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文卷

寧願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寧願用這一生等你發現

我一直在你身旁

從未走遠

過了元宵節之後,簡小從被一個臨時通知火速召回了C大。

簡小從離開N城返回C城的時候沒讓父母去送行,一來怕他們不舍,二來怕自己不願意離開。她甚至沒把自己回C城的消息告訴何忘川。

自己買的火車票,自己坐的火車,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是很任性的吧,何忘川會生氣的吧?可是,她真的不希望他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來應付她的鼻涕她的眼淚。只是,一想到那些溫暖的場景,一想到初五那天晚上在她家樓下等她那麼久的身影,她的眼眶就有些暗潮湧動。

這些天,何忘川已經回公司上班了,因為在公司地位特殊,他便事事親力親為,十分辛苦。簡小從都不太希望他太操心自己,她原本是想,寒假還挺長的,沒想到,她也要忙起來了。

08級繪畫班的例行寫生為期四周,地點在良村,挺偏僻但也挺美的一個地方,是個不大的古村。簡小從作為三個班的輔導員,又深得學生們的信任和喜歡,也被列入此次採風帶隊老師的名單中。因為戀家,簡小從已經將返校時間拖延到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她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手機充電。

然後,何忘川的電話很快撥了過來。

「喂?」簡小從有些忐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回學校了?」何忘川的聲音里是意料之中的疲憊,如果簡小從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內疚致死。天知道他打了多少個電話給她,卻只想出了這麼一句開場白,他真的,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她。

簡小從沒說話,只是習慣性地點頭,即使何忘川看不到。

事實上,何忘川卻隱約看見了她這個動作,鬆了口氣:「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很忙……而且,你在的話,我肯定又不想走了……反正,只出去一個月。」

何忘川揉了揉太陽穴,總算放下心去給自己倒一杯水,轉身卻磕到了膝蓋,那一瞬間的劇痛讓他下意識地蹲下來去摁著傷口處,一聲「噝」的吐氣聲卻還是藉著電話傳到了對方耳朵里。

「忘川,你怎麼了?」簡小從在這邊焦急地問。

劇痛過後,何忘川終於緩緩地站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從下班到回家這段時間都一直在打電話,連燈都忘了開。

自嘲地揚起嘴角,他道:「沒什麼事,既然你安全到了,我也沒有其他的事情了,很晚了,晚安。」

「嘟嘟嘟——」

簡小從的手機里傳來單調的掛斷音。

這是何忘川第一次掛她電話,她想再打過去,卻最終遲疑了。從陽台回到房間,仰躺在床上,她的心情,有些陰鬱。

何忘川,也許真的生氣了。唉,等去良村安定了再慢慢解釋吧。簡小從搬過枕頭捂住了自己的臉。

第二天一大早,美術系的08級學生都在小廣場集合準備出發,這次的出外寫生雖然分了批次,但出發時間是一致的,簡小從手底下的班正好輪到去古村。

初春的早晨,簡小從穿著一件淡綠色的休閑外套,在人群中自如地安排著班長們清點人數。她手上一百二十二名學生,除了十二名請假之外,其餘的都到齊了。人數雖然不多,但也需要兩輛大巴,等她把人數都清點完畢列隊上車時,她才在靠近門口的那排座位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沈自橫。

她自然是驚訝的,陪她一起驚訝的還有她班上那群早就發了瘋的女生。霎時間,沈自橫身邊那個空位成了眾女生虎視眈眈的地方,連鄰排後排的幾個座位都被搶奪一空。

簡小從白了一眼正在閉眼小憩的沈自橫,猜想到他是此次的專業帶隊老師,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雖然現在對他不是那麼厭惡了,但還是有些害怕他的魅力。這次出外寫生,簡小從班上任何一個學生要是出了任何一件不好不妙的事,責任都由她全權負責。

思及至此,她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包放在了沈自橫身邊的空位上,又擺放好了自己的旅行箱,再幫幾位還憤憤不平的女生安排好了座位,她才有些疲倦地走到了前排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去,杜絕了其他女生的念頭。一挨到軟座,她突然覺得自己一早上都快累癱了,便也學著沈自橫的樣子閉眼休息起來。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簡小從是被一旁嘰嘰喳喳的女生聲音吵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離車頭近,看到擋風玻璃外綿長的高速公路後,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一恢復感知,她又覺得肩膀酸、脖子酸,於是,她打算給自己揉揉。不巧的是,她一抬手就打到了旁邊的什麼東西。

她先是聽到了一聲悶哼。

轉頭,沈自橫神色不悅地揉著鼻子,冷眼掃了一下簡小從。

「對……對不起啊。」簡小從有些不好意思,她雖然想起來自己在大巴上,卻因為意識還未完全清醒,所以忘了身邊還坐著人。

沈自橫一受傷,他身邊又喧鬧起來。

後座的一個女生從兩個座位的空隙上空探出頭來:「沈老師,你沒傷到吧?我有創可貼。」

簡小從無語了,她又沒甩刀子甩到他臉上去。

「不用。」沈自橫看也沒看身後那張臉,語氣極富疏離意味。簡小從覺得這苗頭還不錯。

後座的女生吐了吐舌頭,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簡小從轉回微窘的臉,抬手看了看錶,已經九點多了,禮貌地問司機:「師傅,還有多久的路程?」

「還早著呢。」

「還早著……是還有多久?」

師傅可能沒想到簡小從會再問,先是遲疑了一會兒,接著答:「大概三個多小時吧,這才剛出發一個小時不到啊。」

簡小從一聽還要三個小時,頓時就已經覺得暈頭轉向了。她其實……有些暈車,尤其是坐這種大巴。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摸起旁邊的礦泉水,無神地打開瓶蓋,一口灌下……

味道,有點不太對。

她把礦泉水瓶拿到眼前一看——

這哪裡是自己的礦泉水,分明是一瓶茉莉花茶。簡小從低下頭看座位旁放水的插孔,自己的礦泉水正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繼續抬頭看了看旁座的沈自橫,他也正看著簡小從,眉毛緊緊地蹙起。

「噗——」簡小從一口吐在了座位下的垃圾簍里,下一秒,她又把沈自橫的茉莉花茶蓋好放回原地,拿回自己的礦泉水,灌了幾口後,「咕咚咕咚」地漱口,像是喝了什麼髒得不能再髒的東西一樣。

沈自橫的表情已經黑得不行了。

等簡小從好不容易緩過來時,她又表情窘迫地低頭對沈自橫說:「對不起,喝了你的飲料。」

「你看起來不像是喝了我的飲料。」沈自橫口氣不善。

簡小從乍一下還沒聽明白沈自橫的意思,一思忖才想到,可能是自己剛才的反應太過激了。只是,她真的很不能忍受自己喝別人——尤其還是男人——喝過的東西。想到這兒,她便覺得再解釋也會越抹越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靜靜地躺好,閉目養神。

下了高速以後,車子到了一個不怎麼發達的小鎮,時不時會有各種奇奇怪怪的交通工具在前面擋住大巴的路,為此,司機師傅沒少吐髒話。加上這條馬路並不是柏油的,而是水泥的,所以有些破敗,車子一直處於顛簸中。

就因為這樣,簡小從突然覺得昏天黑地的。為了防止自己吐出來,她一直往嘴裡塞酸梅,塞了又不吃下去,以至於嘴裡即使填滿了酸味,她也還是難受得緊,原本紅潤的臉色慢慢就淡化成了蒼白。

暈頭轉向間,沈自橫一把拉住差點就要被一個大剎車送趴下的簡小從,道:「換個位子。」

簡小從的胃很不舒服,嘴裡又塞滿了話梅,只能用表情來轉達自己的意思:「?」

沈自橫面無表情地說:「我不太喜歡這個位子。」

簡小從雖然狀態很不好,但靠窗的位子是她一直都想要但沒好意思開口的。一想到這兒,她也沒再猶豫,點了點頭就有氣無力地站了起來。沈自橫腦袋上有放物品的行李架,所以,他不得不彎著腰站了起來,兩人很快換好了位子。

不過,有些暈乎乎的簡小從還沒來得及坐下,馬路中間就橫穿了一個小男孩,司機不得不又一個緊急剎車,邊剎車邊罵:「這短命的小鬼。」

簡小從撞到了腦袋,不過,她撞到的不是行李架,是沈自橫撐在行李架上的手。所以,簡小從沒怎麼撞痛,沈自橫倒是又悶哼了一聲,再也沒說一句話,安靜地坐了回去。

簡小從坐下來之後飛快地打開窗戶,「大鼻大鼻(她嘴巴里都是話梅)」地呼吸著窗外並不新鮮的空氣,頭暈的癥狀霎時緩解了許多。神志清醒後,她轉過頭,看了看又閉上了眼的沈自橫,他兩手交叉在胸前,那隻剛剛被她腦袋撞到的手背通紅通紅的。

他的手受傷,算是為了她吧。她有些內疚,想說對不起,可嘴巴里是滿口的酸梅。

而且,她今天好像和他說了太多對不起了。

下午一點多,大巴才開到了目的地。在車上時,其他學生都自己吃過午餐,簡小從因為肚子一直不舒服,所以就沒吃什麼東西,下車帶隊的時候,雙腿都有些發軟。

當地的接待員是良村中學的校長,穿著很樸素的西裝,熱情地和簡小從以及沈自橫握手之後,微笑道:「歡迎來到良村。」

「辛苦章校長了,我是帶隊老師簡小從,這位也是帶隊老師,沈自橫。」

短暫介紹之後,章校長點了點頭:「住宿已經安排好了,離這裡不遠,簡老師和沈老師隨我來吧。」說完後,章校長轉了個身,率先走上了青石板鋪就的巷道,「良村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就有的村落,說是村子,其實這裡也和鎮子差不多了,只是一直叫村而已。良村幾經風雨,抗日戰爭時期還曾接待過許多八路軍戰士。這裡古時候是專門出產糧油的地方,所以,今後的一個月,你們會在這個村子裡發現許多明清時期留下來的糧油店。」章校長在前面像導遊一樣細心地介紹著。

簡小從聽得很認真,抬眼四望,一種時代的印記在眼前的青磚石瓦中漸漸清晰,這裡果然不像村子,確實像個殷實富足的小鎮。

「具體的景點這裡也沒有,北面那座山你們住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那算是良村最好看的自然景點了,現在春種還沒開始,田地里都是荒的,你們想看綠油油的田,可能過段時間才能看到。」

這個村子其實住的人挺多,一路上有許多端著飯碗的村民邊吃飯邊笑著聊天,對這批學生們的到來倒是一點也不驚奇。看來,平時來這裡遊玩寫生的人必定不少。

在路上轉了幾個彎,住處仍舊未到,有些嬌生慣養的女生已經開始抱怨。章校長大概也是聽到了抱怨,轉了話題道:「這村子裡早就清出了一片房子,你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掛著小紅旗的那裡就是。」

簡小從拉著行李望去,果然不遠了。

住處是一片串聯的民居改裝的,打通了中間的隔牆,修了一條長廊,成了東西兩面學生宿舍一樣的一排排房間。每間住六人,上下鋪。在長廊中間有公共浴室和老師們的單人房,然後另一邊一道黃色鐵門用來隔開男女生。安排完了住宿以後,簡小從的頭暈狀況已經緩解了很多,在浴室右邊那間單人間里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又換過了床單,她已經累得不想動了,四仰八叉就朝床上倒去,漸漸睡了過去。

迷濛間好像聽見有人敲門,她沒理會,那敲門聲持續了一會兒便停止了,簡小從終於沉沉地睡去。

再醒來時,單人間的小窗戶外已經全黑了,簡小從嚇了一跳,忙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是晚上的七點一刻了。她摸黑走到房間門口,開門,正好看見在往外趕的謝晨峰。

「從姐,你怎麼還在這裡?」謝晨峰疑惑地止步,簡小從這才看見他手裡搬著一箱啤酒。

「我在這裡……很奇怪嗎?你去哪裡?」

「周語組織的篝火晚會啊,沈老師都被周語和王曉冉她們一夥女生拉走了,沒人叫你?」

「嗯,我剛睡醒。」原來是周語組織的活動,怪不得沒叫她。簡小從略略想了想,道,「我和你一起去。」

她本就是個愛熱鬧的人,加上對沈自橫單獨出現在女生群里這一現象的擔心,她便再也沒有遲疑,連自己一天沒吃過東西已經餓得不行了都沒有意識到。

篝火晚會是在小村附近的一塊荒田裡進行的,雖然是在郊外,卻一點也不偏僻。簡小從遠遠就看到了坐在中間的沈自橫,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周語肯定霸佔著他身邊的某個位置。在這樣的晚上,她突然暗自下了一個決心,她要做一件她很早就想做的事情。

思及至此,簡小從便大步走向沈自橫的方向,並毫不猶豫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看也不看周圍女生的憤怒眼光,很認真地對沈自橫說:「沈老師,上次你男朋友拜託我好好地照顧你,還讓我提醒你注意安全。」

火光下,沈自橫表情很淡,似是一點也不介意簡小從談起這個話題,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在她意料之外的是,連周語她們聽她說完這段話都面無表情的,尤其周語還反問:「簡老師說的是白律嗎?」

簡小從眼睛睜得巨大,她只知道雷莎莎那一輩的「C大老人」知道這事,根本沒想到連周語這群新生也知道。難道是她太低估這年頭的信息流通速度嗎?或者,她根本太低估這群女生對沈自橫的關注度了?

「簡老師如果說的是他,那我就要糾正你了。沈老師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承認過白律和他有什麼關係,所以,簡老師還是不要亂傳播謠言的好。」說完,周語還丟給簡小從一個挑釁的眼神。

簡小從氣結,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一方面她明明知道並且清楚沈自橫和白律絕對是有不正當關係的一對;另一方面她又找不出證據來證明這個事實,讓眾女生心服口服。於是,她飛快地運轉著腦子,打算想出一個比較完整而又有說服力的說法……

「哦?我沒有在公眾場合承認過嗎?」沈自橫的聲音突然從簡小從的耳後傳來,暫時打斷了她的思路。她側臉往後看,只看到他一張被火光照得分明的臉,仍舊是毫無波瀾的表情。

「那我現在,在這裡,承認吧。」沈自橫又道。

這是簡小從認識沈自橫以來,第一次覺得他的聲音好聽得讓人覺得溫暖。她想露出勝利的笑,又覺得那樣會顯得自己太過幼稚,於是繼續勉強自己擺出十分嚴肅的表情:「這些都是老師的事情,你們不知道也很正常。」

簡小從這話說完之後,周語的表情明顯地變了,也似乎就周語一個人的表情變了。接著,周語「嗖」的一聲站了起來,不怎麼友好地瞪了簡小從一眼,然後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行至一半的時候,周語突然定住,對著仍舊圍在沈自橫身邊的女生們大喊:「你們不想狂歡了嗎?」

那群女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礙於什麼,不得不起身,也走開了。

沈自橫這塊地方雖然有火堆,但人氣一減,霎時間就冷清了許多。簡小從一臉抱怨地道:「你要是早承認了也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時代已經這麼開放,她對「同志」是很能理解的。

沈自橫並不理她,撿起旁邊的枯枝就扔進火堆里,火一下子燒得「噼啪」作響。

簡小從自覺無趣,便打算起身去和自己比較熟的那群學生玩。未想,才剛挪了身子,沈自橫就扔了句話過來:「你打算讓我落單嗎?」

「啊?」

「你趕走了我的朋友,所以,你得陪我。」不知道為什麼,沈自橫發現從自己的嘴巴里吐出「朋友」兩個字,彆扭得緊。

簡小從驚道:「落單不落單還不是取決於你自己,你要是想要人陪,到那邊隨便找一夥男生搭夥不就可以嗎?」

「你覺得被圍著和被排擠,哪種感覺更好?」沈自橫抬頭看她,她正一臉疑惑地盯著他看。

思忖半晌,簡小從道:「這問題有什麼深意?難道你去找男生玩,他們會排擠你?」

沈自橫不置可否,但表情里已經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簡小從暗嗤,這人真是自戀狂。於是忍不住又萌生出一股說教心理:「如果一個人排擠你,那還不能說明什麼,但如果一群人都排擠你,那你就得好好地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錯了,是不是你的人品有問題,是不是你做人太乖張,是不是你根本……」

「去試試就知道了。」沈自橫打斷了簡小從的滔滔不絕,拍了拍手,利落地起身。簡小從這才發現沈自橫原來是很高的,是屬於那種瘦高型的,穿的黑色外套越發襯得他有些單薄了。

謝晨峰他們在打「鬥地主」。

見沈自橫站著,他們坐在那裡不太好意思,於是都站起來:「沈老師。」

簡小從隨後到的,正好聽見沈自橫用一種十分輕蔑的語氣道:「鬥地主?」

一個胖胖的男生反問:「沈老師也來玩嗎?」

沈自橫點了點頭。

謝晨峰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緊接著就補充了一句:「輸了的人要赤膊回去。」

「赤膊?你們瘋了?」這初春的晚上,邊上有篝火才不至於太冷,這些人居然想赤膊,簡小從很想把謝晨峰那張嘴巴封住。

「從姐,我們是大男人,打赤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是,沈老師看起來有些瘦,不曉得禁不禁得住這刺骨的晚風啊……」

「來吧。」沈自橫表情冷冷地打斷了謝晨峰。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謝晨峰用那種口氣說出她剛剛才獲得的認知,簡小從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很不幸的是,這笑容被沈自橫瞥到,然後,她成功地收到一個毫不客氣的白眼。

沈自橫「鬥地主」的實力,簡小從是老早就見識過的,所以,這場小賭根本就沒有什麼懸念。簡小從盤腿坐在一邊支著腦袋看這些人興奮的樣子,不由得無聊起來。

這一感到無聊,她便聽到了肚子在「咕嚕咕嚕」地叫。於是,她終於意識到:她已經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一想到這裡,她便再也坐不下去了,捂著胃部起身,打算去覓食。

趁這些人玩得興起,簡小從悄悄離開,朝著小村亮著燈光的方向走去。遠離了篝火堆,她才發現,夜還是很涼的,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篝火的方向——都是些年輕的聲音,熱鬧得叫人生出一股獨特的安寧。

郊區的空氣總是極好的,簡小從舒服得都想閉上眼睛了。不過,在這縷微涼清爽的空氣里,嗅覺靈敏的她還是發現了一絲不易察覺,但格外好聞的味道,那是——食物的味道。順著這點微弱的氣味,她終於找到了香氣的發源地。

王二嬸子土豆粉。

店子外面插著一面良村很獨特的小紅旗,大大的「王」字迎風飄揚。簡小從看到這裡便再也沒有遲疑,抬腿就跨進了小店。

很乾凈很溫馨的小店,擺著十幾張橙色桌面的小方桌,四張同色的小椅子圍起來就是一桌。老闆娘很熱情地站在裡面的櫃檯里招呼:「姑娘是要吃粉?」

「嗯。」簡小從點頭,覺得「姑娘」這稱呼很搞笑。

「要吃什麼口味的?酸辣?麻辣?濃香?三鮮?」老闆娘長得很面善,一口樸實的鄉音,聽著卻特別親切。

簡小從微笑道:「麻辣的。」N城女兒,到哪兒都愛吃麻辣。

「好嘞,這就給你現做。」

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簡小從無意識地打量著小店,打量著小店外偶爾經過的行人和貓貓狗狗。

簡小從神遊時,老闆娘已經把土豆粉端了上來:「小心花椒哦。」

「謝謝。」

花椒?對簡小從來說,花椒是家鄉的味道,所以有花椒的地方,就是家鄉。然後,下一秒她就笑嘻嘻地拿起筷子,拌勻了作料,一口一口吃起粉來。這裡的土豆粉還贈送兩個小鵪鶉蛋,簡小從小心地剝好,丟進熱乎乎的粉里,又埋頭苦吃起來。

再抬頭時,她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差點嗆住。

「你……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沈自橫就坐在簡小從對面,很好奇地看著她手裡的那碗粉,不答反問:「這個好吃嗎?」

簡小從嘴巴被辣得通紅,說話都是結結巴巴,乾脆只點頭。

「老闆,我也來一份。」沈自橫朝櫃檯處招了招手,雙肘支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簡小從。

簡小從不敢吃了,只是用手對著嘴巴扇風。一臉嗔怪地回看他,本來吃這種麻辣的東西是不能停口的,那樣只會更麻更辣,可眼前的沈自橫這麼死死地盯著她,她怎麼吃得下?

「這位帥哥是要吃酸辣的,還是麻辣的,還是濃香的,還是三鮮的?」老闆娘突然出現在了簡小從坐的桌邊,她抬頭望了望,發現一臉和藹的老闆娘此刻正用一種比較興奮的眼神盯著沈自橫。

簡小從霎時明白,帥哥在這裡,待遇還是不同的。

「這種酸辣的呢,味道比麻辣的稍微淡一些,但是,如果喜歡吃酸的,選這種當然是最好不過。麻辣嘛,完全憑個人喜好,你看這位姑娘……」

「我吃和她一樣的就好。」沈自橫打斷了老闆娘。

「噢,那,你的要不要放香菜呢?」老闆娘還捨不得走。

「不用。」

「噢,要不要點些喝的?」

「不用。」

「那……」

「不用了。」沈自橫語氣不善地再次打斷老闆娘,而且,這次的不善還帶著那麼點生氣的意味,以至於老闆娘不得不退了下去。

看這場面,簡小從又笑了:「你這個人真的很不隨和。」

「你不吃了嗎?」沈自橫覺得,看她吃粉的樣子還挺有趣,讓他胃口大開,也想嘗嘗辣成那樣也要堅持不懈的食物。

「等你的一起吧,反正這碗有保溫功效,放久一些搞不好還更入味。」簡小從把筷子放好,拿了一些紙擦了擦嘴巴,又問,「你們打完牌了?」

「沒有。」

「那你怎麼回來了?」

「無趣。」沈自橫面無表情地答,謝晨峰那伙人的水平根本就和他差太遠,他又不太想和他們一起便先回來了。

簡小從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便支著下巴看店外的夜色,不知不覺又開口說道:「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也是不錯的。」

這裡沒有車水馬龍,沒有噪音粉塵,沒有燈火璀璨,這裡,只有安寧平和。她想,等她老了,也許可以和何忘川來這裡養老。

早上,她可以牽著何忘川的手,走在這裡的青石板小巷裡,找一家小店吃早點,或者吃自己煮的面;中午,他們可以在附近的菜場買些村民自己種的蔬菜,自己搗鼓午飯;晚上,他們可以牽著手在這裡散步,在深巷中尋找好吃的東西,一起呼吸這裡的新鮮空氣,一起欣賞這裡的夜色。

想著想著,她的臉上就不自覺地露出一種滿足的笑容。這些長長的時間讓她不自覺地萌生出一個概念——有了何忘川,何處均可為家。

沈自橫轉身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除了一面前面房子的後牆和一條無人行走的青石板路,別無其他。如果要用他繪畫的眼光來分析,這店外的景,光影效果很受限,並不足以美到讓人露出那樣幸福滿足的笑容。

轉回身,沈自橫問:「你在想什麼?」

簡小從的笑容圈在自己的巴掌里,道:「幸福的事。」

正在這時,老闆娘已經小心翼翼地把沈自橫的土豆粉端了過來,又是一副對沈自橫喜歡得不得了的表情:「帥哥,小心燙啊。」

沈自橫拿了一雙筷子,看向簡小從。

簡小從很熱情地向他演示了一下拌作料的方式,道:「這裡面有蘑菇、香菇、黃花菜,還有……噢。」突然想到了什麼,簡小從向沈自橫碗下的那張小盤子伸過手去,拿出兩個鵪鶉蛋笑嘻嘻地在沈自橫眼前晃了晃,「這個是冷的,要拌在湯里。」說完後,她又細心地替沈自橫剝起鵪鶉蛋來。

沈自橫只是很認真地看著她,看著她剝著那兩個小小的蛋,看著她把兩個白白的東西放進他的碗里,看著她微笑著對他說:「快把它們壓進湯里。」

沈自橫照做了,同時,心裡生出一股陌生的暖意。

「好吧,我們現在開吃吧。記住,不要停下,不要抬頭,不要說話,最好一口氣吃完!」說完,簡小從還誇張地搓了搓手,拿起擱在碗上的筷子,埋下頭去,陷入狼吞虎咽中。

沈自橫也照做,臉上有一抹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陌生的笑容。

吃了半個多小時,兩人走出小店時都是一樣的表情:被辣得喪失了知覺,基本感覺不到嘴巴的方位。

簡小從渾身冒汗,不停地用手給嘴巴扇風,明明是很痛苦的表情,卻硬是掛著一副笑容。

沈自橫忍耐力比較強,雖然那粉也吃得他元神盡失,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將手插在夾克衫外套里,裝出沒事人的樣子。

「好吃吧?」簡小從問,走了一小段路,身上的熱度已經被夜風吹涼了一些。

沈自橫點了點頭,他把湯都喝光了。

「對了,你是怎麼來這家小店的?」簡小從問道。這裡好像和他們住的地方在相反的方向,而且,這家店也不是很好找的樣子。

「走來的。」沈自橫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是問你……」

「到了。」沈自橫打斷了簡小從的話,大步走進了民居里,然後很快消失在簡小從的眼前。

她還迷茫地保持著用手對著嘴巴扇風的動作,很長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她反應過來時,只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動作真快啊。」

回到自己那間單人間的時候,簡小從一下就癱倒在了小床上,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把玩了一陣手機,她極自然地撥了何忘川的電話號碼。

「喂?」何忘川接電話很快,簡小從並不知道,何忘川大多時間是忙的,只有手機屏幕上跳著「簡大寶」這三個字時,他才會毫不猶豫地接下。

「你,在幹嗎?」

「準備工作。」何忘川剛洗完澡,已經打開了電腦。

「那個……你知道我打電話給你是幹嗎吧?」簡小從有些忐忑,不太習慣用這種方式道歉。

何忘川微彎嘴角:「不知道。」

「怎麼可能?」

「嗯,可能。」

「我就是想道歉。」簡小從乾脆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因為什麼?」何忘川插好耳機線,雙手敲了電腦的開機密碼。

「不該不辭而別,不該讓你擔心,不該讓手機沒電,不該任性,不該……反正就是千不該萬不該。」

「嗯,認錯態度很好。」

「你,不生氣了吧?」

「我沒有生氣。」生她的氣也基本上等於白生氣。

「嘻嘻嘻,那就好。我告訴你,我今天去吃了土豆粉,想不到良村的土豆粉這麼地道,我跟你說,有時間你也要來,我今天……」

就這樣,簡小從這個電話打到了晚上十點多,礙於再晚就沒有熱水洗澡,她才不得不掛了電話。不過,打完這個電話以後,簡小從一直硌在心裡的疙瘩也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另一邊,何忘川一日下來的陰霾也就僅僅因為這一個電話而瞬間揮發。

第二天開始,寫生就正式進行了。

這是專業領域,簡小從並不需要隨旁聽課,所以她睡了個大懶覺。起床後,她又在章校長介紹過的早點鋪子里喝了一碗豆漿,吃了當地有名的涼拌粉,就這樣走回了住所。

早晨的陽光很好,簡小從推開老式玻璃窗,讓陽光傾瀉進來,自己倚在床上看書。她們系有個叫梁志聲的才子,出了兩本書,最有名的一本叫《何當共剪西窗影》,講的是一對男同性戀的愛情故事。那時候雷莎莎總愛取笑他猥瑣,簡小從就出於好意阻止。這樣的阻止倒換來了梁志聲的好感,這好感之後,他就送了一本親筆簽名的《何當共剪西窗影》給她。出於禮貌,簡小從收下了。因為裝幀很好看,她這次來良村順便就帶上了這本書。

她沒想過要翻開這本書的。其實她內心挺不相信像梁志聲那樣架著厚眼鏡的男生會寫出什麼深刻纏綿的愛來,況且,她對同性之愛毫無了解,也毫無興趣。

可是,當時的室內環境是,她捧著這本書,看著這書名,不經意間又被白牆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那影子疏疏落落的,被一些不名物體剪成了碎碎的黑色影子,就這一幕,讓她那顆無聊的心頓時生出了一份好奇,一份對《何當共剪西窗影》這本書的好奇。

然後,她翻開了那本書。

人生中第一次手不釋卷,簡小從給了《何當共剪西窗影》;人生中第一次為小說中的人物流淚神傷,簡小從同樣給了它。一上午,她都沉浸在梁志聲細膩的文字里不能自拔,他的筆鋒很老練,遣詞造句總能牽動人心底那根最柔軟的弦,只是看了五分之二的內容,簡小從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文中那對糾纏的戀人。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認識同性之愛,並深深為之感動。

這種感動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她發自內心地對沈自橫和白律的戀情感到無比佩服。因為《何當共剪西窗影》中的一對男主角的感情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和挫折,她看得心疼無比。於是,她理所當然地覺得,在我們這種保守的國家,做一對光明正大的GAY,是要承受更多的,所以,那兩人相愛需要特別大的勇氣。

感覺到肚子餓了的時候,已經是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了,簡小從隨便套了件外套,穿上運動鞋快速梳了頭髮就往房間外走去。她實在是……太想知道那本書的結局了。

在住處附近的小餐館里點了個魚香茄子,又裝了一碗飯,簡小從又疾疾地往回趕。

「從姐!」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簡小從止步,回過頭去。

謝晨峰站在陽光下笑得像朵花一樣,還誇張地招手。

簡小從道:「有事?」

然後,謝晨峰就跑了過來,近看才發現他笑得像只猴子般:「我來告訴你,沈老師又被那群女生圍走了。」

簡小從皺眉:「被誰圍走了?」

「王曉冉她們啊,沒了周語,她們自己行動。嘖嘖,在勾搭沈老師這方面,咱們三個班可真是齊心啊。整個上午的時間,提問的就光她們了,我們都被隔離出外圈了,要不是沈老師……」

「你能提重點嗎?」

「重點就是……沈老師被她們帶走了啊。」

簡小從閉了閉眼,無奈道:「帶走了就帶走了唄,他那麼大一個人難道還能被吃掉?行了,我要吃飯去了,你玩去吧。」說完,簡小從又提著飯繼續疾疾往回趕。

謝晨峰還在原地撓頭做疑惑狀,末了,還兀自咕噥道:「從姐怎麼轉性了?」

簡小從是轉性了。夕陽西下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她才看完了《何當共剪西窗影》。因為這個故事是悲劇結尾,最後兩位主角都死了,簡小從為此躲在被子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如果不是敲門聲太大,她大概會繼續紅著兩隻眼睛在悲痛中睡去。

敲門的是李崇,繪畫081班的班長,印象中很靦腆的男生。簡小從擦乾了眼淚開門時,李崇低著頭,沒有發現簡小從的異常。

「簡老師,今晚的聯歡會……你去嗎?」三個班的班幹部中,只有李崇會叫簡小從「簡老師」。

「嗯?今晚又有?」

「嗯,是我們班自己弄的,沒喊其他人,連沈老師也沒驚動。」李崇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嗯,好的,我去。」她已經在房間待了一整天了。

聯歡會是在良村中學的一間教室里舉行,簡小從看了一下,人不多,男生居多,但都很開心地在聊著什麼。簡小從和李崇出現的時候,眾人起了一會兒哄,直說:「從姐要唱歌,從姐要唱歌。」

簡小從不是一個害羞的人,豪邁地對著眾人說:「唱就唱!」然後就清唱了一首《可惜不是你》,雖然唱功不怎麼樣,但那種投入和痴情的范兒,還是把在場的學生們鎮得一愣一愣的。

唱完之後,簡小從自己笑了,她還真不適合走這種傷感路線。

接下來就是一些學生起鬨性質的吵鬧了,直到一個東北男生大吼了一聲:「下面進入正題了,正題了啊,講故事啊。」

又是一陣起鬨。

簡小從好笑地看著他們,盡量忍耐著肚子里那一波又一波的飢餓的鑼鼓聲。她一直覺得自己當了這個輔導員以後整個人都充滿了母愛,對這群吵鬧的學生,總是有著無盡的耐心,像是……怎麼都用不完似的。

起鬨的東北男生率先講起:「把燈先滅了吧,我講得會比較有感覺。」

於是,有人去關燈,環境霎時黑暗詭異起來。

「俺們東北那地兒吧,這故事都不是傳說的,那都是真事啊。就說啊,有一年,有一對情侶去我們那兒旅遊,就爬爬山啊看看水什麼的,有一天呢,這男的吧……」

東北男生講得繪聲繪色,簡小從聽得也入迷,眾人也一直保持著很安靜的氣氛。

可是,簡小從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東北男生講的……是一個鬼故事。

「啊——」

這是簡小從聽完後的反應,也只有她一個人反應比較大,其他人聽到最後都躍躍欲試地說「我也有我也有」「我的比這個邪乎」「哎,也就一般恐怖吧」之類助興的話。

簡小從這一聲慘叫,劃過良村中學寧靜的夜幕。

簡小從是李崇送她回住所的,其間簡小從一直瑟瑟發抖半句話都沒說,連門都是李崇替她開的。

「簡老師。」

「啊?」

「到了。」李崇很想笑,卻忍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被鬼故事嚇成這樣。

「哦。」簡小從推開門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股腦兒地往床上鑽,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最後,緊緊閉上了眼睛,她甚至連衣服都沒敢脫。

這的確是她人生當中第一個鬼故事。

在被子里躲了十幾分鐘後,簡小從還是沒能入睡,被子一角都被她拽成了梅乾菜的樣子。不過,即使是在被子里,即使是在黑暗裡,她還是覺得身邊有東西,彷彿就在床上,在她被子里,在她眼前,她也許一睜開眼就會看到……

她受不了了。

這一次寫生,女生們分到的房間很足,有一間宿舍只有三個人住,簡小從決定先去那裡度過一晚,有人陪著總比一個人住好,以前她有心事睡不著的時候就總找鮑歡。

她抱著她的被子,幾乎是飛奔向走廊的盡頭。

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紅色棉睡衣的女學生,她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著簡小從:「從……從姐?」

簡小從探頭看裡面,一眼就看到一根蠟燭詭異地點在地上。正想開口詢問,那女生先問:「簡老師也想來聽鬼故事?」

簡小從覺得自己的下巴一定掉了,她的表情一定是驚悚的。

那女生很興奮地把她往裡拉:「來來來,我們點了蠟燭在講『鬼吹燈』,快來快來。」

「啊——」

這是簡小從今晚第二聲尖叫,盤旋在住所上空久久未曾消散。

於是,她又抱著她的被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開了門,一眼就看到窗戶上扭來扭去的不知名物體產生的黑影。

她的被子落在了地上,然後,她飛快地拉上門閉上眼睛。

黑暗中,她渾身都在發抖。

「嘎吱——」

這隻是一聲平常的開門聲。

但對此時的簡小從來說,這足以成為她的催命之聲。

「啊——」

這是第三聲尖叫,在沈自橫耳邊盤旋。

「你在幹什麼?」

簡小從睜眼看到沈自橫時,第一句話是:「你講鬼故事嗎?」

沈自橫疑惑道:「你在說什麼?」

那一刻,簡小從緊繃已久的弦「啪」的一聲就斷了,然後,她害怕的眼淚就那樣毫無徵兆地流了下來。流著流著,她整個人也蹲了下去,抱起她的被子,拍了拍,乾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沈自橫倒無措起來:「喂,你哭什麼?」

簡小從的整張臉都埋進了她的被子里,只是哆哆嗦嗦地哭著,但沈自橫還是聽到她很小聲地說:「今天晚上,我能睡你房間嗎?」

沈自橫的房間只有一張床,簡小從雖然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恐慌狀態,意識也趨於模糊,但是,那些固守在她腦海里的道德準則和為人操守還是在支配著她的行動。

就在沈自橫小床的不遠處,她在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又從隔壁搬了自己的床鋪,一言不發地把自己裹緊到了地鋪里。

「你快睡你的吧,我不會影響你的。」像是怕被拒絕似的,她還儘力扯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對一直倚在門口看她忙碌的沈自橫禮貌一笑。

長長的日光燈下,沈自橫眼裡的簡小從臉上猶帶著淚花,眼圈都是紅的,臉色卻是慘白的。他當時的想法是:既然她這麼喜歡睡他的房間,他就讓給她好了。於是,他輕輕關上門,準備離開……

「喂!你要去哪兒?」簡小從一下就從地上爬了起來,又是失聲尖叫,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沈自橫終於被她嚇住了,愣愣地看著她:「你到底怎麼了?」

簡小從伸手對著沈自橫招了招,那樣子像在招一隻寵物。見沈自橫動也不動,她只能兩腿盤在地鋪上,道:「你過來,我告訴你。」她都不介意這並不暖和的天氣睡在地上,她都不介意地上會不會有爬蟲會不會很臟,她只介意——沈自橫——這個唯一的人類,能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邊。

沈自橫竟然鬼使神差地關上門,朝她的方向走去。

簡小從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嘆了口氣,她幽幽地問:「你聽過鬼故事吧?」

沈自橫在小房間里的一張小椅子上坐了下來,並打開了檯燈,道:「嗯。」

她有些艱難地繼續說:「你看,我……我今天晚上聽了一個特別恐怖的鬼故事。那故事真的很恐怖,就特別恐怖的那種,你也知道,人的心理作用……」

「你怕鬼?」沈自橫很容易就聽出了簡小從在為自己的膽小找著託詞,乾脆直接打斷了她很有可能繼續下去的長篇累牘。

簡小從委屈地點了點頭。

沈自橫想笑,於是,他真的笑了,嘴角掛上一彎淺淺的小弧度,連眼角都沾染了笑意。

簡小從卻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變態!」

沈自橫臉上那抹笑出來以後就像是再也收不回去似的,參與著他的語言和行為,參與著他難得起波瀾的心。他就是用那抹微笑溫柔地對簡小從說:「關燈睡覺吧。」

「不要關燈!」簡小從覺得自己的神經都快衰弱了,總是一驚一乍,一開口就是吼。

沈自橫真照她說的做了,然後靜靜地走向自己的床,突然在她的床鋪前定住,緩緩蹲下:「你不怕這地上不幹凈嗎,潔癖狂?」邊說著,邊不著痕迹地用手感覺了一下床鋪的厚度。

「潔癖狂」這三個字幾乎讓簡小從當即怒髮衝冠。她瞪圓了眼睛,咬著牙說:「不怕。」相對於對地上不幹凈的東西,她對「鬼」的恐懼程度顯然更高。

沈自橫沒有理會她的憤怒,又緩緩起身,詭異一笑,道:「你不知道鬼一般都喜歡在地上爬嗎?哪裡陰暗陰濕陰冷,它們……就出現在哪裡。」

這話無疑又是一枚巨彈,炸得簡小從渾身起毛,她就保持著剛才那個盤腿的姿勢,看著沈自橫幽幽地從她眼前走過,幽幽地在床上落定,幽幽地躺了下去,又幽幽地拉上被子。

她卻是,再也不敢躺下去了,就這樣站了起來,在軟軟的地鋪上手足無措地小步走動。

這其間,她的內心做了很多掙扎,大抵圍繞道德底線和心理作用等方面進行了激烈的鬥爭。她還一直用心理暗示法強迫自己睡下去,可是,屁股還沒挨到床鋪,她又跳了起來。然後,她又繼續下一輪的心理鬥爭,又說服自己睡下去……

她知道,沈自橫不可能把床讓給她,但她也絕對不會和他睡在一張床上,所以,她只能就這麼將就……將就……

她將就不下去了,咬著牙閉著眼大聲問:「沈自橫,我能……我能睡你的床嗎?」

「什麼?」

「我……我覺得……這地上睡得不太舒服。」

「噢。」沈自橫頓了頓,「那我睡哪兒?」

「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鋪地鋪,保證和睡在床上一樣。你是紳士……」

「我記得你說過我是人渣。」

簡小從失語了片刻,見沈自橫這麼被動的態度,突然覺得自己在自取其辱,於是乾脆繼續失語,怔怔地不再說話了。

她原本就和他不熟。《何當共剪西窗影》上說男人去當同志,大多人都是因為討厭女人,覺得女人很麻煩。

轉念一想,她好像真的,很麻煩。用鮑歡的話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何忘川,沒人再能忍受她。

「唉——」她小小聲地嘆了一口氣,突然很想何忘川,想要打電話給他,可是手機在隔壁……

「很晚了,我很困,你能動作快點嗎?」在她還發著獃想何忘川的時候,沈自橫的聲音突然入耳,很近的聲音,弄得她快速地轉頭,只見沈自橫已經站在她眼前了。

「啊……嗯……哦。」

簡小從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就是這三個語氣詞,然後是獃獃地換好床鋪,又獃獃地躺到了床上,獃獃地拉過被子蓋到脖子下。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謝謝。」

看來,還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就沈自橫今晚這個毫無緣由出人意料的舉動,顛覆了簡小從對他的許多看法,包括冷血,包括無情,包括人渣,包括她一直以來堅持靠直覺選朋友的觀念。

或許,她可以試著和他做朋友。

「嗯。」沈自橫悶聲回了一句。

簡小從又道:「晚安。」

沈自橫卻沒再說話了。

簡小從還是有點害怕,窗外有獵獵的風聲,引得她總把目光投向窗口處,又是一陣害怕。最後,她乾脆拉過被子一把蓋過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睡覺,睡覺……

第二天,簡小從起得很晚,她的夢境很掙扎,她卻記不太清楚自己夢到了什麼。小房間里的窗戶上沒有窗帘,陽光齊齊地從外面照進了房間,她抬手遮了遮,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沈自橫的房間睡了一晚。

地上沈自橫的床鋪很凌亂地揉成一團,讓她聯想到沈自橫C大宿舍里的景象。簡小從只是搖了搖頭,原本不打算管它,但直到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完,再回到沈自橫房間時,她心裡那條潔癖的蟲子又開始爬出來作怪。於是,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蹲下去就替沈自橫把被子疊了個平平整整,像豆腐塊一樣。

疊完之後,她還半跪在地上兀自欣賞自己的「傑作」,完全沒有意識到門口站著的、這被子的主人,正用一種格外奇異的眼神盯著這情景。

等她滿意地起身回頭時,又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拍著受驚的胸口,她道:「你屬鬼的嗎?」

沈自橫眼神瞬間淡漠下來,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向地上那塊「豆腐」被子,彎腰一拉,「豆腐」瞬間就散了。末了,他還背對著她扔來一句冷冷的話:「別揮發你的母性情懷,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女人。」

沈自橫這奇怪而又突然的反應,讓簡小從嘴巴都張成了「O」形,心下漸漸騰起微微的怒火,感恩於他昨晚的善舉,她又不得不強行壓制那簇怒火,捏了捏拳頭,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多事了。」然後,轉身離開。

她剛想要把他當朋友,可是,他這樣喜怒無常、這樣陰晴不定,她真吃不消。然後,她又忍不住想知道,為什麼昨天晚上那麼好說話的一個人,突然就變得像債主一樣。她只是幫他疊了一下被子啊,正常人應該都是感謝,難道沈自橫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也不是啊,他的床明明還給她睡了!

簡小從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放棄了追根究底。

她實在是……太不了解沈自橫這個人了。

這邊簡小從走後,沈自橫臉色陰冷地在書桌前的小椅子上坐下,習慣性地玩著檯燈的開關,「吧嗒吧嗒」的聲音讓他倍覺熟悉。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了這個愛玩開關的習慣,卻記得這一開一關、一明一暗的過程中,他的心總會掠過熟悉的不知名的悲傷。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這間房間里亮了一夜的燈,白色的日光燈,黃色的檯燈,亮得刺眼,即使他用被子蒙住頭,他還是一晚上都沒睡著。

他已經很久沒在睡覺時看見過燈光了,他C大宿舍里的燈,好像都是被他玩壞了開關,自此就再沒修過。那燈光,也就再沒亮過。若不是因為那個多事的女人,若不是因為她可憐的樣子,他想,他是絕對不會讓他的黑暗裡……有光。

對他來說,光明就意味著醜陋,意味著無可躲藏的虛偽,意味著無邊無盡的失望。他寧可自己被黑暗吞噬,也不要被光明拯救。

早晨五點多,熟睡中的簡小從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隨意披了一件外套打開門。隨後,謝晨峰興奮的聲音一下就入了耳:「從姐,快穿好衣服,咱們要去看日出啦!」

「啊?」

「看日出啊!這麼神奇的自然景觀,你也一起去吧,可別脫離偉大的學生隊伍啊。」

簡小從想拒絕,又覺得那樣會太矯情,只好悵然道:「好吧,等我一下。」她可真是想睡覺啊。

良村地處氣候溫暖的南方,這裡的春天並不冷。只不過,早晨五點畢竟太早,簡小從出門的時候外面還是霧蒙蒙的。

一路上,身邊的謝晨峰和一群男生一直在嘰嘰喳喳說著些什麼,簡小從沒有細聽。反倒是巷道里的犬吠把她吵得很煩躁,她還想邊走邊眯下眼睛。

「從姐……從姐?」謝晨峰背著畫架,一掌拍上簡小從並不強壯的肩膀,差點沒把她拍趴下。

「喊什麼?」

「沈老師……一個人走在後面……好恐怖。」謝晨峰的目光往後移了移。

簡小從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去。沈自橫穿著一件很好看的格子外套,深色的褲子襯出一條長長的腿,在霧光中朦朦朧朧,不過,他確實是一個人走在後面,目光還是迷茫地看著不知名的前方。

簡小從轉回頭:「最近沒有女生圍著他?」自從那天他莫名其妙生氣以後,簡小從已經有兩天沒和他說過話了。她現在是充分相信他不會和她班上的任何女生有牽扯。

謝晨峰搖了搖頭:「最近沈老師的氣場很壓人,女生們都不敢靠近他。」

簡小從嗤道:「有毛病。」

謝晨峰道:「沈老師是真的很有才華,可是性格也夠奇怪。難道,藝術家都那樣?」

這時候,另一個男生探過頭來:「不是,沈老師這個人,其實很神秘。他看起來很有錢吧,其實很缺錢。他看起來家境很好吧,其實很差。上次教繪畫理論的嚴老師當著我們面就說沈老師是個才盡的江郎,說沈老師不敢再度執筆創作是因為沒有才華了,說他以前得的那些獎都是靠見不得人的關係來的……」

「好了,別八卦了。傳聞這種東西,假的永遠比真的多。」簡小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說出一句這麼嚴肅的話,可是,她就是想這麼說。

良村北面的山叫作「望山」,因為遠遠望去,那山頂就像一個正在仰望的人的側臉。山並不高,一百多個人踩著濕漉漉的台階而上,不到半個小時就爬上了山頂。

初春的日出來得比較晚,眾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天邊還是一片淡淡的黑。謝晨峰說,在國畫里,這種顏色趨近於墨色中的「淡」,如果是用水墨畫的方式畫日出,這會是極其難把握的色調。

「真想看看沈老師揮筆作畫的颯爽英姿啊。從姐,你想想看,沈老師這麼有范兒的一個男人,在晨光中支著畫架……噢,還是用長長的宣紙作畫,揮毫潑墨,風度翩翩……多美多和諧的人景合一啊。」謝晨峰做出一個噁心的捧心狀,簡小從一下就跳離了他身邊。

緊接著,大家開始各自找好角度,擺好畫架,沈自橫清冷的聲音道:「注意捕捉最有爆發力的那一瞬間,繪畫是靜態藝術,要的就是那一刻的瞬間性,所以,注意觀察。今天我們訓練的是風景畫,注意在表達中心主題的同時別忽視陪景。」

簡小從不想打擾學生們,所以自己一個人拿著數碼相機去一處高地找地方取景。

看過日出的人都知道,等待是漫長的。單純看日出的人還好,可以做其他的事情,如果想捕景,那可就得一刻不停地關注著天空的變化、色彩的變化。簡小從還好,端著相機就是「咔嚓咔嚓」一陣亂拍。她真的是攝影的門外漢,她只想拍點東西回去掛在何忘川的房間而已。

等了許久,黑幕一樣的天邊漸漸開始泛出絲絲白光,緊接著,學生隊伍就開始沸騰起來。簡小從遠遠就聽見謝晨峰在大聲說:「胖子,你知道印象派的代表作是什麼嗎?」

「克勞德?莫奈,《日出?印象》。」胖子非常配合,兩人一唱一和。

「那你知道謝晨峰的顛覆之作是什麼嗎?」

「不知。」

「很榮幸地告訴你,也將是……日出。」頓了頓,謝晨峰又道,「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不知。」

「無知的人啊,讓我來告訴你,這說明,我和莫奈……其實是一樣的。」

人群中傳出一陣爆笑聲,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個女生驚叫:「出來了出來了!」瞬間,人群又恢復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晨光起伏,看向那像新生的蛋黃一樣顏色的太陽。

簡小從更是興奮,端起相機一直連拍。

接下來,是畫筆「唰唰」的聲音。

這原本是十分和諧的「百人繪畫圖」,卻因為一聲不和諧的「啊——」,而遭到了破壞。

簡小從不是故意要破壞和諧的,她實在是太忘情地捕捉畫面,以至於扭傷了左腳,以至於……發出如此凄慘的叫聲。她就著自己摔倒的地方坐了下來,伸手揉著受傷的腳,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

很遺憾,未果。

不過這時,她的眼前卻出現了一隻手,一隻沐浴著晨光的手,簡小從順著手的方向抬頭望去……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沈自橫,橘色的暖陽就在不遠處的天邊,它那樣強大地散發著它蓬勃的力量,讓整個大地都漸漸從黑暗裡露出應有的顏色。那光芒像一把無形的巨大拂塵,拂去世間的寒冷和蒼茫,以極大的包容力照耀著它羽翼下的每一個存在。

沈自橫的頭髮碎碎的、蓬蓬的,發尾被鑲上了一層淡金色,讓簡小從萌生出一種想去拍拍他腦袋的衝動;他的格子外套很好看,整個人上上下下都被罩在一個橘色的光圈裡,閃閃發光。他雖然依舊是毫無表情,但那確實是她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覺得……他真應該多被陽光照照。

簡小從一笑,把自己的手遞給他:「謝謝。」

然後,她藉著他的力量站了起來。

沈自橫很自覺地去幫她撿相機,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摔壞,拿到眼前一看,相機沒壞,相機上那張大大的,黑白色調的臉卻把他嚇了一跳,不,是把他的心跳撥快了一秒,不,是幾秒。

那是一張燦爛得生輝的笑臉,笑得快扭曲了。

笑臉的主人頭髮凌亂,被吹亂的弧度卻和笑容的弧度相應,笑臉上的眼睛裡像是盛滿了寶石,晶亮晶亮的。最好看的,應該算是那張大開的嘴巴……那樣的笑,那樣把笑意擴散到每一個器官每一個毛孔里的笑,讓沈自橫禁不住發了呆。

「喂,我的相機沒壞吧?」簡小從覺得腳很疼,又坐回原地揉著,出聲打斷了沈自橫已然飄遠的思路。

不露聲色地悄悄多按了幾下右鍵,他不太希望自己的「偷窺」被發現,也許,他只是單純地不想再看到那張笑臉而已。

簡小從從沈自橫手裡接過相機,畫面上正好是一張何忘川的側臉照——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低頭道:「啊,原來你在看他啊。」

「什麼?」沈自橫的表情開始有些不自然。

簡小從幸福地笑道:「我男朋友啊。」她朝沈自橫揮了揮手中的「證據」,又繼續說,「唉,我還是適合拍人物照啊,這風景照我太不拿手了。」說罷,她又笑嘻嘻地兀自翻起了自己以前拍的照片,清一色的黑白人物照,有她父母,有何忘川,有她自己,有鮑歡,有很多人……

沈自橫看著她低頭翻照片的樣子,又半天沒了反應。直到簡小從抬頭用手擋著晨光眯著眼睛和他說:「過來坐吧。」

他才回過神來。

「好些了嗎?」沈自橫見她還在揉腳,不由自主地問。

「還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在這個時候,簡小從又想起何忘川。何忘川在身邊的時候,她一扭到腳,他會表現得比她還疼,然後,他一捏一扭,她的腳立馬就能好。可惜現在……

「唉——」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又問,「以你藝術家的眼光看,我拍的這些照片算很好的吧?」邊說著,她還邊獻寶似的把照片一張張翻給他看。

「你喜歡黑白照片?」沈自橫突然收回相機屏幕上的視線,隨口問。

簡小從轉回頭,眼神投向遠處的太陽,凝了凝神,緩緩道:「我一直覺得,色彩這種東西其實有時候很累贅的。人的表情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人們卻常常會因為色彩的斑斕而忽視表情里本來的含義。比如,對一個素顏美女和一個濃妝美女,你的關注點就會不同。我喜歡黑白色的照片,是因為我喜歡沒有任何顏色的表情,或者說,我喜歡表情里的色彩,我喜歡單純靠五官傳達出來的含義,那些不加裝飾的最最直接的……內心傳達……」怕沈自橫被她繞彎,她停住,轉過頭去,微笑著問,「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沈自橫點了點頭。

他是學繪畫的,簡小從雖然講得不專業,他還是能聽懂的。光學和色彩學本來就是繪畫里極為重要的概念。他只是對簡小從這樣的講解,有些驚訝。

沈自橫點頭的時候,那頭很有層次感的「金光」發也微微動了動。看得簡小從心下一動,還來不及思量,話已出口:「我能摸摸你的頭嗎?」

問完之後,簡小從就後悔了,後悔得簡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恢復了榮辱意識以後,她飛快地補了一句:「嘻嘻,我剛開玩笑呢,你別介意啊。」然後又自顧地笑了起來。接著,她開始反思自己剛才那一瞬的失神,她怎麼會……提出那樣一個腦殘的問題?

沈自橫倒是一點也不介意,直接無視了簡小從剛才的問題,徑自道:「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哎?」簡小從轉過頭去看沈自橫,他正眯著眼看遠處的橙色初陽。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視,他指示性地抬了抬眼神道:「它很大。」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第一次知道,這東西散發出來的光,是暖的。他突然有些感謝簡小從,是她讓他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心境下欣賞這日出。

簡小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良久,她也緩緩開口:「嗯,它一直很大、很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你應該多晒晒太陽。」

「嗯。」沈自橫又點了點頭。

然而,沈自橫這時的樣子又讓簡小從湧起一股奇異的疼惜之情,那感覺像是自己救了一個溺水很久的人一樣。看到手中的相機,她突然決定拍下他這個「乖巧」的樣子。事實上,她決定偷|拍到實施偷|拍,只用了三秒,三秒,她的相機上就多了一張完美的側臉。

她用的是黑白色調,沒有金色的光,只有白色的光影。沈自橫額前的碎發上就散落著一些白色的小光點,看起來很可愛。

「其實吧,你這樣子看起來挺隨和的。」簡小從端詳著相機里的他,一副研究的神情,又繼續說,「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何必每天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呢?人生這麼美好,太陽這麼溫暖,再憂憂鬱郁的,會很像無病呻|吟喲。」

這段話,簡小從一直想說。她猜過沈自橫的反應,無非兩種:一是白她一眼,補一句「多管閑事」,另一種是沒反應。

其實,她對這話說出來會不會起效果沒抱什麼希望,可是如果不說,她心裡又會很彆扭。

不過,沈自橫的反應倒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他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眼神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說:「你的話很有道理。」

簡小從猜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是驚愕萬分的。

下山時,簡小從的腳已經不疼了,也免了麻煩別人。這次的日出似乎不知不覺拉近了三個班學生之間的距離,一路上大家嘰嘰喳喳有說有笑很是歡樂。「無敵搗蛋分子」謝晨峰更是提議要選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再來一次大型篝火晚會。他還極其認真地解釋這個大型的含義:篝火要最大號,人圈要最大號,熱情要最高漲。

簡小從欣然同意,並應邀列席。

轉眼到了篝火晚會這天,為了給晚上的狂high儲存體力,簡小從把她寶貴的時間奉獻給了小房間里的小床,進行著她偉大的睡眠事業。

晚上六點多的時候,謝晨峰準時來敲門。

簡小從隨便披了件外套,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跟著去了上次那塊荒田,遠遠就看到了燒得旺盛的篝火和一群忙碌著的人。

她的興緻,一下子就被挑起來了。

這次晚會的規模果然更大,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晚上八點的時候,還有一碗碗女生們自己包的餃子被送到了手裡。簡小從坐在人圈裡,看著這些活躍的身影,突然愣住了,沈自橫呢?

簡小從在人群中搜索了半天,沒搜索到他,反倒看到對面的李崇正看著她。發現李崇的目光後,簡小從對他微微一笑。火光映照下,李崇的表情很奇怪,簡小從盯了他半晌,他卻一直在躲著她的視線。

最後,李崇乾脆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

簡小從納悶極了,心下有了兩個猜測:李崇身體不舒服;李崇有事瞞著她。

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簡小從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生怕李崇出什麼問題,於是起身對謝晨峰交代了一句,就匆匆朝住所走去。巧的是,她在大門口撞見了沈自橫,他似乎是剛洗完澡,頭髮很溫順地垂著。

「有事?」發現了簡小從的急迫,沈自橫問。

「李崇……李崇,大概病了,我去看看他。」簡小從道,轉身就要朝男生住的地方走去。

「我和你一起去。」沈自橫也跟了上來。

由於繪畫班男生比較少,所佔房間也比較少,這個時間點,其他的男生又都在篝火晚會上,所以,小而短的走廊看上去很冷清。也就是這冷清寂靜的環境下,簡小從突然聽到了一段一段的急促呼吸聲,這呼吸聲嚇了她一跳,心想李崇不要真生病了就好。

憂慮間,她的步子又加快了許多。

沈自橫不明所以,也大步跟著。

到了李崇所在的房間門口,那急促的呼吸聲就更明顯了一些。簡小從擔憂地伸手去推開門,宿舍里黑乎乎的,她便下意識地去摁牆上的開關。

「啪——」燈一下子就亮了。

簡小從將視線移向宿舍……

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內容,簡小從就被沈自橫突然擠過來的身體蹭了一下,緊接著,她的腦袋便被沈自橫一隻手掌輕輕地摁向了他的胸口。

「不要看。」沈自橫沉沉的聲音伴著「啪」的開關聲。剎那間,剛才還大亮的房間又瞬間恢復了黑暗,那個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頓時無聲無息。

沈自橫用那隻關燈的手緩緩拉上了李崇宿舍的門,然後,他慢慢放下附在簡小從後腦勺上的手,牽起簡小從的手,將仍處在呆愣狀的她帶了出去。

夜晚的風輕輕地吹在她的臉上,頭髮也被吹亂不少,下一刻,她的意識突然清明起來。

出了大門左轉是一條幽深的巷子,沈自橫輕輕地鬆開了她的手,憶及自己剛才那個不知是出於何種目的而有的舉動,不禁沉思起來。

為什麼要擋在她面前?

為什麼怕她看到?

為什麼?

「謝謝。」走了一小段青石板路後,簡小從吐出一句話。

沈自橫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並沒有答話。

「其實,我知道他在幹什麼。」沈自橫確實擋住了某些關鍵的畫面,但那一晃眼間,該清楚的,她還是清楚了。

而且,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很見不得人的事情,這種生理行為似乎是每個男生都要經歷的。她簡小從也沒有那麼純潔,雖然,她確實是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此事。雖然,她光想著都覺得幸好沒看到,但她還是想讓自己顯得從容一些。

「哦。」沈自橫短短地回應,目光掠向遠處的巷子深處,突然說,「他喜歡你。」

「啊?」簡小從沒想到他會提到這個話題。事實上,她是覺得,以沈自橫的性格,必定不會關注這種事情,雖然李崇喜歡她的事情她自己也清楚。

「以後盡量和那個男生保持距離吧。」沈自橫友好地建議,青春期的男生,不太安全。

「需要那樣做嗎?他還是個孩子。」簡小從不贊同地道。

「你和他走得近只會給他錯誤的信號,況且,他並不是孩子。」頓了頓,他低頭認真地看著簡小從,「你比較像。」

簡小從白了他一眼:「你了解我嗎,就敢這麼給我下評價?」

「我對你不太感興趣。」沈自橫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滿臉的不以為意,只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簡小從沒有介意沈自橫的話,皺著眉想著自己的事情。即使她不打算排斥李崇,李崇也該會躲著她吧,畢竟,他也看見她了。這樣尷尬的場景,李崇那樣內向靦腆的性格應該會很介懷吧?會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她低著頭一直往前走,巷子夠長,她也不需要轉彎,就這樣,她一個人走出去了很遠。直到走到一個分岔路口,一陣風涼颼颼地吹過來時,她才抬頭。

身邊的沈自橫不見了!

她受驚地轉身,身後哪兒還有他的身影。

她害怕地叫了一聲:「沈自橫!」

無人應答。

沒有多思考什麼,她大步順著來路往回走,邊走邊四處尋找著沈自橫的身影。雖然不會覺得他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但一個人好端端就這樣從身邊消失了,她還是有些惶恐。然後,她又想,他大概先回去了,不過,想到他扔下她一個人先回去,她又是一陣火大,步子又加大了許多。

就在第二個分岔路口,她的鼻尖倏地緩緩飄過一陣熟悉的好聞氣味,然後,眼睛突然被一雙手蒙住,一個並不溫暖的胸膛靠了過來。

「沈自橫!」她伸手去拍,想罵他幼稚。

沈自橫沒有鬆開手,先她一步問:「你看,你眼前有什麼?」

「有你的手啊,你到底……」

「不對,你的眼前什麼都沒有。」沈自橫搖搖頭,傾身靠近簡小從的右臉,「其實,你剛才在他宿舍門口什麼都沒有看到,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

簡小從不明所以,囁嚅著說:「你說……什麼?」很怪異的說法,像那個鬼故事。

沈自橫放開矇著她眼睛的手,重新站好,嘴角帶上溫柔的笑:「你沒必要為這件事情傷腦筋,這是他的事情,與你無關,你只要記得自己什麼都沒看到就好。」

怔了好一會兒,簡小從才意識到沈自橫是在安慰自己,有些感動,又有些詫異:「我並不是介意我所看到的,你把我想得太單純了。」

「那你是在擔心他?」沈自橫瞬間收起溫柔的笑。

簡小從鬱悶地點了點頭。

沈自橫又用那種研究的表情盯著她,盯了許久,他嘴角一揚:「你還真是喜歡……多管閑事。」

自從那次的事件以後,李崇開始躲著簡小從,而且這種躲還不是一見面就躲的那種躲,而是那種根本連見面機會都杜絕了的那種逃。雖然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一個小風波就讓她和李崇有了這麼大的隔閡。最關鍵的是,李崇還是081班的班長,以後必然是要相見的。於是,她開始擔心李崇會因為害怕見到她而放棄自己的班長職位,開始擔心自己那次的偶然撞見,會對李崇以後的生活產生影響,擔心很多不該她擔心的事。

不過,那事件倒讓她和沈自橫之間的關係微妙了許多,具體有多微妙簡小從也說不上來。她就單純地覺得,她把沈自橫當朋友了,沈自橫似乎……也把她當朋友了。

只是,這個認知很快就在一個雨後的下午,被一個突來的事故擊碎。

簡小從每天的活動就是在房間看書,這段時間她看了許多專業書和課外書籍,並終於啃下那本讓她頭疼的古代文學專業書。這天,她正在讀她最喜愛的一本詩集時,繪畫082班一個男生突然出現在了她的房間門口。

一見到簡小從,那男生就喘著大氣說:「從姐……沈……方……」

簡小從拍了拍那男生的肩膀:「慢慢說。」

「方、方寒雅……方寒雅被沈老師拒絕了,一個人……一個人跑開,跑開了。」

「什麼跑開?跑去哪裡?」簡小從捕捉到關鍵詞,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這寫生還有十幾天就要結束了,她不希望臨到快回去的時候還出這種事情。

「不知道,她哭著跑開的,冷源當時陪她一起去的,沒追到她。」男生終於把這事情講清楚了。

「沒追到?在哪裡沒追到?」

「望山。」

「帶我去。」簡小從回房間拿了一件外套,快步跟上那男生,朝望山跑去。

雖然剛下過雨,路面還很濕,但這村子裡都是青石板的路,還算好走。山腳下又都是碎石路,簡小從他們很快就跑上了山。

「現在那裡有人在嗎?」簡小從的肺活量還行,跑了一段路並不覺得累。

「我們班……去了……去了三個男生,我讓他們都在那裡別動,還有……幾個……幾個和方寒雅玩得好的女生也都在。」

簡小從皺著的眉頭一刻未松:「沈老師還在嗎?」

「沈老師……沈老師……一開始就往……往另一個方向走了,沒和我們在一起。」

心下有了打算,簡小從步子又加快了一些。

到達方寒雅失蹤的半山腰時,幾個早已經嚇得面色慘白的女生一下子就沖了過來。

簡小從柔聲安慰她們:「別擔心,方寒雅不是孩子,不會出事的。現在你們慢慢說,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個長鬈髮的高挑女生面色稍微淡定一些,接過簡小從的話頭道:「是這樣的,方寒雅一直很喜歡很喜歡沈老師。簡老師您也知道,寒雅是一個很內向很膽小很自卑的女生,她一直不相信沈老師是……是同性戀。所以,她也就從來沒有打消過喜歡沈老師的念頭。今天下午,我們看見沈老師上瞭望山,我就提議跟上去,寒雅也答應了。」說到這裡,女生的表情略顯慚愧了許多,慢慢低下了頭,「都怪我不好,一路上我一直鼓勵她表白來著,她平時都不會介意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居然就表白了。」

「結果沈自橫拒絕了她?」簡小從表情很不和善,當然,是對沈自橫的。

高挑女生搖了搖頭:「沈老師似乎心情很不好,我們也不知道他到底和寒雅說了什麼,反正,她哭著聽完,哭著跑開的。我當時以為沈老師應該會去追……就耽誤了第一時間……然後……」

「沈毒物!」簡小從幾乎是咬牙說出的這三個字,不再多啰唆,招手吩咐了旁邊的幾個男生,道,「你們三人一組,剩下的人跟我一組。這山路也沒那麼多條,方寒雅一個小女生,也不可能走到多難走的山路里去。剛下過雨有一個好處,如果她走的不是石板路,你們就順著泥巴地里的腳印找,找到了就打我電話,如果沒信號,你們就在這裡等著,一個小時後見。」說完,她又站在原地四處張望了一下。

沒有沈自橫。

簡小從帶著幾個女生從石板路中的岔路中穿過,邊走邊喊著「方寒雅」。雨後的山裡空氣很清新,遮頭的大樹小樹上還掛著絲絲縷縷的水珠子,由於她們走的這段路平時並沒有人走,石板上都滋長出了青苔,走路都打滑。簡小從又一直跑著,很不幸地摔了兩跤,淡色牛仔褲上沾了不少青苔。

她卻一點也沒覺得疼。

此時此刻,在她心裡盤繞著兩種思維:對沈自橫的憤怒和對方寒雅的擔憂。她在心裡不停地咒罵沈自橫,這次的事件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上次周語的「醉酒門」。然後她歸納出一個讓她怒火攻心的概念——沈自橫這廝,無組織無紀律,太需要管教了!

她甚至在心裡下好決心:如果方寒雅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一定不會原諒他。

她和身邊的幾個女生最終沒找到方寒雅,她本來絕望地以為大家都沒找到,沒想到一個小時後眾人會合的時候,原地只剩下一個男生。

「從姐,方寒雅已經找到了,萬凱先把她送回去了。」那男生道。

簡小從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虛脫了。正打算下山時,她卻見沈自橫從山裡的一條岔道上走了出來,表情輕鬆自在,像是剛剛踏了次青回來。

她剛勉強熄滅的火氣又「噌」地上來了,拍了拍那男生的肩膀說:「刑放,你先帶這些女生回去。」

叫刑放的男生大概看出了簡小從表情和眼神的不對勁,怕她和沈自橫發生什麼矛盾,好心地規勸:「從姐,一起回去吧,這雨怕是又要下一場了。」

簡小從橫他一眼:「叫你先回去就先回去,別啰唆。」

刑放還想說什麼,見簡小從這樣凶,也不敢再說,對著那幾個女生使了使眼色,眾人就先下山去了。

沈自橫雙手悠閑地插在淡藍色的長褲口袋裡,一件簡單的白色上衣顯得他整個人都修身玉立。他站在那裡,遠遠地對簡小從道:「快下雨了,你不下山嗎?」

他自然沒看見簡小從那張難看得可以媲美包公的臉,他自然沒看見她正雙拳捏緊。她大步走向他,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還沒完全走近,就扔出去一句話:「你這個冷血無情的臭男人!你簡直可以去死了!」

沈自橫剛才還悠閑的神情片刻間就化了,換成一臉驚疑:「你在發什麼瘋?」

「你別跟我裝傻!你剛才和方寒雅說了什麼?你知不知道你一句不得體的話就會讓她陷入危險境地?你懂不懂得為別人考慮啊?且不說你還是別人的老師,就算是個普通的人,也不會這麼無情吧,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啊!」簡小從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噴火龍,可是,她還是覺得不夠,她恨不得把沈自橫摔在地上,打成大豬頭才甘心。

沈自橫聽了半天總算聽出一個關鍵詞:方寒雅。

他並不想解釋那麼多,所以,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冷聲道:「就這件事嗎?」

簡小從無疑又被他氣傷了,捏緊的拳頭本來鬆開了,又再次捏得更緊:「你這是什麼態度?你覺得這隻是一件小事嗎?」

沈自橫轉頭看她:「不應該是小事?」

「人命關天也叫小事,那什麼對你來說是大事啊?你這個人,要不是方寒雅年紀小根本不會看人,你以為她還會去喜歡你這種人嗎?你以為……」

「簡小從,你知不知道你多管閑事的樣子很討人厭?」沈自橫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語氣也開始有了一絲起伏。

簡小從繼續瞪他:「這是多管閑事嗎?我是她們的輔導員,她們的生命安全都要由我負責……」說到這裡,她又像是瞬間了悟到什麼,道,「是啊,對於你來說,我確實是多管閑事啊,在你這種人眼裡,別人對你的愛、別人給你的情,對你來說都分文不值,你可以隨意鄙視隨意踐踏……可是,她只是個孩子,你對一個孩子這麼殘忍,你不覺得自己太狠了嗎?要是她出事……」

「她出事了你再來找我。」沈自橫冷聲打斷她,臉色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轉身打算離開。

是啊。簡小從在心裡冷笑,他都這樣說了,她還能指望他做一個善良的聖人嗎?早在周語出事的時候,她就該知道,沈自橫這種人,從小到大都是被女人圍著、被女人寵著,他當然不會為了誰而改變。何況,他還是同性戀,還有了「家室」,連別人的命都可以如此輕視,她還能對他抱什麼期待?

「算我錯看你了。」良久,簡小從沉沉地說出這句話。

這句話卻讓沈自橫前行的步子停了下來,身邊人影走過時,他毫不溫柔地大力拽住了她的胳膊。

沈自橫在簡小從還沒來得及反抗之前,就雙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後低下頭,正對著她那張不知道是氣得發紅,還是被雨後春風吹得發紅的臉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你認為是對的,我就必須恪而守之?你有什麼資格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我的是非,你以為你自己是上帝耶和華還是聖母瑪利亞?」

簡小從被他滿臉翻卷的怒氣嚇住了,她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他的瞳孔很黑,現在正在急劇收縮,表達著滿腔的憤怒。他並不均勻的呼吸灑在她的臉上,拂著她臉上的幾絲亂髮,她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直視著他,道:「沈自橫,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我不是在插手你的是非,是你是非不分,是你好壞不辨,你為什麼要傷害無辜的女生?她們只是喜歡你,她們犯了什麼大錯,值得你那樣打擊?」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做?」沈自橫更生氣了,一把放開她,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簡小從被他的問題問住,不自覺地低下了頭,思忖了片刻,又恢復了理直氣壯:「不管你怎麼做,你都不該傷害她們,你是她們的老師,愛護她們是你的責任。」

看著她糾著眉毛正義凜然的樣子,沈自橫氣得冷笑。他被多少這樣的女生表白過,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他深刻地知道那些女生喜歡他什麼,無非是他的好相貌或者他根本從沒在任何人面前顯露過的繪畫技術,他一直都以被人這樣喜歡為諷,簡小從卻認為他是在招搖。

「那麼簡老師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愛護她們?像你對李崇那樣?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愛護』,對他來說其實是凌遲?你知不知道你這些長篇大論、責任義務,都只是你的自以為是、自作多情?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個不明事理、無理取鬧、多管閑事、糟透了的女人?!」

沈自橫第一次這麼衝動,即便是對他恨透了的沈墨,他也從未如此失控過。他此時此刻只是想著,他要拿掉簡小從臉上那層天生的優越感;他只是想著,他要毀了她眼裡心裡對他的輕視;他只是想著,能傷到她,就好。

原因他不想知道。

事實上,簡小從真的被傷到了。

在沈自橫之前,她從沒和人起過爭執,每次和何忘川有了矛盾,都是何忘川寬慰她規勸她。在她的人生軌跡里,除了她自己意識到的錯誤,好像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她說過這樣重的話,這樣指責過她。

這時,天公送來了一道雷,很響、很嚇人。

簡小從沒有意識到,沈自橫卻意識到了。表情換了幾次之後,他終是不忍心地道:「要發瘋回去發,別在這裡裝可憐扮委屈!」萬年不變的激將法,他以為她吃他這套。

簡小從低著的頭許久沒抬起,但她的語氣依舊氣勢洶洶:「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裝可憐扮委屈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死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會和你這個討厭鬼多講一句話!我再也不會多管你沈大帥哥的閑事,我寧可被雷劈死!」

她死死地咬著嘴唇,為的是讓自己爭氣一些,不要在「敵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軟弱,再抬頭時,她甚至瞠大了眼睛瞪著沈自橫。

「我才不管你死活!」沈自橫扔下了這句話後,自顧自地離開了。他從沒這麼生氣過,因為不習慣解釋,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往簡小從那固執的腦袋裡塞下他的想法。

可是,他為什麼要在意她的想法?他又為什麼要改變她的想法?他為什麼要被她影響情緒?他為什麼……

他控制不了。

這邊,簡小從仍舊低著頭,看著自己白色運動鞋上那坨泥巴,她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沈自橫說的那番話,對她不只是打擊而已,還是顛覆。她一直站在原地,邊淌著淚邊仔仔細細地回憶自己的所作所為,回憶著沈自橫的行為,回憶著他們爭吵過程里的每一句對話,回憶著這整個的事件。

是她錯了吧?是她太喜歡「己所不欲,強施於人」了吧?是她喜歡用自己的價值觀套在別人身上吧?是她太苛求了吧?是她幼稚任性,又喜歡假裝成熟懂事,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吧?

是嗎?

如果不是沈自橫告訴她,她大概永遠生活在家人和何忘川為她打造的溫室里,自以為善惡分明愛憎分明。可是,她又經歷過什麼知道些什麼呢?父母不說,是疼她;何忘川不說,是愛她。憑什麼要求沈自橫也按她的要求來做呢?

她想,她終歸還是不能接受脫離她掌控的人和事,比如沈自橫。他有他的做人哲學,他有他的處世態度,他根本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而且,他那樣做未嘗不是對女生們最好的方式呢?女生和男生不同,她們總愛幻想,沈自橫哪怕是給她們一點好臉色,她們都會為之欣喜,浮想聯翩,然後沉浸到自己的公主夢裡。

難道那就是她所期望的結果嗎?

難道那就是她希望沈自橫所達到的目標嗎?

她都沒分清楚到底誰對誰錯,感覺自己在此事上最有發言權就暴走、就生氣、就抓狂……孰知,最不尊重別人、最不理解別人的人,其實是她,是她簡小從,她是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天色又黑了一些,雷聲悶悶地傳來,又悶悶地飄走。

有風吹過來,涼涼的,帶著濕氣。簡小從挪了挪腳,才發現雙腳已經處於發麻狀態,只得蹲下來等這陣酸麻過去。

未料,那雨突然就這樣灑了下來,一瓢一瓢地往她頭上澆去,一點也不憐惜。

她真的覺得,老天的報應又來了,現在她錯了,所以,她要受懲罰了。她不躲,不躲,只願這報應能讓她真正清醒過來……只願,以後不要再有人說她自以為是。

那實在是太傷人的一句話。

沈自橫撐著一把黑色大傘出現的時候,看見的是躲在一處亂竹下的簡小從。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頭髮上滴著水,一臉無辜而又委屈地望著他,淡黃色的外套已經辨不清乾濕,遠遠望去,就那麼一個人影,讓沈自橫的胸口掠過一陣刺痛。

人生當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殘忍。

簡小從一直用右手抓著左手的手臂,以此來緩解身體的抖動。她獃獃地看著沈自橫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目光里已經沒了開始的排斥。只覺得此刻,天地之間,她的眼前,就只剩下那把黑色的大傘,那把大傘下那個穿著黑色風衣的身影。

她鼻子一酸,又想落淚了。

沈自橫一走近就把風衣脫了下來,簡小從這才發現他不止披了一件外套,連裡面的衣服都換成了套頭衫,還是那種有個特別大的口袋的那種幼稚套頭衫。

她看見他把大風衣遞給她,聽見他的聲音伴著雨聲:「穿上。」

簡小從沒有接。

沈自橫眉頭一皺,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單手幫她把衣服披好。他以為簡小從還在生氣,卻沒想到她開口就是一句:「你哪兒來的這麼大一把傘?」

沈自橫手裡的這把傘真的很大,大得像街邊的太陽傘。

愣了愣,沈自橫不耐地回答道:「管那麼多做什麼。」又大力地拉過她,幫她把衣服套好,道,「走。」他自然不會告訴她,這把傘是他半搶半買從一個老漢手裡弄來的,他們出來採風根本沒帶傘,他也沒有時間去跟學生借傘。

簡小從一直低著頭走路,身體因為寒冷而一直處於瑟瑟發抖的狀態,走著走著,眼前卻突然多了一條毛巾,嚇了她一大跳。

「擦擦頭髮。」沈自橫的聲音自上而下,語調很輕很輕,輕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講了話。

簡小從接過,艱難地用那隻大風衣下的手擦了擦臉。

毛巾上有沈自橫的味道,這讓她馬上一驚:「這毛巾……」

「我沒用過。」沈自橫翻了個白眼。

簡小從終於放心地擦起頭髮,自言自語地說:「這條毛巾是哪兒來的?」

「你的問題太多了。」沈自橫抬頭看向下山的方向,一臉迷茫地道,「梅雨季節來了。」天氣應該很適合轉移話題,沈自橫想。

簡小從點頭,跟上沈自橫的大步子,不知不覺就下了山。

回到住所後,簡小從才發現以謝晨峰和刑放為首的許多學生正站在大門口等著自己。

簡小從有些不好意思,以著涼了要洗澡為由趕緊離開了人群。

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後,簡小從覺得身心疲憊。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沈自橫敲開她的門,塞給她一個大袋子,面無表情地說:「順便給你帶了一碗。」然後轉身就走了。

那袋子里是一個大的保溫桶,保溫桶里是一份熱氣騰騰的土豆粉,她還看見一個埋在湯里的鵪鶉蛋,香氣四溢。

她又想淚流滿面。

這一天,簡小從覺得特別安心特別舒服。

原來誤會冰釋是這樣令人心曠神怡的一件事情,原來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決心改正它,是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認識到……沈自橫……未必如她所看到的一樣。

這一天,簡小從覺得自己成長了。

她把這些事情告訴何忘川時,何忘川對她說,人與人的交往過程本來就是一個成長過程。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但正因為有這樣的交往和學習,我們才能漸漸地離完美更近一些。

她雖然沒想過成為一個完美的人,但她希望自己起碼不要太失敗。

和沈自橫這一次的爭吵也讓她明白了一些和男生相處的道理:她可以作為老師作為姐姐和他們相處,卻不要給那些喜歡她的人一些錯誤的親近信號。雖然她自己也許沒有其他的用意,卻難保別人會因此而誤會。等到誤會形成再去挽救,那會更複雜更難。

簡小從決定慢慢改變自己的一些行為,比如,和一些男生保持距離。比如,給他們一些她是個有男朋友的人,而且她是一定會和她男朋友結婚的暗示。

不過,她倒是因此和沈自橫走近了許多。一是對他的偏見已經沒有了,還更因為他很安全,她不會給他錯誤的信號。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會喜歡上她。

轉眼間,寫生就要結束了。

結束前一天,三個班的學生在一戶農家包下了廚房,決定自己辦一次酒席。於是,男女生都行動起來了,燒火的燒火,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

青春,總是這樣熱火朝天。

簡小從坐在有天井的小院子里,看著方寒雅,看著周語,看著她們年輕的臉都融入在歡聲笑語里。她不禁又開始想,傷痛這東西,在青春面前,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那些年輕的心裡,沒有什麼是大不了的。

想到這些,她又欣慰地笑了起來。

看來,這次寫生果真也是一次心靈上的成長。

沈自橫和男生們的關係也近了許多。

其實也並沒有多近,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了一些。比如,他會接受謝晨峰他們打牌的邀約,但依舊毫不留情地殺得他們片甲不留。謝晨峰常常淌著兩行清淚拉著簡小從說:「從姐,沈老師不是人啊不是人……」

沒有女生再對沈自橫表白,因為知道無果。

也許還有一些暗戀著的吧,簡小從想。她還是會聽到她們討論沈自橫,還是會看到一些女生的臉上泛著可愛的紅暈……

「從姐從姐!今天晚上我們能喝酒嗎?」謝晨峰小跑向正坐在一隅靜靜看著人群的簡小從。

「喝酒?」簡小從皺眉。

謝晨峰抬手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刑放他們已經買了十箱了,每桌一箱,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簡小從氣得眉毛都要燒著了。

謝晨峰嘿嘿一笑:「這是最後一天嘛,總得留下些記憶啊。恐怕以後……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能這樣大規模地聚集在一起了,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啊……」

「一桌一箱太多了。」簡小從的心軟了一些。

「不多不多。」謝晨峰小小的眼睛裡冒出精光,「你太小看我們了,他們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都是酒鬼投胎來的。」

「那……」

「哎,買都買回來了,從姐,你就別掃興了嘛。小賣部老闆都跟發財了一樣,笑得可開心了,這是促進良村百姓增收的大好事,你可不許攔著我們啊。」謝晨峰還沒說完就一溜煙地跑開了。

只剩簡小從還坐在原地,瞪著眼睛看著謝晨峰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唉,由他們去吧,真的……是難得的機會,最後一次的機會。

一百多個人,十桌酒席,從下午一點多開始忙起,到傍晚六點多正式開席,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沈自橫出現的時候,目光還迷迷濛蒙的,像是剛睡醒。由於天氣轉暖,他只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大V領系扣針織衫,袖口還有兩道紅色的邊線,下身穿著一條淡色的牛仔褲,一現身就吸引了人群的目光。好在他站的位置不太明顯,太陽又下了山,否則,簡小從充分相信他這樣子會引起一陣慌亂。

他徑直朝簡小從坐的這桌走來。

簡小從旁邊的那個男生主動讓出了位子,沈自橫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見他這樣子,簡小從忍不住瞪他:「沈老師真是大牌啊。」

沈自橫四處看了看,見到處都是忙碌的人,懶懶道:「我不太喜歡熱鬧。」

「那你不來不是更好?」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

一道一道的菜慢慢端上飯桌,有被炒得發黑的青菜,有半生不熟的茄子,有煎得慘不忍睹的魚和不知道有沒有熟的紅燒肉……菜上齊之後,簡小從聽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唏噓聲,都來自男生。

簡小從第一個動筷子,她比較聰明,夾了片青菜,英勇地送入了口中。

她以為會很難吃,吃完才發現,這炒得發黑的青菜有一股別樣的味道,她欣慰地道:「這道青菜炒得不錯,大家可以放心地吃了。」

壓根兒沒人相信她的話,大家都沒動筷子。

簡小從瞪圓了眼睛,又夾了一塊茄子,吃之前對著整桌的人說:「誰敢不吃,我扁誰!」

說罷,又吃下了一塊茄子。

茄子的味道,也還不錯。

不過,依舊沒有其他人打算吃那些菜。

簡小從將求助的眼神遞向了旁邊的沈自橫,這些菜雖然賣相不好,畢竟也是女生們的心血。她希望大家都能勉為其難地吃下一些些聊表心意。

沈自橫無視了她。

謝晨峰趁機起鬨:「哎,菜是下酒菜嘛,要配著酒吃的嘛。來來來,各位來喝酒啊,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邊說著用筷子敲著藍邊大碗,邊鼓動其他幾桌的人開箱分酒。

這下子,冷清的氣氛又熱鬧了起來。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瓶啤酒,簡小從也不例外。

她想拒絕來著,她根本就屬於那種不勝酒力的菜鳥,看到那一張張熱情期待的臉,她又很沒用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任由謝晨峰用開瓶器幫她開了酒。

「沈自橫,我能……能拜託你一件事嗎?」簡小從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很小聲地說。

沈自橫遞了個「?」的表情給她。

「那什麼,待會兒我喝醉了……記得……送我回去。」她一醉就會睡死過去,天塌下來都不知道,又不好也不敢再麻煩任何別的學生,只能寄希望於他。

沈自橫的嘴角彎起了小小的弧度,儼然一副鄙夷的表情。他靠近她,學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說:「好。」

在啤酒面前,簡小從終於看清楚了她手底下帶著的這幫學生的真面目。其實,一瓶啤酒還不夠讓簡小從醉倒,關鍵是,以謝晨峰為首的搗蛋分子用這種方式折騰她——

「我說從姐啊……你好歹也要陪我們走過四個春夏秋冬,不喝我們這些人敬的酒可是真的不夠意思啊,我們也對不起你啊……來來來,我謝晨峰敬你一杯,謝謝你這一年來對我們的關照,也祝你永遠年輕美貌。」一杯滿滿的酒遞了過來,其實原本每個人都只有一瓶啤酒,但一百多個人的啤酒加起來,那就是一百多瓶了。

簡小從連個拒絕的理由都沒有。

最關鍵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絕,因為謝晨峰的話讓她淚光閃閃、感動無比。

一杯酒後,來了第二杯。

一個敬酒的學生過後,來了第二個。

第二十一位學生來的時候,簡小從倒在了桌上。

沈自橫氣場太懾人,一個上來敬酒的學生都沒有。不過他一直在旁邊注意著簡小從,他想,如果她需要他的幫助,他會為她擋酒。可是,她好像一直在「痛並快樂著」地接受著這些對她來說並不好喝的啤酒,他想,讓她放肆一回也好。

「你們自己玩,別太晚,別太瘋,我先送她回去。」沈自橫早已坐不下去了,見簡小從已經癱了,也就不打算再待下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把她弄回去。

「沈老師,從姐不胖,背就好。你要是抱她,她醒了會自殺的。」謝晨峰看出了沈自橫的為難,不由得熱情地提了個建議。

沈自橫習慣性地皺眉:「自殺?」

「對!上次小胖抱她被她警告了,她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許抱她。」

沈自橫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又像是瞭然了什麼,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隨後,沈自橫在謝晨峰的幫助下,終於把簡小從背好。

他背著簡小從走出了農家院子。

他第一次背人,而且是女人。

意識到這個「第一次」時,他又發現,最近他送出了自己很多的第一次,很多,很多。

又走上了青石板路,狹長幽暗的路上,沈自橫停在一處靜立了一會兒,希望有些風吹過來讓自己的心平靜一些,怎奈天公不作美,今晚無風。

其實是有風的,簡小從溫熱的呼吸雖然離他很遠,但他光聽著她那小小的呼吸聲,就覺得聽覺轉化為了觸覺,感覺她的呼吸可以碰觸得到一般。

「唉!」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抬腳朝著小巷更深處走去,偶爾幾聲犬吠算是陪伴了他這安靜的一路。

簡小從的手原本是扒在他肩膀上的,緊緊地拽著他針織外套兩邊的邊角。突然,她就鬆開了一隻手,一掌伸到了沈自橫的臉上。

沈自橫嚇了一跳,以為她醒了,張口就問:「你在幹什麼?」

無人回答,那淺淺的呼吸聲還在繼續。

那隻「爪子」也在繼續撫著他的臉,並不溫柔地撫著,卻讓沈自橫立時定住了腳步,一動也動不了。

片刻後,那隻「爪子」收了回去,又乖乖地拽緊了那一角,不再有動靜。

沈自橫鬆了一口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裡暗嘆背上這女人連醉成這樣了也不安分,不自覺地,嘴角就慢慢彎出了一個弧度。

正準備抬腳繼續前行,簡小從卻突然一動,在他背上做了一個爬行的動作,然後,一張溫熱的臉就那樣貼上了他的臉。

這下,他不需要靠那種聽覺轉化成的觸覺來感受她的呼吸了。這下,她的呼吸直接灑在了他的臉上,盈滿他的鼻尖,他微微偏頭就能看到她的頭髮、她的鼻子、她嘟著的嘴……

沈自橫再次呆住了。

他此時此刻的心跳已經完全超出了負荷,總覺得,再跳,左胸口那東西就該從他身體里蹦出來了。

真的要蹦出來了。

良久,他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要把臉移開。

哪裡還移得開?他一動,簡小從就一掌把他的臉推了過來,嘟囔著說:「敷,敷。」

然後,那張熱熱的臉又再次貼向了他的。

這次,沈自橫沒再退開。

這天晚上,沈自橫背著簡小從,繞著良村的青石板小道走了兩個來回,把原本十五分鐘就能走完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

這天晚上,沈自橫悲慘地意識到一件事情——原來,愛情是這樣偶然的一件事,偶然到不知道何時何地,你就會愛上一個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