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文卷

命運好幽默讓愛的人都沉默

一整個宇宙換一顆紅豆

回憶如困獸寂寞太久而漸漸溫柔

放開了拳頭反而更自由

歲月、年華、日光……所謂時間,其實都是不會改變的,不停在變的,只有我們。

折騰了很久,C城的天氣終於由變態的冷熱不均變為正常穩定的低溫,太陽出來的日子,簡小從也還是會穿上那件最喜歡的紅棉襖——這是何忘川在無數個電話里時刻提醒她一定要穿的。沒別的原因,實在是因為簡小從每年秋末冬初都要感冒一回,哪怕是父母在身邊,何忘川在身邊睜著眼提著心照顧著,仍舊未曾倖免。

「你那位真是貼心至極啊,要是我有這樣好的男友,叫我死也甘願了。」雷莎莎是簡小從的同班同學,C大本校畢業,保研上的中文系,和簡小從同屬古代文學研究方向,算是簡小從在C大最好的朋友。簡小從的死黨鮑歡常說她走了「狗屎運」,因為C大古代文學研究方向的易傲教授手下今年只對外招兩個名額,而簡小從就佔了一個。可簡小從覺得雷莎莎更走運,雷莎莎沒有經歷過考研的苦痛就穩穩地佔了易教授手下三個名額之一。

兩人此時此刻正坐在C大開著暖氣的咖啡廳里喝著咖啡。

聽了雷莎莎的話,簡小從笑了,真誠幸福的笑容大大咧咧地掛在臉上:「我已經幸福得想死了……這輩子,除了他我誰也不嫁!」何忘川讓她做好保暖工作並不是寄希望於她能避開這來時如山倒的重感冒,他只是希望簡小從的感冒時間能被稍微推遲一些,以便他能從公司請到假過來照顧她。簡小從每每想到這裡,都覺得人生特別美好。這種美好甚至讓簡小從從心底萌生出一個認知——有了何忘川,她什麼都不需要了,什麼都不缺了,什麼都不怕了。

「可是,世間真有這麼好的男人嗎?你確定你沒有誇張嗎?」雷莎莎邊嘆氣邊抱怨道。

「世間不缺好男人的,缺的只是一雙發現好男人的眼睛而已,哈哈哈哈——」簡小從大笑的時候,沈自橫正好進咖啡廳,面對著咖啡廳入口而坐的簡小從一眼就看到了氣質不凡的他。只幾秒的時間,簡小從那張幸福的臉就拉了下來,像是見到了什麼不祥之物一樣,飛快地轉移了視線。

不過,咖啡廳里大多數女性和她的反應則完全相反。沈自橫今天穿著一件長長的休閑外套,圍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下面穿一條深棕色的休閑款長褲,學院派風格的搭配讓咖啡廳瞬間亮堂了許多。加上他的名氣在C大一直很大,基本從他一進咖啡廳的那一刻開始,咖啡廳的女人們就沒有移開過視線。

比如,雷莎莎。

「沈自橫?」雷莎莎的這句話是疑問句,語氣里卻透著濃濃的興奮。

簡小從白了她一眼:「你的口水快流到桌上了,擦一擦吧!」

在簡小從的認知里,人類分為兩個品種:好人、壞人,連半好半壞的人都沒有。對好人,簡小從會加倍地好;對壞人,簡小從會恨不得生拉硬拽將之帶到好人的道上來。要是帶不動,她會像憎恨可惡的蒼蠅一樣憎恨他們。而很不幸,沈自橫在她的觀念里就屬於那種怎麼帶都帶不好的——壞人。

「她身邊那女的好像是外院『一枝花』Jenny陳啊。」雷莎莎從包包里摸出眼鏡戴上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三十秒。

「有這麼好奇嗎?」

「拜託,現在這店裡除了你,沒第二個雌性沒在關注他了。」

沈自橫是學美術的,對服飾的搭配很有眼光。雷莎莎覺得,即使沈自橫披個麻袋在身上,也是極其好看的。

「……」簡小從決定一個人喝咖啡,欣賞落地窗外的秋景。

「可是,沈自橫明明是GAY的啊,還是強攻的說,怎麼跟Jenny陳搭上了?難道被掰直了?」雷莎莎不只是個花痴,還是個腐女協會VIP成員。

「GAY?」簡小從的瞳孔放大到極限。

「小從,你是從火星來的吧?他好像是你手上那幾個班的專業繪畫老師啊。」

「可是……他,他明明喜歡女人的啊!」莫西和沈自橫那晚的曖昧姿勢,簡小從至今還記憶猶新,那算是她長到二十二歲見過的最骯髒的畫面:老師和自己的學生……

「誰告訴你他喜歡女人的?」雷莎莎疑惑極了。

「我……我……」簡小從其實想說「我自己親眼看到的」,又擔心自己說出去之後,經過雷莎莎那張大嘴巴的渲染,莫西那孩子的名聲會毀於一旦,於是她頓了頓說,「就是偶然間知道的。」

「嘁!」雷莎莎不屑地嗤了一聲,「你跟他認識得久還是我跟他認識得久啊?我在C大四年,沈自橫在C大兩年,我的資歷可比他還老,我對他的了解絕對不少於對馬克思先生的了解。他剛來的那會兒,我那群舍友可是每天把他的新聞當教材背誦的啊。」

「這……這麼誇張?」簡小從的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沈自橫出現在各種場所,然後像個明星大腕一樣接受眾花痴尖叫和鮮花的樣子。她突然覺得反胃,世人都被美貌蒙蔽了雙眼。

雷莎莎認真地點了點頭,視線還是牢牢鎖著咖啡廳里那對身影。

「他,真的是GAY?」簡小從再次問了一句,問完之後,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

「千真萬確。我看見他的那位很多次了,家裡很有錢,人長得也很妖孽,開跑車,隔三差五會來學校接沈自橫。這兩人很招搖的,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女人對沈自橫趨之若鶩啊,據說他作畫的時候會活活把人迷死,不過,他似乎很久沒有動筆作過畫了,一直都是在電腦上設計。」

聽完這些話,簡小從對沈自橫的厭惡度不自覺地又增了一分,無意識地捏了捏拳,又皺了皺眉之後,她的嘴巴里小聲地吐出兩個字:「人渣。」

「你剛剛說什麼?」雷莎莎其實聽清楚了簡小從剛才的話,但她還是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表情里是滿滿的驚悚。

「仗著家裡有背景有後台,不學無術,浪費光陰,成天混日子過,感情生活墮落糜爛,不思進取,沒有上進心,無恥、冷血、濫交、無情……」簡小從其實還有很多的詞彙,轉眼看見雷莎莎由驚悚變為驚恐的表情後,她咂了咂嘴,「這還不夠人渣嗎?」

雷莎莎的下巴都快掉了:「你,你你你,這些你都是聽誰說的?」

「反正是準確消息。」她親眼所見還不夠準確嗎?!

就在這時,咖啡廳里突然有了些響動,雷莎莎敏銳地發現這響動來自沈自橫那桌。

出於好奇,簡小從也順著雷莎莎的視線轉頭望去,看見的是沈自橫起身離去的身影和Jenny陳梨花帶雨的臉,那臉上寫滿了委屈。

雷莎莎愣了半晌,突然回過神來:「小從,有一點我想問你,誰告訴你沈自橫家後台很硬?」

「難道不是嗎?」她記得梅主任給她的資料上寫著「背景不凡」啊,能讓一個品行如此敗壞的人渣留在學校任教,除了後台硬到讓學校都沒辦法動他之外,簡小從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難不成那人渣才華橫溢?打死簡小從也不會相信。

「他生長在單親家庭,跟著媽媽長大,據說他媽早年是空姐,退休很久了。家裡好像也不是很富裕,他哪兒來的後台?」雷莎莎的語氣平靜淡定,分明陳述的是一個鐵一樣的事實。

「啊?」這下輪到簡小從滿臉驚恐了。

其實,沈自橫能留在C大任教的唯一原因不是他家後台很硬,而是他才華橫溢。沈自橫今年二十四歲,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他耗時三年完成了一幅水墨長征組畫,拿下國內外眾多大獎。他的組畫又先後在國內外各大展覽館舉行了多次個人畫展,獲得了許多專家的好評,而沈自橫個人也曾因為這個巨大的貢獻而獲得了許多獎。

於是,他被C大聘為特級教師,簽約三年,享受二十二萬人民幣的高額國家級津貼。

這便是他的「背景不凡」。

知道這個消息後,簡小從一直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緒里,晚上坐在陽台吹風的時候,她突然悟出一個人生哲理:誤會其實是阻礙人們交流的最大障礙,它像一個毒瘤,長在人心裡,只要不摘除,它就會慢慢地腐蝕你,以至於讓你對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全盤否定。

不過,即便如此,簡小從仍舊對沈自橫提不起好感來,倒不是懷疑雷莎莎話里的真實性,只是出於本能地排斥而已。沈自橫這個人,和她生活里的任何一個人都差很遠。

12月初的一個晚上,C城迎來了第一場冬雪,古語說得好「瑞雪兆豐年」,可對簡小從來說,這卻是一場災雪。

傍晚,她下完課回宿舍的時候,又習慣性地在樓下仰望自家陽台,手裡還提著一個外賣盒。這不仰望不要緊,一仰望……她便在沈自橫家的陽台上看到了自己那件白色的文胸,正大大咧咧地掛在伸出來的晾衣桿上。藉著頭頂那盞路燈的照射,她清楚地看見文胸前面那對蝴蝶結還在空中迎著暗夜裡的冬風飄啊飄。

看完這一幕後,簡小從臉都綠了,「噔噔噔」跑回宿舍,用盡晾衣架、掃把等一切長過手臂的工具去打撈那件「胸器」,十幾分鐘後,未果。

其實,她很想乾脆一點放棄那件破玩意兒,如果真放棄了,即使被沈自橫看到,未必就會認為是她的。況且冬風不歇一刻地「呼啦啦」地吹,沒準兒明天一大早它就會飛去更遠的地方。

可是,簡小從沒有那麼乾脆,因為這件Bra已經是她唯一一件還乾著的文胸了。這幾天氣溫低,又沒有洗衣機可供甩干,她洗好的衣服一般掛出去就直接凍成冰條了,而現在這件正掛在沈自橫家陽台上的文胸,是已經曬了兩個禮拜好不容易曬乾的僅存碩果。

簡小從手扛晾衣架,睜著兩隻巨大的眼睛,悲哀地眺望著還在風中飄揚的文胸,突然就萌生出了一種想哭的慾望。

簡小從很相信「事在人為」。目測了一下她家陽台和沈自橫家陽台的微小距離後,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爬陽台。是的,下一秒,她便豪邁地扔下了手中的晾衣架和掃把,拍了拍凍得發紅的手,搬了張小椅子,「吭哧吭哧」就先爬上了自家陽台,然後再爬向沈自橫家的陽台。

簡小從的「爬功」其實不賴,她讀小學初中那會兒,一到體育課她就基本是在單杠雙杠上掛著的。那時候,她爸媽給她剪了個短髮,那調皮的樣子讓簡小從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同學們當作「小男孩」來對待。何忘川的房間里至今還掛著一張簡小從那時候的黑白照片,放大版的。

所以,「一級爬手」簡小從同學沒多久就爬過了自家陽台爬上了隔壁陽台,飛快地從晾衣桿上撿回了文胸。她正準備回去時,眼前突然緩緩飄過一片白盈盈的東西,在黑暗無邊的夜裡,這白盈盈的東西越飄越多,越飄越厚……

簡小從眼都直了,忘情地驚呼:「下雪了!」

C城不常下雪,即使下,也只是飄幾片小雪花。不過,只要天公肯降下幾片雪,C城便會美不勝收。昨天晚上簡小從還在網上和何忘川討論C城今年冬天會不會下雪,今天,她便如願地在別人家的陽台上紮實地欣賞了一回雪來時的情景,她呆愣了……

「嘎吱——」

是老式推拉門刺耳的摩擦聲,頓時驚醒了沉浸在黑夜和白雪兩種色調里迷失了自己的簡小從。她受驚地回頭,看到的是個穿著睡衣半敞著胸膛的陌生男人。這氣溫低得要人命的晚上,那男人這樣的打扮竟是一點也不冷的樣子,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簡小從。

突然,男人大聲地轉回頭對著屋裡說:「沈自橫,你家有小偷。」

簡小從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上,再合上時,吞下了一大口驚恐的口水。

推拉門裡有拖鞋「吧嗒吧嗒」的聲響,還有不知道什麼物件倒地的雜音。不多時,沈自橫便出現在了門口,屋裡的光把他照得格外清晰,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暖光,目光掃到簡小從時,他的眼裡立馬寫上了疏離和排斥。倒是他身邊站著的那個不嫌冷的男人,嘴角泛起深邃的笑意,痞痞地扔來一句話:「你來沈自橫這裡是偷什麼,偷你手上那東西嗎?」

外面很冷,凍結了簡小從的思維,她順著那男人的話意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緊握著的東西,又觸電似的把那東西藏到了身後,支吾著說:「我的衣服吹到了你家陽台,我只是來撿。」邊說話,簡小從邊朝自家陽台的方向移去,「我馬上離開。」說完後,她轉身又要爬陽台。

「下雪天你不怕摔死嗎?」沈自橫的聲音再度傳來,語氣差到讓簡小從忽略了這話的本意。她覺得沈自橫這語氣比冬風還刮人,比零下的氣溫還凍人,然後她又習慣性地想起,他和她,其實一直都是有過節的。

在心裡暗暗腹誹了N句沈自橫拙劣邪惡歹毒的人品後,簡小從想,反正從他家陽台上爬回去也是一條路,從他家走出去也是一條路,他這樣凶她,她才不要委屈自己在寒風和大雪裡攀爬呢。所以下一刻,簡小從便稍稍放低了姿態,禮貌地問:「那我可以……從你家出去嗎?」

這一問,沈自橫身邊那男人頓時笑了,笑得很開心,彷彿簡小從剛剛問的那句話是個多麼好笑的笑話。

沈自橫白了那男人一眼:「你的人生有這麼無聊嗎?」說完,他就轉身進了屋裡。

那男人很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緊接著轉身,給簡小從留了個門。

簡小從將Bra悄悄地揉得更小了些,企圖用兩手把它整件握住,也隨後進了屋。客廳里開了暖氣,溫度還調得很高,一進到裡面,簡小從就覺得自己剛剛被冷凍起來的細胞瞬間又被熱氣衝散開,舒服極了。但當她低頭看見客廳里凌亂到像遭過盜賊的景象時,有輕微潔癖的她便似再也不能忍耐一般,飛快地朝門口走去,噢,不,是跑去。

其實,這世間最狗血最惡俗的存在,不是人類,而是老天。

簡小從走得太匆忙,兩手又緊握著那件Bra,屋裡又太凌亂。於是,在沒有保持好平衡的前提下,她很不優雅地被一個倒著的畫架絆倒,Bra也從手中飛了出去。

事實上,簡小從摔跤是常事。何忘川有時和她一起散步,走著走著旁邊的女人就會突然腳底一滑從他手中脫出去。久而久之,何忘川也養成了良好的習慣,除了在下台階和地上比較滑的地方叮囑她小心之外,他還練就了一身很好的「扶抱」技術,就是在簡小從每次摔倒前,他都能一把將之扯住。

簡小從一摔倒,客廳里坐著的那個男人就哈哈大笑起來。由於動靜太大,一直在房間待著的沈自橫也走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簡小從很想就這樣掉到無底洞里去。

其實摔跤沒讓她絕望,關鍵是在沈自橫家,在沈自橫面前摔跤……這叫她萬念俱灰。閉了閉眼之後,簡小從總算是費力地從滿是畫筆和顏料的地上爬了起來,正準備旁若無人地去撿起Bra,然後光速消失並再也不踏入這裡半步時,有人先她一步撿起了那件有蝴蝶結的文胸。

那人長著一張很是秀氣的臉,一手鉤著文胸帶子,一臉壞笑。

「變態,你還我文胸!」簡小從氣極,伸手就要去搶。在她以前的人生里,她還從沒見過這麼無恥輕浮的男人。

男人並不理她,提著她的文胸在燈光下照了照,頗有見識地說:「32A。」目光轉回到簡小從穿著厚棉襖的胸前,道,「也忒小了點吧,發育未完全啊。」

簡小從肺都要被氣炸了,伸手去推那男人。未料那人見她這樣,反而一手把身上睡衣的領口拉得更開,邪邪地說:「喲,想吃我豆腐啊?來來來,摸這裡。」邊說邊把自己的胸膛湊到簡小從在空中握成拳的手邊。

這一靠近,簡小從真的抓狂了,條件反射地一步跳到了門口,用幾近怒吼的聲音道:「變態狂,神經病,色狼,去死啊!」然後拉開門,連文胸都不要就跑了。

簡小從離開的時候把門摔得很響,客廳里那男人的笑聲也更響了。

沈自橫表情嫌惡地看了看笑著的那人:「白律,笑夠了就給我死回你自己家去。」

叫白律的男人瞬間收住笑聲,步伐穩健地穿梭在雜亂的畫具里,然後在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停下:「沈自橫,這女人……」順便拎了拎手中的文胸,「是誰?」

「你真夠無聊的。」沈自橫送了他一個白眼。

「喂,我對一個女人的興趣只是出於好奇而已,別這麼反感,我還是喜歡男人的。」白律又拎起那件可憐的Bra,笑得東倒西歪。

「給你一分鐘時間把這東西,」沈自橫的眼神望向白律手中的文胸,「扔到隔壁陽台去。」說完,沈自橫便面無表情地關上了房門,把還想聒噪地說點什麼的白律完全隔在了門外,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白律很無聊,他真的很無聊,但他還算聽沈自橫的話。所以下一秒,他便繼續提著那件「胸器」走向陽台,在打算扔文胸過去的那一刻,他卻突然被樓下的身影吸引住了。

簡小從是從陽台爬出來的,根本沒有帶鑰匙。這個認知是在她摔沈自橫家的門之後意識到的,她不禁懊惱。可是,她還是覺得不能返回,尊嚴更重要。

於是,為了尊嚴,簡小從獃獃地下了樓,獃獃地在無人的樓道口欣賞了幾秒鐘的雪景,然後,她心生一計,爬牆。

站在白雪飄飄的夜景里,她搓了搓手,抬頭望著眼前的境況——老式的教職工宿舍有著很結實的方形水管,每隔一米多會有一個小坎兒,如果順利,她可以踩著那些小坎兒一股腦兒地爬上去。暗暗下定決心後,她「啪啪」拍了拍手,企圖把手拍出知覺來,然後,麻溜兒地一把抓住了水管。

「那上面結了冰,一層樓的距離你不會摔死,但是這大冬天的,摔了會很疼。」有個戲謔的聲音從頭頂上空傳來,把簡小從嚇得手一滑,身體從水管上滑下來。

簡小從抬頭向上看,迷濛的雪花飄向她仰起的臉,她看見了那個穿著薄薄睡衣的男人,正對著她笑,手裡還晃著她的那件文胸。

簡小從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又伸手抓向那根水管。她在心裡暗暗咬牙發誓,她就算摔死在這雪夜裡,也不會去求沈自橫和這個輕浮的男人。

白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喂,我和沈自橫不是一夥的,你偷偷上來,我偷偷把你從陽台放回去,你覺得怎麼樣?」他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只不過,簡小從是住在沈自橫隔壁的女人,他在乎的,是這點。

簡小從並不理他,繼續拍拍手,對著手心呵了口氣,雖然仍舊沒有找回知覺,她還是努力地伸出五根手指去試圖抓住水管。

白律也來了興緻,突然覺得沈自橫不理他的這個黑夜,他有事可做了。他瞬間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了,回屋裡裹了件藍色羽絨服,繼續提著簡小從的文胸,他就這樣走下了樓。

簡小從還在奮力爬水管,可是水管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滑,加上簡小從腳上穿的還是一雙在室內穿的棉拖鞋,所以即使只是一層樓的距離,她還是失敗了。

「你爬不上去的。」白律一口白牙在雪夜裡笑得閃閃發光。簡小從卻有一種想拔下他那些牙齒的衝動,他笑得實在是……太欠扁了。

「那也是我的事。」

「不如我帶你上去,不經過沈自橫,你可以很安全很快速地回到你的家裡,你看你腳上的那雙鞋都濕透了。」白律那隻空著的手指了指簡小從的腳。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腳已經凍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白律笑了笑,又道:「何必為難自己?這雪景是挺美,凍壞了可不好。」

簡小從身上有一種天生的「免疫力」,能區分什麼人和自己是一個世界的,什麼人不是;什麼人適合交朋友,什麼人不適合。

很明顯的,眼前這個只穿著羽絨服、睡衣袍子還露在外面的男人,顯然是她「疫區」外的那類人。還有那沈自橫,也同樣是簡小從天生就排斥的人。

白律覺得頭疼,揮手把簡小從的文胸朝她扔了過去。

簡小從條件反射地接住,隨即又甩過一個凌厲的白眼。

接著,白律在樓道口一塊乾燥的小地方坐了下來,把手插|進羽絨服口袋裡,笑嘻嘻地看著立在雪景里的簡小從,道:「我並不是個好人,所以,我幫你是有企圖的。」

簡小從愣住,隨即警惕地看了看自己。

白律的笑意更大了一些:「放心,我是一個GAY,對你沒有生理上的興趣,我對你的企圖只是希望你能幫我看著沈自橫。」

「啊?」很顯然,這樣的坦白驚住了簡小從,雖然她一直猜測著這個在沈自橫家衣冠不整的男人和沈自橫是什麼關係,雖然她也想到可能是雷莎莎當時和她說的那種。可是,親耳聽到白律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她還是愣住了。坦白地說,這還是她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GAY。

「我並不能時時來這裡,所以,我希望你幫我看著他。當然,不是監視,也不需要你特地去關注,只是在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希望你能把他的動態告訴我。不管是什麼年齡段的男人女人,只要是來找沈自橫的陌生人,你都要告訴我。」

簡小從完完全全地,在風中凌亂了。但她還是想起很關鍵的一個地方:「你,不希望沈自橫身邊有女人?」

白律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轉而看向遠方的天空:「你上不上去?」

簡小從點了點頭。

這個點頭其實算是答應了這個交易。她的打算是,如果白律介入到沈自橫的生活里,那麼,她班上的那群女生……也應該暫時安全了吧。這麼想著,簡小從也算鬆了一口氣,最近系主任找她的次數倒是少了很多。

接下來的幾天,雪似乎一下就沒完沒了,直到平安夜這天,C城仍是漫天大雪。撥了一整天何忘川的電話,不是關機就是忙音,簡小從覺得無措了。倒是消失了整整四個月之久的鮑歡給她打了通長長的電話,開口就說平安夜快樂。

簡小從其實不稀罕洋節,只是,這一年一年的各種節日,形形色|色的人群為這些節日而忙碌,讓她覺得——人們過的不是節日,是寂寞。

以前但凡是熱鬧的日子,何忘川都會抽出時間陪她,把她當孩子一樣寵,把她當寶貝一樣疼。現如今,沒有他陪在一旁,簡小從光看著校園小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就覺得那寂寞像生了根一樣,從心底蔓延至全身,牢牢捆住了她。

給自己泡了一包泡麵,關了燈,簡小從窩在椅子里欣賞最近很熱的大片《機器人總動員》。她不是一個喜歡傷春悲秋的人,大多數時候,她遇到不順心的事情都會選擇用食物來排解。心裡苦,她就吃甜食;心裡酸,她就吃辣的;心裡空,她就鉚著勁兒地吃,吃到胃裡心裡都飽滿為止。比如現在,她覺得寂寞孤獨,覺得心裡空得很,於是她把兩塊麵餅擱到一起,倒滿了開水,又加了三根粗粗的火腿腸,把暖水袋墊在大腿上,她就這樣聚精會神地過著她一個人的平安夜。

美國的3D動畫片還是很好看的,做得很逼真也很生動,簡小從不時被畫面弄得笑意不止,很快她便進入了劇情,忘記了今夕何夕。

直到寂靜的宿舍里突然響起一個詭異而又突兀的聲音:「這片子要在影院戴上眼鏡看才比較刺|激。」

「噗——」簡小從一口泡麵噴回了碗里,只在幾秒之間,她身上就冒出了層層疊疊的冷汗。

白律在她身後笑得更加不可抑止了。

聽見笑聲,簡小從還沒來得及確定身後是誰,便先丟了個白眼過去。

「平安夜只有宅女宅男和單身男女才不出去狂歡,請問這位小姐,你屬於哪類呢?」白律戲謔地問,修長的身體上前了一步。

藉著電腦的屏幕光,簡小從總算看清楚來人是誰,不由得面目冷凝:「你從哪兒進來的?」隨即又站起身,尋到門口處摁亮了客廳內的燈,白律的身形霎時清晰明了。

簡小從第一次發現,原來這男人竟也是帥得毫無天理的那一類,留著時下最流行的短髮,染著簡小從定義為「栗色」的頭髮,穿著一件一看就知道不是俗品的黑色長風衣,風衣上還落著片片雪花……

她總算明白了雷莎莎天天念叨著的那個概念——這年頭,好看的男人都做同性戀去了。

白律很享受地看著簡小從的目光里先後閃過厭惡、排斥、驚艷,笑得痞痞的樣子:「我從陽台來,想邀請這位孤獨的小姐去隔壁,不知小姐是否有空?」

「沒空!你出去!」收回了被感官帶走的視線,簡小從怒指著陽台的方向,她寧可一個人在家吃泡麵種蘑菇也不要和這人走。

白律似是一點也不介意簡小從並不友好的口吻,仍舊掛著笑容直視著她。這樣對視了許久後,他突然緩緩地低下了頭,幾秒後,他的聲音里竟夾了幾分哀傷:「沈自橫總是沒有時間理我,可我又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若不是我這麼……在乎他,我完全可以去任何一個熱鬧的地方和任何一群熱鬧的人玩,可是,我就是這樣,單純地想和他一起。」

簡小從動了動嘴唇,被這聲音弄得有些無措,嘟囔著說:「那你……那你和他一起去啊,加了我,很多餘。」

「我們兩個人又玩不了鬥地主。」白律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對簡小從使用上了他的撒手鐧「扮可愛」。

簡小從很快被俘虜,隨便披了件羽絨服,拿了宿舍的鑰匙就跟著白律去了沈自橫家。

她不是沒有猶豫和遲疑的,她根本沒忘記自己還和沈自橫以及白律都有過不太愉快的小摩擦,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平安夜,她也想過得熱鬧一些。她想,何忘川大概也和同事們或者N城的老朋友們去狂歡了吧,上班的人,總是找著各種機會在一起發瘋放肆,她能理解。

想到這兒,簡小從便真的毫無芥蒂了。

沈自橫家還是一如既往地亂著,白律倒是很自在地在亂得一塌糊塗的空間里撥拉出了一塊稍微乾淨一些的地方,接著像悠嘻猴一樣笑著坐到了地上:「過來。」

簡小從雙手緊緊地插在羽絨服口袋裡,稍微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朝白律走了過去。

白律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副撲克牌,邊熟練地洗牌邊說:「我叫白律,你叫什麼?」

簡小從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即明白這算是自我介紹:「簡小從。」她淡淡地答,也和白律一樣在這塊勉強還能坐人的地方坐了下來。手伸出來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宿舍里其實不冷,一點也不冷。她有些納悶,她的宿舍也開著空調,調到了最高溫,卻還是冷到心坎里了。

看來,人氣還是很重要的一味溫暖源。

簡小從一坐到地上便十分自如地盤起了腿,見白律洗牌都能洗得不亦樂乎,她也不想打擾,只是下意識地打量這間見過幾次的屋子。

雪白的牆壁上有各種顏色的塗鴉,不恐怖,就是看起來特別無聊。簡小從對繪畫沒什麼研究,但她知道,無聊的人才畫那種無聊的東西,所以她推斷,沈自橫應該是個特別無聊的人。

滿地的綠色畫架東倒西歪,有的還沾上了顏料,被染成了別的顏色;白色的繪畫專用紙滿地都是,卻沒有一張是完全雪白的;畫筆也是,連廚房那邊都滿是一些奇怪的畫盤。不過,這屋子裡缺少一樣東西,一樣最應該出現的東西——墨。

簡小從記得雷莎莎說過,沈自橫擅長的是「國畫」,即水墨畫,擅長這種東西的人應該都會在房裡擺上少許的墨或者丹青或者名家水墨名畫吧?簡小從忍不住想。

「自橫,你終於肯走出小黑屋了!」白律興奮的聲音把簡小從從臆想里拉了出來,她略偏了偏頭,很自然地在沈自橫卧室門口看到了他。

他的搭配感果然很好,確切地說,是身材很好。因為他只穿著一套極普通的運動衫,除了衣服和褲子上有兩個紅色的鉤鉤之外,這套衣服可以算得上是通體雪白。這是簡小從第一次覺得男人穿白色衣服,還是全白的衣服很好看。

淡淡地掃了簡小從一眼,沈自橫隨意地坐了下來,目光定格在撲克牌上。白律識趣地把撲克牌遞給了沈自橫,他知道,沈自橫是箇中好手,他始終記得沈自橫對他說過一句話「我在玩撲克牌的時候,你大概還在玩……畫片?」,那時候白律十分不服氣,就和沈自橫單挑最簡單的鬥地主,可是,即使是最簡單的……白律也從來沒有贏過沈自橫。後來有幾次在酒吧,他親眼看見沈自橫和不同的人玩不同打法的撲克牌,也沒見沈自橫輸過。於是他終於相信,這世界上有「賭神」這麼一說。不過每次白律問沈自橫是誰教他的時候,他都會馬上變臉拒絕談論。

熟稔地洗牌、切牌,變換著各種洗牌的方式,簡小從看得眼都花了。沒想到那麼一雙漂亮的手可以把一副簡單的撲克牌洗得這樣……這樣壯觀。

「玩什麼?」沈自橫問。

「鬥地主。」簡小從飛快地答,她除了「鬥地主」還會玩「接龍」和「爭上游」,可是,她充分相信,如果她報出的是這些玩法,她會被鄙視致死。

白律挑眉看了看簡小從,突然湊過臉來,嚇得簡小從飛快地一退:「簡妹妹,你只會玩鬥地主吧?」

簡小從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覺得……鬥地主的打法比較普遍,我會玩的打法都是我家鄉那邊的……可能比較……生僻。」簡小從不常撒謊,她只是偶爾在耍何忘川的時候才會調皮地編些謊話,雖然,何忘川每次都能識破。她可能沒有想到,這樣的謊話不止何忘川能識破,智力稍微正常偏上的人都能識破。

沈自橫和白律都很知趣地不再多說話,三人便靜靜地開始打牌。

屋外有煙火的聲音,很喧鬧,屋裡卻靜得一片和諧。

簡小從的牌運很好,所以第一局,她做了「地主」。坦白說,她的牌技也是相當不錯的,不過,直到沈自橫手上一張牌都沒有了,她還沒明白過來自己是怎麼輸的。事實上,她只出了一次牌,白律倒是跟過幾次,但最後,沈自橫還是贏了。

「輸了要有懲罰,地主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白律笑著說。

簡小從歪著頭看他,恨恨地問:「什麼懲罰?」

「真心話。」

「啊?」

「輸家必須向贏家交代一句真心話。」其實,這項懲罰白律針對的是沈自橫,簡小從十分無辜地做了炮灰。

「我不……」

「願賭服輸吧,簡妹妹。沈帥哥,你說是不是?」

簡小從抬頭看向沈自橫,在心裡猜測沈自橫這種喜歡裝酷又龜毛的男人應該不喜歡玩這種幼稚而又無聊的遊戲。

可是,她真的不了解沈自橫。因為她絕對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情有多麼愉快,但他還是十分嚴肅地說:「嗯,確實。」接著,又低頭自顧自地洗牌去了。

白律笑得像朵花:「那麼第一個問題,就我來問吧,也讓你們習慣習慣遊戲規則。」極淡地掃了一眼簡小從,白律也實在沒心情去為難簡小從,只隨口問,「你有男朋友吧?」

簡小從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掉下來了,這個問題沒那麼變態。於是,她極自然地笑著答:「有。」

白律點了點頭,又笑了笑:「好了,過關。」然後,他又笑嘻嘻地去抓牌。

簡小從有一種……像吞了一口蜘蛛的無語感。

又是一局牌,簡小從知趣地沒有叫地主,但是白律叫了,而且,他輸了。

沈自橫果然沒那麼無聊,眼神一抬就示意簡小從提問。簡小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奴性還是天生就能讀懂沈自橫那眼神里的含義,反正她一看沈自橫那表情就知道是什麼意思,她甚至十分自然地順著沈自橫的意思問:「你今年多大?」

白律笑意更大了一些,飛快地答道:「我比沈自橫小一歲,整整,一歲。」

「沈自橫多大?」簡小從下意識地問,只是下意識的,因為白律根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儘管,她隱約記得雷莎莎曾經說過沈自橫的年齡。

「這是兩個問題了。」沈自橫打斷她,不多時又把撲克牌洗得平平整整放在兩人面前,「下一局。」

簡小從發現沈自橫的表情又有點陰沉了。

怪脾氣的男人,她想。

結果,這局簡小從又輸了,白律也輸了,因為沈自橫是地主。

「你出老千吧?」簡小從不服氣地說。她不常玩撲克牌,但她也不常輸,以前在宿舍和鮑歡她們一起玩,她雖然沒有局局都勝,但也一直是贏比輸多。她實在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賭神」的存在,要有,也是「賭神大千」。

沈自橫完美的嘴角漸漸綻放一抹笑意,他一直低著頭洗牌,嘲諷的聲音還是自下而上入了簡小從的耳:「你很看得起自己。」

簡小從一時語塞,她平時其實是個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沈自橫這裡,彷彿所有的底氣都要弱下來。於是,她終於相信有一種人天生就帶著氣場的,不是他們的話壓人,是氣場懾人。

又是幾局,沈自橫仍舊沒有輸過,白律也沒有為難簡小從,簡小從更沒有為難白律。

因此,氣氛一下子變得無聊起來。因為輸贏已定,所以無聊;因為和沈自橫不對盤,所以無聊。

「一二三,牽著手,四五六,抬起頭……」簡小從手機的鈴聲適時地響了起來,《私奔到月球》是何忘川的專屬鈴聲。她抬頭看了看白律和沈自橫,抱歉地笑了笑,快步走到推拉門前,打開門,接起電話:「喂?」

「打了我很多電話?」何忘川在電話那一頭剛關了房子里所有的燈,坐在沙發里,手裡正端著一杯紅酒淺酌慢飲。沙發旁的矮柜上擺著簡小從的一張黑白照片,他看著她,無聲地微笑。

「你自己可以數一下,我打了多少。」一和何忘川通電話,簡小從任性的脾氣就會暴露無遺,像個撒嬌的孩子。

何忘川的屋子裡很多地方都擺著簡小從的照片,當然,除了客廳那面大牆上簡小從的幼年短髮照是何忘川自己擺的之外,其他的都是簡小從自己偷偷摸摸放的。有時候,他蹲下身撿個小東西也能在角落裡看到簡小從的大頭貼,他發現,簡小從尤其喜歡拍黑白照片。

「小從,剛剛過了十二點。」何忘川提醒道。

「不要轉移話題!」簡小從氣呼呼的,他總是轉移話題轉移她的怒氣。

「我是想告訴你,我陪你過了平安夜的最後一刻。據說,這樣我可以保護你永遠平安。」何忘川的語氣其實很淡,大概是由於音色和音調的原因,但簡小從還是聽得眼底一片潮濕。

「你這個人……不是不搞這種……的嗎?」

「忍著沒接你十五個電話,就為了這一刻,我得好好地利用。」何忘川壞壞地笑,突然想起了什麼,「小從,你的宿舍現在……沒有人敲門?」

「什麼?敲什麼門?」聽完何忘川的話,簡小從下意識地轉頭,其實是為了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卻正好看見身後的推拉門被打開,沈自橫直直地站在她眼前。

沈自橫還是很禮貌的,就是面無表情,頭一扭,示意簡小從進屋。

她正納悶,但還是跟著他進了屋裡。一進屋,簡小從就看見白律正興高采烈地捧著一束大大的玫瑰花和一個快遞箱子在自言自語些什麼,她伸手蓋住手機通話孔:「怎……怎麼了?」

白律笑得很詭異,無聲地用口型說:「這是你的……剛剛我幫你代簽了單子。」

簡小從突然明白了何忘川的意思,對著電話那端的人說:「你送的?」

何忘川輕輕地「嗯」了一聲。

剎那間,簡小從的眼裡就亮了。亮得竟讓白律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簡小從已經從他手裡接過了花和箱子,然後邊用頭和肩膀夾著電話邊抱著東西離開了沈自橫的宿舍。

不知道為什麼,簡小從一走,沈自橫的屋子裡霎時就冷了下來。未關的陽台推拉門外瀉進來一片片雪花反射的光和一股股寒意森然的冷氣。沈自橫倚在推拉門上,稍稍轉了頭看向屋外,市中心的方向還在放著煙花,一簇一簇的,開得絢爛,可是只絢爛了幾秒,天空,又恢復成漆黑。

「進來吧,那裡不冷嗎?」白律在屋裡喊他。

沈自橫沒有理白律,然後他很快在隔壁陽台看見那個穿著厚棉襖的身影,他發現她極喜歡吹風。真是怪癖——沈自橫想。隨即他轉身走回了屋子,拉上了推拉門,將她幸福的聲音隔得很遠很遠。

坦白說,他有點忌妒她。也許人的本能就是這樣,一個人寂寞無聊不夠,還要拉個墊背的,彷彿多了一個人,那種不好的心情就會得到緩解,而少了一個人,那心情就會更加糟糕似的。

「offer來了?」白律從電熱杯里倒出一杯白開水,在沙發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表情隱在白開水彌散的水汽後。

沈自橫在他對面的長沙發上坐下,然後躺下,睜眼看著被畫得一塌糊塗的天花板,調皮地想,這間房子大概以後不會有人願意住了。

「喂,問你話呢!」白律伸腳踢了踢沈自橫的小腿。

「你已經知道了,何必一直問。」沈自橫嗤他,繼續看著眼前的塗鴉,那是他在什麼心情下出於什麼目的什麼心態做出的塗鴉呢?有什麼深意呢?

白律的眼神瞬間暗淡下來:「為什麼今年過了?」

「你這麼不希望我過?」沈自橫反問,伸出胳膊枕住腦袋,笑意緩緩爬上英俊的臉。他真的很開心,如果今年再不過,他已經二十四歲了,再不過就要超齡了。

換一個地方生活,他,能找回快樂吧。

為了二十二萬,他在這裡忍受了三年,很累了。

白律又是一副委屈的樣子:「為什麼不等我一起去?你到那邊有人照顧?」

沈自橫凝眉:「我什麼時候需要人照顧了?」

「你總自殘。」

「你比我能自殘。」

「我只是偶爾割割腕、抽抽煙、喝喝酒而已,你精神自殘。」白律毫不顧忌地說。

「哦?我怎麼精神自殘了?」此時,沈自橫的笑意已經快速收起,目光也冷凝下來。

白律卻避開沈自橫這發火的前兆:「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沈自橫不語,他知道白律是想引起另一個話題。

「我第一次認識你,你就在自殘。」白律很慢地把水杯放到一旁的矮桌上,用一種回憶的語氣說,「我記得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見到你很親切。到現在,我一直這樣覺得。遇到你以前,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遇到你以後,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你。於是我拚命接近你,所以,我們現在是朋友。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在國內,不想在身邊留下任何可能影響你未來的人和事,所以你故作冷血,所以你自我放逐,你不交朋友不戀愛,你甚至願意窩在你這間雜亂的小屋子裡不出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願意陪著你這樣自我放縱。」白律還是省去了最關鍵最重要的那一層內容,他知道,一旦他和沈自橫連最後一層秘密都不在了,那麼,他們的友誼也會到盡頭了。

人生很長,總要找個人陪著自己,那樣便不會寂寞,即使寂寞,兩個人一起寂寞總比一個人寂寞好。

沈自橫沒有接話,只是閉上眼,那些紅紅綠綠的塗鴉卻還停留在黑黑的視線里閃爍著,晃著他的視線。他把後腦勺下那隻手抽出來,蓋在了眼皮上,仍舊蓋不掉那些紅紅綠綠。

原來,被人了解是這樣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不太喜歡。

白律和他做了四年多朋友,也該了解他了,他原本就是一個挺好了解的人,沈自橫有些自嘲地想。

「沈自橫,你說,那個姓簡的,呆得那樣沒有特色的女人為什麼也能得到快樂?像我們這樣出色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得不到?」白律有時候很天真,有時候很複雜,老實說,沈自橫不太了解他。

沈自橫笑了笑,眼前浮現出簡小從穿紅棉襖的樣子,總算開口了:「獃子總是想得少,有一天你想得少了,也會快樂的。」

簡小從在陽台上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簡小從,我讓簡伯父簡伯母明天去C城看你吧,你看你這麼晚還不進屋。」何忘川威脅道。這幾天,簡爸爸簡媽媽一直嚷著讓何忘川替他們訂兩張票,他們已經很久沒見到簡小從了,常擔心她在C城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卑鄙。」簡小從只得握著電話回了宿舍,笑嘻嘻地躺在床上,「何忘川,C城的煙火真的很漂亮,你求婚的時候記得要準備這個,我會答應得很快的。」

何忘川又笑了:「你就那麼確定我會向你求婚?」

簡小從怒:「你敢不娶我?」

何忘川低聲說:「不敢。」

簡小從在小小的床上笑得東倒西歪:「易傲教授說了,我們這群女生應該在研一儘快解決生活問題,當然,這是指結婚;然後,研二就解決人口問題,當然,這是指生育;研二畢業,婚結了,孩子生了,研三就能一心一意做學問了。然後等我們的孩子一歲了,我就研究生畢業了,就可以去賺錢養孩子啦!喂,何忘川,你說我們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取什麼名字呢?這些都得想好吧……」

即使是隔著電話,何忘川還是能想像到簡小從眉飛色舞的模樣,她的眉毛有一條很明顯的眉線,笑的時候那條眉毛會和嘴唇彎成同一個弧度,不過,一個是上弦月,一個是下弦月,模糊地合在一起便是一輪幸福的滿月。他每每看到她的「滿月」,就覺得整顆心都漲得滿滿的,總有幸福的泉水從胸口處奔騰而出似的。現在更是誇張,他光想著那樣子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幸福感。

「小從。」

「嗯?」

「寒假回來我們就先訂婚吧。」

「啊?」簡小從愣住,那雙不停擺動的腳也停止了動作。

「我爸爸媽媽和你爸爸媽媽見一面,然後,訂婚。你研一的暑假,我們就結婚。日期讓四位長輩定,好嗎?」

簡小從翻了個身,由躺著變為趴著:「好。」為了表示她的決心,她還用力地點了點頭,儘管,何忘川根本看不到。

可是,她真的很想……嫁給他。彷彿晚了一步,這就是個夢似的。一直以來,她都十分放肆地和他討論婚姻大事,現在聽何忘川這麼鄭重地將之安排到日程上,簡小從反而放肆不起來了,她覺得,婚姻就該是件莊嚴的事情。

然後,兩人一直在電話的兩頭無言地微笑。

那束由四十九朵玫瑰組成的花束被放在客廳的小圓桌上,一朵一朵,開得熱情而又美麗。

簡小從這幾天的心情一直都很好,易傲教授看出來了,雷莎莎也看出來了,連她手底下帶的那幾個班的班長都看出來了。這天,繪畫081班的班長李崇來她的宿舍問關於入黨積極分子的選拔問題,李崇在門口就聽見簡小從哈哈大笑,像是撿到了幾百萬一樣。李崇敲了敲門,開門的是繪畫082班的團支書,李崇記得他姓謝。

「李崇來了?」簡小從光著腳丫坐在床上,見到他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的樣子。李崇知道,簡小從一直把他們當弟弟妹妹,不喜歡和他們擺老師的架子,她常常會用十分滄桑的口氣說:「哎,你們不要這樣和我見外啊,別說我不是老師,就算我是老師,也希望和我的學生們打成一片啊。」她偶爾還會伸手去揉揉他們的腦袋,好像她真的是個大姐姐一樣。

事實上,他們在背地裡叫簡小從「紅蘋果」,因為簡小從的皮膚很好,臉上紅撲撲的,像一個賣相很好的蘋果,不化妝也很好看。李崇還知道,班上有兩個男生暗戀她。

「簡老師,我來交登記表,順便問一下,這一屆的入黨積極分子要選幾個?」李崇走進了客廳,把表格放在客廳的書桌上,十分隨意地在椅子上坐下。

簡小從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手上三個班,總共分到了十五個名額,所以,你們三個班平分吧,你們班有幾個交了入黨申請書的?」

李崇發現簡小從的腳很白,很好看,腳指頭像一個個的小蒜頭。但他很快移了視線,認真地答:「十五個,男生三個,女生十二個。」

那個姓謝的團支書在這時走上前來,友好地插話:「081班今年參加元旦晚會嗎?」

李崇一愣,抬頭禮貌地詢問:「什麼元旦晚會?」

簡小從溫和地笑了笑:「就是每一年的系晚會,你們班應該是文娛委員去開的會,謝晨峰是來邀請我去參加晚會的。」

李崇乾淨的臉上泛起紅暈,被簡小從這樣直直地盯著很不好意思,最後他乾脆低下頭:「哦,大概是吧。」

簡小從又問:「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李崇搖了搖頭道:「沒有了,那我和其他幾位班委去商量選誰吧。」說著便站起身直接走出了宿舍。

謝晨峰哈哈大笑,戲謔地說:「從姐,081班班長肯定暗戀你!」

「臭小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簡小從一本書直接扔了過去,她和謝晨峰關係還是很好的,謝晨峰是個很鬧的孩子。事實上,她很喜歡鬧騰一些的學生,也喜歡和他們稱姐道妹的。

謝晨峰躲開,笑嘻嘻地說:「是真的,從姐你真是我們少男殺手啊,你不知道我們班有多少人暗戀你!」

簡小從又是哈哈大笑:「你姐有老公了,死了心去找其他的天涯芳草吧!」

元旦晚會很快就到了。這是藝術系一起辦的晚會,原本是學生自己的晚會,卻因為簡小從一直和學生們關係挺好,她便也被受邀參加。學生禮堂里,第一排的位子有五個空位,藝術系專業眾多,人也眾多,但卻只有五個教工被請來參加。

簡小從覺得自己還挺榮幸。只不過當她看到她旁邊那個座位上擺著「沈自橫」的姓名牌後,她便瞬間覺得……瑕疵啊瑕疵。

不過,沈自橫一直沒來。

晚上七點的晚會,八點都沒看到他的身影,簡小從大大鬆了一口氣,初步斷定,沈自橫這廝肯定是不會來了。

只是,八點半的時候,在一片歡呼聲中,簡小從扭頭就看見了朝她走來的沈自橫。大概是為了迎接他,或者是為了讓在場的全部學生看到他的到來,禮堂里所有的燈都一齊亮了。戴著眼鏡的簡小從清楚地看見,只穿著格子毛衣和黑色休閑褲的沈自橫如星星一般飄到了她眼前。

她惡毒地想,這男人哪天要被女人傷害了就好。她真討厭他那種不屑的眼神,好像尖叫和歡呼聲都是應該給他的。

簡小從摘下眼鏡,假裝自己被現場的節目吸引得入了神,並不打算和他打招呼。雖然和他之間的關係沒那麼僵持,但她還沒傻到要和他交朋友惹來其他人忌妒。

沈自橫自然也不是個喜歡主動打招呼的主兒。

兩人就這麼和諧地坐著,各自看節目。

就在一位穿著花裙子的女主持人上來之際,沈自橫突然傾身向簡小從靠了過來:「待會兒和我一起上去。」

簡小從一驚:「什麼?」

沈自橫簡單地解釋:「上去了你就會知道是什麼。」

簡小從一怒:「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上去?」

沈自橫怪異地笑道:「你和白律之間的交易無非就是我,要我本人參與這樁交易,對你來說不是更划算?」

簡小從一愣,略略思忖了半晌,終於明白沈自橫所謂交易是何意。於是,她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你的意思是,你不會再去招惹我班上的那些女生?」

這話過後,沈自橫終於正式轉頭,直直地打量簡小從,然後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的眼球特別黑特別亮。接著,他用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吐出下面這句話:「我從不招惹女生。」一般都是女生和女人招惹他。

「噗——」

簡小從一口香蕉差點噴出來,但她飛快伸手擋住了,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看向沈自橫,猶疑片刻,她道:「成交!」

這廂簡小從剛和沈自橫成交,那邊主持人就興奮地開口:「同學們,想不想和藝術系最有才華的沈自橫沈老師合唱一首?」

台下的女生居多,她們發了瘋地尖叫:「想!」

簡小從這才意識到沈自橫的目的,略帶怒意地轉頭去看沈自橫,發現他正閑閑地看著她:「走吧,簡老師。」

他十分瀟灑地起身,在簡小從前面站定,很明顯的等待姿勢。這段短短的時間里,簡小從心裡瞬間閃過很多念頭,想明白了沈自橫請她上去合唱總比請台下那麼多瘋狂的女生一起唱好,她便沒有再遲疑,也飛快起身,擺出最完美的微笑跟上了沈自橫的步子。

她聽到了台下觀眾的嘆息聲、交頭接耳聲、怨聲……

但她還是微笑著,一點也不介意,其實她很想拿著麥克風對台下那群女的說:你們這群傻女人!你們心心念念的這個男人是個同性戀啊!他不會喜歡女人的啊!可是,她還是生生忍住了。

剛接過麥克風,舞台上的音響里就傳出一首熟悉的伴奏——《私奔到月球》,簡小從驚訝地轉頭去看沈自橫,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就先聽到他的聲音:「其實你是個心狠又手辣的小偷……」

簡小從有一種吞下了蚯蚓的無語感。

好在,一首歌的時間也就三分多鍾。

對於簡小從和沈自橫來說,唱完這首歌真是種解脫。

下台的時候,沈自橫被無數個捧著花的女生擁住了。簡小從像躲瘟神似的飛快地逃離了人群密集處,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戴上眼鏡啃著香蕉繼續看節目。

沈自橫回來的時候心情似乎不好,坐下後一直悶悶的,然後他放在一旁的手機開始沒命地振動。簡小從實在是不耐煩:「喂,你有電話。」

沈自橫沒理她,他知道白律又在找他,這幾天白律特別黏人,也特別煩人,坦白說,他一點都不喜歡和白律太近。

簡小從一直用一種憤恨的眼神看著沈自橫,眼裡那兩簇小火苗一直沒有滅過,因為手機的振動也一直沒停止過。

「你為什麼不幹脆關機?」

沈自橫一愣,道:「好建議。」然後隨手把手機關了。

簡小從欣喜地繼續看節目。

可惜,好景不長,大概是節目太無聊或者是有些女同學的心思根本不在晚會上,總之,簡小從面前不斷掠過不同的女生,她們用不同的方式和她旁邊的沈自橫搭訕。雖然沈自橫冷淡的表現還挺讓簡小從滿意,但她還是覺得吵,於是,在他終於得閑的時候,她轉頭對他說:「其實,這節目也沒那麼好看,你覺得呢?」

「嗯,確實。」

「其實你可以先回去的。」簡小從婉轉地說。

「你也覺得這節目無趣?」沈自橫垂眸反問。

「嗯,當然,無趣極了。」簡小從加重了語氣。

「那簡老師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也不太想在這裡給你的學生工作增加麻煩。」沈自橫語氣波瀾不驚。這個晚上,他不太想這麼早回去,他知道白律一定在他家等著他。

認識沈自橫這個人以後,簡小從似乎一直在妥協。可是沒有辦法,她不能得罪沈自橫,她記得雷莎莎說過,沈自橫還有一年就合約期滿了,她只要忍耐他一年,噢,不,還有半年。

這個元旦前的晚上,天氣並不是太糟,溫度雖然低,卻還是比較乾燥的,很適宜散步。簡小從和沈自橫從學生大禮堂走出來之後,一直是沿著校園大道走的,簡小從不時會踩幾片落葉,聽它們在她腳下發出「沙沙」聲。

「你叫簡……」

「簡小從,從一而終的從。」簡小從雙手緊緊地插在口袋裡取暖,想著沈自橫什麼時候能把路拐回教職工宿舍的方向,她出來的時候看了一眼手機,已經晚上九點半了。

「你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自橫吧?」簡小從隨口問。

「好像是的。」沈自橫不太清楚,這是沈墨給他取的名字,沈墨總是附庸風雅。

簡小從淡笑:「名字倒是很有文化。」

「嗯。」沈自橫似乎完全不在意簡小從的諷刺,事實上,他已經陷入一些對沈墨這個人的回憶中去了。說到「文化」,沈墨確實很有文化,沈自橫記得她從小就要自己背詩,背許多詩,禮義孝悌,廉恥大方,待人接物,她總是用最好的教育教他。

簡小從當然發現了沈自橫的不在狀態,她甚至敏感地覺察到,沈自橫的反常必然和那個電話有關,而她又好死不死地在沈自橫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了那個不太熟悉的名字——白律。

這兩人吵架了?這是簡小從的第一反應,她繼續想,原來同性戀也和普通情侶一樣,一樣吵架一樣鬧彆扭。她記得她和何忘川吵架的時候,總是她不接他的電話,不見他,而每每這樣,何忘川就會要親自到她學校的宿舍樓下等她,她才會礙於鮑歡的教訓氣呼呼地下去,所以,他們吵架的時間總是很短。這麼一想,簡小從算是分清楚了沈自橫和白律之間的主次關係,她扭頭去看了看他,發現他的表情又是十分陰沉的樣子。她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地問:「你……你要帶我走去哪兒?」

沈自橫這才回過頭來,也總算意識到了簡小從的存在,皺了皺眉道:「除了宿舍,你有沒有什麼好去處?」他一出禮堂大門就刻意地往宿舍相反的地方走,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兒。

「唉——」簡小從輕輕地嘆了口氣,「何必這樣呢,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誤會解不開的,逃避不是辦法。」簡小從忍不住勸解,她其實是個有輕微強迫意識的女人,喜歡插手別人的事情,喜歡讓別人按照她的思路行事,大學時鮑歡就曾經被她折騰得幾近崩潰。可是,這麼幾年下來,簡小從的強迫意識仍舊沒有緩解,似乎在見到沈自橫以後還有越加嚴重的跡象。

「你好像很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沈自橫冷嘲道。

「其實,我是以我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冷戰沒什麼好處的,只會讓兩個人的感情道路越走越相悖。」簡小從認真地分析道。

沈自橫一聽她語氣就知道她誤會了什麼,他也懶得解釋,自從白律出現在他的宿舍樓下被人發現後,這個誤會就一直沒有消停過,有時倒也為他擋了不少煩人的追求者。

見沈自橫不說話,簡小從便更加放心地繼續說:「我和我男朋友也常吵架,可是,他總讓著我,我也沒好意思繼續生氣,既然你們兩個之中有一個願意主動化解誤會,那就沒什麼還要介意的啊。」

沈自橫突然想笑,覺得身邊有個這麼吵的女人,夜路也不是那麼安靜,心裡也不是那麼空曠,他便不想打斷,繼續由著她說。

「坦白地說,我個人覺得吧,你的人品真的不是很好,有白律這樣一個懂你願意接受你的人,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地珍惜才對。」

「謝謝。」沈自橫覺得白律聽到這話應該會很開心。

沈自橫的「謝謝」讓簡小從的心情霎時好了許多,那種「好了許多」的感覺就像你輕輕鬆鬆就把一個迷途少年拉回到正道一樣,那是一種深刻的成就感,是簡小從一直致力於去達到的目標。因為沈自橫這句「謝謝」,她突然覺得人生真的很有意義。她突然覺得,或許她該去當一個戀愛諮詢專家或者是心理諮詢師。

心情一好,她的笑容也就大大咧咧地掛在臉上:「不用謝啦,希望能幫到你就好。」她伸出手搓了搓自己已經凍僵的臉。

簡小從真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女人。

兩人又靜靜地走了一小段路,沈自橫偶爾用餘光瞥下簡小從,只看到她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微笑。一開始他覺得她腦殘,但那種從心底流露出的幸福感最終還是感染了他,他便不再去想關於沈墨以及與沈墨有關的任何煩惱的事情了,只是悠悠地散著步。

「Jele demande,comment obtenir Institut deslangues étrangères(請問,外國語學院怎麼走)?」就在兩人走到校園岔路口的時候,有個外國人來問路。簡小從一直在發獃,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那外國人在說什麼,而且,那個人的口音也不怎麼純正。

她便禮貌地回問了一句:「Pardon?」

那外國男人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簡小從仍舊沒聽懂,沈自橫聽懂了:「他問你外國語學院怎麼走。」

「噢。」簡小從從衣服口袋裡抽出手,與外國男人站成了同一水平線,順著他的視線往前指,「就在前面,很近的,那棟有紅色屋頂的學院樓就是外國語學院了。」夜很黑,還有些霧蒙蒙的,但昏黃的路燈下那個紅色的建築屋頂還是很好辨認的,那外國男人明白簡小從的意思後,便一直興奮地點頭,道了幾句謝便往前走去。

又幫了一個迷路的人,又做了一件好事,又收到了一句道謝,簡小從又開心了一些。她隨口問:「你怎麼聽得懂他的意思?他半英半洋的,我都不知道他那一半語言是什麼。」

「法語。」沈自橫答,轉了個身繼續往前走。

「你會法語?」簡小從驚訝地問。她實在不覺得沈自橫是一個會去學外語的男人,在她的意識里,學藝術的男人要不成就斐然,一輩子只專心於自己的專業,要不就是用藝術來糊口謀生,那樣的人多半不會去學法語這種並不通用的語種,除非……她想到了徐悲鴻,那個去法國巴黎美術學院深造過的著名畫家。

「難道你要出國?」

「看起來,你還不太笨。」沈自橫略帶笑意地答。

此時簡小從的內心活動是,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麼上進好學的一面。

「申請了學校嗎?法國的?」簡小從此時此刻絕對想不到,這個時候,這個問題,會是沈自橫現在最想談也最摯於談論的話題。

「嗯,剛過的,巴黎美術學院。」沈自橫儘力維持平淡的表情,事實上,他早就為此欣喜若狂了,因為白律——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根本連一句恭喜和祝福的話都沒有對他說過。他內心雖然荒蕪已久,但能去巴黎美院這件事情一度讓他荒蕪的心生出片片綠洲,他是如此迫不及待與人分享,又是如此迫不及待想得到祝福,彷彿不這樣,他的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似的。要知道,為了這一天,他足足準備了十幾年,佔去了他人生的絕大部分。

簡小從自然是驚訝不已的,她手底下就帶著繪畫班,她常常會在學生們的班級群里看大家拿巴黎美院開玩笑,但大都是將之與白日夢聯繫在一起的。所以,她當然知道這對於一個學畫的人來說是怎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許……我根本都不曾了解你,但我想,你有這樣的才華,而且你的才華也得到了認可,這便是人生最美麗的事情,相信你會在異國他鄉得到更好的教育,創造更美的輝煌的!」

沈自橫被她的官腔逗笑了。簡小從在昏黃的路燈下望著他,他的眼睛裡漾著幸福的水波,與平常的冷漠完全不同,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襯著他毫無瑕疵的臉,竟讓人覺得……美不可言。

「謝謝。」這句謝謝,沈自橫是發自內心地說的,她果然沒讓他失望。

「謝什麼!將來回國的時候給我帶幾份小禮物就好!」不知不覺中,簡小從已經對沈自橫卸下了所有的防備,連小女孩的憨態都畢露無遺。可是她這個時候卻沒看見沈自橫的表情:笑容瞬間收起,恢復冷凝。

「如果你需要,我會寄回來給你。」沈自橫道。這次出國,他根本沒做過回來的打算。

簡小從只道他是怕麻煩,也便不再多說什麼。路,越走越僻靜了,簡小從不得不十分委婉地說:「嗯……時間很晚了,回去吧。」

「好。」沈自橫果斷地轉了個身,作勢就要回頭。

這下,反倒是簡小從愣住了。

期末考試和論文都結束以後,簡小從便收拾東西回家了,何忘川早就幫她訂好了機票。因為歸心似箭,她連易傲教授的離別之宴都錯過了,直想著要快點見到父母,快點見到何忘川。

坐了三個小時的飛機,簡小從從C城陌生的土地回歸到N市熟悉的熱土。早就在候機大廳等她的簡爸爸簡媽媽一眼就看到了她,他們在人群中快樂地對她招手,她拖著行李箱幾乎是飛奔向他們的。

「瘦了。」簡爸爸過去是N城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車間主任,在廠里就是有名的「彌勒臉」,對女兒疼到極致這點也是在廠里出了名的。隔了這麼久終於見到女兒,簡爸爸隔著眼鏡片的眼神一秒也捨不得離開簡小從。

「可不得瘦嗎?忘川早就說了,這孩子懶得出奇,天天吃泡麵加火腿,不瘦才稀奇。」簡媽媽也嗔怨道,雖然話里是抱怨,語氣卻是溫柔得出奇。

簡小從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從機場打車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抱著母親的胳膊倚在父親身上,一個人淚流滿面。她突然倔強地想,她下學期還是不去讀研了,直接在父母身邊老死好了,一個人在外的生活雖然不累不辛苦,但哪有在父母身邊這麼幸福啊。

「媽媽,何忘川不是說要來接我的嗎?」下了計程車進自家樓道口的時候,簡小從問起。

「忘川今天有筆大單,據說總公司的老總都來了,他沒能抽出時間。不過他說他晚上會來一起吃飯。」簡爸爸拍拍簡小從的肩膀,慈愛地解釋道。

「噢。」簡小從點了點頭,想從爸爸手裡接過自己的大箱子,卻被一把隔開。

「讓爸爸在有能力疼你的時候多疼你一些吧。」

簡小從再一次淚流滿面。

簡小從的房間很溫暖,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有的是別人送的,有的是自己買的,何忘川第一次進她房間的時候,差點以為那是兒童樂園,不過,也是從那一次後,何忘川每次出差都會給她帶上一些小禮物,每一次的都不同。簡小從數過,何忘川送的禮物從洋娃娃到益智小玩意兒,加起來有一百多個。大一點的,她就擺在床上或者矮櫃和書桌上,小的她就擺在一個大大的粉色收納盒裡,本來一直想帶些去C城,實在是難以取捨,她便最終放棄了。

躺在熟悉的鋪著乾淨粉色床單的小床上,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覺得一輩子沒這麼安逸過。

何忘川是晚上來的,儘管來得晚,卻還是風塵僕僕的樣子。

簡小從去開的門,她想,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打開門後,何忘川看見她時的表情。他的眼睛裡還有滿滿的血絲,他的神情分明是疲憊的,可是在抬頭看到她時,他的眼裡瞬間染滿了一種叫驚喜的亮光,然後,整張臉都充滿著生動的喜悅。

「進來吧,我爸媽等你很久了。」簡小從給他拿好拖鞋,又一把拉過西裝革履的他,笑嘻嘻地說。

事實上,何忘川還是有些呆。雖然早知道簡小從今天回來,但當他忙了一天盡全力提早來簡家時,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疲憊的狀態里,直到終於看到照例穿得粉粉的簡小從後,他才終於完完全全地放鬆了,似乎忙了一整天就只為了這一刻。

簡小從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悄悄地說了句「傻樣兒」,然後就一個人獃獃地傻笑。

簡媽媽剛從廚房端上燒得噴香的紅燒肉,見簡小從和何忘川的親密樣子,嗔怪地看了簡小從一眼道:「先讓忘川去洗個臉吧,要吃飯了。」

聽母親這麼說,簡小從又笑開了,輕輕推了何忘川一把:「我媽媽比我疼你!」說完,走回飯桌上替母親擺碗筷。

「媽,忘川和你提過了……」

「訂婚的事嗎?」簡媽媽移開一盤小青菜,表情嚴肅了一些。

簡小從輕輕地點了點頭。

「吃完飯再說吧,你去看看你爸爸買酒怎麼還沒回來。」

簡小從應了一聲,回房間披了件大棉襖便出了門。

簡小從所住的小區是她父親所在國企的職工住宅區,由於建得早,小區內到處是綠樹成蔭。簡小從在樹影婆娑的小路旁邊,一眼就看見坐在路燈下的那個黑色的身影。

心一驚,她快步走了過去。

果然是她父親,他正滿臉惆悵地坐在木椅上,旁邊放著他剛買的兩瓶酒,空氣稀薄,他的呼吸在黑夜裡一縷一縷的,同他的惆悵保持著一致的頻率。

「爸。」簡小從輕輕地叫了一聲,心裡有些酸。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場景,她猜到了是因為什麼,畢竟,訂婚的事情父母都應該知道了。

簡爸爸扶著眼鏡抬頭,那一剎那,頭頂的路燈直直地照在簡爸爸蒼老的眼眶裡。簡小從很明顯地看見了淚光,腳一軟,她也提步向前,和父親並肩坐在了一起。

「小從。」簡爸爸搭上了她的肩膀,又嘆了一口氣,「你都長這麼大了,爸爸現在要仰望你了。」

簡小從眼眶裡抑制不住地泛酸,偎進父親的懷裡:「爸,這麼晚,又這麼冷,回家吧。」她不敢抬頭,那路燈幾十年了,還是亮得有點瘮人。

「我看見忘川了。」簡爸爸的目光投遠了一些,「那是個好孩子,我也充分相信,他會把我的小從照顧得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可是,怎麼辦呢?爸爸真的很想自私一回,爸爸真希望你一輩子別嫁了。爸爸就只有你一個女兒……」

簡小從終於哭了,她哭的時候會有聲音,像個孩子一樣。

「你這次去C城讀研,我和你媽媽才真正意識到,不是你依賴我們,而是我們依賴你。你不知道你媽媽每天早上起來晒衣服,曬著曬著就說,『瞧我這爛記性,小從的衣服又忘了洗』。或者有時候做頓飯,不小心在什麼菜里放了薑絲,吃著吃著就說『糟了,我又放了薑絲,小從又得嚷嚷了』。你不知道,我和你媽媽還沒到半百啊,就已經這樣糊塗了……」

「爸爸,你別說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一直和你們在一起。」

簡爸爸搖了搖頭:「爸爸只是把這些話告訴你,不希望你因為我們而不快樂。忘川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你嫁給他只會更幸福。我想他今天來,肯定是說訂婚方面的事情,爸爸的意思是,不必訂婚了,直接定好婚期吧,等你放了暑假……就把婚結了吧。」

「我年齡還小,不急著結婚,我再多陪你們幾年,就幾年。」簡小從撒起嬌來。

簡爸爸笑了:「爸爸可不能這麼卑鄙,忘川馬上就要升職了,到時候只會更忙,早點結了,也了了他一樁事情。況且,研二研三你肯定也很忙,在你們都不忙的時候把婚姻大事了解了,也好。如果能早點給我和你媽媽抱個外孫帶帶,我們也不會那麼寂寞了啊。」

簡小從不說話了,光抱著父親的胳膊,吸了吸鼻子,完全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直到何忘川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小從是出來找伯父的吧?」

簡小從抬頭,抹掉眼裡的淚水,坐好:「你怎麼來了?」

何忘川溫柔地笑道:「伯母說你出來很久了,怕你太久沒回家迷路了。」說完便走了過來,「伯父,夜涼了,回家吧。」

「嗯,爸爸,回家吧。」簡小從伸手挽住父親的胳膊,對何忘川說,「何忘川,幫我爸爸拿酒。」便挽著父親起身朝家裡走去。

晚飯時,簡爸爸很是高興,拉著何忘川直把兩瓶酒都喝完了,才終於肯聽簡媽媽的話去洗澡睡覺。安排完了父親,簡小從便送何忘川回家。

何忘川是開車來的,簡小從怕他晚上喝了酒開車不安全,便拽著他去小區散步。

何忘川怕她冷,出樓道口的時候就幫她把圍巾系得緊緊的,然後又把她的一隻手拽到自己的風衣口袋裡,很幸福地微笑著。

「何忘川,我爸爸的意思是,不用訂婚了,我們暑假……就直接結婚。」她還是有些害羞的,只覺得這是一件很重大很重大的事情,需要慎之慎之又慎之。

「我知道。」何忘川在口袋裡把她的手緊緊捏住。她的手很小,他聽說心髒的大小就和手差不多,他想著,把她的手捏在手裡,就像是握著她的心一樣,「我尊重你爸爸的意見。」

簡小從望著他的側臉,他臉上有因為酒意產生的紅暈,把他整個人染得通紅。她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涼、很冷,又伸手艱難地摸了摸何忘川的臉,很暖、很熱。只不過,她的手還沒來得及從他臉上移下便被何忘川一把抓住,然後,他就勢把她整個人都擁入懷裡。

有酒氣噴灑在她圍巾沒能圍住的空隙里,她有些愣怔,只得獃獃地被他擁在路燈下,擁在冬夜裡。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抱著她,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

「真的好想你,在你不知道的時間、不知道的地點,想你想得心好疼。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何忘川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的。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以為自己醉了,因為這話說出來,根本不是他的風格。可是,說著說著,他的心就真的開始抽痛,於是他最終意識到,他其實沒醉。或者該說,他連醉著都醉得很清醒。

簡小從不禁泛起一陣心酸。

她發現自己的感動點真的很低、很低。

春節前,簡小從終於約到許久未見的鮑歡。

鮑歡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大學畢業以後一直在全國各地忙著,也是直到寒假才回來N城,第一個見的朋友就是簡小從。

兩人約在一家火鍋店見面,C城是羊肉涮鍋最地道的城市,N城卻是麻辣火鍋最地道的城市,火鍋基本是N城的象徵。所以,N城人不管去哪座城市都喜歡去那裡品嘗下火鍋。

這是畢業半年多以來,簡小從第一次見到鮑歡,鮑歡穿著一件極修身的黑色風衣,長腿掩在衣擺下,蹬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簡小從其實凈身高比鮑歡高,可是,遠遠看去,簡小從卻足足像矮了半截一樣。

「嘖嘖,2008年的夏天,你長得跟個嬰兒一樣,2009年的冬天,你居然還跟個嬰兒一樣。怎麼,你家何忘川還沒好好地開發開發你啊?」鮑歡把包隨手擱在旁邊的座位上,簡小從瞄了一眼那包包的牌子,咂了咂舌。

「你發財了?」

鮑歡笑了笑:「不算髮財,就小有積蓄吧。」她隨手招呼服務員。

簡小從雙手撐在桌台上,腦袋擱在手肘上,用一種十分仰慕的表情欣賞著她,道:「2008年的夏天,你很美,2009年的冬天,你更美了。你還沒找到能給你這朵鮮花施肥的男人嗎?」

鮑歡勾畫菜單的手停了停。

簡小從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手再動時,她看見鮑歡的嘴角有了一些弧度,於是她飛快地問:「怎麼,有男朋友了?」

鮑歡沒說話,看完菜單之後就把它推給了簡小從,也學簡小從的樣子回看她:「你知道,我親眼看見你和何忘川相處了三年,也親眼見到了什麼男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順便相信了,這世間還是有好男人的。所以……找不到比何忘川更好的,我也絕對不會找比他差很多的。」

簡小從也笑了起來,隨手選了幾道菜:「你把何忘川當模範了。」

「坦白說,我到現在都沒想通,當時,何忘川怎麼就偏偏看上你了?」為了配合自己的語氣使之更自然,鮑歡還誇張地搖了搖頭。

簡小從眼裡霎時就浮現出幾年前第一次見何忘川時的情景,幸福地笑了笑:「是啊,我也很好奇。我記得那個時候是你很欣賞他來著,我明明屬於那種在美女身邊就自動隱形的。」

「不不不,你是屬於那種渾身散發著低調的華麗的那種女人。何忘川也不是個俗品,他很有眼光,所以,他看上了你。」

「哎,鮑歡。你能不能擺脫掉這個和我在一起就討論何忘川的習慣?你這樣我會誤以為你還喜歡他!」簡小從說的只是玩笑話,她說的真的是玩笑話,她的神經線條始終太粗。所以,她根本沒有看到她這句玩笑話說完後,鮑歡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悅。

之後,鮑歡果然沒再提過關於何忘川的隻言片語,兩人開始就別的問題進行大量的討論和八卦。吃完飯後,兩人又去逛了一下午的街,直到夜幕降臨,兩人仍沒有想要回去的想法。鮑歡便提議去附近很火的酒吧,簡小從起初是死都不肯去,但後來拗不過鮑歡,還是跟著她去了。

這間酒吧叫「酒水工廠」,酒吧外面是用許多大螺絲和粗糙的鋼筋條堆積出的大工廠模樣。簡小從第一次進酒吧這種地方,心中始終有些忐忑,一直拉著鮑歡的袖子有些害怕,她覺得那色彩不明的燈光和奇奇怪怪的音樂很怪異。

鮑歡笑道:「何忘川還真是把你雪藏得夠厲害,二十幾歲的人連酒吧都沒進過,我真服了你們。」說罷,她便一把拂開了簡小從的手,徑自朝吧台走去。

簡小從眼見著一個個穿得極暴露的女人從自己身邊走過,留下一陣刺鼻的香水味,她就有種想掩住鼻子離開這裡的衝動。可鮑歡正坐在吧台前對她招手,她也不想掃鮑歡的興,便緩步朝鮑歡走去。

「這是……和果汁一樣的味道,你嘗一下。」鮑歡把簡小從拉上吧椅,然後把一杯橙綠色的液體推到簡小從的面前。

「我……我不太喜歡喝這個。」簡小從把那杯液體推遠了一些。

鮑歡面色一沉:「簡小從,你下次真別和我出來了,都是社會上的人了,你跟我說不喝酒,是不相信我還是看不起我?」

簡小從最怕鮑歡說這種話,努了努嘴,二話不說便端起了那杯液體,道:「你就愛這樣激我,你總有辦法說服我。」說完,她便端著酒一口喝了下去。

「好小從!」鮑歡豪邁地拍了拍簡小從的肩膀,坦白說,她真不喜歡看簡小從這種涉世未深的樣子,她總覺得簡小從將來會吃虧的,會吃很大虧的。

等她喝完一杯,鮑歡又給她倒上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簡小從醉了。

簡小從的酒品很好,醉了只是睡著,不說胡話,也不吐,沒有什麼異常行為。鮑歡卻犯難了,她一個女人,根本沒辦法把簡小從從酒吧弄回去。於是她決定,把何忘川叫來。

她存他的電話號碼已經很久了,比簡小從還久。可是,她每次翻出他的號碼,都只是用拇指在撥出鍵上來回地摩挲,好幾次失手撥了出去,她都趕在接通前掐斷。她覺得自己的心理有問題。可是,她還是沒辦法。

她比簡小從先愛上他,可他愛上了簡小從,而且,一愛就是永不放棄,一愛就是永遠都愛。

何忘川的電話很快接通,她有些欣喜,抬起電話:「喂?」

「喂,鮑歡?」何忘川的聲音總是那麼好聽,鮑歡想起了第一次在宣講會上見到他時,她就是先被這嗓子吸引的。

「嗯。」鮑歡應道。

「小從還和你在一起?」何忘川的語氣有些急切。

鮑歡心下自嘲,果然是這樣,果然是知道簡小從和她在一起。她略定了神:「她喝醉了,『酒水工廠』,你來接一下吧。」

何忘川在電話那頭沒了聲音,若不是鮑歡用盡身上每一個感官去聽那邊的動靜,聽見了何忘川急促的呼吸聲,否則,在這樣吵鬧的酒吧里,她會以為何忘川已經掛了電話。

「好,我馬上到。」

「嘟嘟嘟——」他還是掛了電話。不知道為什麼,鮑歡在他的語氣里聽出了怒氣。

她兀自地笑,繼續扶好已經睡得安詳的簡小從。何忘川會怎麼想她呢?謀害他小從寶貝的瘋女人?帶壞他心肝的惡毒女人?還是……一個前來複仇的失意女人?如果他真這麼想她,那他也就太看得起她了。要知道,從他三次拒絕她並警告她別告訴簡小從以後,她就連見他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她鮑歡,何曾在一個男人面前受過這樣的委屈和侮辱?可是,她根本不屑於報復和謀害這些手段。她一直活得很明確:命里有時終須有,是她的,她無須強求,不是她的,她爭取過了,不後悔。而且,她也從未把簡小從當過敵人,她也並不想傷害簡小從。何況,她要報復些什麼,她要謀害些什麼?她給他們倆牽線搭橋解決的矛盾還少嗎?

臂下的簡小從突然在她懷裡蹭了蹭頭,嘟囔著說「忘川,忘川,你身上好香」,特別安謐特別純凈的聲音,和自己,太不一樣。

正愣怔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那樣突現在她眼前:一如過去的挺拔,一如過去的溫文爾雅,一如過去,毫無感情地看她。

「給我吧。」何忘川走到鮑歡眼前,一把接過簡小從,熟練地把簡小從抱在懷裡,又抬頭說,「我先帶她走了。」

鮑歡那隻塗著鮮紅蔻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從吧台上移過一杯酒,她企圖把力氣發在酒杯上:「好久不見。」不細聽,也許聽不出來她話里亦有顫抖。

何忘川點了點頭,就要轉身。

鮑歡想從吧椅上起身,最終沒有,只是微笑著說:「回去給她喝些醒酒的,薑湯和……」

何忘川此時已經轉過身去了,略停了停,道:「以後不要再帶她出來喝酒了,她不能喝。」他知道,簡小從是一喝酒就完全失去知覺的人,所以她根本不喝酒,連前幾天簡伯父一時興起讓她喝一點點白酒她都不肯。因此,不是鮑歡想方設法費盡唇舌,簡小從不可能沾酒。

「何忘川,你就這麼相信,簡小從喝酒是我帶的,不是她自己要求的?難道你不知道再金貴的鳥,也總有出籠的一天嗎?」這句話不是鮑歡的本意,只是鮑歡這人一旦心裡有委屈,就總會口不擇言。尤其是對何忘川,她總變態地希望自己的話能傷到他,隻言片語也好,長篇大論也好,只要能傷到他,她就能舒服一點。

何忘川身形未動,面色卻極冷淡:「鮑歡,簡小從從沒在任何人面前說過你一句不好的話,她對你怎樣,她是怎樣,你很清楚。所以,不要玩這種無聊的把戲。另外,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只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說完後,何忘川便抬腳走出了酒吧。

這麼吵的地方,簡小從能忍下來簡直是奇蹟,或者,鮑歡是個奇蹟,何忘川想。

大年初五那天一大清早,簡小從提著她母親熬了許久的雞湯和一些稀飯出現在了何忘川家。

何忘川的春節長假休到初七就要結束,他昨天下午才陪父母去臨市走親戚回來。簡媽媽一直很疼他,便催著愛睡懶覺的簡小從來給他送雞湯補身體。

何忘川所住的房子是他自己在工作兩年後買下的,兩室兩廳,裝修得很簡單,但簡小從很喜歡。和她正式交往以後,他就給她專門配了把鑰匙,簡小從去C大的時候都一直把何忘川家的鑰匙帶在身邊。

開了門,把雞湯和稀飯擱在飯廳的長桌上,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主卧。大概是昨晚太累太渴睡,何忘川並沒有關上房門,從門口露出的縫隙里,簡小從一眼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他,和著一室暗淡的靜謐。

她輕輕推開門,扶好,慢慢走向了鋪著銀灰色床單的大床,悄悄地跪在地板上,雙手支著腦袋欣賞何忘川的睡容。

何忘川的睡相是很好的,雖然與床單同色的被子已經滑向了腰部,他的手也很不規則地擺放著,但他的表情卻十分安詳舒適。簡小從的笑容在被捧成樹葉狀的手掌里綻放,像一朵就著綠葉開放的鮮花。

何忘川一醒來就看到了她燦爛的笑容。雖然房間里沒開燈,雖然窗帘拉得緊閉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雖然他的視線還很模糊,但他知道,眼前這個正笑著的人,就是那個唯一能牽動他心弦的女人。被她的笑容影響,何忘川的心情好極了。

「你怎麼醒了?!」簡小從驚訝地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被何忘川突然睜眼給嚇了一跳。

何忘川翻了個身,把被子拉上了一些:「我以為我在做夢。」

簡小從笑道:「你就是在做夢,你夢見女神仙了!」說罷又笑嘻嘻地在床邊坐下。

何忘川也笑:「不過,你一開口我就知道我沒在做夢了,女神仙不會一驚一乍的。」

聽出了他話里的取笑,簡小從嘟了嘟嘴,一把掀開何忘川的被子:「叫你諷刺我!快起來!你媳婦兒來給你洗被子。」

何忘川仍是不動,保持睡覺的姿勢看著簡小從。

被子下何忘川穿著很貼身的白色睡衣,襯出他很好的身材。被子被揭開的一瞬間,簡小從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沐浴露香味,那是她最喜歡的哈密瓜味的沐浴露。她以前每次給自己買沐浴露的時候都不忘替他捎上一瓶,久而久之,何忘川也習慣了這味道。

看著看著,簡小從就開始局促不安了,又把手中的被子重新蓋回到何忘川身上,不去看何忘川眼角嘴角那縷深邃的笑意,徑自走向窗戶口,用力地拉開窗帘。

冬季溫暖和煦的陽光一下就翻騰了進來,突來的光線讓何忘川下意識地伸手遮了遮眼,正想對簡小從說什麼,卻只看見一個紅色的人影兒從自己手指的空隙里飛快地跑了出去,邊跑還邊說:「快點起床刷牙,我媽媽給你燉了雞湯,再不來喝就要冷啦!」

何忘川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笑意,只得掀開被子起床。

簡小從去廚房拿了個大碗,把雞湯從保溫飯盒裡一勺一勺地盛出來,又打算去盛稀飯。剛刷完牙準備回房間的何忘川瞥到她的舉動,笑道:「你覺得我能一邊喝雞湯一邊喝稀飯嗎?盛那麼多,你是存心要放在那裡讓它冷掉的吧?」說完,又乾脆轉身直接走回到了飯廳,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直接坐了下來。

簡小從把雞湯遞給他:「全部喝掉,一滴都不準剩。」

何忘川蹙眉看了看碗里:「有骨頭。」

「我媽媽說骨頭燉化了,也是可以吃的。」

「替我謝謝伯母。」說完,何忘川就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一口一口地喝著雞湯。

察覺到簡小從一直放在他身上沒有收回的眼神後,他抬眼回看她:「我很好看?」

簡小從一下沒撐住下巴,做嘔吐狀:「我去收拾你的被子啦,自戀狂!」說罷,她又穿著拖鞋走回了何忘川的房間。

簡媽媽看這幾天太陽好,把家裡的被套床單都拿去洗了。簡小從每天趴在自己房間的窗口看著陽台上那些飄揚的大被套和大床單,興奮得直跳腳,因為她從小就喜歡被子里充滿太陽的味道。所以這次來何忘川這裡的目的,她一方面是遵照她媽媽的旨意給他送湯,另一方面是想給他曬洗被套,讓他也和她一樣,每天睡前鼻尖都洋溢著太陽的溫暖味道。

這個想法很好,關鍵是,拆被套這件事對於簡小從來說,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何忘川蓋的被子並不厚,卻很大,她把被套一側的拉鏈拉開,扯了很久都沒能把被套里的被子完全扯出來,相反,那原本平坦的被子硬是被她糾結成了大抹布狀。

「這是你第一次拆被套?」何忘川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在簡小從身後的。鬱悶中的簡小從回頭看他,發現他臉上竟掛著毫不領情的笑意。

「是啊是啊,第一次都給了你,你居然還擺出這種表情!」簡小從邊說著邊把手上那團被子扔回了床上,嘆了口氣,屁股也隨著被套落到了床上。

「第一次?」何忘川壞笑著看向簡小從。

簡小從沒明白過來他的壞笑,仍舊很糾結為什麼拆個被套那樣難,於是隨口問:「第一次怎麼了?」

何忘川的表情卻在這個問題之後微微變了變,再然後,他便直接傾身過來,在簡小從的腦袋轉向他之前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後,照著她剛轉過來的臉就一口吻了下去。

何忘川是個正常的男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可是,簡小從在這種親密事情上的反應卻從來都是很被動,她不僅從來沒有主動吻過他,她甚至從來沒有在接吻時回吻過他。他一直以為她太單純,她不會,他也一直很耐心,因為他感覺得到,她總是很緊張,像是害怕自己會溺水會窒息一樣緊張。

何忘川想,她大概還沒感受到男女之事的美好吧。他並不介意慢慢地,教會她。

由於簡小從一直是坐著,何忘川又是傾身,所以,這樣的吻很容易就升級成壓倒狀。因此,簡小從很快被何忘川壓向了那張大床,那床凌亂的被子還被簡小從枕在腦袋下,硌得慌。

她認為她渾身抖得厲害就是被那床被子害的,她甚至被那床被子硌得閉上了眼睛。

何忘川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他不希望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她這樣害怕的狀態下繼續下去。溫柔地伸手拂開簡小從並不密實的劉海兒,他在她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吻,又拍了拍她的臉,道:「我先去洗澡,被子不會拆就算了。」說完,他便從簡小從身上退開。

拿了衣服走到門口再回頭時,他發現簡小從仍舊閉著眼,身體僵硬地躺在他那張大床上。窗外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紅撲撲一大片,和她身上的那件毛線外套顏色一致。

他無奈地笑了笑,轉身走向了浴室,心下有些悵然。

簡小從確定腳步聲走遠了以後才敢睜眼,一睜眼她就飛速爬了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客廳,拎了包包就開門離開了何忘川家。

剛才那瞬間,何忘川的反應和舉動不止嚇到了她,還瞬間讓她明白,原來她心底是排斥這種行為的。她突然想到自己曾經還沒皮沒臉地說要和他生孩子,可是何忘川只是這樣一點小小的出格,她就已經這樣排斥。她忽地覺得,她大概患上了傳說中的性冷淡,或者是……恐懼症?

想著想著,她的步子又加快了很多,她想給鮑歡打電話讓她幫忙分析這個問題,一直以來都是鮑歡幫她處理這種事情的。她記得她和何忘川第一次接吻時也是這樣害怕和緊張,都是鮑歡的分析和解釋才讓她慢慢接受了這樣的親近,接受了一個原本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通過這樣肢體接觸的方式表達愛意。

想到這裡,她毫不猶豫地撥了鮑歡的電話。

很不巧的是,鮑歡的電話關機。擔心何忘川洗完澡發現她不見了會打電話過來詢問,她隨手也關了機。

何忘川洗完澡後一眼就發現簡小從已經消失了,客廳里她那隻黑色的包包已經不見了,只是為了確認,他走進房間。

果然,佳人已去,芳蹤難覓。

何忘川心裡那絲悵然漸漸擴大,升級成了森森冷意。這冷意讓他不得不靠近窗戶,想從陽光里吸取些溫暖,卻發現,根本毫無作用。

其實他一直在強迫自己去相信一個事實,簡小從只是太單純,她只是不懂事。可是,他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一切都是錯覺。

他靜靜地摩挲著手裡的黑色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那個逃走的人打電話,又想著,打電話要怎麼和她雲淡風輕地說剛才那一幕。躊躇間,號碼已經撥了過去。

他抬手把手機遞到了耳邊,心裡居然緊張起來。

不多時,電話里只傳來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