笑風生的店老闆們,對她來說,已然成了陌生的風景。

她又想起良村那幽深的青石板路,那布著青苔的綠磚灰瓦,那現在想想還挺悅耳的犬吠……突然就思緒萬千,她隱隱約約覺得,如果她有生之年不去那裡生活上一段日子,會抱憾終生。

回到宿舍後,簡小從先洗了個澡,又趕緊洗了衣服,端著盆子拿到陽台上去晾曬的時候,她一眼就看見了趴在陽台上的沈自橫。

她邊抖著手上的衣服邊問:「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嗎?」

沈自橫沒有看她:「睡不著。」

「為什麼?」

「不習慣。」

簡小從愣了愣,很有感觸地嘆了口氣:「看來,咱們在這一點上還是共通的。」

沈自橫仍舊趴在陽台上,回過頭來看她:「什麼?」

把最後一件衣服掛上了晾衣架,簡小從拍了拍手走近沈自橫的方向,也趴在陽台上直視著他,笑道:「我們都是重感情的人啊,我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太舒服,總覺得思想啊、生活習慣啊、一顆完整的心啊……都還留在良村呢……就說這大晚上的天幕吧,我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此時此刻不是站在C大職工宿舍的陽台上,而是良村有天井的大院子里……我還從來沒對一個地方這麼動情過。」她去過很多地方做短途旅行,看過了許多美景,確實沒有一次是像良村這樣,讓她魂牽夢縈。

沈自橫看著她,半晌沒有轉眼。以至於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通過她看去了別的什麼地方,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想起了一事,於是問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住所的嗎?」

沈自橫很快轉回頭,目光看向更遠的地方:「嗯。」昨天晚上的一些回憶像小小的溪流一樣,在他腦海里緩緩流過,「嘩啦嘩啦」的,那暖暖的臉頰,那溫溫的酒氣,那低低的囁嚅,那緊緊攥著他的雙手,還有那顆貼在他背上跳動的心……

想著想著,沈自橫的心跳就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如果說他有什麼執念還留在良村,那絕對不是什麼美景,而是與她有關的日子。

「嗯?你喝了酒?」簡小從聞到了沈自橫身上的酒氣,隨口問道。

沈自橫有點站不住了,也不打算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倉促道:「我醉了,睡覺去。」然後轉身走向了推拉門,又關上門,消失在簡小從眼前。

回C大幾天後,簡小從從易傲教授那兒接了份兼職——在C城一家文學雜誌社做文字編輯,專門負責校稿。

文字編輯的工作很輕鬆,工作時間是在課餘,她的休息時間因此被擠得一點不剩,生活也變得充實起來。一充實起來她的想法就少了許多,少到她除了忙碌就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那些擱在良村的牽絆也就慢慢淡成了內心深處的一道淺淺的回憶。

晚上上網的時候,一位N城的老同學給她發了一個文件,讓她好好地看看。她也沒多想,傳完之後就點開了,泡了一盒方便麵邊吃邊看。

文件是幻燈片的格式,總共有八張,全屏播放的話,需要動手一張一張地點。

簡小從的閱讀能力一向很好,加上最近又給雜誌做編輯,她很快就看了三頁,基本明晰了這文件所講的內容:是說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還配著一段十分凄慘的音樂。

翻到最後一張的時候——

筆記本電腦的音響里先是傳來一道詭異而尖銳的尖叫聲,久久回蕩在耳邊。

那時,端著泡麵的簡小從已經被電腦畫面上那張恐怖的淌血的鬼臉嚇呆了。

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幾乎是立刻扔掉了手裡的泡麵盒,同時「啊」地尖叫了一聲。

同時,簡小從一個箭步跑向了床頭,把自己埋進了被子里,邊喊著邊在被子里顫抖著。

喊著抖著,她就哭了。

她很認真很認真地在看那個故事,還很認真很認真地估計了一下那個故事的最終走向,孰知,這隻是一個嚇人的小遊戲。

一般人可能能接受,簡小從卻不能。當然,不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她在恐怖片鬼故事這個領域的心理承受能力,還尚未開發出來。

沈自橫是被那道尖叫聲吸引進來的,那時,他正在陽台找一件東西,聽到她的尖叫聲後就直接從陽台上奔了過來。

沈自橫完整地掃了一遍簡小從的房間,確定了她的「尖叫」不是因為什麼盜竊等因素之後,他很容易就看見書桌上那台跳動著靈異照片的電腦。

沈自橫起初皺著的眉頭因為床上那個蹲在被子里不停抖動的身影而緩緩鬆開,嘴角漸漸有了笑意。

「喂。」他走近她的床頭,輕聲喊她。

簡小從還沉浸在那恐怖的畫面里,根本沒聽到沈自橫的聲音。

沈自橫乾脆掀了她的被子。於是,他一眼就看到了蓬頭垢面還眼淚嘩嘩的她,剛剛還生出的笑意又霎時收起,他擰著眉伸手拂開她額上被眼淚沾濕的頭髮:「別哭了。」

他的動作緩之又緩,他的聲音輕之又輕,他的表情柔之又柔。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樣子有多不正常。

他畢竟已經忍耐了一個多禮拜沒有出現在她眼前,全然忘了自己要怎麼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跟她相處。

沒了被子的保護,簡小從唯一能做的就是「哇哇」大哭地往沈自橫身上撲。她的手心裡捏出了汗,有些滑,她就全部擦在沈自橫的襯衫上,然後再找到兩個比較好抓的衣角,緊緊地抓住。

半分鐘後,簡小從已經完全扒在了沈自橫的身上。

沈自橫無措地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只能僵硬地伸著,心潮隨著她忽起忽落的哭聲起伏,又最終趨於平和。

「那個……那個方……方巍然……太……嗚嗚嗚嗚,那張鬼臉……」簡小從斷斷續續地說著自己的遭遇。她從來沒有看過鬼片,連恐怖照片都不曾看過。所以,這樣的經歷對她來說,實在是陌生而又可怕。

沈自橫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雙僵硬的手終於以一種極自然的方式擁住了她。他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麼冷漠:「……不要怕。」

這隻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遠比不上大|波瀾帶來得震蕩,所以第二天,簡小從照常上課上班,儘管,她一整天都被那照片折磨得精神不佳。

傍晚回宿舍的時候,她遠遠地看著自己的陽台,看著自己的房間,突然不想回去。實際上,她是不敢回去。

她去小賣部買了一大桶冰激凌,邊用小勺挖著吃邊上樓,邊思考著這一夜要怎麼過。

在樓道口,她發現沈自橫的宿舍門開著。

她剛走近,沈自橫就出門了,微一偏頭掃了她一眼,繼續關門。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他的手正微微顫著,很不自在。

「你要出去?」簡小從急忙問。

沈自橫淡淡地道:「嗯。」白律約了他喝酒。昨天晚上,她睡著以後,沈自橫就坐在她房間的床上慎重思考了很久。在出國前的這段日子,他不能要求簡小從不要出現在他面前,那他便只能自己消失了。只要她不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能自己控制好自己。

「去、去哪裡?」簡小從不著痕迹地移動了步子。

沈自橫轉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事?」

簡小從搖頭。

教職工宿舍的樓道很窄,只能一個人行走。簡小從站在最中央的地方,把沈自橫的路堵了個結實,他皺著眉頭道:「有話快說。」

簡小從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開口:「那什麼……我……我剛下了一部很好看的電影,那什麼……一個人看很沒意思……那什麼……」

「沒空。」

「很好看的……」

「麻煩讓一下。」

「你……別走。」

簡小從覺得自己一生都沒這麼狼狽過,一手端著冰激凌,一手抓著沈自橫的格子襯衫,可憐兮兮的樣子。往常這個時候,她最先想到的會是何忘川,可是,何忘川3月份升職以後已經忙得不成人樣,她每次打電話給他,他都是沒吃飯沒睡夠覺的狀態,她總覺得為這種怕鬼的小事打擾他很該死。

出人意料的是,沈自橫真的沒走了。

事實上,簡小從是沒有下影片的,為了讓沈自橫看電影看得更自在,她還自作主張地挑了部法語片來緩衝。

「呵呵,這片子評價很高,你慢慢看,慢慢看啊。」最好看到我睡著了再走,簡小從卑鄙地想。

她快困死了。

簡小從的屋裡只有一張長沙發,地上有幾個軟綿綿的海綿坐墊。她安靜地坐在一個坐墊上,背靠著長沙發邊吃著冰激凌,邊小心地看著沈自橫。

沈自橫也在一個坐墊上坐了下來,挺配合地看著電影。

夜幕像一張網,悄悄地裹住了整個世界。

法語片對簡小從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催眠,只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她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睡過去了。她的腦袋斜靠在沙發上,一隻端著冰激凌的手已經垂到了地上,另一隻握著勺子的手也以肘為支點擱在沙發上。

她的睡態很安詳,只是臉上嘴角都沾了少許冰激凌。她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吃香草味冰激凌,對之嗜吃到了一定境界。幾個有何忘川相伴的炎炎夏日,她通常都是手裡捧著一大桶香草味冰激凌,笑嘻嘻地和何忘川聊天。

那個時候,何忘川並不是很忙。

那個時候,她也只是一個經常沒課的大學生。

夢裡不自覺地開始出現那一幕幕安寧詳和的情景,以至於簡小從連睡著都嘴角帶笑。

沈自橫放肆地看著她。

她臉上和嘴角的冰激凌讓他微微皺了皺眉,他去書桌上拿了張紙巾,輕輕走近她,傾身,小心地為她擦去那些乳白色的東西。

擦著擦著,他的唇便不自覺地朝她的臉貼了過去。

是因為紙巾擦不幹凈。沈自橫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她的呼吸灑在他的鼻尖,他如此熟悉她呼吸的頻率,他如此渴望她的溫暖。

他雙唇下移,貼上她的嘴角。

這地方也很不幹凈。沈自橫這樣想。

只是短短的碰觸,他的一顆心又沒用地開始狂跳。雙手撐住簡小從身側的沙發,他想停住這樣荒謬而又可笑的舉動,卻怎麼也捨不得離開她一點點。彷彿這樣,他所有的寄託、所有的嚮往、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滿足似的。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要求很高的人。

只要在這樣不為她所知道的時候,他與她有過這樣的回憶,他便心滿意足。自此,再如何,他亦不會遺憾。

簡小從伸出舌頭回應他的時候,沈自橫兩隻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她居然像舔冰激凌一樣舔著他……

她的眼睛明明還是閉著的。

她明明還在睡著。

她明明……一點知覺都沒有。

他卻對之,甘之如飴。

只是,這是一個吻。

它有個學名:舌吻。

所以,它還是一個男女之間深深的舌吻。

沈自橫的,初吻。

陽光晴好的周末,晚起的簡小從打算曬下被子,4月份的C城快被雨水洗成海帶了,能出太陽實在是個奇蹟。抱著被子上陽台的時候,她一眼就看見了隔壁陽台上背倚著圍欄而立的沈自橫。他穿著一件很寬鬆卻很修身的灰白色線衫,正低著頭認真地翻閱著什麼,額前的碎發染著金光閑閑地搭著。

簡小從把被子擱在陽台上,鋪好,伸手擋住陽光,朝沈自橫的方向靠去,好奇地道:「在看什麼?」

沈自橫微一偏頭,朝她揚了揚手上的東西。

簡小從湊過去,那是一本美術雜誌,瞥眼之間看見書頁里那很有意境的水墨畫,隨口問:「你是在學習嗎?」

沈自橫一開始沒太明白她的問題,略一思忖,眉頭放鬆,淡淡地道:「他們登了我的作品,這是樣刊。」

簡小從「咦」了一聲:「是你最近畫的嗎?」

「是我以前的作品。」

簡小從突然好奇起來:「我很想看看你的大作,不介意給我看看吧?」

沈自橫翻書頁的手指停住,頓了幾秒,他又隨手翻了幾頁,摁著書頁遞給她:「這本……你拿去吧。」

「拿……拿去?」

沈自橫看了她一眼,道:「送給你。」

簡小從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沈自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方了?說送就送?這也太……隨便了吧?!

又一想,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小氣過,她得他的恩惠可不少,她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這麼想後,簡小從便十分自然地接過了畫冊,邊低頭欣賞著雜誌上的一幅人物水墨畫,邊微笑著說:「你送我畫冊,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好了。」

聽完簡小從的話後,沈自橫微微皺了皺眉,沒有再開口說話。

「這是你什麼時候畫的呢?」簡小從雖然不懂繪畫藝術,但她看得出來,沈自橫作品裡的人物輪廓清晰,筆法濃淡有致,墨色均勻。至少,她能看得出來他畫的是一個背影,一個女人的背影,一個不太苗條的,女人的背影。

「不記得了。」沈自橫答,他確實是不記得了。事實上,這種人物畫他畫過很多,很多很多。

簡小從還在仔細地看著那幅畫,簡簡單單的墨色,她卻很神奇地看出了畫面之意:眷戀,深刻。眷戀畫中人的背影,對畫中人印象的深刻,深刻到僅用五彩墨色就勾勒出一個這樣清晰的人物。

這絕對不是繪畫技巧的問題,這是一個人感情的投注。若不是觀察力極強,那一筆不多一筆不少恰到好處的筆墨是不會如此生動形象的。

「這是你很重要的親人嗎?你母親?」簡小從好奇地問,抬頭看向沈自橫。

他很明顯地怔了一下,眼角臉龐掠上淡淡憂傷的表情,但他卻想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可沒有成功,這讓簡小從覺得自己問出這個問題很殘忍。

沈自橫其實沒想到簡小從能從他的畫里看出這麼多。

人物畫大多有模特,她一個行外人,關注點不應該在他和畫中人的關係上。可是,簡小從這樣的認知卻讓沈自橫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失神地看向遠處的藍天,慢慢重複著她的話:「很重要……的人?」

簡小從以為沈自橫是在問她,便笑嘻嘻地答道:「這幅畫,讓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這個簡單的背影,特別安全特別可靠。嘻嘻,雖然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寬厚的背,但就是讓人無比信任地想要依賴……就好像,有了這個背影在,什麼風霜雪雨……都不用怕了……能畫出這種感覺,這個人不是對你很重要嗎?」

沈自橫轉頭,用一種探知的眼神看向她,像在尋找著什麼熟悉的感覺,又像是要穿透她的眼睛去到什麼地方。

簡小從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轉移話題:「呵呵,好像這雜誌上其他人的畫都沒你畫得這麼有味道呢。」

「……」

見沈自橫不答話,簡小從不得不挑起他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對了,你去法國的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嗯,還好。」沈自橫收回目光,他實在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哎,真幸福,法國是個好去處啊,我可是一直都很嚮往。」她高考前有過一個這樣的機會,那時,她德國留學回來的姑姑一直攛掇簡小從的父母送簡小從出國留學。簡小從自己是沒有什麼意見的,她學習成績一向很好,完全夠出國的資格,她也一直想過下不一樣的新鮮生活。未料,即使是姑姑的百般勸說,把國外說得千好萬好,她父母仍不為所動,不僅沒讓她出國,連高考志願都讓她填的本城,就怕她一個人在外面過得不好。

沈自橫再看她的時候,眼神不自覺地認真起來:「很想去?」

問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里竟有一些期待,至於在期待些什麼,他也不知道。

簡小從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莞爾:「說說而已啦!我去法國幹什麼,我男朋友和我的家人都在國內啊,除非我舉家移民……不過,或許我結婚的時候可以去那裡度蜜月……嗯,說起來,我結婚的時候你也剛好去法國。」似是想到了什麼,她的表情更愉悅了一些,「這個……真的可以納入我的考慮範圍……到時候,沒準我們會在巴黎見面,哈哈,很神奇的際遇啊。」

天氣明明很好,氣溫明明很好,陽光明明很好,簡小從的笑容明明很好,沈自橫卻覺得冷。

半晌,他才平復好自己的情緒,若無其事地問:「你什麼時候結婚?」

「今年的8月8日。」

那天下午,簡小從在屋裡翻了半天,她除了一些公仔和玩偶之外就只剩下書了。送公仔和玩偶雖然是比較靠譜的送法,但她不太相信沈自橫會喜歡她的禮物。思量了許久,她決定送沈自橫一本她自己很喜歡的詩集。這樣的以物換物,讓她想到了詩經中的一句話「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想到這句詩的原因倒不是簡單的禮尚往來,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具體有多奇怪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反正,她的直覺告訴她,她不要欠他的,哪怕是一本小小的雜誌。

因為見面時間和通話時間的縮短,何忘川提出了一個十分實用的方案:與簡小從網上視頻。這個方案最便捷的地方就在於,他可以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每天見到她。

簡小從當然是欣然答允。

周日的晚上,簡小從照常打開電腦,打開視頻,又打開一部電影,端著一盒泡麵吃起來。

「你大概不知道長年吃泡麵的人會得多麼恐怖的病。」何忘川一邊快速地敲著鍵盤,一邊幽幽地說。

他的電腦沒裝攝像頭,所以,他看得到簡小從,簡小從卻看不到他。雖然簡小從曾為此提出過反對意見,並喝令何忘川去裝一個攝像頭,但她最終是被何忘川的一句「我看得到你就夠了,我工作的時間太多,你不會喜歡看我工作的樣子」而最終駁回。

簡小從對著攝像頭做了個翻白眼的動作:「你在把我當小孩唬嗎?」

「嗯,這樣不對?」何忘川的語氣裡帶著笑意。

「當然不對。你又不是我爸媽又不是我哥哥又不是我長輩,總把我當小孩我會把你當親戚的。所以,你得十分平等地看待我,用看一個女人、看一個大人的目光看我。」

何忘川敲鍵盤的手一停。

電腦那邊的簡小從看不到,他的眉頭瞬間就已深深蹙起,突地又自顧自地嘆了一口氣:「小從,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這語氣、這語調,讓簡小從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

可是,她卻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講錯了什麼,她不敢問,因為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讓何忘川心情不好,她不想再聽到他嘆氣。

所以,她笑著轉移話題:「嗯,好。那……你快去工作吧,一心兩用不好。」說完還對著攝像頭做了個誇張的吸面動作。

何忘川敲鍵盤的聲音這才緩緩傳來。

其實,簡小從有一些失落。

為了掩飾這種失落,她強迫自己儘快投入到電影劇情里去,而且,她也成功地做到了。

所以,沈自橫出現在她家陽台門口的時候,她是被嚇了一大跳的。一口泡麵還沒來得及吞下,她就急匆匆地朝那個身影怒道:「喂,你……你……你怎麼……怎麼進來的?」

沈自橫站在陽台黑暗處,簡小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用腦袋指了指陽台。

「你爬我家陽台?!」雖然這是唯一的答案,是簡小從問都不用問就可以知道的答案,畢竟,上次白律就做過類似的事,她自己也做過的。可她沒辦法想像,沈自橫這種人……也能做出爬陽台的事情!

見沈自橫始終站在她家陽台上似是有事的樣子,她好奇的神色漸漸加深,乾脆放下泡麵,穿著拖鞋朝他走去。

因此,雖然她記得暫停了電影,卻忘記了,何忘川那頭,敲鍵盤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止了。

簡小從在陽台上種了一盆小仙人掌,所謂小仙人掌並不是指仙人掌小,而是裝仙人掌的花盆很小,但是仙人掌卻長得很大很健康,也一直未曾耽擱她多餘的時間去照顧它,所以,她對之很是喜歡。

而現在,此刻,在沈自橫身形所站的位置旁,她心愛的小仙人掌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端正地立在陽台上,而是支離破碎地躺在一樓的水泥地面上。

簡小從趴在陽台上看了半天,考慮了下,立馬回到宿舍拿了個洗臉用的小盆子,「噔噔」地跑下了樓。

好在只是花盆摔得稀爛,那株仙人掌還是十分健康完整地躺在一小撮泥土裡。簡小從小心地撥開一些碎片,捧起仙人掌的根部,放進小盆子里。起身在四周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不遠處的校園小道上有一個花壇,那裡該有土吧,她想。隨即,她捧著小盆子朝花壇走去。

沈自橫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花壇里的泥土很鬆軟,簡小從一腳踩在花壇上,小心翼翼地將花壇里的土一捧一捧地送進小盆子里。沈自橫的身影靠過來時,她十分認真地解釋:「在這個世界上,靠著陽光為生的有向日葵,有各種各樣美麗的花朵,有樹、有草……你看仙人掌,它雖然長得沒花美,它卻不像那些花,只禁得起陽光,禁不起風雨。它也沒樹那麼強壯沒草那麼頑強,它長著帶刺的外表,卻有柔和得滲水的內心。它是一株很人性化的植物……你看,我把它放在陽台上,只在記得的時候給它澆澆水,不用過多的養分,它就能長得很好很好……不過,土壤對它還是很重要的啦,沒土它就活不下去……所以,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簡小從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住了,因為眼前那個身影緩緩彎下腰,一雙手出現在她面前,她抬頭,正對上沈自橫低垂的眉頭。距離很近很近,近到僅憑著幾盞路燈,簡小從就能清楚地看到沈自橫乾淨的臉,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弧度很好看的鼻子……

看著他學自己刨土的認真樣子,簡小從的心臟沒來由地狠狠跳了一下,跳得有些疼。

適應不了這樣的頻率,簡小從很快又低下頭,視線重新聚集到花壇的土上,剛才那陣不尋常的心跳,直覺讓她不要去追究。

「其實……你沒必要來幫我……」簡小從下意識地想支開他。

「仙人掌是我打碎的。」沈自橫答道。

「啊?你打碎的?」簡小從驚訝地道,「我還以為你是目擊者……沒想到,你居然是肇事者。」

「抱歉。」沈自橫捧著一抔土抬頭看她。

「沒關係啦。」為了證明是真的沒關係,簡小從也抬頭,看見他真誠的抱歉樣子,有些感動,隨即又友好地笑了笑,「就是一盆仙人掌而已,不,只是一個花盆而已。來來,快點刨土吧!」說完後,她又投入到大爪挖土的進程中去了。

沈自橫收回膠在她身上的目光,黑幕一樣的天空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月亮。他一閃神之間,彷彿看見那個皎潔明亮的東西里生出一雙動人的眼睛,彎彎的眼角,對他微笑著,微笑著,這樣的錯覺讓他覺得幸福,好幸福……

他不自覺地把手中的土抓緊,他想要這份幸福,很想要。

端著滿盆的土和一株雖然可憐但仍舊存活著的仙人掌回到宿舍後,簡小從小心翼翼地把仙人掌擺在了陽台的角落,又澆了水,想著明天要再給它買個花盆。

折騰了半晌之後,她又想起何忘川還在和她視頻,於是,她又屁顛屁顛地跑回電腦前,對著話筒「喂喂」了兩句。

「嗯,我還在。」何忘川的聲音傳來,他剛去洗了澡。

「嗯,你的工作還沒忙完?」

「沒,還有一部分。」何忘川邊擦頭髮邊單手彈開電腦畫面,簡小從一張忙碌過後的疲倦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他突然起意,「小從。」

「嗯?」

「你覺得……我換份工作好不好?」

「嗯?」簡小從的眼睛睜大,滿臉的疑惑,「你打算換工作?」

「你希望我換嗎?公司有一個調任的名額,我可以去C城。」

「真的假的?!」

「真的。」

「是平級調動嗎?不會影響你的前程?」

「不會。」

「那我當然希望你過來,嘻嘻!」簡小從徑自沉浸在何忘川即將來到C城的快樂中,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提的兩個問題中,何忘川只回答了一個。

簡小從並不是個健忘的人,她只是因為忙碌而忘記了許多事情,比如,她輕易就忘了要給仙人掌買一個花盆。

不過,她忘了,沈自橫卻沒忘。

那個黃昏的傍晚,沈自橫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個花盆,又一盆一盆地搬出各種各樣的仙人掌、仙人球,看得簡小從的下巴都快掉了。

「你沒事……吧?」簡小從看著自家陽台一盆盆一排排放著的仙人掌家族,對沈自橫這個人的存在都產生了懷疑。

「不喜歡?」沈自橫邊問,邊伸出手像拍小動物一樣輕輕拍著一株仙人球的「腦袋」說,「花店老闆說,它們也需要朋友。」

看沈自橫那樣認真的樣子,簡小從有些哭笑不得,皺眉道:「那花店老闆有沒有告訴你,它們還要結婚生子,還要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所以讓你把他店裡所有的仙人掌都買來?」

沈自橫臉色一變:「看來,你是很不喜歡它們了。」

「我沒有!我只是覺得……你買得太多了。」簡小從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它們自己不會覺得多。」

「要是這些都擺在我家陽台,路人會以為我家是賣仙人掌的,不如……你可以考慮一下分送幾盆給其他人,對了,白律!送幾盆給他怎麼樣?」說罷,簡小從還正兒八經地從一堆仙人掌中挑出幾盆。

白律對沈自橫的在乎程度她看得清清楚楚,沈自橫對白律的冷漠簡小從也漸漸知悉。她有時候十分好奇沈自橫和白律……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種關係,可每次一想知道,她又強迫自己別八卦。

沈自橫的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了:「給他?為什麼?」

簡小從窘道:「情侶之間送個小禮品什麼的,不是很正常嗎?」

沈自橫的眉頭鬆開,兀自微笑起來,接著,他深深地望向簡小從,轉為一臉認真地道:「我和白律除了朋友關係,沒有其他任何關係。」

這話過後,恰好有一絲微風吹過,簡小從額頭前的頭髮被拂亂,擋在眼前,也正好遮住了她眼裡那縷轉瞬即逝的驚慌。她無意識地抓住陽台上的圍欄,問道:「你,那個時候,在良村……你不是……自己承認過……」

「我不認為你看不出來我那樣說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是什麼?

是什麼?

簡小從納悶了。是為了減少些騷擾?是為了斷絕女生們的念頭?是為了……是為了幫她?如果是為了幫她,他又為什麼要幫她?

她並不確定,於是她不死心地問:「你確定你和白律……不是那種關係?可是,你到底是不是……」

「我喜歡女人。」沈自橫乾脆地打斷了她。

上午上完課後,簡小從提著外賣盒回宿舍。

上樓之後,她在樓道口看見了一個美麗的中年女人。那女人穿著一件簡單的淺灰色風衣,一雙高跟鞋,披著一頭柔順的長發,禮貌地對簡小從微笑了一下。

那女人似乎是找沈自橫的,正站在他宿舍門口,優雅地踱著步子。

原本打算開門回宿舍的簡小從最終沒能控制住多管閑事的心,好心地提醒道:「阿姨,你要找沈自橫?」

那女人先是一愣,隨即點了點頭,看了她一會兒又問:「你住對面?」

簡小從點頭「嗯」了一聲。

「你認識沈自橫?」

簡小從驚了一下,又點了點頭,道:「他可能會很晚才回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那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是看著簡小從。半晌,她似乎在簡小從臉上看到了令她滿意的內容,微笑了一下,低頭從隨手提著的包里掏出一個藍色信封,遞給簡小從道:「能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交給沈自橫嗎?」

她的樣子真的很優雅,優雅得讓人心生距離感。簡小從疑惑地問:「請問你是?」

「我叫沈墨。」頓了頓,她又說,「我是沈自橫的母親。」

晚上很晚,晚到簡小從洗完了澡洗完了衣服去陽台晾的時候,沈自橫才回來。她在陽台上看見他從白律的車子里下來,下車的時候步伐似乎有些不穩,看起來像是喝了酒。她就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他,手裡的衣服半天沒有掛上掛桿。

沈自橫抬頭看見了她,亦看見了她慌忙躲開他視線的模樣。他嘴角微微釀起苦笑,獨自邁步朝樓道里走去。

白律很快跟上,沈自橫最近很不正常。

簡小從又低頭咒罵了自己一句,自從上次沈自橫用那樣認真的眼神告訴她,他喜歡女人之後,她就不自覺地害怕起來。害怕什麼,她並不是很清楚,她直覺地想要躲起來,她和鮑歡講過自己的反應,鮑歡沒有給她做出任何有價值的分析。

「離他遠點。」她只記得鮑歡的這句話。事實上,鮑歡從頭到尾也只給了她這一個建議。

她從來都很聽鮑歡的話,用鮑歡的話說就是「我比你更清楚你的幸福是什麼」。

晾好衣服,簡小從把那個藍色信封捏在手裡捏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去找沈自橫。

到沈自橫宿舍門口時,她又猶豫了很久才伸手去敲門。

開門的是白律,白律疑惑地掃了一眼簡小從,痞痞地笑:「有事?」

簡小從低語:「我來找沈自橫。」

沈自橫很快出現在了門口,並毫不溫柔地伸手拉開白律。簡小從被他眼裡那種異樣的神采晃得心疼,只得急忙垂下眼睛,把手中握出了汗水的藍色信封遞給沈自橫:「這是你母親讓我轉交給你的。」

沈自橫這一刻的表情如果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就是暴風驟雨。他問:「你說,這是誰給我的?」

簡小從抬頭:「你母親。」

「沈墨?」沈自橫問,儘力壓制內心的波動——她又來了。

簡小從點頭:「她讓我一定要親手……」

話還沒說完,手上的東西就被沈自橫一把奪過:「誰讓你多管閑事收她東西的?!」

簡小從眼神一凝,不解地道:「我只是路過……」

「不要用那副無辜的樣子看著我!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隨便收陌生人的東西,不要隨便替別人做決定嗎?你怎麼永遠都改不了那副喜歡插手別人事情的惡癖好?」

簡小從被他這樣毫無緣由的吼聲激怒了,表情微變,再開口時她的語氣也不好:「沈自橫,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自橫用一種悲涼的眼神看著她,打算關門。

簡小從在他關上門之前擋住了門,怒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雖然不知道你和你母親之間有什麼過節,但最起碼她是長輩。我住你對面,她讓我給你帶東西,我做錯了什麼?只是帶個東西,怎麼就成了插手別人事情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不可理喻!」她白皙的臉因為憤怒而充斥著兩酡紅色。

「她不是我母親!還有,你要消失儘管消失得再稱職一些。」說完,沈自橫便不再管她的推阻,徑自關上了門。

門一關,簡小從就瞬間無力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酸得難過。

她做錯了嗎?她擅作主張多管閑事了?

怎麼又是她?怎麼又是她!

第二天下午,何忘川來了。

數了數,簡小從已經連續兩個月沒見到他了,她最近心情都淡得出奇,彷彿看什麼都看不順眼,看什麼都能在其中看見沈自橫惱她怨她的樣子。她實在不知道……不知道這一切,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何忘川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她想。

「瘦了許多。」何忘川陪她去了超市,一邊朝購物車裡塞滿各種食物,一邊心疼地上下打量著她。

簡小從笑了笑,卻感覺笑容很陌生,彷彿許久沒有笑過,彷彿那些能讓她產生快樂的東西已經在漸漸遺失。她強迫自己語氣放輕鬆:「都是上班太忙導致的。」

何忘川看著她,也不多言。

晚上,何忘川為她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全是她愛吃的、有營養的食物。她本來以為自己胃口會不好,沒想到最後她吃下了兩碗飯。

她打算洗碗,何忘川從牆上拿下圍裙,又替她繫上。原本就是一個親密的姿勢,何忘川卻似不滿足一般,完全放棄了系圍裙這件掃興的事情,直接從背後環住了她。

他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脖子里,低低地縈繞在她耳邊:「怎麼辦?我還是來C城吧,這樣下去……我怕是會得很嚴重很嚴重的相思病。」

簡小從想推他,被他抓住了雙手,齊齊交叉在前面。她只得無奈地道:「我們不是每天都視頻了嗎?」

「望梅止渴……是假的。」

簡小從一開始沒聽明白何忘川這話的意思,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一想明白,她又覺得不好意思,臉從耳根紅到了脖子根。何忘川有些忘情地感受著她脖子間溫和的熱度,在她脖子上顏色最誘人的地方輕吻了一下。

沈自橫在簡小從家陽台上完整地看到了這一幕。

他是被白律攛掇來道歉的。他不該把對簡小從總躲著他的錯與他對沈墨的恨混淆。他不該朝她發火,畢竟,她是他的快樂,他怎麼能讓他的快樂不快樂?

在今天之前,他沒想過,快樂是把雙刃劍,能把你送至快樂巔峰的人,也是唯一能把你送入痛苦深處的人。

他無法形容自己在昏暗的陽台看見溫暖燈光下那和諧的一對時心裡的想法,但他記得,他所經歷過的任何苦難和痛楚都抵不上這一幕。沈墨的愛,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他便無所謂失去。

而此時此刻,他就站在黑暗裡,終於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不管他爭取與否,怎麼爭取,都是不屬於他的。

簡小從並沒有看見沈自橫,但何忘川看見了。

何忘川看見沈自橫轉身離開了,有些欣慰,但終究是不放心。末了,他在簡小從的肩窩處輕輕地說:「我會留在C城,先租好房子,你搬去和我一起。」

簡小從呆住:「搬出去?」

何忘川換了種語氣:「你不願意?那我住這裡?」

簡小從搖頭:「不是……」

「不是?」何忘川期待的心和聲音提到同一個高度。

簡小從陷入沉吟中。

半晌,她的眼裡有了一絲堅定的光,唇齒間吐出一個字:「好。」她現在還很清醒,清醒地知道,她的男朋友,她未來的丈夫,是何忘川。

也只能是,何忘川。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里出現意外,一點也不能。所以,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意外發生之前,扼殺它。

簡小從拖著紅色的大行李箱,端著一盆仙人掌離開C大教職工宿舍的時候,再一次在陽光下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宿舍。

只一眼,卻心緒萬千。說不清道不明的各種感受,各種從未有過的心潮齊齊向她湧來,她想哭。

想哭,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感覺有些捨不得,卻不知道是捨不得什麼。

紅牆樹影?古樸風情?抑或是來之不易的友情?還是什麼揮之不去的某種輕微的,挑人心弦的……其他?

她在一個陽光充足的上午離開,穿一件乳黃色的針織衫,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有些凌亂的劉海兒被太陽曬得發黃,如此清淡的身影,如此深刻的離愁。

幾秒鐘的凝視,她便一頭鑽進了計程車。

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斑駁日影里。

她從來都是站在陽光下、走在陽光下。

她走了。

沈自橫掀著一角窗帘,最終,只看得見一溜黑色的汽車尾氣。

簡小從不想去探尋何忘川為什麼執意要她搬出來,即使他自己人還在N城。她覺得這樣,很好。何忘川租的房子離C大很近,她只要坐一站車就能到,去雜誌社上班的日子她也只需要坐五站車,都有直達車;小區旁邊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放學下班以後,她可以在那裡買到任何在C大校園內買不到的食品、生活用品;房子很好,向陽,陽台很歐式,視角也很好,可以將不遠處的C大一覽無餘;房子里擺放著的米黃色和乳白色的傢具很溫馨很舒適,她住得很好很好……

什麼都很好,很好。

就是時常空得難受。

不知道是房子空得難受,還是其他不知名的地方,很空。就好像此時此刻,簡小從端著一杯暖暖的咖啡坐在陽台的鞦韆上,翻閱著一本剛買的雜誌,陽光晴好,一絲不和諧的風都沒有。

她卻冷得披上了風衣,冷得自顧自地低語:「真冷啊。」

何忘川很快也搬了進來,冷清的三居室房子總算有了人氣。簡小從習慣性地微笑著生活,然後第一次發現,其實,沒什麼好笑的。

「小從。」那天晚上,何忘川陪她一起看夜景。

「要喝咖啡嗎?」簡小從從陽台外收回臉,朝他揚了揚手裡的杯子。

何忘川微笑著點頭。

從小區附近的超市買來的上好咖啡豆和咖啡機,她熟練地調好分量,靜靜地等著小小的咖啡豆被打成咖啡色的液體。她又從櫥櫃里取出一隻自己精心為何忘川挑選的情侶杯,把咖啡倒進去,小心地端去陽台。

何忘川坐在另一張搖籃上,窗戶已經被關上,外面的細微嘈雜和遠處並不怎麼有影響力的交通噪音已經完全被隔絕了,小小的陽台一片靜謐。

「給。」簡小從在何忘川的對面坐下。

何忘川端起咖啡,很給面子地猛喝一口,燙得他禁不住咳嗽了起來。

簡小從很快拿了紙巾給他,抱怨道:「有必要那麼急嗎?沒人和你搶。」

何忘川笑道:「這是你第一次為我做的東西。」

簡小從被他的話驚住,隔著杯口抬眸看他,又瞬間移下眼神,兀自微笑:「是啊。」是啊,她會給他煮咖啡,她會給他拿紙巾,她會在第一時間關注別人的冷暖了。

她似乎已經不再是那個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等爸爸媽媽給她做這個給她做那個的小公主了;她也不再是那個只會接收何忘川無微不至不求回報的好的傻女人了……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變化著。

在她皺眉沉思的時候,一隻手已經遞了過來,在她的眉間處撫了撫:「別露出那樣的表情,看著心疼。」

終於喝下一口咖啡,那最原始的、未經加工的苦澀便直直地侵入他的唇齒,他突然問:「什麼時候愛喝這麼苦的東西?」他記得她愛吃糖,愛吃香草味冰激凌,愛吃一切甜的,不記得她愛喝原磨咖啡。

「住到這裡以後吧。」簡小從捧著杯子回憶起來,「那天在超市看見咖啡機在打折,就隨手買了一個……買回來才發現,只有咖啡機沒有咖啡豆……呵呵,好在超市離這裡近,我就再去買了一些咖啡豆,按照說明給自己磨了一杯,口感還不錯,我挺喜歡。」

「哦。」何忘川輕應,似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眉也微皺起來。

兩人陷入到一陣沉默里。

簡小從失神地望向窗外,起身想去開窗,何忘川的聲音傳來:「很晚了,會著涼。」

簡小從想開窗的手僵在半空中。

怎麼回事呢?怎麼覺得悶得難受想吹風?怎麼總覺得心裡嘴裡淡得無味,淡得發苦呢?怎麼總覺得好像掉了什麼東西在C大那間小宿舍想去拿回來呢?怎麼總覺得怎麼都找不回最純粹的開心了呢?怎麼最近總容易多愁善感發獃了呢?

「心情不好?」何忘川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醉,眼底的柔情也似可以拋開世間萬物。他發現了,他發現了她的變化,讓他……不安的變化。

簡小從低語道:「不知道,就覺得……沒什麼可開心的,沒什麼可提起興趣的,覺得自己以前過得挺奇怪的。」

「挺奇怪的?」

簡小從慢慢地呼出一口白汽,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最近總在顛覆自己,總想找回以前的感覺。可是,越回憶越發現,我那麼多年的生活經歷,就像一張白紙。」

何忘川在簡小從的臉上發現了自嘲,那表情對他來說,對他所熟知的簡小從來說,是一種極其陌生的符號。他嘆了口氣,順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小從,你長大了。」

簡小從茫然地轉頭看向他:「長大?」她還不夠大嗎?

何忘川點了點頭,用一種堅定的眼神看著她,又長手一伸,端正她的雙肩,認真地說:「我們只會在童年無憂無慮,那種無憂無慮是最純粹的無憂無慮,然後,我們開始成長。成長環境里,會有很多疼我們愛我們的人,在這些人的庇護下,我們可以免去很多不快樂,所以,我們在這段時間也是無憂無慮的。很多家庭幸福的孩子都有這麼一段時間,只是時間的長短不同而已……伯父伯母很疼你,所以你這個階段經歷得比較長。再然後,父母老了,我們要自己面臨社會,面臨許許多多不同的人,面臨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我們就要自己去經歷一些傷悲、一些喜樂……我們就是這樣成長的。」

「可是,我沒有傷悲喜樂,我就是……無感。」什麼都淡淡的,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什麼都無力。

「你不是無感,你是沒來由地惆悵,俗稱『無病呻|吟』。」何忘川的口氣很嚴肅,「小從,我不知道這段我不在你身邊的時間你發生了什麼,我覺得那些都不重要。對我來說,關於你的,很重要的只是現在和將來。我希望你會一直和我分享你的心事、你的變化。」

「為什麼?」簡小從問,眼神無知得像個嬰兒。

「什麼?」

「為什麼會……無病呻|吟?」

「這個,正是我想知道的。」何忘川說。

為什麼?

無病呻|吟,這並不是一個好詞,聽起來像是犯賤,簡小從有些悲哀地想。她有什麼資格無病呻|吟呢?這個社會,這座城市,有太多該悲哀的人,比如……沈自橫?他即使提起最該關愛他的父母時都是憤怒的,他一個人生活,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愛,性格孤僻驕傲……

回過神來時,正對上何忘川關切的眼神,簡小從有些心虛,扯出一絲微笑道:「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嘻嘻,我會儘快度過這段時期的,相信我。」

何忘川也朝她露出微笑:「嗯,好。」

何忘川轉身之後,簡小從的目光就立刻暗淡了下來。

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下完課,簡小從和雷莎莎走出教室的時候,有人在樓下喊住了簡小從。

是白律。

他倚在他耀眼的跑車上,抱著雙臂和簡小從打招呼。雷莎莎怪笑著和簡小從道了聲再見就先走了,簡小從抱著書朝他的方向走去。

隔著一米的距離,簡小從就抬頭問:「有事嗎?」

白律笑了笑,手伸進車窗里,摸索了一陣,拿出幾個藍色的EMS信封,道:「這是沈自橫讓我帶給你的。」

簡小從頓了頓,接過白律手裡的東西,低頭看了一眼:「謝謝。」

她以為白律應該是會立即轉身上車離開的,卻沒想到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打量她的姿勢和表情。

簡小從不由得問道:「還有事?」

「沈自橫不是GAY。」白律說,語氣平靜,細聽還帶著些奇怪的意味,打量簡小從的眼神一刻也沒放鬆。

簡小從手一緊,低頭捋了捋劉海兒,輕聲說:「噢,我知道。」

白律的右嘴角向上一撇,一副瞭然地冷笑:「他自己告訴你的?」

簡小從點頭,不太明白白律跟她討論這個問題有什麼深意,直覺地不想再繼續和他說話,潛意識裡又想從白律這裡聽到一些關於沈自橫的消息,如此矛盾的心情,她自己很是討厭。

「簡、小、從……是吧?」白律兀自點頭對自己的問題表示回答,再看簡小從的時候似是重新認識了她一樣,「你猜沈自橫為什麼告訴你這個?」

簡小從很乾脆地答:「我不知道。」

「他把你當朋友。」簡小從話音剛落,白律就很快說了一句,臉色也由起初的不在意變為一臉嚴肅。他很清晰地看得到,如果沈自橫愛上的是眼前這個女人,那沈自橫以後要吃的苦要受的罪會很多很多。

可是,他卻只能幫他淪陷。

這話落到簡小從的耳朵里,經過中樞神經的解碼,她的腦海里開始像動漫放映一樣閃過一幅一幅的圖畫:無視她的沈自橫、對她兇巴巴的沈自橫、在汽車上伸手替她擋住腦袋的沈自橫、在良村出人意料幫她的沈自橫、在晨光里皺眉看向遠方的沈自橫、乖乖地等她為他剝好鵪鶉蛋的沈自橫、替她擋住一些不良畫面的沈自橫……

原來,他這樣多的影像已經全數印在她的腦海里。

她是慢慢對他改觀的,正如他也慢慢對她改觀一樣。如果說,沈自橫帶給了她什麼,那裡面必然有成長、關愛、包容……而這些,是她身邊任何人都不曾給過她的。

其實,她也很早就從心裡接納了他,把他當成一位好朋友,一位教會她很多東西的朋友。

「喂,不管你是否把他當朋友,我仍不介意告訴你沈自橫的消息,他母親前幾天去世了。」眼看著簡小從的眼神慢慢迷離,白律開始不耐煩起來,扔下這句話便站直了身體,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幾分鐘後,車子發動,絕塵而去。

簡小從還抱著書和手裡的郵件立在原地,獃獃地回想著白律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沈自橫的媽媽去世了?

那他,怎麼樣?

行動很快代替了思維,她轉了個身,徑自朝C大職工宿舍走去。既然沈自橫能讓白律給她帶信,他就應該還在宿舍。他會做什麼?會不會很頹喪?會不會很難過?會不會……做一些極端的事情?她記得,他好像只有母親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好像只有那一個親人。

簡小從對沈自橫的擔心超過了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彆扭想法。

沈自橫的宿舍門大開著,有陽光的影子在客廳里流竄。簡小從一眼就望到了在梯子上忙碌著的沈自橫。他一手提著油漆桶,另一隻握著滾筒刷的手正一遍一遍地刷著天花板。

簡小從第一次發現沈自橫宿舍的天花板並不純凈,上面有各種顏色各種樣子的塗鴉,很亂很亂。不知不覺中,她就走進客廳里,抬頭望著那些塗鴉,在心裡猜測著作者當時的心情,看著看著,她的思緒就飄飛了。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喂。」一個聲音入耳,打斷了簡小從的思路,她受驚地轉移視線。沈自橫正站在梯子上看著她,「有事?」

他黑色的T恤上似乎沾了一些白色的油漆,他站的位置正好逆光,所以,簡小從除了看得清他黑色的衣服,再看不清其他。

不過,他看起來,應該還好。

想到這裡,簡小從鬆了一口氣,笑著揚了揚手裡白律給她的東西:「我來說……謝謝。」

沈自橫從梯子上走下來,走到她面前,很認真地打量她。

她也很認真地打量他。他頭髮有些亂,卻還是凌亂得有型,臉色不太好,眼神里透著疲倦,唇色很淡,憔悴……

「你在看什麼?」被她盯著,沈自橫很不自在,於是迅速轉身,把油漆桶輕放到旁邊的矮桌上,「白律跟你說了什麼?」

「啊?」簡小從驚訝道。

沈自橫摘下手套,道:「幾封郵件應該沒到要上門道謝的程度,我是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他蹙著眉頭在距離她不遠卻也不近的地方直直地看著簡小從。

在沈自橫的目光壓力下,簡小從漲紅了臉,半天沒開口。

「他告訴你我母親去世了。」這原本該是句問句,卻因為沈自橫語氣的隨意而使之變為了一個陳述句。他談論母親死訊的語氣,隨意到像是在談論一件極小的瑣事一樣,最讓簡小從詫異的是,她竟然還在他的嘴角發現了一絲不明意味的笑容。

沈自橫看著她的表情,點了點頭,又重新把剛摘下的手套戴上,道:「如果你是想來看我有多頹廢多沮喪的話,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簡小從看著他再次把油漆桶提回手上,又重新爬上了梯子,刷起了天花板。她並不流利地解釋道:「我,我沒有那種意思。」

沈自橫沒有理她,他在等待她的下文。

簡小從卻從沈自橫的動作里看出了明顯的逐客意味,這讓她的心底掀起了一圈圈的失望,她輕聲說:「既然你沒事,我先走了。」

沈自橫刷天花板的手一頓,側了側臉,趕在簡小從抬腿之前沉聲開口:「我需要人幫忙。」

簡小從不解:「啊?」

沈自橫依舊站在梯子上,恢復了刷牆的動作:「宿管科的讓我在『五一』之前把宿舍打掃成原樣。」

是要接待下一位老師住進來吧,簡小從想。但是,她能幫上什麼忙?

見簡小從許久沒反應,沈自橫突然咳了一聲:「有事你可以先走,當我沒說。」

即便是簡小從真的打算走,被沈自橫這惡劣的語氣一說,也不好意思邁步了。不過,她很快又釋然地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幫個忙又有什麼問題呢?

思及至此,她也不再遲疑,把隨身物品放在沙發上,擼起袖子就問:「我可以幫些什麼忙?」

沈自橫哪裡知道她可以幫什麼忙。

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他又惡聲惡氣地說:「你自己隨便找點事做吧,我很忙。」

簡小從對著他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也不再多問,就在這樣凌亂的宿舍里徑自忙了起來。

也無非就是些打掃和收拾,沈自橫的宿舍雖然亂,卻不臟。簡小從原本就是一個收拾屋子整理物品的好手,所以,一個小時後,沈自橫亂七八糟的屋子一下子就明亮整潔了起來。

沈自橫其實很早就刷完了天花板,只是一直笨拙地給簡小從打著下手,做一些找掃把找拖把找抹布的小事。他原本不喜歡別人收拾他的屋子,以前有女生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曾把他的屋子打掃得窗明幾淨整潔有致,他怎麼看都覺得彆扭,只花了一天的時間就又恢復了凌亂。而且,他也明令禁止過女人動他的屋子。

可是,看著簡小從一下一下地掃,一寸一寸地擦,仔細而又認真地折騰他的屋子,他不止沒有反感和厭惡的情緒,反而從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不斷升騰出喜悅,不斷升騰出滿足。

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他只是沒有遇見讓他喜歡碰他東西的人而已。

只是,房子打掃完了,沈自橫的眼神也瞬間暗淡了——他找不到理由留下她了。

「累死我了。」簡小從洗完臉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又熱又累,邊用手象徵性地扇著風,邊欣喜地四下打量著自己勞動的成果,臉上掛著炫耀的笑容道,「我流了多少汗才把這裡打掃乾淨啊,以後可不要再把它弄亂了!」

沈自橫抬頭望向陽台處,淡淡地說:「謝謝。」

「謝我就請我吃飯吧!我快餓死了!」簡小從是真的餓了,一下完課就來這裡做苦力,一做又是一個多小時,能量早就耗盡了。

原本還兀自沉浸在某種情緒里的沈自橫突然急速轉頭,生怕晚了一秒會發生變故似的:「好。」

由於先前穿的T恤被油漆弄髒,沈自橫換了一件衣服出門,棗紅色和灰色相間的格子襯衫,一條很寬鬆的牛仔褲。

普通至極的衣服,卻被沈自橫天生的好身材和後天的優良搭配感襯得氣質卓然。

他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簡小從發現自己很俗氣地心跳加快了。然後,她終於意識到,沈自橫是個輕易就能讓女人心跳加速的男人。她沒有意識到的是,為什麼她會這麼晚才意識到這點。

沈自橫白了她一眼:「發夠了呆就走吧。」說完,便率先朝門口走去,走過她身邊之後,一開始還冷然的嘴角瞬間泛起一圈明媚的笑意。

簡小從在他身後再次漲紅了臉,在心裡暗自腹誹了幾句沈自橫後,她囁嚅著抱起自己的書和那幾封信件,緩步跟上沈自橫的步子,並替他關上了宿舍門。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下樓,沈自橫走在前面,從樓道口往外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午後陽光。在陰涼的樓道里停了片刻,他便毫不猶豫地抬腳走進了光明裡。其實,4月底的C城,陽光已經很辣了,沈自橫卻完全不在意,就站在太陽下等著簡小從。

「不走嗎?」簡小從在沈自橫身後提醒道,她真替他覺得熱。

沈自橫沒有說話,和簡小從並排走上校園小道。

簡小從偏頭看他,隨口問:「吃什麼?」說話間,她還刻意地把他往林蔭下帶。

沈自橫想了想,還是說:「你想吃什麼?」

「就在學校隨便找個地方吃吧,我很餓了。」簡小從撇了撇嘴,她也確實沒什麼時間去別的地方吃,下午還要趕去雜誌社兼職。

沈自橫皺眉:「我沒在學校吃過。」

簡小從一臉不相信地說:「怎麼可能?」他好像在C大三年多了……

沈自橫補了一句:「我一般自己做。」他很早就學會了自己做飯。

簡小從不信任的眼神更深了:「你、會、做、飯?」

沈自橫看著她:「你吃驚的表情很難看。」

簡小從瞪他:「你是會煮泡麵的那種會做飯吧?」她無法想像沈自橫揮舞著廚房用具烹飪的場景,她記得他連他家拖把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米飯、青菜、豆腐、魚,我會做這些。」沈自橫淡淡地說。他一個人吃飯並不講究,三個菜,他通常排列組合地做兩道,無聊的時候他就三道一起做。小阿姨只教了他這些,也只有這些菜,讓他感覺小阿姨在身邊。

簡小從心理平衡了一些:「不然,你做飯請我吃吧。」她實在很想看沈自橫掌勺的模樣。

沈自橫皺了皺眉,只吐出兩個字:「不做。」據白律說,他做飯的樣子很搞笑。

簡小從悶悶地道:「為什麼?」

沈自橫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天很熱。」天熱適合吃什麼?廣東小館?煙火人家?

沈自橫陷入到對天氣熱該吃什麼的沉思中。

簡小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誰叫他自己送給太陽曬的。

「你趕時間嗎?」沈自橫突然問。

簡小從「嗯」了一聲,又覺得不夠,補充道:「我很趕時間,所以,還是趕緊就近解決吧。我的要求很低的,沒米飯沒菜,麵條也是可以的。麵條沒有,泡麵也是可以的,記得加根火腿就好。」她還是惦記著要沈自橫給她做飯這事。

沈自橫點了點頭,說:「跟我來吧。」

C大的咖啡廳到了春季和夏季會自動升級為冷飲供應店。沈自橫是咖啡廳的常客,他出現的時候,年輕的女老闆通常會笑靨如花。

簡小從以前不忙的時候也經常和雷莎莎來這家咖啡廳,她沒想到的是,這家店居然還經營外賣點送業務。比如此刻,當穿黃色工作服的咖啡廳服務員把兩份打包得很精美的外賣盒送到兩人眼前時,簡小從眼都直了。

「你還說你不在學校吃!」這種熟悉度,沈自橫分明是常客。她還記得她在這裡看過他和一個女老師相會……相會?她現在也和他……

簡小從的臉又開始燒起來。

沈自橫小心地幫她打開包裝袋,熟練而又溫柔地為她擺好筷子,淡淡地答:「這是市區『廣東小館』做的。」天氣熱的日子,適合吃一些清淡的食物。

簡小從驚訝於他的細心,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了。」然後,她就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鹽雞,放入口中。

咖啡廳這時已經開了空調,沈自橫和簡小從坐在靠玻璃窗的座位,雖然有太陽直射進來,卻是適宜的溫度。簡小從在家的時候就養成了喜歡春天開空調,然後裹著被子在家裡亂竄的習慣。冷熱交替有時讓人不舒服,有時卻讓人在變態中感受舒適。

沈自橫也吃了起來。

簡小從餘光所至處,是沈自橫低眉垂目的樣子。她一口飯停在口裡,突然發起了呆。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飯,以前也一起吃過。可是,她卻是首次發現,這場景彆扭得讓她覺得怪異。不過,不是不好的彆扭,是那種類似於蓋著被子吹空調的,變態而又舒適的彆扭。

吃飯的時候,是不能發獃的。所以下一秒,簡小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噝」的一聲,她眼淚都出來了。

沈自橫抬頭看著她,從她流淚到她淚乾,再到她終於睜開眼睛尋找焦點這個過程里,一秒不落。但他的神情實在不是太好,語氣也是很差:「你有多久沒吃過飯了?」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簡小從是被那幾塊鹽雞誘惑成幾百年沒吃過飯的乞丐了。

簡小從感到很挫敗,不是為自己,是為對面那個人。她學著他惡聲惡氣的樣子說:「你的語氣能好一點嗎?我又沒有得罪你。」說完又瞪了他一眼。

她怎麼會覺得他溫柔的?

她真是瞎了眼了。

沈自橫陰冷的表情瞬間鬆了下來,突然想起了什麼,低頭吐出一句話:「對不起。」遲來的道歉。

她沒有得罪他,一直都是他得罪她。

簡小從才剛剛提起筷子準備繼續進食,一下就被沈自橫這句誠懇的道歉驚住了,筷子半天沒動。她結結巴巴地問:「啊?幹嗎道歉?我是開玩笑的啊……」沒這麼嚴重啊。

「上次我沒能控制住自己,對你發火,所以抱歉。」沈自橫語氣真誠地說道。

簡小從這才想起他們上一次見面時,好像是不歡而散的。他是因為他母親才和她吵的。

想到這裡,簡小從又不禁想到白律和她說的那個消息,轉而看了看沈自橫,他也正望著她。

兩人就這樣認真而又奇怪地對視著。

簡小從沒有在沈自橫眼裡發現悲傷,失去母親的那一份悲傷。於是,她下意識地問:「沈自橫,你母親去世……」她以為沈自橫會打斷自己,還特意停了停,見他仍舊專註地看著她,她便繼續說,「你真的不難過?」

問完這個問題,簡小從才發現自己問的是廢話。

沈自橫知道她的意思,視線望向窗外。簡小從知道,這是沈自橫轉移話題或是逃避話題的徵兆。所以,她趕在他轉移之前再補了一句:「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了,這個問題可能……有點過分了。」

「我不難過。」沈自橫的語氣很堅定,「對我來說,她只是給予我生命的一個存在。我和她,只有血緣上的關係,沒有情感上的聯繫。」

可是,那畢竟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啊,到底是什麼樣的過去會讓你對這個本該對你最好的人感到如此絕望呢?簡小從在心裡為沈自橫感到難過。思及至此,她又多事地問了一句:「那你想過要去找你的父親嗎?」

她的問題讓沈自橫的心跟著顫抖了幾下,有點疼。但他還是開口回答道:「找過。沒有結果後,我就放棄了。即使找到他,他也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而且,沈墨也並不打算讓我去找。或許……那個人只是她人生的一個錯誤,既然對她都是錯誤,那對我……更沒有什麼意義了。」頓了頓,沈自橫的語氣更加凄涼了一些,「又或者……沈墨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簡小從的眼眶潤潤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也突然明白,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那樣的謎團和未解,有時,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而且,沈自橫作為當事人已經釋然,她還執著答案做什麼呢?

想通後,她便強迫自己微笑,不知不覺間聲音也變得格外溫柔:「吃飯吧!你眼光真不錯,這家店的東西很好吃!」然後,她又命令自己埋頭苦幹,做出狼吞虎咽的樣子。

沈自橫看著她,苦澀從舌根處蔓延開來。他的眉頭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皺得緊緊的,瞳孔急收急縮。他生命里的牽絆已經不再是他的身世,不再是他來自哪裡,而是她,簡小從。

而且,這個牽絆要放棄,比之前者,難太多太多。

何忘川調到C城後,再不像在N城時那樣忙碌。一方面是因為公司在C城的業務才剛起步,本來就沒什麼可忙的;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注意控制了工作時間和業餘時間,盡量爭取多一些和簡小從相處的時間,他不想再錯過簡小從任何一次的心理成長和大|波動。

「五一」長假來臨之前,何忘川就先結束了自己手頭上的眾多工作,早早地訂好了良村的住所,決定和簡小從去那裡度過長假。簡小從的工作雖然忙,也不過只是兼職,所以,兩人的短期旅遊就這樣敲定下來。

出發前一天晚上,何忘川燉了雞湯給簡小從補身體。他這樣對簡小從說:「多喝點,補充了體力好盡興地玩。」事實上,他是心疼簡小從越來越瘦,她不是屬於那種特別瘦的女人,但因為骨架小,一瘦就會顯得特別瘦。

簡小從在何忘川的監督下喝了一大碗雞湯,撐得她花了半個小時在房子里走動消化。何忘川邊往行李箱里放一些常備藥品,邊笑吟吟地看著她企鵝漫步的模樣,道:「吃點健胃消食片嗎?」邊說還邊朝她揮了揮藥瓶。

簡小從翻了個白眼:「先撐死我再幫我消食,何忘川,你就這麼不希望我好嗎?」她總算告別了成長期的憂愁,心情也逐漸轉好,開始無所顧忌地開玩笑。

何忘川笑著搖頭,收拾完了藥品,他又走進簡小從的房間,在門口處駐足道:「衣服要我幫你收拾嗎?」

簡小從大驚,一個箭步就朝何忘川奔來,那張時常「變色」的臉早已被害羞渲染成了深紅色。

她霸住了房間的門框,垂首道:「不、不方便吧。」他幫她收拾衣服,免不了要碰內衣內褲,那多尷尬啊。

何忘川的臉色沉了下去:「你還是這樣排斥我。」這是一個肯定句。

簡小從倏地抬頭,何忘川並不避諱在她面前展示他的不快,所以下一秒,簡小從又是滿腹的內疚,只得支吾著解釋:「我不是,不是排斥你。只是覺得……覺得收拾這種事情,我沒幫你就已經很沒品了,不該讓你為我……」

何忘川長手伸向她的腦袋,摸了摸她的頭髮,苦笑著說:「小從,只是收拾衣服而已。」只是,收拾衣服而已。他作為一個男人,並不介意為心愛的女人收拾衣服,他介意的是,那個女人介意他。

簡小從的心情隨著她腦袋的垂下也低落了下去,半晌,她才開口:「對不起。」

她好像一直在做錯事,一直在惹何忘川不高興,可是,她沒有辦法,她似乎沒有那種可以勉強自己去讓何忘川高興的覺悟。就比如收拾衣服這種事,她沒辦法為了證明自己其實不排斥他而接受他為她整理。即便,那是他對她的好。

何忘川游移到她肩膀的手頹然地垂下,隨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不要收拾得太晚,我們只去七天。」

接著,他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關門聲有點響。

簡小從在門框處站了很久才回過神,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她怎麼和他變成這樣了?

她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何忘川又恢復到那個「好好先生」的樣子,買好了早餐,熱好了牛奶,在陽光燦爛的陽台,微笑著對她說:「快去刷牙洗臉,上午十點的車,吃完就得出發了。」

他的反應讓簡小從覺得昨天晚上的矛盾是她的一個不好的夢。

簡小從愣愣地「哦」了一聲,就凌亂著一頭頭髮朝衛生間走去。衛生間洗手台的大鏡子讓她的兩隻黑眼圈無所遁形,也讓她的眼神里那份奇怪的憋屈輕易現形。

「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心裡對自己說,何忘川都對你不計較到了這種程度,你還憋屈什麼呢?

一個不求回報只求付出的男人,一個事業有成認真負責的男人,一個孝順謙恭有禮有貌的男人,一個愛你勝過任何人的男人,不是所有女人都期待的嗎?

你到底在憋屈什麼呢,簡小從?

刷牙,她刷了很久。

最後,她將自己的行為歸納為犯賤,賤到她甚至期待何忘川凶她怒她和她爭吵,她真不想要這樣的遷就。

兩人沉默地吃完早餐,出門的時候何忘川接過她的箱子,在她耳側柔聲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怪只怪我……太心急。」何忘川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多少少是有些違心的,他們的婚期將近,他的心急較之常人已經慢了許多許多許多倍了。

可是,他沒辦法,沒辦法強迫她,沒辦法板著臉對她,沒辦法看她委屈看她不願意的樣子,他並不是一個沒辦法的男人,可是,他對她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簡小從的心情徹徹底底地盪到了谷底。

於是,一路都無話。

何忘川的體貼是完整而全面的,給她臨窗的位子,給她準備好暈車藥,準備了酸梅、橙皮、口香糖……簡小從想到了的,他都想到了;簡小從忽略的,他也想到了。

簡小從看著他體貼地從包里掏出一瓶酸梅汁遞給她時,她再也承受不住了,轉過頭猛地把視線望向遠處後移的景物,吹了許久許久的風,她眼眶裡的酸澀才慢慢退去。

下午一點多,兩人才終於下了車踏上了良村的土地。「五一」長假期間是良村的旅遊高峰期,雖然都是一些省內的旅遊團,但即便如此,良村的小道上、古屋裡、商店裡,人依舊多得扎堆。

良村韻味十足的旅館里,到處是遊動的人群,幾位接待小姐很抱歉地解釋房間已被訂光的事實,但仍有遊客不死心地再三確認。

何忘川神色冷然地牽著簡小從穿梭在人群里,很快,兩人便找到了訂好的房間。何忘川握著鑰匙開了門,又替簡小從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才起身對她說:「過一會兒我再來找你去吃午飯。」

簡小從愣愣地點了點頭。

何忘川這才放鬆地笑了笑,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去了隔壁。

房間里只有一張鋪著粉色床單的小床,一張臨窗的書桌,兩張古樸的木椅,此外,別無其他。房間里的裝飾風格也偏古韻,有幾幅山水畫,簡小從沒太仔細觀察,她的頭還有點暈,一下子就癱在了床上。

房間天花板的角落裡有一大塊暗黃色的水漬,簡小從一直盯著那塊地方,思緒已然飄遠。

床單是她從家裡帶來的,是上次和學生來良村寫生時帶的那床。唯一不同的是,上次那床是她自己鋪的,而這次,是何忘川鋪的。

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遊手好閒。

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做一個孩子。

她突然很想很想在何忘川面前證明,她有能力做這一切事情,她有能力照顧自己,以及,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她有些難過地伸手捂住眼睛。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簡小從拉著何忘川去了她日思夜想的王二嬸子土豆粉店。

等土豆粉上桌的空當,她笑嘻嘻地對何忘川介紹:「這裡的粉都是按分量配好的,一包作料搭配一份土豆粉,口感很好的。」大概是遊客大都在安置住所或是還沒有人找尋到這裡,店裡的客人不多,除了簡小從這一桌外,只有零星的幾個客人。

簡小從的興奮雖然旁若無人,卻也有些自欺欺人。

何忘川微微地笑著:「被你這樣一說,我覺得很餓了。」

「你真的要相信我,我保證你吃過一次以後再也難以忘懷。」

「那不如……我們回N城開一家吧,這看起來像是加盟店。」邊說著,何忘川邊抬頭打量了一下店裡的裝潢。

簡小從驚訝道:「你說真的?」

何忘川點了點頭:「我投資,你只做老闆娘就可以了。」他這話說完的時候,不遠處一個穿黑色襯衫的身影微微動了動。

簡小從嗔怪地看著他:「你覺得我有時間去看店嗎?」

何忘川認真地看了她片刻,又兀自微笑了一會兒,才開口說:「現在沒有,以後有。」

他眼裡的幸福感很明顯,語氣很明顯,明顯得簡小從一聽就知道他的意思。結婚以後,有了孩子以後,她確實會像每一個尋常的妻子一樣有大部分空閑時間。可是,為什麼想到那些,她卻沒有感覺幸福和快樂呢?她甚至連對這個已知未來的幻想興趣都沒有。

可是,她不想掃何忘川的興。

以前,他委曲求全,適應她的任性,迎合她的驕縱,他愛她、寵她,用他的溫柔守候著她的成長。而現在,她決定慢慢地成全他。

下一秒,簡小從的臉上刻意堆滿了笑:「這個建議很不錯,或者,我還可以打發你和孩子做服務員。」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不遠處那個黑色身影,倏地變得很僵硬。

簡小從帶著何忘川在良村散步,像個稱職的導遊一樣向他介紹著這裡的歷史:「……良村在古代算是殷實的村子,跟鎮子一樣。」她在行人很少的巷子里倒著行走,何忘川笑吟吟地跟著。

何忘川一直很認真地聽著她的講解,目光掠到遠處的一座山,他還扮起觀光客,用手指了指那座山,問:「簡導,可以說說那座山嗎?」

簡小從笑著停住,轉身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笑嘻嘻地繼續掰著:「那座山叫望山,因為遠看著像一張遙望的側臉,所以得名。山其實不高,爬半個小時的石階就可以到,山裡的樹並不是特別高大特別茂密的那種,挺江南挺秀氣的……對了,那裡的山竹很漂亮,而且,山上的景緻也是很好很好的,還有在那裡看日出……」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住了。

何忘川依舊是笑著,見她不語,不由得問:「在那裡看日出怎麼了?」

簡小從沒有回頭看他,眼神變得虛無縹緲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說:「沒怎麼,就挺好看的。」

然後,她的興緻就突然沒了。

簡小從原本以為來到良村會很放鬆的,起碼,心情會比在C城的時候更好的。

事實是,她一直覺得壓抑覺得苦悶,5月的艷陽天,她的心卻是一片烏雲密布。抬眼看望山,視線接觸到陽光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捕捉到了自己腦海里的一絲影像,那影像好像是——沈自橫的笑容。

傍晚七點多的時候,兩人都逛累了,各自回了房間休息。

自從沈自橫的影像開始閃現,簡小從的腦海里就再也沒有間斷過他的樣子。那各種各樣的神情像幻燈片快速播放一樣,不停地挑撥著她脆弱的神經。她知道這是不好的現象,她甚至用雙手拚命地摁緊太陽穴,企圖制止自己這樣危險的思緒。

可是,都紮根進腦海深處了,怎麼還擋得住呢?

良村,到處是她和他的記憶。

腦海里一直有兩個「小人」在打仗,用各自最尖銳的武器,圍繞著自己那不道德的想法鬥爭著……可是,不管誰勝,傷的都是簡小從自己。

在床上掙扎了十幾分鐘,把粉紅色的床單折騰得亂糟糟之後,簡小從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個激靈便從床上爬了起來,關了燈,直接走出了房間。

良村的晚上沒有上次來時寧靜,原本就狹窄的小巷子擠滿了夜間散步的遊客。簡小從抱著雙臂在人群中穿梭,許多小店門外都掛了燈籠,看起來溫馨而又溫暖,簡小從無意識地隨著人流走,時快時慢,偶爾被行人匆忙的身影撞到肩膀。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可是,她依舊悶得難受,於是,又繼續往前走著。

再抬頭時,眼前是下午來過的王二嬸子土豆粉店。

簡小從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在門口遲疑了許久,最後抬腳走了進去。

老闆娘還是那個老闆娘,眉開眼笑地迎接著她:「姑娘,酸辣粉還是麻辣粉?」

簡小從艱難地笑著答:「還是麻辣粉,要放特別多的花椒。」

老闆娘的神情里快速閃過一絲詫異,又恢復成笑臉,道了聲「好」就下單去了。

店裡晚上的客人也不多,簡小從的視線焦點一直落在桌上那隻裝醋的白瓷小壺上,直到老闆娘把土豆粉端上來,她才回神來:「謝謝。」

她用勺子舀了口湯,直接送入了嘴裡。

她是抱著被燙被嗆被辣的決心喝下那口湯的。

那口花椒湯沒有讓她失望,她先是被那口湯燙得舌頭髮麻,然後是花椒的辣性侵入她的舌苔。接著,她的咳嗽直接從喉頭傳出,她也不喝水不給自己順氣,就這樣咳著……

要是能咳出眼淚最好,簡小從當時這樣想。

「自虐的感覺好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上而下傳入耳朵,簡小從受驚地抬頭。沈自橫就坐在她對面,眉頭緊皺,眸光冷凝。

簡小從一下子驚訝得失了聲音。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所見,飛快地掃了眼店裡店外,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之後,她含著眼淚問:「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旅遊。」沈自橫只簡單地說了兩個字,為了消除一些可能的誤會,他補充了一句,「我四天前就到了。」

簡小從拿了紙巾擦了擦眼角,輕輕地「哦」了一聲。

「你怎麼了?」沈自橫問。

簡小從抬頭笑道:「沒怎麼啊,我來這裡吃土豆粉,不小心被嗆到。」

沈自橫有些生氣地說:「不想說可以沉默,不要對我說謊。」

簡小從道:「我沒有說謊。」

沈自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什麼,冷笑道:「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說罷,沈自橫便立即起身,一刻都沒有遲疑,抬腳就走。

簡小從拉住了他的衣角:「別走。」

那一刻,沈自橫明白自己已經無藥可救到了極限,就這兩個字,他願意毫無原則毫無尊嚴地為她自作多情。

簡小從趴在桌上哭了起來,她一直覺得心裡堵得慌,她本能地沒去探究想哭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也本能地在潛意識給自己扣上一個模糊的原因——是因為和何忘川一直糾結的現實狀況。

沈自橫手指微顫,終是伸過去撫上她的腦袋,一下一下,溫柔地、輕輕地拍著。

十多分鐘後,簡小從紅著鼻頭對沈自橫笑:「謝謝你。」然後低頭快速地吃起那碗有些許餘溫的土豆粉。

那張掛著眼淚的笑臉,又再一次銘刻在了沈自橫的心尖。他原本打算一個人在良村度過留在國內的最後一段時光,在這裡,他有很多回憶——他和她兩個人的回憶——只有他和她。

他真不想記住這張笑臉,多一個她的影像意味著忘記她就多一份難度。於是,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惡狠狠地道:「你知道在一個男人眼前哭意味著什麼嗎?」他發誓,他是隨口說的。

簡小從的笑容倏然止住,問:「意味著……什麼……」眼睛裡有慌亂、有迷茫,還有……恐懼。

沈自橫的心猛地一跳,然後,他用盡他所有的感官,所有正常的,不帶有絲毫自以為是自欺欺人的感知去看她。

她的臉瞬間漲紅,然後是迅速垂首,說了一聲「沈自橫,你不要想太多」,然後飛速起身,轉身跑開……

跑開……

沈自橫當時的表情里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喜悅,那是一種瀕死之人得救的光華,那是一種絕望之後又突然有人給他送上希望的光彩,那是一種不加絲毫掩飾的最純最美好的喜悅,那是沈自橫長到這麼大以來,心跳最快的時候……

沒有絲毫猶疑,他也很快起身,朝那個身影追去……

在簡小從面前,他從不自以為是,大部分時候,他都妄自菲薄。

可是這次,他不想妄自菲薄了。

簡小從跑得並不快,因為慌亂,她還時常撞到路人。沈自橫在她身後跟著,幾次快要追上卻又因為路人而錯過,他卻沒有讓簡小從離開他的視線。

簡小從一口氣跑回了旅館房間。正打算關門的時候,沈自橫先她一步,進了門以後一手替她關了門,然後,以不容反抗的力量把她抵在門上。

兩人都跑得氣喘吁吁,簡小從一直支支吾吾想說什麼,奈何氣息喘不勻,只能任他壓住。

她沒想到,沈自橫一張臉喘著喘著就朝她壓來,一雙溫涼的唇在她喘氣不勻的唇上大力地吮吸。簡小從一直「嗚嗚」地想說什麼,一雙手也費力地去抓沈自橫的衣服,企圖把他推開。

她哪裡推得開他呢?

沈自橫發瘋了一般,他用力地咬她的唇,似是發泄,似是證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這一刻,就這一刻,在這沒開燈的黑暗房間里,他是如此欣喜若狂,他是如此急於想要用疼來證明此情此景此事的真實。

他真的要瘋了。

簡小從也覺得自己瘋了。她幾近窒息,卻貪戀這樣在痛苦間掙扎的歡愉,她放棄了推拒,轉而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回應著沈自橫的吻。她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感受過,接吻,竟是這樣一種叫人靈魂都跟著戰慄的溫軟感觸。

如同春天蓋著厚被子吹空調,如同冬天吹著冷風吃冰激凌……在兩種極端變態的感受里享受極致的快樂。

沈自橫的吻,給她的就是這種感受——她所深愛著的感受。

許久,沈自橫放開她,在她癱下去之前一把把她擁入了懷裡。他把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肩窩裡,均勻了氣息後,他附在她耳邊說:「簡小從……你,愛我。」

簡小從,你愛我。

簡小從在沈自橫懷裡猛地抬頭,目光開始變得縹緲起來。她,愛他?愛他?她迷茫了……

「咚咚——」背抵著門,很清晰的敲門聲從她背脊傳來,她能感覺到自己後背上瞬間爬上一層層細密的冷汗。她下意識地在第一時間把沈自橫的腦袋拉下,用極大的力氣捂住他的嘴,顫抖著用很小的聲音說:「別出聲,求你。」

敲門聲最終停下。

又等了許久,確定門口不再有人之後,簡小從才放開沈自橫。只是,一放開他,她便再也沒有力氣了,直接挨著門板滑了下去,最後坐在了地上。

她把腦袋埋在膝蓋里,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是,越是想讓自己清醒,她的腦子越是混沌,混沌到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眼眶裡滑出來她都不自知。

沈自橫很習慣黑暗,這會讓他更容易找到自己。簡小從的反應起先讓他有些呆愣,接著,他緩緩地蹲了下來,在這樣黑暗的房間里目不轉睛地盯著簡小從,他的聲音很輕:「為什麼哭?」

簡小從哭了很久:「你為什麼要出現呢?為什麼呢?為什麼要來打亂我的生活呢?為什麼要讓我這樣難受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一連十幾個「為什麼」之後,簡小從又哭了起來。

「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沈自橫心疼地看著她,用一種自嘲的語氣說,「我也想問你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愛上你。」

簡小從的哭聲戛然而止。

哭得太久,肺很疼,嗓子很疼,眼睛也疼,連臉都被淚漬緊得生疼。可是,聽到這句話之後,一種噬骨的心疼超過了其他感官上的疼,她蹙緊了眉頭,抬首望他,眼眶裡淚光閃閃。

沈自橫一下子站了起來,在黑暗裡,腰背挺得筆直,他低著頭看著簡小從,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我會尊重你的選擇。」然後,他俯身把簡小從抱起,放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轉身離開。

旅館的走廊里鬧哄哄的,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喜笑顏開。其實,沈自橫也想和大家一樣。可是,他笑不出來,簡小從的反應讓他害怕。他怕她最後只會跟他說一聲對不起。他怕他才剛知道她對他的感覺,就要永遠失去她。

他怕自己會抱著太大太多的希望,最後又是絕望。

於是,他壓制著讓自己給她時間給自己空間,他壓制著讓自己淡定。

怪只怪,她先碰到了一個優秀得讓她無法放棄的男人。

那天晚上,簡小從失眠了一整夜。一整夜她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她該怎麼辦,怎麼辦?

凌晨四點多,她的思維一直清醒得很。越清醒腦袋越疼,然後,她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又是一個急速起身,她輕輕打開房門,摸著旅館昏暗的燈光走了出去。前台處有個中年女人正在邊織著毛衣邊看電視,簡小從走出大門時她連頭都沒抬一下。

旅館外的空氣很清新,有種鄉間特有的濕潤氣息,撲面而來侵入簡小從的鼻子,她覺得有點冷,把手插入外套口袋,朝巷尾走去。

她想看日出,特別想。日出這種自然奇景,有強大的治癒能力,能讓人心底的所有不快都被日光蒸發。太陽升起的那一刻,每一個在世間存在的人都會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藐小,而那些所謂的煩惱和俗事,也會被那種包容萬物的強大力量對比得更加微不足道。簡小從是抱著這樣的希望走向望山的。

到達山腳的時候,簡小從抬頭仰望層層的石階,突然萌生出一種想疾馳的衝動。這幾天,她一直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無處發泄的憋屈,為了耗盡自己的精力,她吐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幾個大步就朝石階跑去。她很大步地跑,很大步地跑,就好像身後有什麼吃人的怪物在追她那樣跑,跑了許久許久,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累。

半個小時的山路,她只花了一刻鐘就到了。

令她訝異到無言的是,就在上次她和那群學生一起欣賞日出的地方,已經坐了一個人,除了這個人外,還有一個畫架。

那個人似乎也感應到了人的氣息,轉頭看她。

這一眼,雖無言,卻似有千言萬語在早晨的霧氣中傳達著。

對視良久後,簡小從一步也沒有遲疑,堅定地朝他走去。

高、廣、空、遠的環境容易讓人生出一種「宇宙茫茫天地蒼蒼人藐小」的感覺。這個時候,簡小從眼裡的沈自橫是和她一樣藐小的人,是她的知己,他們,有著共同的期待,期待那一場華麗的瑰景。

上次來的時候,人多,簡小從還沒覺得有什麼異常,今天就她和沈自橫兩個人,又是安靜的環境,她這才敏銳地聽到了一些山的「聲音」——鳥啼、山澗、蟲鳴、樹音,細聽還有一些小草被微風吹拂的聲音。

「怎麼,你今天難道要作畫?」簡小從的情緒早就被上山時一路來的奔跑揮霍完了,加上十幾分鐘的靜處,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許多。

沈自橫點頭「嗯」了一聲。

「水墨丹青?」說實話,簡小從倒真想看看沈自橫揮舞毛筆的樣子。

「水彩畫。」為了能更順利地去巴黎美院,他已經許久沒有碰過水墨了,一直都以西方畫訓練自己。體味了一下簡小從的語氣,他補了一句,「你想看水墨丹青?」

簡小從解釋道:「我喜歡黑白色。」

沈自橫想起她上次關於黑白照片的感悟,沉吟了片刻,說:「你想看,我就畫,我可以只用黑色顏料。」而且,他以後的人生里,只要她願意,他可以隨時畫給她看——雖然這樣的承諾他自己都覺得幼稚可笑,因此並沒說出口,但他當時確確實實是這麼想的。

簡小從怔了一會兒,終於道:「好。」

或許是上一次已經欣賞過瞭望山的日出,又或許是兩人此時已經再不像上次來的時候有著那樣純凈的心境。這一次的日出,兩人都用一種平靜卻又和諧的表情觀賞完了那每一分每一秒的勃動和爆發。

不過,簡小從卻算是完完全全地被沈自橫作畫時的樣子吸引住了,那是一種極度專註、極度執著的神情,那是簡小從從未發現過的,屬於沈自橫世界裡的吸引力。

她撐著腦袋看著他的側臉,他凝視日出方向的目光,他揮筆在那畫紙上塗抹的動作,他移步,他端著調色盤,他盯著畫紙……

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滿滿的。

沈自橫作畫時是高度集中的,所以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簡小從的眼神,等他把畫作完時,他才發現簡小從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對著他微笑……

「咔——」又是一張記憶里的膠片。

「畫完了?」簡小從興奮地說,起身朝他走來。

沈自橫點了點頭,不自覺地也露出動人的微笑。他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潛意識裡總是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夠長久些。

簡小從在沈自橫的畫里看到了光明前的那一剎,他只用了黑色一種顏料,可是他的畫里卻有著多種顏色,有被旭日染白的淺黑,有灰黑、有濃黑……

「看到了什麼?」沈自橫有些期待地問。

簡小從的視線仍舊黏在那幅畫上,不知為什麼,那畫讓她由衷地感動,她輕聲說:「掙扎,想擺脫黑暗的掙扎……畫面層次感很強。雖然沒有直接畫出那輪太陽,我卻還是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那種……讓一切都……」簡小從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的思路。

「那種照亮一切、溫暖一切、包容一切的,力量。」沈自橫代替她說出了那些話,他的眼裡有一種異樣的光芒,可媲美晨光,「你也有這種力量。」

「啊?」沈自橫的話讓簡小從一怔,抬眸相望,他又被圈在光圈裡,溫暖而乾淨的樣子。那一剎,她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想法——關於沈自橫那句「你也有這種力量」最單純的含義。

沈自橫收回落在簡小從身上的視線,語氣轉為平淡:「你不必多想,這不會是你的負擔。」他看得到她的掙扎,看得到她的艱難。他總是覺得,他是一路坎坷地走來的,他可以承受很多痛苦,她不行。

他來良村四五天了,每天早晨都會來這裡看日出,有時作畫,有時只是坐在一隅靜靜地等待著那壯觀的一刻。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習慣了太陽的力量,以至於每天他回到住所的時候,身上總是散發著那種自然溫暖的氣息,他能感覺到,那就是她的氣息。

她絕對不知道自己給他帶來的改變有多麼大。

「你大概沒看過這裡的夕陽。」沈自橫突然彎了彎嘴角,笑著說,「這裡的日落也很美。」

「可以想像到。」可以想像到你一個人坐在這高高的山頂,天地間只有你一個人的樣子,夕陽,會讓你更加寂寞吧。簡小從想。

想著想著,她就生出了一種衝動,距離他如此近,她沒有絲毫猶豫地伸出雙手,從他腰間穿過去,手在背後交叉抱住了他。

她想任性一些,做一些符合自己原始衝動的事。壓抑著自己,管束著自己,然後譴責著自己,實在叫她難受。

她只感覺到雙臂中的身體微微顫了顫,然後,她把臉貼在他胸口的位置,聆聽著他的心跳——很快很快,快得讓她覺得感同身受,快得讓她覺得,這樣的頻率,會窒息嗎?

沈自橫半晌沒有反應,只有唇間無意識地溢出來的幾個字:「你這是……做什麼?」

簡小從在沈自橫的襯衣上蹭了蹭:「只是單純地想抱抱你,你總是這樣……一個人,你總是這樣……」簡小從沒再說話了,她的內心也一直起伏不定,總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很可憐,是嗎?」沈自橫的聲音幽幽的,表情也幽幽的。

簡小從搖頭:「不該是這個詞。」

沈自橫的手仍舊僵硬地垂在身側,他其實很想很想擁住她,他有太多的氣力想要發泄,可是,他更怕一旦擁住,就再也不捨得放開。他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為愛而卑微的男人,暫時,他還能看清自己的路。

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問:「不該是這個,那該是什麼?」

簡小從道:「心疼。越熟悉你,這種感覺越濃。」

沈自橫無聲地笑了:「謝謝,不過,聽起來好像還是因為我可憐。」

她不是聽不出話里的內容,可是,抱著他的感覺已經充斥了她整個的感官,這樣一個懷抱竟突然讓她這樣安寧舒適。彷彿是因著這懷抱,她才認識到自己這段時間有多累,彷彿是這個懷抱才讓她意識到,她似乎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

閉了閉眼,她雙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囁嚅道:「沈自橫,抱我。」

這話入了沈自橫的耳朵,他的心立即扎紮實實地撞了一下,感覺像是被什麼尖銳的鐵器扎了一個深深的洞一樣。他的眉頭緊緊皺著,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的身體一直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

簡小從又拱了拱腦袋:「我很累,很累很累,從沒這麼累過。」聲音軟和,語氣里透著委屈,格外委屈。

不多時,沈自橫的襯衫上就泛起濕氣。

她是真的累了,沒有人告訴她,她該怎麼做,對沈自橫多一分了解,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她就對他多一分渴望。她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態和行為有多不要臉,她如此憎恨自己不受控的感情。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就好像此刻,她一點也不想再回到村子裡的那家旅館那個房間,她一點也不想再看到何忘川……不是討厭,只是無法面對。

她想,她這樣的人真算得上是無恥之徒了。

沈自橫終是抵不過她的脆弱,再不猶豫,一把擁住了她。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抱,只要你不放開,我便不會放;就算你放……我也不會輕易允許。

兩個身影在這日出之後的早晨,一寸一寸地收緊彼此的雙手,以一種分外和諧的姿勢貼近著對方,所有的力氣都在將彼此的距離拉近,再近,近得毫無縫隙。

溫暖的初陽大方地替他們記下了這一刻。

下山時,兩人的臉上都是很滿足的神情。

不過,這種滿足終止於何忘川的出現。

何忘川遠遠就看到了他們兩人。他一大早起床,發現簡小從不見了。旅館的大媽說她很早就出門了,他幾乎想都沒想就知道她去山上看日出了。

她離開了三個多小時,他在那個通往山上的巷口等了她一個多小時。

何忘川的目光一秒都不曾落在沈自橫身上,他只溫柔而心疼地看著簡小從:「餓了吧?地圖上說前面不遠處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他拉過她的姿勢那樣自然,自然到簡小從下意識地推拒都被他不著痕迹地移開。

就在距離沈自橫三步之遙的地方,何忘川突然停住,用中氣十足的聲音道:「謝謝這位朋友陪她一起看日出。」

合適、得體、滴水不漏。

沈自橫立在原地,冷笑道:「我和你並不認識,還請別用朋友來稱呼我。另外,該是我要謝謝她……」沈自橫毫不掩飾的柔情目光直直地落在簡小從臉上,「是她陪我看日出。」

何忘川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內容,只有簡小從感覺到了他的手在她肩膀上暗暗施加的力量。半晌,他竟然帶著笑意回頭對沈自橫道:「以後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沈自橫冷哼一聲,用一種格外嘲笑的語氣道:「這個,你還決定不了。」他不是一個喜歡和人爭執的人,大部分時候,他喜歡一句話把對方堵死,然後瀟灑離去。比如此刻,他扔下這句話,帶著一種絲毫不遜於何忘川的氣場轉身走開。

何忘川看著沈自橫的背影,雙眸幽深起來。

巷尾的早餐店是一家瓦罐湯店,店門口熱氣騰騰的各色小籠包一籠一籠地碼著,堆得很高。

人很多,笑容可掬的店老闆很熱情地把何忘川和簡小從引進了店裡,找了一個剛空下來的位子,對二人道:「兩位要吃些什麼?本店的特色是,灌湯包肉包小籠包,兩位要來一籠嗎?」

何忘川道:「來兩籠灌湯包吧。」說完後,他的注意力又移向店裡的白牆上貼著的大菜單,目光流轉間,又淡淡道,「再來一份烏雞湯和一份老鴨湯。」

店老闆笑著離開了,店裡人聲嘈雜,簡小從和何忘川隔壁坐的是一家三口,後面坐的是三個年輕的女人,前面坐的是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女生。簡小從有些局促地想找些其他的焦點,恰在這時,隔壁桌的一家三口有了些小爭執。

那個「太子爺」一樣的小男孩被灌湯包燙到舌頭,一直「哇哇」地哭著,小男孩的媽媽一邊安撫著兒子,一邊嗔怪地對丈夫說:「早叫你別點了,孩子還這麼小,哪會吃什麼灌湯包?」

小男孩的爸爸居然笑了笑:「這孩子總是圖新鮮,被燙到舌頭後才會知道吸取教訓。」

聽到這話,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有些吵。

簡小從轉過頭,正對上何忘川一眨不眨盯著她的視線。

「我……我……」簡小從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何忘川表情溫和,沒有絲毫令人不安的因子,他甚至柔柔地開口:「小孩子總是喜歡新鮮的東西,而且,都抱著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地看著簡小從說,「如果非要燙到舌頭才能意識到新鮮並不都是合意的,實在太晚。所以,如果我是那對父母中的一個,我會事前就遏制住他的好奇,相對於被燙傷而疼得流淚,我希望我所愛護的人,能夠避免這種傷害。」

他是在把她比作那個出於好奇想吃灌湯包的孩子,他是在告訴她,他不希望她走彎路。

她垂下眼睛,許久才鼓足勇氣道:「可是,我並不是小孩子。」再抬頭時,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堅定,堅定得坦然,她也許對他有愧,但她對沈自橫突來的愛無愧。

沈自橫替她挑明了這件事,她也免去了自己對何忘川坦白的那份艱難,那一瞬間,她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忘川,我想和你……」

「灌湯包來了。」何忘川沒有等她開口,轉而一笑,順便接下了店老闆端來的包子。

替簡小從擺好小碟、筷子、勺子、瓦罐湯,在簡小從再開口之前,他突然伸手替她拂開了粘在嘴角的亂髮,笑吟吟地說:「最近你臉色一直不好,這裡的雞湯雖然比不上家裡燉的,卻也是有營養價值的,快喝吧。」

說完,他先垂下頭,拿了勺子,優雅地喝起湯來。

簡小從剛升起的那股勇氣瞬間又被無聲地化解了,她瞪著兩隻眼睛,看著何忘川自如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眼裡又開始持續泛酸。在眼淚落下的前一秒,她也迅速埋首於雞湯里,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喝。

湯,其實很燙。

只不過,這點小小的感覺顯然比不上兩人各懷的複雜心思。

兩人走出早餐店之後,簡小從終於找到機會開口:「忘川,你都知道,為什麼不說些什麼?」

何忘川被簡小從的話驚住,轉首看著她,他的目光深邃:「我知道什麼?」

簡小從終是下定了決心:「我和沈自橫,我想告訴你,我愛他……」

「小從,不要輕易說愛。」目光移向遠處,何忘川繼續說,「愛,是經年累月積累起來的責任,是理解、是體諒、是包容、是……願意為對方付出自己全部的勇氣。你確定,你對他的,是愛嗎?或者,他對你的,是愛嗎?」愛,絕對不是這麼短時間能達到的一個程度,要他相信他們是愛情,不如要他相信那只是年輕人之間荷爾蒙分泌太過旺盛造成的感官碰撞。思及「年輕人」這個概念,何忘川又自嘲地笑了笑,是他已經老了嗎?是他已經給不了她新鮮的感覺了嗎?

簡小從沒有說話。

「他不會知道你每年都要感冒;他不會知道你不愛吃苦藥,一定要有藍莓味的糖做零食你才肯喝;他不會知道你很固執,不管多冷的天氣都要吹風;他不知道你對香草味冰激凌的愛近乎執拗,不依著你,你就會生氣,你就寧可一個人躲著也要吃到它……他不知道你其實只是個任性的孩子,碰到稍微複雜一點的問題你就愛逃避,你就要找人幫你分析幫你做主……他什麼都不知道。」

簡小從的腦袋垂得越來越低。

何忘川說:「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怎麼把這些話說得這麼流利的。」自嘲地笑了笑,他繼續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這幾年來,我將你這些瑣碎的、細微的、簡單的小習慣、小缺點銘記到了什麼程度。他會像我這樣對你嗎?嗬……或許吧……可是,我真的沒有退路了,沒有……」何忘川說到最後,聲音低得讓人覺得心裡發酸。

在簡小從的記憶里,何忘川還沒有這麼脆弱過,至少,沒在她面前這樣脆弱過。簡小從很不爭氣地又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嘩嘩」地從眼角滾下去。她不能否認何忘川說的這些話,她有眼,她有心,她甚至隱隱約約可以預感到,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比何忘川對她更好的男人了。可是,她真的覺得好難,好難好難……

對何忘川殘忍,難;在給了沈自橫希望以後又扼殺它,更難。

何忘川是她的依靠,沈自橫也是她的執念。

她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無能,恨自己這樣朝三暮四這樣不知足,恨自己,她恨死自己了……

那天晚上,簡小從在房間待了很久很久,吹了很久很久的風,直到何忘川敲門,她才回過神來。

她一開門,何忘川就看見了她那雙紅得發腫的眼睛,心下閃過強烈的不忍,他有些痛苦地說:「對不起。」

簡小從不解地看著他。

何忘川摸了摸她的腦袋,扯起一抹微笑:「今晚早點休息,我剛接到公司的電話,我們明天必須回C城。」

那隻放在她腦袋上的手漸漸移向她的臉,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已低下頭吻上了她那雙紅腫的眼睛。突來的氣息迫得簡小從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不過幾秒,她已輕輕推開了何忘川,表情里寫著微微的排斥。

她絕對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反應和這個表情給了何忘川多麼沉重的傷害。

即便她這樣,何忘川仍舊沒有絲毫表情上的變化,他甚至依舊保持著那抹得體的微笑和她說:「晚安。」然後,果斷地轉身。

於是,他的微笑在轉身後霎時變冷,轉為一臉的哀傷。回自己房間的那段時間,他的心思已經百轉,嘴角漸漸掛上自嘲的笑。他何時竟然變得這麼懦弱,面對出軌的女友,他處處想著的,竟然只是她受傷與否,他時時關心的,竟然只是她快樂與否……

何忘川啊何忘川,從見她第一眼開始,從為她做第一件事開始,從她第一次對你笑開始……你這輩子,註定栽到這個女人的手裡了。

何忘川一走,簡小從就無神地回了床邊,像個木偶一樣直直地倒在了床上。後腦勺被床板震得有些悶悶地疼,她並不想動,就這麼躺著,眼前開始不停地閃著一些可怕的畫面。何忘川怒看著她的臉,沈自橫怨恨的臉,這些在她腦海里不停地交叉……

她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她不指望自己這一晚能睡著,她只希望,這段痛苦而艱難的日子可以快點過去,快點過去……

擱在床頭上的手機「嘟嘟」地振動了起來,簡小從本不想理會,奈何打電話的那人也很堅持,怕是學生出事,她不得不拿起電話,摁了接聽鍵。

整了整情緒,她輕聲道:「喂?」

那邊沒有答話。

簡小從又問:「你好,請問是哪位?」

對方仍舊沒有說話。

簡小從從床上坐了起來,仔細地聽了聽那邊的動靜,確定有人在呼吸後,她才想開口說話,卻被先行打斷——

「我是沈自橫。」

簡小從大大地吐了一口氣:「為什麼不說話?」

「不想說。」沈自橫答得很乾脆,只是後半句「只想聽」他留在了心裡,「我吵醒你了?」

「沒有。」簡小從答,「我明天要回C城。」她儘力把這件事說得平常,就像談論晚上的星星很好看一樣。

她皺著眉在心裡想像著沈自橫聽到這消息後會有的表情。

沈自橫沒有說話,簡小從只聽得到有些不平靜的呼吸聲,那樣的頻率讓她的心跳也跟著變快,更快。

然後,她聽見關門的聲音,再然後是腳步聲,下樓聲,路上行人的喧鬧聲……

她竟然緊張得整顆心都揪起來了。

「你下來。」沈自橫微喘著氣,抬頭看著簡小從房間的方向。

在他來的這一路上,簡小從心裡便已經經過了幾度掙扎,雖然覺得這樣相見的感覺總和「私奔」二字聯繫在一起,但一聽到他的聲音,她一切的猶豫就全體崩塌了,只輕輕道了聲「好」,她就掛了電話,出門。

在房間里沒感受到,出了旅館,簡小從才發現,地面濕濕的,似乎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有濕漉漉的味道。

她捋了捋被微風吹亂的頭髮,雙手插|進外套口袋,朝立在一處草地前等她的沈自橫走去。

沈自橫沒有看她,徑直轉了身,朝幽深的巷子走去,低聲道:「走走吧。」

「好。」

良村有一條從村東繞到村西的小河,因為河水很清澈,所以早些時候,這裡的村民都在此地洗衣服。小河旁建了石階朝下,長長寬寬的青石板就是天然的搓衣板,良村成了旅遊景點後,相關單位為了給遊客創造更好的觀景條件,就禁止了沿河洗衣服洗菜等一切行為,所以,這條河現在算是完完全全的良村一景之一。

簡小從和沈自橫上次也來過這裡,但就只是在小橋上遠遠地欣賞了一回河水的流向,並沒像現在這樣並排坐在石階上,任微風拂面。清淺的河水漫過最底層泛著青苔的石階,發出悅耳的「噼啪」聲;河道兩旁的店門口掛著紅色的大燈籠,暈出一輪一輪的紅光,均勻地灑在河面上,像一張紅色的薄毯;遠處近處都有遊人的談笑聲,就連河邊的幾棵弱柳也在這舒適的夜風下不安分地擺著柔韌的枝條……

簡小從看著這裡的景物,聽著這裡的聲音,嗅著這裡的芳香,驟然發現,那種她對良村鄉愁似的眷戀又重新朝她湧來。

轉首看向坐在她身側的沈自橫,他的目光正投在很遠的地方,面色平靜。

似是發現了她的注視,他輕挑嘴角,淡淡地說:「你現在可以試試和我說說你的想法。」

簡小從發誓,就在那一瞬間,絕對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最有傾訴欲的時刻,可是,開口之際,她才發現滿腔的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半晌,她抱歉地說:「我有很多想法,可是,說不出來。」

沈自橫偏頭看她,極認真地說:「那麼,我問,你答。」

簡小從輕輕地點了點頭。

沉吟了許久,沈自橫問出第一個問題:「明天一定要走?」

「嗯。」她似乎沒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她本來就是和何忘川一起出來的,行程自然由他決定。可是,沈自橫這樣的在乎卻讓她感到微微擔心,於是她補了一句,「這並不代表我的決定。」

「那你做了決定嗎?」

簡小從長長地嘆了口氣,繼而搖頭。

「說說他的好。」沈自橫說完這句話便轉過頭去,皺著眉頭望向遠處。

簡小從陷入了沉思。

實際上,她沒有沉思很久,雖然她自己覺得那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的父母,我所有的朋友,都對他很滿意,當然,我自己對他也很滿意。他很體貼,很照顧我……」

沈自橫打斷她:「只說你對他的感覺。」

簡小從再度陷入了沉思。

「信任、依賴、感恩,我不願意否認,我對他亦有愛情。」她誠實地說道。

怎麼想的,她就怎麼說。對何忘川的感覺,現在想起來,似乎比她想像中的,要多。她和他畢竟有三年多和諧美好的相處時間,她記得鮑歡說過「簡小從原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但有了何忘川,『之一』就可以省去了」,她那時候也深深地這樣覺得。

然而現今,她才發現,何忘川確實給了她幸福,卻不是完整的幸福。她現在才懂得,幸福里,應該也有苦澀和傷痛的味道,因為,真正的幸福往往緊隨痛苦之後。

沈自橫看著她,突然說:「簡小從,你過來。」

他們之間只隔了不到半臂的距離,她不太明白沈自橫的意思,迷茫地看著她,難道他們坐得還不夠近?

沈自橫很嚴肅地重複了一遍:「你坐過來。」

意識到他大概真有事,簡小從便靠了過去,之後,她和沈自橫幾乎是挨著肩坐在一起。沈自橫就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看著她,緊緊地看著她……

被他這樣直視著,簡小從臉紅心跳地轉臉,卻被沈自橫一手壓了回來。然後,他的臉很緩很緩地貼近她的,他的呼吸在她的臉上若有似無。她以為他是要吻她,還微微地推拒著,總覺得在這樣熱鬧的地方這樣曖昧太尷尬。可是,她不敢說話,沈自橫的唇離她那麼近,她怕一張嘴就會和他的擦上了……

然而,沈自橫卻不是要吻她,他只是近距離地看著她,看著她眼裡一絲一絲的害羞、一縷一縷的慌亂。然後,他微微一笑,氣息就噴灑在簡小從的嘴角,他問:「什麼感覺?」

簡小從伸手想推開他的手,她的心臟快承受不住負荷了。未料下一秒,沈自橫的吻就落了下來,極其溫柔地觸碰,極其溫柔地摩擦,微涼的觸感舒服得讓簡小從閉上了眼睛。

可是,剛閉上眼她就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放蕩,於是她又突然睜眼。接著,映入她眼帘的,便是沈自橫的睫毛,沈自橫緊貼著她的鼻子。他如此專註而輕柔地致力於以舌尖作畫筆,描摹著她的唇形。

他的手扣住了簡小從後仰的腦袋,輕輕用力,簡小從便再也無法逃脫了,只得配合著他,在這樣喧鬧得靜謐的環境里,做一對相愛男女做得最尋常的事情。

沈自橫的嘴裡清清涼涼的,很甘醇的味道,讓簡小從不自覺地沉醉,完全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想法,沒有了那些糾結的現實,什麼都沒有了……

等她再恢復意識時,才發現自己正橫躺在沈自橫的腿上,仰面對著他低下的臉。他正微笑著看著她,眼裡泛著河水反射過來的波光,灼眼得很。

「簡小從,你看清你自己的心了嗎?」沈自橫問。

簡小從原本是要從沈自橫懷裡掙開的,聽到他的問題,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你現在明白了什麼是愛情嗎?」沈自橫又道,仔細地捕捉她臉上眼裡的每一絲情緒。

簡小從垂眸沉默了。

這就是沈自橫和何忘川之間的區別,何忘川會告訴她,什麼是什麼,什麼不是什麼,他總會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替她掃平人生路上的磕磕絆絆,他總會溫柔地提醒她「小從,那樣不好」「小從,你這樣不對」「小從,你應該這樣」……

沈自橫卻不會告訴她這些,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他的安靜不會帶給她無聊的感覺,相反,她總是覺得特別自在特別舒服。他也從來不干涉她,他從來都平等地尊重著她,讓她自己去感受那些酸甜苦辣,讓她自己去思考自己的對錯,儘管有幾次,他曾那麼激動地斥責她……

簡小從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愛上沈自橫,沒有具體的時間,沒有具體的某個事件,她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簡小從最終從沈自橫懷裡退了出來,這時,她已經平靜了很多,隱隱約約地覺得,她就這樣做了某個重要的決定。

十點多的時候,沈自橫順原路送簡小從回去,她此時心情輕鬆了起來,起了玩的興緻,低頭踩進青石板鋪成的格子里,為了不踩到線條,她一直小心翼翼,有時格子太小,她放不下一隻腳,便歪歪扭扭地倒向沈自橫。沈自橫卻不動,連手也不伸出來扶她。

簡小從氣惱地說:「沈自橫,你太冷血了!」

她的表情很糾結,淡淡的眉毛凝結在一起,彷彿真的在生氣。她身後不遠處有一家「良村農村信用社」,白色的燈箱灑出少許的光,泛在她臉上,那表情竟讓沈自橫有一種再也挪不開視線的吸引力。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突然就傾身吻了吻她的眉毛,然後迅速退開,又快步朝前走去。

這樣的心動,他總覺得,以後再不會給其他人了,因為,他的以後也只會屬於她。

簡小從愣在當場,回神後受驚地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路人在盯著她之後,才低著頭跟上沈自橫的步子。

就這樣,兩人靜靜地,卻又各自嘴角帶著甜蜜的笑,走回了簡小從住的旅館。

道了「再見」後,簡小從轉身離開,走了三步後,沈自橫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我在這裡等你,在良村。」

想了想,沈自橫又皺眉惡劣地補了一句:「不是無限期的,我只等你到7月底。」

簡小從明明是停下來聽他說話的,卻沒有回頭。她怕自己回頭了,會朝他奔去,毫不遲疑;會抱著他,一直不放開;會在他胸口流眼淚,停不下來;會真的就這樣和他,私奔去。

所以,她只在他看得到的角度,背對著他,猛地點了點頭,然後拔腿飛快離去。

回C城後,何忘川開始忙碌起來,簡小從能見到他的時間並不多。她花了許多時間,一直試圖和他好好地聊聊,聊她的想法,聊他們可能並不幸福的未來,平平等等、和和氣氣,她不想這樣拖下去了。

只是,半個月過去之後,何忘川總是聰明地躲避她,她依舊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與此同時,何忘川仍舊對她好,早上上班前,他會買好早餐,他會發簡訊打電話提醒她下雨天帶傘,他雖然避著她,卻仍舊對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簡小從的決心雖然還在,可是,已不如最初那麼堅定了,加上這段時間沈自橫為了不把她逼得太急,一直都沒聯繫她,她想開口已經不再那麼容易了。

於是,她也躲,她避著何忘川的好,她避著何忘川的關心,她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一個讓她罪惡的機會。可是,她總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她始終邁不出去那關鍵的一步。

有時簡小從會自嘲,自己還真像何忘川說的那樣,是一個遇事就愛逃避的孩子,自私,自私地害怕自己受傷,所以,寧可就這樣僵持著。

只不過,老天從來不憐惜犯錯的孩子,它像一隻無形的手,愛把那些錯誤和傷痕血淋淋地在那些企圖逃避的弱者面前揭開,讓他們不得不正視那些被掩蓋的問題。他們無法預見未發生的事情,所以,連規避的準備都沒辦法做好。

一個原本尋常的晚上,簡小從很早就洗了澡,開著空調,抱著被子,穿著睡裙坐在床上上網查資料。

她通常是上網累了就直接睡去,何忘川的起居出行,因為適當地錯開,和她的並行不悖。

所以,突兀的門鈴聲響起的時候,簡小從想當然地以為是有客來訪,她還特意披了件薄外套出去,打開門才發現門口倚著門框站的人是何忘川。他的襯衫扣子已經解到了胸口處,迷濛的視線在她臉上掃蕩,大口的呼吸里,有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簡小從驚訝地道:「你、你怎麼了?」

何忘川只是倚著門框,聽到她說話,突然就笑了起來,傻傻地朝著她笑,還嘰里咕嚕地念叨著:「喝、喝……」

她第一次看他喝得這樣爛醉。

雖然從良村回來以後,何忘川幾乎天天晚上帶著滿身酒氣回來,有時也醉,只是簡小從不知道,她也從來沒想過要知道。

見他笨拙的樣子,簡小從皺眉道:「我扶你進去。」說完,她直接伸手去扶他。她動作一出,何忘川就直接把長手朝她搭了過來。她接過他的手,把它橫過自己的肩膀,半攙著他進了屋裡。他沒脫鞋,直接就走進了客廳,簡小從也沒在意,打算先把他送進房間。

在經過客廳的沙發處時,何忘川突然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簡小從,你愛我嗎?」

字字句句,清晰無比。簡小從差點就以為她肩上的男人此時正是清醒的,若不是她轉頭去看他時,發現他眼裡看到的只是一片酒意迷濛,她真不敢相信他是醉著的。

不過,她背上頓時冷汗津津,只是她知道何忘川問的那句話……是真的。

簡小從繼續攙著他朝前走,何忘川卻突然不動了,他用另一隻閑著的手毫不溫柔地握住簡小從的下巴,把她的臉移了過來,再問了一遍:「你愛我嗎?你愛過我嗎……在你的心裡,我佔據的是什麼位置?」

簡小從張大了眼睛看著他,悶聲道:「忘川,你醉了。」說話間她還試著用手掰開他的手,她的下巴被他抓得實在有些疼。

何忘川沒有讓她得逞,他似乎越加堅持了,甚至抓著她的下巴搖了搖她的頭:「你怎麼會忍心這麼對我?你怎麼會忍心讓我這樣難過?你怎麼會忍心……你怎麼忍心呢?啊?

「我說過的……我說過的,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走錯了路,我不介意……而且,我也只當你是走岔了路。人世間這樣多的誘惑,你只是個孩子,我早該知道你會迷路的……你和他,你們相愛……但是……你能,你能看到我在這裡等你嗎?我等你回頭,我等你意識到自己走岔了路,我等你……可是,你為什麼……你要我退,我退,我一直在退。可是,現在,我沒有退路了,你知道嗎?我沒有退路了……」何忘川的表情更痛苦了,摁在簡小從下巴上的手也微微加了力,簡小從疼得一直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裡一圈一圈地打著轉。

「你是在哭,對嗎?」何忘川轉而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你猜,我有沒有哭過呢?你猜,我哭的時候……」何忘川很敏捷地用食指接住了簡小從眼角滑下的淚,遞到眼前一看,繼續道,「你會想知道嗎?」

簡小從很大力地想推開他,無果。

她好不容易抽離的下巴再度被何忘川捏住,然後,何忘川便直接朝她吻來。

他的力氣大得嚇人,滿嘴都是酒氣,鼻翼呼出的氣息噴灑在簡小從吸入的空氣里。她用力地閉上眼睛,繃緊了臉部的肌肉,扭著頭一直試圖躲避。

可是,何忘川一點逃脫的機會也不給她,他甚至把他那隻原本搭在簡小從肩上的手重新收了回來,一個大力摟過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拉。

簡小從知道,這樣的何忘川,絕對不可能對她溫柔。

一出最原始的你追我趕的戲碼,像兩人最初的相識,何忘川霸道地吞噬著她口腔里每一寸他嘗過的沒嘗過的空氣。

他一直對她很溫柔,溫柔到克制,可是,也只有在醉得無意識的時候,他才敢這樣對她,不計較後果,不計較她受到的傷害,而只是計較著,讓自己如願以償一回。

這原本就是他的打算,所以,他根本沒打算讓她逃開。

他把她摁倒在沙發被上,無視她的眼淚,無視她無力的抵抗,無視她的嘰嘰咕咕,無視她一切的反應……

她的外套,他可以一把扯開;她的睡裙,他也可以一把扯開……

他吻上她的脖子、她的鎖骨,那原本就屬於他的一切。

他繼續無視她的拳頭,無視她在他頭頂沙啞地喊著:「忘川,快放開我,忘川,忘川……」

他把她橫抱進自己的房間,扔在那張大床上,看著她蜷曲成一團,看著她朝床邊爬去,仍在企圖逃走……

他扯開自己的襯衫,抓著她的腳踝把她拉回到他的視線里,他用他長而有力的雙腿夾住她的腳,大力地解著西褲的皮帶……

簡小從覺得世界末日到了。她已經哭得沒有力氣了,何忘川的力氣那樣大,他的眼神那樣嚇人,彷彿她是他的仇人。

何忘川的身體壓下來的時候,簡小從費力地朝床頭爬去,做著最後的掙扎,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她當時腦海里只閃過一個想法——沈自橫,對不起。

然而,毫無徵兆地,何忘川突然停止了動作。他起身的時候正好站在自己的西褲上,簡小從看不到,他的眼裡滿布著痛苦;簡小從看不到,他的拳頭握得很緊很緊;簡小從看不到,他轉身離開房間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

簡小從看不到……

所以她不會知道,何忘川這樣的停止意味著什麼。

他不說「對不起」,因為他沒有對不起她。

他最終是沒辦法走出那不計較後果的一步,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走出這一步,以簡小從的性格,她後半生的歲月,必定不會再離開他。

他自嘲地想,他到底還是個虛偽的男人,想著要在這樣一個深愛的女人面前保留自己最完美的形象。

他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承認自己停下來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害怕,害怕他所珍愛的、他所呵護的、他所憐惜的簡小從會被他嚇壞,會害怕他,會排斥他,會討厭他,或許,還會憎恨他……憎恨他?他寧肯失去她,也不願意她這樣對他。

洗完澡再回到房間的時候,簡小從已經不在了。何忘川臉上的苦笑一直不曾收起,這場景似曾相識得讓人絕望。

她的房間,陽台,客廳,廚房,照舊空無一人。

何忘川擰了擰手上的毛巾,狠狠地擦了擦頭髮,最終還是無奈地回房穿好衣服,快步出了門。

找到簡小從的時候,他並沒有上前,只是靜靜地立在一處,她坐了一夜,他陪她站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何忘川收拾行李,準備出差。

中午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他破天荒地打了個電話給鮑歡,語氣很簡潔:「小從現在不好,我希望,你能去陪陪她。」

鮑歡起初還驚喜,稍後就是失落,揪著心回:「她怎麼了?」

何忘川不想多說,只道:「麻煩了,謝謝,再見。」

何忘川的乾脆讓鮑歡差點以為自己沒問出剛剛那個問題,一想到電話那頭是何忘川,她最終無可奈何地回道:「再見。」

鮑歡沒有打通簡小從的電話,所以她發簡訊給何忘川要來了簡小從的地址:一個是一座公寓,另一個是C大教職工宿舍。

鮑歡先去了公寓,沒人,然後才去了C大。

她深刻地知道,何忘川所說的「小從現在不好」必定是非常不好,因為這是何忘川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拜託她。鮑歡做好了一種準備,一種對簡小從來說,並不太樂觀的準備。

簡小從開門的時候,被門前突兀的大紅色刺得眼疼,抬手擋了擋眼睛,來人沒等她適應那鮮紅色,就直接開口:「簡小從,你是要死了嗎?」

熟悉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簡小從一陣耳鳴,再抬頭時,果然看見了妝容精緻的鮑歡,她疑惑地問:「你,你怎麼來了?」

鮑歡拖著小行李箱直接進了屋,此時夕陽已經沉下去了,夜色正慢慢地爬上天際,小小的宿舍里只開了一盞桌燈。鮑歡凌厲地掃了一眼朦朧中的白牆,「啪」的一聲摁開開關,客廳里霎時亮堂起來。

簡小從又被燈光刺得眼疼,她哭了太久,眼睛已經很累了,但她還是移了移步子,輕聲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鮑歡一把拉住她:「不用了,我不渴。」說罷就直接把簡小從拽向了客廳里亮著桌燈的沙發處。

把簡小從摁在一張單人沙發上,鮑歡塞了一個抱枕到她懷裡,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簡小從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摸索著就要起身。

「就坐在這裡。」鮑歡的聲音很沉,她有些累,緩緩靠向了沙發背,閉眼,道,「說吧,怎麼了?」

簡小從道:「你吃了晚飯沒?我去給你……」

「簡小從,不要跟我來這招。」鮑歡輕而易舉就攻破了簡小從的偽裝,她甚至沒再睜開眼。

簡小從失神地看著鮑歡那鮮艷的紅唇,愣愣地道:「我想和何忘川分手,儘快分手。」她不管那麼多了,她不要說了,她不要談了,她不要再這樣心驚膽戰了……昨天晚上的何忘川,失控得讓她害怕,發自內心地害怕,彷彿這一次,她才真正認識他,而她以前的那些所謂的了解、那些所謂的熟悉,只是他的演技和掩飾,只是她的錯覺和遲鈍。

鮑歡倏地睜眼,眼神里竟帶著一種本能的怒氣,只是瞬間,她又壓了下去:「怎麼儘快分手?你們的婚期都已經定好了。」

「我要去找沈自橫,我要去良村。」

簡小從的語氣讓鮑歡沒來由地一陣厭惡,她敏感地捕捉到:「沈自橫?那個你以前說過的男人?你……」

簡小從無神地看向鮑歡,鮑歡表情很嚴厲,但是,這確實是鮑歡,是她一直以來的好朋友。所以,簡小從毫無保留地、時斷時續地和鮑歡說了自己和沈自橫的故事,她以前和鮑歡提過沈自橫,而此時,她只是把故事說得更完整一些。

她根本不知道鮑歡知道後會是什麼反應,她原以為,鮑歡會站在她這邊。

事實是,鮑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簡小從流著眼淚敘述完這一切時,鮑歡顫抖著自己的聲音問:「所以,你移情別戀了,要甩了何忘川?」

簡小從咬著唇點了點頭。

「你確定嗎?」鮑歡的瞳孔張了又合。

「我真的,很怕很怕他。我沒辦法再和他像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繼續做一對情侶,等著婚期,然後做夫妻,生孩子。我沒辦法,我愛的是沈自橫……」

「啪——」鮑歡站起來的時候簡小從沒有看到,簡小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鮑歡的這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到她收手的時候,手掌心都感到麻麻鈍痛,簡小從的臉上也立刻出現了一隻鮮紅的手掌印。

突來的疼痛過後,簡小從驚恐地抬頭,眼前的鮑歡穿著V領的裙子,胸口劇烈起伏著,正氣呼呼地看著她。

可是,簡小從仍舊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是被鮑歡扇了一巴掌。直到顫著手摸到自己發燙的臉,感受了一下自己鈍痛得快失去知覺的臉和顫抖中的牙關,她才確信自己剛才確確實實是被打了,抬頭再度對上鮑歡的視線,而此時,她的眼裡仍舊只是迷茫。

「為、為什麼?」簡小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吐出這幾個字的,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陌生人的。

鮑歡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道:「簡小從,我和你認識四年以來,從來沒想過要打你,即使你把我氣得跳腳,我也從來沒想過。可是,你絕對想不到,就是你剛才的樣子,你剛才說的那番話,讓我有打死你的心。」她似是在激動中,語氣一點也不平靜,「我不管你的沈自橫有多好,但我很了解何忘川,了解他的一切!我鮑歡一輩子認識的男人有你百倍之多,我無數次地告訴過你,這個世界上,只有何忘川最適合你。不是因為他好,而是因為他只對你好。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簡小從嗚咽著搖頭:「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長了這種本事,你真是……如果那個人是別人,我不管,愛怎麼不要臉怎麼去。可是你是我朋友,是我當了四年知交好友的朋友,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葬送自己的幸福,不願意看你傷害……僅僅為你而牽動的好男人,你明白嗎?簡小從,嗯?你能清醒一些嗎?你能成熟一些嗎?」鮑歡邊說著,眼裡也漸漸泛出淚光。

簡小從從沙發上滑了下去,抱著膝蓋再度哭了起來。

「對你這樣好的男人你都能放棄,你都能見異思遷,你就敢保證自己不會遇到王自橫張自橫李自橫?」簡小從的樣子也讓鮑歡漸漸軟了下來,她的語氣稍微平和了一些,卻仍是咄咄逼人的,「你知道何忘川為你做了多少?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大學里你不懂事不成熟,所以三年裡的一點一滴,我就不再像背誦一樣念給你聽,可你現在……他為了你所謂的,幼稚的、可笑的、任性的獨立生活而放棄自己的錦繡前程,你知道他來C城是放棄了多好的位置多好的前途嗎?你知道他幾乎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傾盡給你了嗎?就連……就連……就連你這樣背叛他,他還想著你『不好』『你難過』,你怎麼……你怎麼可以這麼無情?」

簡小從驚住,獃獃地看著沙發上一個糾結的線團。何忘川,放棄了他的前程?

「簡小從,我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我最恨劈腿的男人。」鮑歡緩緩地說,「劈腿的女人,我更恨。」這樣好的男人,為什麼總讓這樣不懂珍惜的女人來糟蹋?鮑歡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突然為何忘川感到悲涼。他用這麼多年苦心孤詣的好,只換來簡小從的一句「我愛上了別人」,可是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放手。

鮑歡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樣討厭簡小從,討厭她的一切一切。

後來的時間里,簡小從陷入了一種消極的失神狀態里,她愣愣地看著鮑歡,看著鮑歡一臉失望的樣子,緩緩道:「你恨我?」

鮑歡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從沙發上下來,蹲坐在她旁邊,目光投向不知名的地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她的情緒也平復了許多,開口時也不再那麼激動了:「你說要離開何忘川,你想過後果嗎?」她似乎並不期待簡小從的回答,徑自給出答案,「婚期是雙方父母定的,你要怎麼和你爸爸媽媽開口?你要忘川怎麼跟他爸爸媽媽開口?包括那些知道你們婚禮的親朋好友,你打算怎麼說?嗯?簡小從,你說說看。敢做,就要有敢當的勇氣。」

簡小從一下子又軟了下去。

自從發現自己的心思,簡小從一直想的是怎麼和何忘川分開,怎麼和沈自橫在一起,卻從沒想過,這樣做以後,她要承擔一些什麼,何忘川要承擔一些什麼。所以,她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女人,鮑歡今天這一番話讓她心底的那種教條式的行為準則齊齊涌了上來,她突然厭惡自己,厭惡到極限。她也突然記起,她和鮑歡一樣,也曾討厭朝三暮四、搖擺不定的女人。

「而且,這隻是其中的一個問題。」鮑歡道,「你的問題還有許多,比如,你真的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你們以後怎麼辦?戀愛?結婚?那個男人不是要去法國嗎?他也是有夢想的吧?你了解過嗎?你這樣的任性,是不是也改變了他的前途?他去法國,或許會有很好的發展,可是,他就這樣和你留在國內嗎……又或者,你放棄你的父母去法國?」鮑歡轉頭看向簡小從,簡小從的神情更痛苦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簡小從是這樣一個女人,一個麻煩得連自己都搞不定卻喜歡去給別人摻一腳的女人。這種女人,對男人來說,是最溫柔也最無情的傷。

「小從。」鮑歡把她的腦袋揉進自己的懷裡,心軟地捋著她的頭髮,柔聲道,「女人並不一定要和自己愛的男人在一起。我承認你愛他,可是,愛情不是婚姻,不是生活,他也許是個好戀人,未必就是個好丈夫……你要知道,女人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陪伴一生的值得信任的男人做丈夫。你們這樣衝動這樣任性,將來怎麼能過好?」

簡小從最終停止了一切反應,那一巴掌造成的傷仍舊在她臉上灼熱著,也一直一直地提醒著她,她最終該要做的選擇。

她需要一段時間。

簡小從的宿舍只有一張床,鮑歡原打算就近租一間房子陪她幾天,未料,住了一個星期,簡小從仍舊沒做出什麼有效的舉動。鮑歡索性就在她宿舍住了下來,和簡小從同擠一張床。

鮑歡的打算是,等簡小從做好了決定她就離開,當然,簡小從做的決定必須是她所滿意的。

只是,簡小從的猶豫不決和消極逃避讓鮑歡毫無辦法。不過,這天晚上,鮑歡還是決定最後試一試。

「小從,過幾天我要走了,公司還有事,假期不能一直這麼請下去。」

簡小從近來養成了喜歡強行閉著眼睛讓自己入睡的習慣,聽到鮑歡的聲音,她倏地睜眼,下意識地道:「什麼時候?」

「就這幾天吧。」鮑歡的語氣很淡,不細聽都聽不出來其他的意味。

簡小從無神地盯著一個黑暗的角落,幽幽地道:「哦。」說完後,又閉上眼重新入睡。

見簡小從沒了反應,鮑歡終於決定不再拐彎抹角,語氣堅定地問:「我希望陪你度過最難的時期。所以,你做好決定……了嗎?」

簡小從又是條件反射地睜眼,瞳孔睜得很大,卻依舊是無神:「你希望我的決定是什麼?」

「你的想法是什麼?」鮑歡問。

簡小從遲疑了一段時間,就在鮑歡以為她又要逃避的時候,簡小從突然開口:「你還記得《倚天屠龍記》里,有一段周芷若把趙敏藏起來,張無忌找來的時候對趙敏表白的那一幕嗎?」說到這段話的時候,簡小從的臉上竟有微弱的笑意,她在鮑歡的疑惑下繼續說,「張無忌說,『失去了你們我會難過,但失去了敏敏,我會痛不欲生』。」

鮑歡眸光一凜:「誰是你的周芷若,誰是你的趙敏?」

簡小從笑而不答,少頃,又閉眼睡去。

簡小從想了許多許多天,許多許多次反反覆復地想,可是,她真的毫無辦法,她的人生從來沒有這樣勞累過,勞累到連噩夢都算是奢侈。

鮑歡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鮑歡最近總是很忙,每天都一大早就出了門。

「六一」兒童節原本是專屬於孩子們的節日,但對簡小從而言,往年這個日子對她來說還有些特殊,中午,她的父母會為她過,晚上,何忘川會陪她過。可是今年,她一上午的課卻是滿滿的。

不過,她確實沒想到,鮑歡會給她帶來一個這樣大的驚喜。

中午回宿舍樓的時候,遠遠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菜香,簡小從差點以為自己回了家,直到仰頭看見熟悉又陌生的小陽台時,她才發現自己走神得厲害。開了門,進了小客廳,只一眼,她就呆在了門口。

「爸?」簡小從失聲道,轉眼間,簡媽媽的身影也映入她的眼帘,「媽?」

簡爸爸簡媽媽都慈祥地立在那塊小小的地方朝她微笑著,這麼近的距離,簡小從卻覺得好像隔了好遠好遠。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眶裡竟泛起一股又一股的淚花,瞬間就遮擋了她的視線。

「怎麼就哭了?」簡媽媽急忙走了過來,抬手就幫簡小從擦掉了眼淚,「是想爸媽了嗎?你這孩子,要不是我們過來,你是不會想到回去的是吧?」說完拉著簡小從去小客廳里坐了下來。

簡爸爸長嘆了口氣,道:「又瘦了,黑眼圈也濃了,最近很辛苦?如果是導師的任務安排太多,你可以和他商量商量,多安排幾個人做啊,不要導師喜歡你信任你,你就傻乎乎地全往自己身上攬啊,又天天熬夜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點,簡小從總是在最脆弱最傷心的時候才認識得更深刻,聽著爸媽這樣瑣碎的充滿關愛的嘮叨,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了爸爸的懷裡,「嗚嗚」哭了起來。

「是鮑歡把我們接來的,機票大概都花了不少錢,唉,這孩子知道心疼人啊,哪像你這麼沒心沒肺的。」簡媽媽邊把土豆起鍋邊對一旁的簡小從嗔道,「要是不來這裡,還真不知道你就這樣委屈自己的。忘川出差去的那天給我們打了電話,我當時就想過來,你爸爸怕打擾你,沒讓我來。好在趕上『六一』,就像往年一樣,給你們兩個孩子做頓豐盛的午飯吧,鮑歡那孩子一路上就嚷著要吃土豆燒牛肉呢。」

「媽,鮑歡呢?」簡小從這才發現鮑歡並不在。

「哦,鮑歡出去買酒了。」簡爸爸一直在欣賞簡小從的小窩,踱到陽台的時候,他突然問,「小從啊,養這麼多仙人掌做什麼?這是前面一位房客留下的嗎?」

簡小從聽完後一愣,半天沒了言語。

鮑歡再回來的時候,四個人就開飯了,幸虧鮑歡很會說話,簡爸爸簡媽媽也一直很開心。

簡小從被這氣氛感染,也一直是處於配合開心的狀態里,直到簡媽媽突然說:「小從啊,結婚的喜帖我和你爸爸挑好了四種,你做主定一種。你和忘川肯定都沒時間寫這種東西,咱們家那邊的親戚朋友你大概也不清楚,我想著,反正我和你爸爸也沒事,就先替你們填了,也送出去了。忘川家這邊的,就你們自己寫,吃完飯你選一張……」

簡小從剛夾好的一塊紅燒魚掉在了小桌上,鮑歡看見了,連忙輕輕推了她一下,打趣說:「這小妞幸福得要暈了……」

簡爸爸稍微愣了一下,又轉頭對簡媽媽說:「吃完飯再說這事吧,先讓孩子們好好地吃飯。」

簡小從卻沒再吃過什麼。

飯罷,簡媽媽很欣喜地給簡小從介紹著四種喜帖分別的優缺點,簡小從也只是愣愣地聽著。她很想告訴媽媽她和何忘川現在的問題,可是她不敢,一點也不敢。

趁簡媽媽和鮑歡洗碗的時候,簡爸爸把簡小從叫到陽台,指著不遠處的樟樹道:「小從,你小時候很愛爬樹。」

簡小從把頭仰高一點,順著她爸爸所指的方向望去,點點頭:「常摔倒。」

簡爸爸笑道:「可你還是要爬,我和你媽媽都擋不住,後來我們不管了,你反倒不爬了。」

簡小從只是笑,太陽有些曬,她眯著眼說:「爸爸,外面很熱。」

「不和爸爸說說你的問題嗎?」簡爸爸直言。

簡小從低頭:「爸爸多想了,我沒有問題。」

「你又開始爬樹了。」簡爸爸拍拍她的腦袋,「有些事情,不必太執著。現在的年輕人普遍都浮躁,很簡單的事情,你們總愛複雜化,其實浮華過後去想想,也就那麼一回事。你長大了,爸爸媽媽都不想多限制你什麼,我們也算體會到,太呵護你對你也未必是最好的,但是不管怎樣,爸爸媽媽愛你的心一直都是不變的。」

簡小從只是沉默。

有太多的大道理大概念在她腦子裡徘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養成了一個不再去思考不再去琢磨的壞習慣。可是,她深深地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只有父母不會放棄她。

下午送簡爸爸簡媽媽離開之後,簡小從的狀態一直不好,彷彿一輩子沒有這麼累過。傍晚,她抱著膝蓋坐在陽台上,任燥熱的空氣拂過自己的臉,然後徑自沉浸到虛空的世界裡。

鮑歡站到她身邊的時候她並不知道,直到鮑歡輕輕地開口說:「小從,是時候了。」

她才轉頭去看鮑歡,夕陽下,鮑歡的臉耀眼得驚人。這樣美麗的一個女人,一直不交男朋友,一直對她這樣好,一直期望她和何忘川有好結果。

「鮑歡,你還愛著何忘川吧?」簡小從突然問,表情平靜得駭人。意料之中的是,鮑歡的表情微變——這已足夠。

簡小從轉回頭去看那火一般的夕陽,幽幽地道:「你想把你未遂的心愿壓在我身上嗎?」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我並不反對。」鮑歡的語氣倒是很正常。

簡小從無謂地笑了笑:「我和何忘川幾度分手,你就是像現在這樣勸我逼我,那時候我傻我懶,我不願意自己思考解決辦法,所以,我聽你的……這一年,你不在我身邊,我需要自己去思考去面對很多問題,我才發現,有的時候,我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原來是可以為自己做主的……」

鮑歡看著簡小從,她甚至是微笑著說的這番話,可是,染著暮光的淚從她眼角滑下的那情景,竟讓鮑歡的心也揪著疼。

「怎麼辦呢?都怪我自己吧,那句話說得那麼好『自作孽,不可活』,是我耽誤了何忘川,是我對不起他,都是我的錯,什麼都是我的錯。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塗,我把別人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你把我爸爸媽媽找來,你想在臨走之前為我定下結局,為何忘川定下結局,也為你自己……定下結局……你做得這麼完美……這麼完美……我就想啊,我不能浪費了你的苦心啊,所以……最後一次,我聽你的。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說完,簡小從就徑自回了宿舍,剩鮑歡一個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