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文卷

我要去看得最遠的地方

和你手舞足蹈聊夢想

像從來沒有失過望受過傷

還相信敢飛就有天空那樣

十點半。

學生工作處的新生安排大會終於開完,簡小從哈欠連天地摸著夜色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很不幸,食堂的大門關得很緊,簡小從不得不撇撇嘴,在宿舍附近的西餅屋買了一個大麵包,邊啃邊朝教職工宿舍走去。

簡小從的宿舍在二樓,抬頭就可以看見擺著仙人掌的小陽台。她像往常一樣立在樓下仰望自己的房間,突然驚訝地發現——西面,她隔壁的那間宿舍里——居然亮著燈。

帶著厚重的好奇心上樓,簡小從啃了一大口麵包,遺憾的是,到了二樓,她看見那間宿舍仍舊是像往常一樣緊閉著門。為了確定裡面有人與否,簡小從小心地把耳朵貼在門上……失望的是,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響。

再啃了一口麵包,簡小從暗嘆自己無聊。

轉身回自己宿舍前,她決定再看最後一眼,只看一眼就走。然而,也就是在這最後一眼過後,那間宿舍的門被打開了一條縫,淡黃色的光從簡小從的眼前騰起。然後,低著頭的她看見了一雙黑色的拖鞋,再稍稍往上,是一條黑色的休閑西褲,繼續上移,是一件藍色的、胸前有卡通圖案的T恤衫,再往上……

簡小從呆了,一口麵包還含在嘴裡忘了咀嚼和吞咽。

那是一張,絕對叫人發獃五秒以上的臉,男人的臉。

觸到簡小從的目光,房裡的男人皺了皺眉。

這皺眉皺得明顯,倒是瞬間讓簡小從緩過神來,她掩住嘴巴飛快地吞下嘴裡的麵包,然後禮貌地問:「請問,你住這裡嗎?」

「有事?」男人挑眉反問。

詫異於這個回答,簡小從尷尬地笑了笑:「抱歉,是這樣的,前幾天郵差把你的很多信放在了我這裡,我一直幫你收著……現在你回來了,那些信,也可以物歸原主了。」

聽完簡小從的解釋,男人的表情總算由防備舒緩成正常,微冷的嘴角也恢復到禮貌的弧度:「麻煩了。」

刻意忽略掉聲音的魅力,想著這男人剛才那樣排斥自己,肯定是把自己當花痴了,簡小從囁嚅著轉身。她真的只是個單純的……傳信人。

上周郵差把信給她的時候,她記得那沓信里大多數信都是國外的郵戳,而且基本都是法文。那時,她還以為對面住了個外國人,原來,是個中國人。

掏鑰匙開門拿了信,簡小從搬了兩次才搬完所有的信件。她拍了拍手準備回屋的時候,對門的男人突然問:「你住對面?」

簡小從轉頭,漾起一抹笑容道:「是的,才搬過來沒多久,我是這屆08級繪畫班的輔導員,我叫簡小從。」邊說著,簡小從邊禮貌地伸出手。

「沈自橫。」

兩手交握。

C大正式開學後,簡小從開始從不同的人嘴裡知道了一些關於沈自橫的消息。

新生通知大會上,簡小從目所能及的都是黑壓壓的人群。戴上厚重的眼鏡之後,她才算看清楚了講台下那一張張嘰嘰喳喳歡喜雀躍的臉。她有些感慨,幾年前她上大學的時候也是這樣好奇和興奮呢。

做完例行的通知後,有三個打扮時尚的女生上來圍住了簡小從:「簡老師,我們有問題想問您。」

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簡小從訝異於新生們的求知慾,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有什麼問題?」

「新生課表什麼時候發?」

「教務處還沒安排完吧……估計要等你們軍訓以後才會安排好。不用急,到時候我會發通知給班長的。」簡小從心中很是欣慰:哎,這幫孩子都快等不及上學了。

三人中有兩個女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其中一位看起來就很大膽的女生直接問:「簡老師,您認識沈自橫沈老師嗎?」

簡小從有點詫異,略略思忖了一下,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張極好看的臉。她算是明白了,這三個人可能是奔著帥老師來的。考慮了一下影響,她委婉地回答:「我和你們一樣是新來的,所以,對你們的任課老師……目前還不是很熟悉。」

三個女生悻悻離去,不,簡小從驚訝地發現,教室門口還站了一群悻悻離去的女生。看到這場景,簡小從的嘴角不禁漾起一抹慈愛的笑容來。

開完新生大會之後,簡小從去研究生院領了自己的課表,回宿舍前去超市買了一大堆泡麵和火腿腸,她打算過一個星期速食的日子。在宿舍樓下突然接到何忘川的電話,她不得不快速上樓,在宿舍門口放下那些大包小包,接起電話。

「二十號C城會降溫,提醒你多穿衣服注意防寒。」剛接通,何忘川溫和的聲音就從手機里傳來。

簡小從笑了笑,邊用腦袋和肩膀夾住電話,邊艱難地從牛仔褲口袋裡奮力掏鑰匙:「知道了。」

「別老吃泡麵和火腿腸,沒有營養。我在網上查了一下,C大二食堂的伙食最好。」何忘川在電話那頭一邊緊緊盯著自己電腦的屏幕,一邊擰眉安排簡小從的生活起居。

「喂,我哪有吃泡麵和火腿腸?我最近大魚大肉吃得很好。」詫異於何忘川驚人的「千里眼」,簡小從剛從褲子口袋裡辛苦掏出的鑰匙又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地上擺了兩隻裝滿泡麵的袋子,簡小從一邊應付著電話里的何忘川,一邊在購物袋裡翻找著鑰匙。

「國慶節我們就能見面了。」何忘川的聲音里流露出無比期待和喜悅。與此同時,簡小從的眼睛裡卻突然出現一隻陌生的、拿著她家鑰匙的手。她蹲在地上順著手的方向抬頭,迎上的是穿著白T恤、一手閑插在灰色休閑褲口袋裡的沈自橫。大概是礙於簡小從還在打電話,他禮貌地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歪了歪頭,示意簡小從接鑰匙。

愣了半天的簡小從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接過鑰匙的時候點頭表示了謝謝,又繼續應付何忘川的攻勢去了。沈自橫在原處站了一會兒,目光掠過地上滿滿的兩袋東西後,突然無聲地彎起嘴角,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簡小從終於打開了宿舍的門,何忘川的電話也總算是掛了。一個人在外生活了近一個月,簡小從覺得獨自生活其實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艱難,除了要自己手洗衣服常常讓她感到煩惱之外,這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實還是讓她很滿意的。

這天中午,簡小從剛上完《文學理論》課,就被藝術系主任一個電話直接叫到了辦公室。心知不是什麼好事,簡小從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直奔主任辦公室。

等進了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系主任就把一沓資料扔到了簡小從面前:「這是沈自橫的資料。」

簡小從抬頭看見梅主任雙手在桌前交叉,腕錶鋥光瓦亮,一如他凌厲的目光,嚇得她小小聲地問:「這個……是用來做什麼的?」

梅主任眉頭緊蹙,語重心長地說:「小簡啊,藝術系有個情況你可能不清楚,這位特聘講師沈自橫……一直是我們比較頭疼的人。」

「怎麼?」簡小從的腦海里又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張禍害眾生的臉,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唉——」梅主任嘆了口氣,「國慶節以後,新生們就要開課了,據很多老師反映,去問沈自橫電話和地址的學生……不少。你要做好預防工作。嗯,這是往年的材料,你仔細看看,其他的,我就……不細說了。」

簡小從沒有想過自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了解到沈自橫的,她更沒有想過,沈自橫,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在C大任教兩年,與五十多名女學生關係不明;先後有八名女生曾為其自殺;多次留宿女同學在其宿舍過夜,是藝術系重度危險人物。

然而,沈自橫還一直留在C大任教的原因那一欄上,只留了四個字:背景不凡。

好一個「背景不凡」。簡小從盤腿坐在床上,鬱悶地把那堆材料推離自己的視線範圍,腦子裡又不自覺地閃出沈自橫的臉,然後那張臉又突然變成大灰狼的樣子。於是,在簡小從僅有的二十二歲年華里,第一次開始害怕一個人,倒不是怕大灰狼吃了自己。關鍵是,她手上帶的一百二十二名學生里有八十三名女生,這學期,那三個班都有沈自橫的繪畫課。

一想到開學時,那群女生圍著自己打聽沈自橫消息時的壯觀景象,簡小從突然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且前途未卜。

可幸的是,國慶節先到了。國慶節到了也就意味著,何忘川要來了。

國慶節的前一天,簡小從一大早就去C城機場接了何忘川。初秋的天氣,何忘川一襲白色襯衫黑色西褲,高高的挺拔身材在人群中格外好認。簡小從習慣了先在人群里發現他,也習慣了站在原地招招手,等他在往來的人群里找到小小的並不好找的自己,習慣看他找到自己後,眉頭舒展著朝自己微笑著走來的樣子。

三年來,她習慣了何忘川所有無微不至的好。

簡小從還沉浸在那些已然逝去的歲月片段里時,何忘川有力的臂彎已經準確地擁住了她。低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鼻子,何忘川的聲音悶悶地傳來:「真的好想你。」

身高的差距使得簡小從的腦袋被迫抬起,下巴緊緊地擱在何忘川特意垂下的肩膀上,她笑著拍他的背,豪邁而又溫暖地說:「我請你吃飯好了。」

何忘川仍是不放手,沒有聽到簡小從同樣的回答他有些失望,只能靠這樣的擁抱來確定她的真實。於是,在偌大的機場大廳里,這對情侶就這樣突兀而又和諧地相擁著。

何忘川並不是一個熱衷於製造驚喜和浪漫的男人。比如這次的到來,一個月前他就跟簡小從打好了招呼。一個月前,簡小從就計劃好了何忘川到來之後兩個人的行程:去C城最有名的火鍋店吃火鍋,然後去C城最豪華的電影院買兩張電影票,看一場簡小從早就在迅雷看過的愛情電影,最後,回家。

「你永遠都把屋子收拾得這麼整潔,我很迫不及待想要娶你回家。」簡小從在陽台上收衣服的時候,何忘川突然一把從背後抱住了她的腰,腦袋擱在她的小肩窩裡。

簡小從伸手去推,沒推開。於是,即使是在夜色下,她的臉也明顯紅得像個切開的西紅柿,淌著鮮艷誘人的番茄汁。何忘川就是這樣被突然觸動的,他擺正了簡小從的身體,很快俯首吻住了她。

簡小從的手裡還拿著剛收下來的衣服,愣是被何忘川壓向了陽台的圍欄,出於害怕,她不得不伸手攬住了何忘川的脖子。然而,這個動作卻讓何忘川更加忘情,一雙手第一次開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遊走。

「嘀嘀——」響亮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的「好事」,簡小從受驚地在何忘川的懷裡轉身,正對上握著手機面無表情的沈自橫。沈自橫的嘴角噙著一抹奇怪的笑:「我也……收衣服。」他伸手指了指陽台上曬著的兩雙「可憐」的襪子。

教職工宿舍的陽台是伸向半空中的,東西面的陽台相隔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簡小從又是被壓在了邊緣,上身都快到達沈自橫家的陽台上了,所以,她便很清楚地看見了沈自橫收完襪子後,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鄙夷,她有些氣惱,想說什麼最終沒說。

而另一邊,沈自橫也沒再多停留,拉開推拉門就徑自走了進去。

被沈自橫奇怪的眼神氣到,簡小從不悅地扔了一個白眼給那扇門,轉回頭時迎上的是何忘川滿臉的疑問。

「怎麼了?」她抽出手在何忘川眼前晃了晃。

「沒什麼。」何忘川收回視線,微笑著答,有些不自然。

國慶節七天,何忘川在C城待了五天,兩人玩遍了C城所有能玩的地方,簡小從累得連去機場送何忘川都沒趕上。

國慶節過後,C大就正式開學了。除了她自己那滿滿的研究生課程表,她帶的那三個繪畫班的課程也開始按部就班。簡小從懷抱著滿腔熱情迎接她的新生活。

教《古詩詞鑒賞》的是C大有名的老教授,教授喜歡在課間的時候端著茶杯和總坐在第一排眨著大眼睛認真聽課的簡小從討論天氣、時事、詩詞歌賦,最後吟句「廉頗老矣」。

簡小從輕易就愛上了這生活,因為生活也愛她。

只是,簡小從始終經歷得太少,她並不知道,生活其實是個矛盾體,前一秒你覺得它平靜無波,下一秒它就能給你掀起驚濤駭浪來。

接到女生公寓樓宿管處打來的電話時,簡小從正和老教授討論論文題目。一聽宿管處的值班老師說自己手底下有個繪畫班昨晚有三名女生夜不歸宿,簡小從就渾身冒冷汗。再三確定只是夜不歸宿不是失蹤之後,簡小從火急火燎地和老教授說了句抱歉,然後收拾東西直奔宿管處。

簽了名,領了人,簡小從滿臉嚴肅:「你們老實交代,昨晚去了哪裡?」她一看到眼前站著的這三個女生,頭就止不住地疼。這三個算是她帶的這屆學生里最「出眾」的女生:染髮、打耳洞、服飾另類、舉止開放……不細看是看不出是學生的。可這三個人偏偏又是上頭指明的「背景不凡」之人,簡小從拿她們簡直沒辦法。

「老師,我們一大早就被叫到這兒罰站,早飯都沒吃,你這樣審問我們,太不近人情了吧?」說話的是三個女生中最高最漂亮的一個——C城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女兒周語。簡小從站在她身邊不像老師,倒像一個年幼的小妹妹。

三人的表情里滿是故作的可憐。

嘆了口氣,簡小從最終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們去吃飯吧。」

但是,風波並沒有很快平息。

10月底的一個晚上,藝術設計學院的輔導員工作會議總結上,簡小從被院領導當眾批評,狀況慘烈。令她尤為頭疼的是,十點會議結束後,系主任還把她單獨留了下來訓了頓:「你也太不注意學生的生活狀況和思想動態了,宿管處都給我們系裡下黃牌了,這一個月內,你的班上有近二十次夜不歸宿的記錄,你這輔導員是怎麼當的?」

簡小從暗自委屈,不是她不管,她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根本沒有效果。她天生就不是一個能唱黑臉的人,只要不觸及她的忍耐極限,她連句重話都不會輕易對別人說。她始終信奉「與人為善」的觀念,尤其是對那些被通報批評過的女生,她根本不曾對她們有過任何的批評和指責。就比如說這一個月的時間,她一直明裡暗裡調查那些女生夜不歸宿到底是去了什麼地方,是幹什麼去了,愣是什麼也沒調查出來。

她記得她的學生周語這樣毫不客氣地反駁她:「簡老師,我們都快二十了,成年也很多年了,去哪裡、去幹什麼、與什麼人交往,我們自己有分寸。你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大,何必把我們都當小學生看?」

簡小從覺得,自己兩頭都不是人了。

開完「個人批鬥大會」已經晚上十一點多,簡小從先前發了條簡訊讓何忘川晚些給自己打電話。會一開完,她整個人有些抑鬱,就先把電話撥過去了。何忘川很快就接了電話:「會開完了?」

簡小從聽到那頭傳來好聽的鋼琴曲——她最喜歡的一張鋼琴專輯,想到何忘川可能是邊聽音樂邊等自己開完會,心頭不禁湧起一陣酸酸的溫暖:「嗯,剛開完。被領導訓得不成人形了。」

出了學工樓,夜風猛地朝簡小從撞來,她冷得低呼了一聲,隨即裹緊了外套。

「趕緊回宿舍吧,C城最近晝夜溫差很大,我剛查了氣溫,這幾天晚上C城的夜間溫度普遍低於十八攝氏度,以後晚上出門記得穿厚些的外套。」何忘川的聲音夾雜著因手機信號不好而產生的「吱吱」的噪音,讓她的心裡很溫暖。簡小從的眼眶不自覺地開始泛起濕意,委屈和無助一股腦兒地奔騰而出。

「忘川,我突然不想當輔導員,不想待在C城,不想……」不想離開你身邊了。後面那句話簡小從最終沒有說出口,她自認為自己對何忘川一直是很壞很吝嗇的。她壞在總是沒心沒肺地接受著何忘川的好,她吝嗇在總是不捨得對他說一句,哪怕是一句肉麻但動聽的話。

聽到簡小從的抱怨,聽到她語氣里的難過,猜到她必定是受了委屈,何忘川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安慰她。於是,從學工樓到宿舍樓的一路上,簡小從的心沒有因為溫度的低冷而變寒,反而越來越暖。

直到習慣性地抬頭仰望自家陽台的那一刻,不小心在西面沈自橫家陽台上看見周語那張熟悉的臉時,她的心又瞬間跌至冰點。有一種奇怪的恐懼漫過她的全身,她甚至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因為害怕而舒展開。然後,陰冷的風一吹,她便瞬間被寒冷佔領。

「砰砰——」

沈自橫宿舍的門在這幾近深夜的時間點被敲得震天響。

開門的是一個女生,簡小從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她班上的女生——夜不歸宿專業戶。

「簡……簡老師。」女生受驚地看了看簡小從,隨即又看向屋裡。

簡小從氣得渾身發抖,大步走進沈自橫家。入目的是滿地的畫板和顏料,十幾個女生以各種站姿坐姿擠在狹窄的空間里。客廳靠近陽台的角落裡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放著不知名的怪異音樂。在這間小客廳里,簡小從甚至敏感地聞到了煙味,然而,掃了一遍又一遍之後,卻並沒有看到沈自橫。

原來,這就是這群女生「夜不歸宿」的去處;原來,她們在她眼皮底下胡搞亂來。這麼晚,這麼多女生,這麼雜亂的場景,讓一直有潔癖的簡小從瞬間頭疼得厲害,她第一次用幾乎是半吼的聲音道:「你們現在馬上給我回宿舍!」

有幾個女生互相推搡著蠢蠢欲動,卻最終沒動。

簡小從的手不自覺地開始握得死緊。

「簡老師,要回去也是大家一起回去,環藝班的莫西還在沈老師卧室呢!您應該讓她一起回去!」這是周語的聲音,從陽台傳來。

簡小從聽完這句話後眉毛都要燒起來了,大步跨過幾個顏料箱,到卧室門口時,她原本只是想敲門,她自己也沒想到手伸出來敲在那扇門上竟然變成了「推」。

那扇門一下就被推開了。

客廳里的十幾個女生齊齊圍了上來,然後,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幕:無燈的卧室里,沈自橫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著光,他正點著滑鼠乾著什麼。身材高挑的莫西則跪坐在床上,半個身子都快要黏到沈自橫身上去了,外套丟在地上,襯衫的扣子低到了胸口處……

簡小從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裂開了,伸手去摁牆壁上燈的開關,摁了半天才發現那開關根本沒用。

「這房間沒燈。」沈自橫的表情在電腦屏幕的微光下明暗不定。

「你!」簡小從伸出發抖的手,指了指正悠閑扣著扣子的莫西,「我會通知你的輔導員方老師,以後如果再讓我在這裡看見你……」停了停,她又回頭凌厲地掃過一眾圍觀的女生,道,「以後再讓我在這裡看見你們,全都記過處分。處分原因我會直接通知你們各自的家長,現在,你們立刻消失。」

簡小從以為這已經是很嚴重的警告了。她以前讀大學的時候,光聽見「處分」兩個字都害怕得不行,可她沒想到的是,她的這番話根本沒有嚇到任何人。有個女生甚至在人群中陰陽怪氣地說:「這都什麼年代了,動不動用處分來壓人,幼不幼稚啊?再說了,我們都是來找沈老師討論繪畫技巧的,好學也要受處分?」

「討論繪畫技巧用得著脫衣服嗎?」簡小從聽完那話,牙關「咯咯」地打架。她只知道自己班上有幾個高幹子弟比較難管,卻沒想到會是這麼難管。

「簡老師,您說這話就得講究憑證了,什麼叫脫衣服討論?您看清楚了,脫衣服的只有莫西。『連坐法』是封建社會才有的,別隨便給我們安罪名。」這是周語的聲音,語氣里滿滿都是傲氣。簡小從在心裡暗嘲,她果然是宣傳部長的女兒,洗清自己嫌疑的時候還不忘拉別人下水,好厲害的嘴皮子,她實在……太小瞧現在的孩子了。

「就是就是。」人群里附和周語的比較多,簡小從充分相信那是忌妒。

就在這時,沈自橫終於從卧室里走了出來,在簡小從面前站定,很明顯地皺了一下眉頭,冷冷地掃了一圈眾人之後,小小的客廳里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你們都回去,帶上你們的東西,馬上。」沈自橫的聲音里有不容反對的意味,「還有,以後你們都不用來了。」

簡小從滿臉鄙夷,裝什麼裝,這話你早該說了,愧為人師。

「為什麼?」眾人異口同聲得像在「早讀」。

轉過身準備回卧室的沈自橫聽到問題後突然停住,又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吵。」

然後,他走回卧室,大力地摔上了門。

簡小從覺得自己再在沈自橫這裡待下去會氣得吐血,對他所有的感覺都會聚成一種——厭惡,不,憎惡。於是,在他摔上門沒多久後,她也快速地轉身,扔給眾人一個警告的眼神後,飛快地離開了沈自橫家。

何忘川的電話來得很及時,端著茶杯裹著外套站在陽台上吹晚風的簡小從一把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接起:「喂?」

「處理完了?」在何忘川的眼裡心裡,一直有一個執念,那就是——簡小從的任何一件事,不管是小事還是大事,對他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事,他從不忽略。

「嗯。」

「沒處理好?」電話那頭,何忘川敏感地注意到簡小從語氣里的低落。他從溫暖的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厚外套,拉開房間與陽台隔著的那扇玻璃門,也踱到了陽台。憑他對簡小從的了解和電話里傳來的雜音,他知道,簡小從此時此刻一定站在外面吹冷風。她一直是這樣,心情不好就吹風,不管多冷。

所以,他陪她吹風,感同身受。

「嗯。」簡小從轉了個身,改為背抵著陽台,鼻子酸酸的,總有想要流鼻涕的慾望。

「願意說說嗎?今晚的夜色……挺適合訴衷腸。」

「沒啥衷腸可訴,我就突然覺得……人性挺骯髒、挺複雜、挺難理解的。」沈自橫作為一個老師,居然任由一群女生在他家為他爭風吃醋,還放肆到讓一個女生在他面前衣衫不整極盡曖昧,她……實在無法接受。

「小從,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並不是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要在你的滿意和要求下存在的,你只能接受。」

「我一直在試著接受。」

「嗯,過程可能不如意,但……習慣了,就好。」

「嗯!可是……我還是很不爽。我是她們的輔導員,系裡有什麼事情都找我。她們一個個花季少女,有正道不走偏走歪道,好女孩不做偏做壞女人,我……我實在忍不住想去拯救她們……可是,她們不讓我拯救。」

「呵呵——」何忘川低低地笑了,「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口吻很像……一位媽媽。」

「何忘川,你在取笑我。」不知不覺中,簡小從的臉上已經有了絲絲笑意,吸了吸鼻子,她總算意識到了冷。

「你再待在陽台上就該感冒了。感冒沖劑很苦,而且,你感冒的時間總會持續很久。」何忘川無奈地笑了,外面真夠冷的。

「好啦好啦!我去洗個熱水澡就睡覺,這些狗屁事明天再搞吧。」簡小從說話間就從陽台大步走進了客廳,心情明顯好了很多。

這件事卻沒有最終結束。三天後,周語醉酒鬧事打傷舍友,簡小從親自給周語做了長時間的疏導工作。周語的糟糕情況卻一直沒有解決,而且,簡小從費盡口舌之後,周語所堅持的要求只有一個——見沈自橫。

簡小從無可奈何,只得跑回教職工宿舍樓,敲沈自橫家的門。她沒有一點猶豫,對周語狀況的擔心已經遠遠超過了她對個人恩怨的在意。

很遺憾的是,敲了十幾分鐘,沈自橫家仍舊是無人應答。

又折騰了許久,輾轉經過了很多人,簡小從終於弄到沈自橫的手機號碼,打通了沈自橫的電話後,那一聲聲的等候音讓她焦急的心更加無法舒緩了。

「喂?」重撥了三遍,沈自橫才接起電話,簡小從聽到的背景音很嘈雜,像酒吧又像舞廳,總之不是什麼好的地方,簡小從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沈老師你好,我是簡小從,繪畫08級的輔導員。」簡小從自我介紹中省去了「住在沈自橫隔壁」這一項,她也不抱希望對方會記得她。

然而,這句話過後,電話那頭卻沉寂了好一陣。對方沉寂,簡小從的心也跟著一起沉了下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電話里只有「吱吱」聲和沈自橫所處的環境傳來的噪音。這些零碎的聲音漸漸在簡小從的腦海里轉化成一個黑暗的空間,讓她那顆原本就掛著的心漸漸在黑暗裡下沉,下沉……

她突然覺得後悔,也許她根本不該打這個電話。她和他根本不熟,不但不熟,她還很討厭他。討厭他傲慢裝酷的樣子,討厭他明明一顆人渣的內心卻裝著藝術家的范兒,討厭他……

「什麼事?」沈自橫突然開口,聲音很低沉,把簡小從那顆心徹底地打入了黑暗深處。

整了整思路,簡小從簡潔地開口:「我的班上有個女生,現在情況很不穩定,希望能見到你,我想……」

「我沒空。」沈自橫端起吧台上的酒猛喝了一口,用肩膀擋開一個上前搭訕的妖冶女人,眉頭深皺。

「沈老師,她現在情緒很糟糕……」

「那又怎麼樣?」沈自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簡小從刻意的強調語氣,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情緒很糟糕,他此刻也是。

一向好脾氣的簡小從便開始有想要發火的衝動了,她拿開手機兀自消解了一番,終於暫時壓下了怒火,然後用盡最後一絲耐心道:「你是老師,她是你學生。我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有一點點身為老師的道德。」

沈自橫沒有答話,直接掛了電話。

於是,簡小從的耳朵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簡小從的是非對錯觀念一直根深蒂固,比如此刻,沈自橫那分明「對學生不管不顧有違師德」的行為,已經觸及到她做人所能忍耐的極限。這促使她衝動地做了一件事:回撥沈自橫的電話,每等一秒鐘,她的怒氣就平添一分。所以,等了三分多鍾,她的火氣已經瀕臨一個爆點,等那邊沈自橫剛響起一聲「喂」之後,簡小從就機關槍似的開口:「我不管你有什麼不凡的背景,不管你有多大的魅力,所有這些不過都是你爸爸媽媽給你的東西。但作為一個人,我還是想告訴你,像你這種沒品性沒人性的男人,即使是被這些五彩光環罩著,你也還是社會的人渣,浪費國家糧食的敗類!」說完,掛電話。

簡小從大口大口地喘氣,但她覺得奇爽無比。

那一夜,沈自橫最終沒來,周語的風波也還是最終過去了。簡小從這才明白了何忘川安慰她時說過的一句話——這個地球上不管少了誰,都還是會照常公轉自轉,同理,沒有誰真正離不開誰。

不過,這件事以後,簡小從對沈自橫的厭惡程度又上升了一個台階,好幾次在樓道里狹路相逢,她都是橫眉豎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