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即使扭轉人生,上天也要讓你去遇見的那個人

正文卷

不知不覺,來到「戀人」已經有兩年時間,我從之前的遠離除了外婆的酸梅湯以外一切深色飲品,到現在,若是有以天離開了咖啡的香氣便渾身不習慣。

不管是卡布奇諾、拿鐵、瑪奇朵、摩卡、還是美式咖啡、康寶藍,三十餘種的咖啡的做法我都得心應手,還做得一手漂亮的拉花,熟客們的喜愛我瞭然於心,甚至連他們的作息規律都一一清晰地在我腦海里收放著。

就像露台角落的那位女士,最近一個月她常來,保養極好的臉龐看不出年齡,盤著優雅的髮髻,只穿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她總是在黃昏時刻來「戀人」,點一杯巴西咖啡,那強烈的苦與酸都不會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思考、也沒有發獃,認真地品著咖啡。

來的時間長了,偶爾我也會同她聊幾句,都是從天氣到心情這樣膚淺又親切的話題。只有一次,當我走過她面前時,她忽然輕輕敲了敲桌面,詢問我:「可以陪我坐坐嗎?」

那天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場暴雨中,客人極少,露台上的玻璃屋頂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抬眼望去,頭頂上像有一條流淌的河流。我順從地坐在了她對面的椅子上,找不到話題,於是問她:「要不要換一種口味的咖啡。」

她搖了搖頭,說:「這麼多年了都習慣了這個味道,不想再換。」

說完看看我,眼角一抹笑格外的祥和:「就像每次來都會看到你,總覺得親切,偶爾不是你在的時候,反倒不習慣,覺得咖啡都變了味道。」

這個笑容,似曾相識。

「是嗎?那以後常來。」

「我只是路過海城而已,明天就走了。」她雙手交握著咖啡杯,將頭望向了窗外。

我將一份甜點出來放在她面前:「既然你這麼喜歡我調的咖啡,那這份我第一次烤的蛋糕,你願意幫我試試嗎?」

女人笑了,勺了一小口在嘴裡,細細品味,我有些緊張地看著她,直到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才追問:「還……好嗎?」

「很美味。」

「那我就放心了,你慢慢品嘗,明天一路順風。」

「好的。」她看著我,目光里滿是笑意,「謝謝你。」

她離開的時候大雨還絲毫沒有變小的意味,當她走到門口撐起一把格子傘時,我的記憶陡然重疊,那個雨後的小花園,來買我房子的女人……

「何太太。」我叫了一聲。

她的腳步停頓了幾秒,才回過頭,疑惑又驚訝地看著我。

真的是她。

「我從前,見過你。」我對她說。

她淡淡地笑著,向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大雨中。

「再見。」我對著她的背影說,對著,我的曾經說。

轉過身,她喝過的咖啡杯還有她雙手握過的溫度。多麼奇妙的人生,在一個人生里遇見過的人,轉過身,又在另一個人生,以另一種方式再去遇見。

但終究都只是陌路人。

如同我和季蔚朗,無論在哪一個人生,我們都沒有未來。

吧台的小電視里,郭銘正對著鏡頭耍酷,他還是娛樂圈中比明星還要耀眼的幕後人,可以在這個圈子裡翻雲覆雨,決定生死。我看著這樣的他就忍不住會心地笑了,我還是喜歡這個人生里沒有我的郭銘,那麼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郭銘。

「老大不在就發花痴。」小毅推了一下我的腦袋。

「誰說我不在啊。」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

顧未遠正推開門走進來,收著手裡的傘,肩膀淋濕了一大片。

「老大,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小毅問。

「雨太大了,我擔心你們走不了。」顧未遠望了望四周說,「也沒客人了,今天提早下班吧。」

「好耶!」小毅歡呼道,「我可以早點回家陪女朋友了。」

小毅家並不是很遠,顧未遠很快將他送到小區門口,把車裡備用的傘遞給了他。轉過頭問我:「是回學校嗎?」

我點點頭。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車內陡然安靜了不少,顧未遠打開收音機,城市音樂頻道正放著舒緩的歌曲。在他的車上,掛著一個晴天娃娃,我問他:「你喜歡晴天?」

「你說呢?」顧未遠握著方向盤認真地看著前方,「所以才有了『戀人』,專門用來裝陽光的。」

「總覺得你在等著什麼人。」

話音未落,有穿雨衣的人闖紅燈橫穿了馬路,一個急剎,我和顧未遠都驚了一跳。

他吐了一口氣,載著我重新緩緩上路,我盯著眼前的雨刷不停晃動,等待著他開口打破這難堪的僵局。

我以為他會選擇沉默,可他竟然開口了,這個素來話很少的人,突然說:「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我坐直了身體。

「二十三歲那年,我大學畢業才一年,已經是海城最知名的數學培訓師,當時海城最有名望的家庭都不惜重金只想買到我的一個小時給他們孩子做輔導。遇見她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所要的,就只是這些。」顧未遠頓了頓,他看了一眼晴天娃娃,說起她時,臉上帶著回憶的微笑,「那個時候,她十八歲,是我第一個家庭輔導的學生。和所有有錢人家的女孩一樣,她蠻橫、任性、倔強,但也很容易就滿足,笑起來會讓人覺得眼前是一片晴天。」

「後來呢?你們為什麼分開了?」我猜測著,是家長知道了?

「她和你們不一樣。她十五歲的時候就靠輪椅生活,她是我見過最堅強也是最美好的女孩子。可是,她本來就短暫的生命,上天偏偏……還要讓她提早離開……那天她家裡沒人,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顧未遠的聲音有些哽咽,握住方向盤的手輕微顫抖,「那天我臨時有事換掉了當天的課程,為什麼,我沒有陪在她身邊?」

我慌忙打住他:「你還好吧?」

「沒事,這幾年,這些話我一直在心裡複述,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轉過頭看著我說,「林路雪啊,我們並沒有分開,她一直還住在我心裡。」

多麼深情的目光,深情得讓我已經融化在了他的故事裡,無法動彈。

「到了。剛好故事也講完了。」顧未遠突然笑了笑,幫我解開了安全帶,「謝謝你聽我說完。路上小心。」

原來已經到學校了。

雨也停了,我慢慢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想起顧未遠的故事心底有化不開的惆悵。我突然發現我原來是幸運的,起碼,我愛的人,他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他是醜陋還是黑暗,無論與我的人生是否還有交疊,至少,他還好好地活著。

大多的人過完一生才後悔卻不能再重來的事情,我卻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開始。

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手機靜靜的,沒有簡訊,也沒有電話。

若是以前,我一定會收到匙楠的電話,他會責問我為何還不回宿舍,問我聽說海城今晚暴雨有沒有變成落湯雞。若是我說有人送我回家,他必定會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男的女的?

以前最尋常不過的對話,以後大概都再也不會有了。

在那場尷尬的表白後,匙楠還是我的弟弟、我的親人,他還是會回來海城看我,同我勾肩搭背地去看電影,我也會繼續同他笑鬧,在膝蓋疼痛時任由他背我起來。可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那種微妙說不清道不明。若真要說體現,那就是在我們見面之外,再除去節日的慣例問候,我們不再有更多的聯繫,不再有更多的分享。

彼此都漸漸地,淡出了對方的生活。

這樣挺好的不是嗎?至少若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匙楠的生活,也不會被抽去一大塊,匙楠也就,不會那麼難過。

只是在這個大雨傾盆的夜晚,我竟然很失落。

原來將匙楠淡出的這個人生,同我以前那黑暗的人生比起來,並沒有好太多。

我忍不住會去想,在我從前的人生里,匙楠,到底存在嗎?是同我擦肩而過的路人,還是只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幻覺。

「嗒,嗒,嗒」。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始終在離我不近不遠的位置跟隨。

這個臭小子,還算有良心,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會記得我真正的生日,一個是外婆,一個就是匙楠。身份證上的生日是在秋天,其實一直是錯誤的,只是嫌麻煩從未去更正。我也漸漸樂於此,無端端年齡小了三個月,對女孩子來說,是天大的幸事。

匙楠一定和以往一樣,從寧錫無聲無息地趕來給我驚喜。那我就配合著他,假裝不知道吧。

假期里的校園在夜晚格外的冷清,我輕快地走在學校靜謐的小道上,雨水打落的桐花碾了一地的紫色。我們一前一後的腳步聲重疊著,又分開,重疊,又分開……身後的腳步突然加快了,我忍住笑,停住了腳步,等待著匙楠要給我的驚喜。

身後的人漸漸靠近,一股濃烈的煙味蔓延過來,可是匙楠身上從來都是淡淡清爽的氣息……正想著,一雙大手從背後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太過用力了,我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這隻手太過粗糙,這不是匙楠的手!

我拚命掙脫著那隻捂得我不能呼吸的手,那人的力氣也越來越大,另一隻手彎過來死死地勒在我的脖子上,將我整個人往一輛麵包車裡拖去。

第一次覺得什麼是真正的無能無力,就是當你拼盡全力卻無法傷對方絲毫,你甚至感覺到周身的力氣都已經花完,除了被人牽制著,別無他法。我恐懼地搖著頭,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明的尖叫,像是溺水的人雙手在空中不停地扑打著。用盡最後一點力量,我艱難地張大了嘴,然後用力地,咬住了他手心裡的一小塊肉。

「啊!」那人低低地嚎叫了一聲,但我依然緊緊地咬住他不肯鬆口,有鮮血從他掌心留下來,嘴裡一股血腥的味道,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能鬆開我不能鬆開……

歹徒儘管惱羞成怒卻依然沒有鬆開手,他更加用力地將我拖到車前,按住我的頭瘋狂地撞下去,在眩暈中,我感到身體一點一點下沉,遠處似乎有慌亂的腳步聲在向我奔來,有人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

「林路雪!」

是匙楠的聲音……卻越來越遠。

這是……在哪裡?

這個我每次醒來都要確認的事情,現在讓我更加迷茫。

這是一個廢棄的工廠,高高的水泥牆嚴嚴實實地將我包圍在其中,只有頂端的天窗吹進一絲涼風,隱隱的光線透進來,能看見四周的空氣里都是漂浮的塵埃。從頭疼欲裂中醒來我就發現自己蜷縮在一個角落裡,手腳都被反綁著,側躺在冰涼又骯髒的水泥地上,這是黃昏,還是黎明?而我,又是在哪一個人生里?

是被商場那個對著我舉槍的人抓走,還是被靜謐校園裡一個突來出現的歹徒丟進了麵包車?

「姐……姐……」輕輕的聲音在我側邊響起,艱難地轉過脖子,看到了同樣被綁起來的匙楠。黯淡的光線里,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也不害怕,甚至微笑著對我說:「別怕,追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報警了,警察應該很快就會找到我們了。」

他的聲音那麼微弱,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就不再那麼害怕了。有匙楠的地方,林路雪就一定會好好的,這是在這個人生里我毫不懷疑的信仰。

眼睛漸漸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我這才發現,匙楠的笑那麼纖弱,像是一陣風就能熄滅,他渾身疲軟地癱在牆角,手臂處是一片刮痕,牛仔褲的膝蓋也磨爛了,卻安慰我說:「我們好像被注射麻|醉|葯了,沒關係的,我做過那麼多次手術,對麻|醉|葯早已有了抗體了,我會保護你。」

「笨蛋,你為什麼要追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匙楠看著我,滿眼的心疼。

「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聊天?」鐵門被人大大地拉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逆著光走了進來,他的步子很大,越走得近臉上的憤怒就越清晰,他走到我和匙楠面前,暴躁地將兩塊布死死塞進了我們嘴裡。

「媽的,為了抓你白費力氣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著,重重地砸掉了手裡的手機,破碎的渣子濺起來,差點射進我的眼睛,我閉上眼,側過頭躲避。他蹲在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將我躲避的臉扳過來,一雙全是血絲的裝滿仇恨的眼睛,「你親媽都不要你了,根本沒人在乎你的死活,你說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說著,拿出了一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說:「不如我行行好,幫你死了好了。」

冰涼的刀就放在我的動脈的地方,一點一點地加重了力道,割入我的皮膚,我垂著眼,看見一道淺淺的傷口正在泛出血花,卻害怕得連呼吸都不敢加重,怕一個深呼吸,刀就深深地切入。

這,就是我的第二個人生嗎?

我就要這樣悲哀地結束生命了嗎?

我原本還天真地以為神讓我來到這裡,是要彌補我所失去的。原來是要讓我更悲傷地離開這個世界嗎?也是這一秒我才發現,我竟開始留戀這人生,留戀這個陪在我身旁,願意伴我生伴我死的男孩。

匙楠,你不要悲傷好嗎?你那通紅的雙眼,噴涌著淚水的雙眸,痛哭得漂亮的臉龐都扭曲了,我多想最後看一眼,你招牌的,明目皓齒的微笑。

就像天使一樣,照亮了我黯淡很久很久的心。

「啊!啊!啊!」我聽見匙楠從喉嚨里發出的嚎叫,悲傷的、撕裂的、不顧一切的。他猛然站了起來,然後幾乎在站起來那一瞬間整個人直直地栽倒了,撞開了歹徒。我看見他倒地那瞬間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但他很快一個翻身,覆蓋在了我的身體之上。

匙楠的眼淚就就這樣流淌在了我的眼裡。

「死小子,找死啊!」被撞倒的歹徒站了起來,他用力一腳將匙楠踢開了,匙楠還是皺著眉,用盡了力氣,努力地用自己的身體擋在我前面。

又一腳下去,匙楠躺在我身旁,我聽見他虛弱的喘息,眼神卻無比堅毅,一咬牙,一個翻身,又將我覆蓋。

一腳,一腳,又一腳……

我就這樣看著匙楠一次次從我身體滑落,看著他被一腳一腳地狠狠踢著,即使會痛到無法動彈,最後也會再次擋在我面前,死死的,不肯退讓。

我的心從來沒有如此的痛過,在季蔚朗拋下我的時候,在我背叛了世界孤獨入睡的時候,在我絕望地沖向馬路中間想要結束生命的時候,我的心都沒有如此被撕裂過,像是被人狠狠揪住,旋轉旋轉,再一把掏出來撕裂般的疼痛。

這就是匙楠一次次看著我受傷時候的心情嗎?

一次又一次,我總是這樣讓他的心被撕裂嗎?

「你有種!」歹徒突然笑了,又說,「不過我改變主意了,既然你這麼想死,我就成全你,等解決了你這個礙手礙腳的臭小子,我就把你的女朋友賣掉,賺一筆錢,不白費我今晚的力氣。」

我拚命搖著頭,眼淚洶湧地淹沒了我的視線,我用僅剩的力氣拚命地掙脫著,想要讓匙楠離開我的身旁,我甚至想要翻過身,擋在他的前面,可是,匙楠那麼重地壓在我身上,我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歹徒拿著刀,從高處刺了下去……

匙楠匙楠匙楠匙楠……我在心底吶喊著,你為何要這麼傻,為什麼要記得我的生日?為什麼要來看我?為什麼又要追來……

匙楠的頭埋在我的肩頭,他艱難地抬起眼看我,眼光中竟滿是歉意和對自己的憎恨。

我知道他在說:「對不起,不能保護你到最後,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我讓你害怕了……對不起,我還是沒能守護住你……」

對不起匙楠,我又讓你受傷了,對不起匙楠,我從來沒有像個姐姐那樣保護過你,對不起匙楠,我不該來到你的人生。

就在刀要刺下去的那一瞬間,歹徒的手猛烈地抖動了起來,最後手裡的刀掉落在地,他臉色發白,慢慢地蹲了下去,整個人抱在一起渾身戰慄。最後他哆嗦著雙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白粉,點上打火機,就蹲在我們旁邊,貪婪地吸了起來,扭曲到變形的臉龐在火光中顯得異常恐怖。

我和匙楠同時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可是接下來呢……被綁住四肢渾身癱軟的我們可以怎麼辦……能怎麼辦……要等待著眼前這個惡魔解決掉毒癮再來解決掉我們嗎?

匙楠猛地翻落在地,拚命挪動著自己,我突然明白過來,他是要去夠到那把刀。

匙楠,現在讓我來吧。我努力想挪動自己的身體,卻才發現這個身體早已不屬於我自己,我無法前行一步,只能看著匙楠艱難地拿到了那把刀,反手握在身後,一下一下地顫抖著手割著麻繩。

好幾次他都割到了自己的手,滿手都是鮮血,我不忍再看,卻不得不直視著這些傷口,在他找准位置後點頭,偏離了會傷到他自己時搖頭。儘管這些幫助微乎其微,但我必須得打起精神,直面這些恐懼,我不能再躲在他身後,將所有難題都丟給他了。

他已經差點為了我,失去性命。

歹徒還沉溺著靠在牆上,仰著頭,發出奇怪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有一刻他似乎清醒過來,看著我們,猙獰地說:「幹什麼?想逃跑?」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我們靠攏,但下一秒卻突然直直倒地,口吐白沫,再也沒有站起來了。

這一刻,匙楠也終於割開了手上的麻繩,他扯掉嘴裡的布,一隻手顫抖著去探鼻息,然後回過頭看著我,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我說:「他……死了?」

這是第一次,一個生命就在我眼前消亡,但我卻感到一種解脫,甚至是欣喜。

遠遠地,警車的聲音傳來,細微的,小小的,但是卻越來越清晰。匙楠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爬到了我的跟前,扯掉我嘴裡的布,想再替我解開手上的繩子時,卻終於疲憊無力地將頭垂在了我的肩膀上,他說:「姐,你還活著,真好。」

我們是被救護隊的人抬著離開這個廢棄工廠的,這座工廠原來在一片荒山之中,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黎明的太陽正在緩緩升起,將天邊染成了耀眼的金黃色,我有些睜不開眼。轉過頭尋找匙楠的目光,他就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目光中帶著笑,與我對視。

我們凝望著對方,千言萬語都在這個金色的早晨里融化。

匙楠,你還活著,我們還活著,真好。

匙楠,我還在你的人生里,真好。

這起綁架案在一小段時間里,成為了海城的社會版新聞的頭條。多麼曲折的歷程,最後只化作一個笑話——癮君子綁架高校女生,偏偏還綁錯了人,綁到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勒索無果。最後在綁架現場,吸食含不明雜質的毒品當場身亡。

據說警察有專門撥通綁匪手機的最後通話號碼求證,該女士聲稱,自己女兒正好好的,以為只是一場惡作劇,根本沒多加理會。

這一切,竟然是一場鬧劇。

一場險些奪去我和匙楠生命的鬧劇。

當然,所有的報道都是化名,不然匙楠父母得知他又因為我遭遇這樣的事情,還被踢斷了一根肋骨住院,一定會從此隔離我和匙楠吧。

匙楠只住了一周的院,周身檢查了一翻,沒有什麼其他的情況,便帶著胸帶出院了。雖然他一直堅持這隻是小問題,我卻也堅持向顧未遠請了半個月的假,將匙楠帶回了依泉靜養一陣子。

學費全靠助學貸款,上學期的獎學金都付了住院費,假期兼職的工資剛好夠下學年的住宿費,我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讓匙楠留在海城。

這就是我的人生,不管哪一個人生都一樣,我能靠的都只有自己,一分一毫地計算著,緊巴巴地過著我的青春。

回依泉的車上,我總擔心路途顛簸,讓匙楠癒合的骨頭移位,不斷地詢問他還好嗎,匙楠埋著頭玩著手機,毫不在意地說:「我哪裡有那麼嬌貴。」

「對不起,匙楠,我沒什麼錢讓你住在海城養傷,只有委屈你了。」我很正式地向他道歉,滿臉的歉意真誠又見外。

匙楠暫停正在玩的遊戲,轉過頭看我,不高興地說:「你這樣子真像我媽。」

說完又一個人笑了,像是安慰小孩那樣摸摸我的腦門:「林路雪,你不要總是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好嗎?還有我呢,我是你不管什麼都可以分擔的……弟弟啊。」最後一個詞,他頓了很久才說來,用一種不甘願又受傷卻還是竭盡全力想要我安心的複雜口吻。

「你別說得這麼偉大好嗎?我會更不好意思的。」眼裡有濕濕的感覺,我撇過了頭。

匙楠倒過來,裝作小鳥依人的樣子在我肩頭上蹭啊蹭:「其實我是知道你是個富婆才討好你的,看能不能把那張卡騙到手。」

那張卡,外婆留給我的全部積蓄,我甚至都沒去查看過餘額,我想這輩子,也許我都不會去開啟它,一旦開啟,便會一點一點花光我在這世上最後的依靠。

依泉還和記憶中一樣,一道道青石小路在露水的打磨下,閃著濕漉漉清透的光,沿著那條栽滿了潔白的梔子花的小道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的家了。

鵝卵石壘砌的圍牆,白色的柵欄,嬌艷的玫瑰與梔子生機盎然地在院落里盛放著,那把搖椅都還在中央,就好像外婆還在時一樣。

我愣愣地站在門口,眼前出現了許多的畫面,我看見董嘉樂在同季蔚朗打鬧著,而我和外婆就笑眯眯地看著,我還看見我們三個騎著新租來的單車在院子里轉著圈,大呼小叫。推開門,似乎就看見了成年後的季蔚朗,帶著淡然的笑容提著番茄與青菜牽著林路雪的手從身邊擦肩而過。

而與這些記憶重疊的,還有另一段截然不同又同時發生著的往事,歷歷在目。

「喂。」我聽見十三歲的匙楠在叫我,他正同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寫作業。

「幹嘛?」我正演算著一道題,頭也不抬。

「你隔壁班是不是有人喜歡你?我看見你書包里的情書了。」

「哦,那個陳大胖啊。」我停下筆瞪著他,「你幹嘛翻我書包!」

少年匙楠忽然就笑了,帶著一種釋然:「是那個大胖子寫的?」

我用筆頭敲著他的腦門:「破小孩管這麼多幹嘛。」

匙楠挨著打,卻笑得格外開心,埋下頭刷刷刷地寫著卷子,嘴裡還念著:「林路雪啊,你別看我現在比你小一點,過幾年可就是大帥哥了,你現在千萬別喜歡別的什麼人,不然你以後會後悔的。」

我輕輕地笑了。

「笑什麼呢?笑得這麼瘮人。」匙楠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難道你看到了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

「笑你。」

「笑我什麼?」

「笑你小時候總是賴在我家裡不走。」我拉著他的胳膊,「現在成全你,讓你好好在這裡住下來。等我收拾好你就趕快去給我躺著,什麼都別動聽見沒有?」

「當大爺啊?求之不得。」匙楠樂滋滋地點頭。

許久沒回來過,家裡比我想像中乾淨多了,我知道,這些年匙楠一直有回來幫我打掃,院子里那些花草,也是他在照料吧?

打開衣櫃,曾經的衣服床單什麼的都好完好地放在原處,趁著陽光好,我抓緊時間開始洗,晾乾後晚上還能睡上。

我將被子枕頭都放在院子里暴晒,然後開始賣力地洗著床單,匙楠聽話地躺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沒有交費的電視機只能收到幾個頻道,我聽見匙楠不斷轉換著頻道,不時哈哈地笑著,這感覺,竟然十分的溫馨。

床單洗好脫水後,我就搬來凳子,抱著床單踩上去,踮著腳晾著,凳子忽然就晃了起來,我有些驚慌,小聲地驚呼了一聲,有腳步聲就很快地從客廳里傳了過來,他幫我穩住了板凳。

「林路雪你個小矮子,曬床單怎麼不叫我來?」匙楠大聲責問我。

「匙楠你個傷殘,讓你好好躺著你還跑那麼快出來幹嘛?」我也大聲責問他。

兩個人一高一低地叉著腰瞪著對方,瞪著瞪著就笑場了,帶著花香的風在我們之間穿梭,我突然就想放聲地大笑,不為什麼,只為這莫名的突如其來的開心。

幾乎一整天,我都在對匙楠說:「躺下。」而匙楠一整天都在說:「我快要腐爛了。」一逮著機會就會起來轉悠,一刻都不肯閑著。

他嫌棄我小題大做,我嫌棄他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我是太怕了,他為我受過這麼多傷,我太怕他再出任何一點點小問題,我想起在我以為就要徹底失去他的那一瞬間,眼前的世界,都是暗的。

晚上做了簡單的飯菜,該甜的菜甜得發苦,該鹹的菜鹹得難以下咽,匙楠嘀咕著:「你這哪是要讓我靜養,分明是要毒害我。」說完又夾起一根菜,埋頭猛扒飯,吃得津津有味。

收拾好廚房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匙楠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我一坐下來,他就立馬也跟著坐了起來,挨在我旁邊指著電視劇一個減肥廣告說:「林路雪,你就適合這個,要不要買來試試?」

我搶過遙控板,蘭花指輕輕一按,電視便跳轉到了本地一個滿是廣告的頻道,正放著治療口臭的一種膠囊,我說:「匙楠,你上次生日我也沒送你禮物,要不就買這個補給你。」

「哈!」匙楠張大了嘴對著我哈了一口氣,擺出很酷的眼神看著我,「那有勞了。」

「噁心!」我推開他。

「哎!」匙楠捂住胸口半躺在沙發上,皺著眉看我。

「沒事吧?有沒有很痛?」我慌了,伸出手輕輕去觸碰他受傷的位置。匙楠卻突然將手覆蓋在我手背,得逞地笑了。

「你等我,等我的心把所有骯髒的東西都空出來後,再全部用來裝你。」這一瞬間,我腦海里出現的,竟是季蔚朗的聲音,他就在此刻我坐著的地方,看著我。

我抽出被匙楠覆蓋住的右手,伸進了沙發深深的縫隙里。空蕩蕩的縫隙里,空無一物,沒有戒指,沒有承諾,而我眼前,也空無一人。

「找什麼?」

「找從前。」

「從前這裡你藏了什麼好寶貝嗎?」匙楠也幫我在沙發的縫隙里挨個摸起來。

「你相信,一個人會有兩種不同的人生嗎?同時在平行空間里存在著。」我問他。

匙楠認真地想了想,說:「我相信人會有很多種不同的人生同時存在著,看你選擇的是哪一個。」

「那一個人可以從一個人生穿越到另外一種嗎?」

「如果在另一個人生里,有一個人始終在等著你,是你非遇到不可的那種人,那就有可能。」匙楠笑笑,「言情劇里不都這麼演的嗎?」

我獃獃地看著他。

「等命中注定的愛出現時,你只會感覺到明媚與溫暖。」

我又聽到了顧未遠的聲音,像是在說著一個預言。

匙楠他就是我非要遇到的那個人嗎?因為失誤我失去了有他的人生,所以他就是上天命定給我的戀人,是那個即使扭轉我的人生也一定要我遇見的那個人嗎?

「嘿!我找到了!」匙楠驚呼起來,從他身後的沙發縫隙里掏出了一張相片,「原來被你藏到這裡了!」

我探過頭,那是一張我和匙楠的合影。

在我十八歲的夏天,匙楠十六歲了,在學校的運動會拿了田徑冠軍,掛著傻乎乎的獎牌找同學替我們拍下了合影,我們站在依泉中學操場的中央迎著陽光笑得好燦爛,兩張無憂無慮的臉滿是青春年少的簡單快樂。

可我當時卻嫌棄照片里的自己不夠好看,在拿到照片後死活不肯給匙楠,在他來我家找我的時候,順手就藏進了沙發縫隙。

因為這張唯一的合照下落不明,匙楠氣得好幾天不跟我說話。

那時候,外婆還在,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在屋子裡轉著圈爭吵,輕聲喚著:「別吵了,快來吃飯。」

這些我從未經歷過的那時候,就如此理所當然地在我腦海中這樣深刻地存在著,美好得讓我捨不得去遺忘。

我漸漸地不會再在醒來的清晨去回想自己身在何處,活在這個世界裡,成為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當陽光喚醒我時,我就會覺得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簡單通透地生活著,有著我的小快樂小煩惱,也有著我的依賴。

從前的事情,漸漸地遠去,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的故事。

「林路雪!」

匙楠在大聲地叫著我,只聞其聲,我已經能想像出他的招牌笑容,彎彎的眼,大大的酒窩,明目皓齒。

伸個懶腰探出頭,就看到樓下的院子里,小小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餐。匙楠坐在小凳子上,姿勢滑稽地沖我擺手:「大懶豬,到底是誰在照顧誰啊?」

今天的早餐和以往有一些不同,以往是包子和粥,或是豆漿油條,都是曾經我們年少時愛去的早點鋪買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香。但今天的竟然是三明治和牛奶。並且不管是土司、雞蛋還是火腿……統統煎糊了。

「你不要告訴我這是你親手做的。」

「這當然是我親手做的愛心能量早餐,快吃吧。」匙楠雙手托腮巴巴地看著我,一副非要看著我吃光的架勢。

我還沒咬,一股糊味就撲面而來,我說:「你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第一次做。」

「第一次當然是要給你品嘗。」

「是拿我試驗吧。」我鼓起勇氣咬了一口,嗯,和想像中一樣難吃。我基本不嚼,靠牛奶沖服。

「明天我就要回學校了。」

「為什麼?」

「林路雪你腦子卡住了?開學了啊。」匙楠敲了下我的腦門,「難道你捨不得離開我了?」

「我只是怕你骨頭還沒長好留下後遺症,以後怪我。」嘴裡的三明治突然就難以下咽,不想再吃下去。

「捨不得我就承認唄。」匙楠鬼鬼地笑了,抓起我拿著三明治的手挪到自己嘴邊咬了一大口,又將我的手推回到我的嘴邊,「快吃吧,這可是我試驗了一早上最成功的一次了。」

「那其餘的呢?」

「都在這裡。」匙楠指指自己的肚子,一副快要撐死的模樣。

我埋下頭,在匙楠咬過的地方,又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你還能回來這裡,和我這樣坐在一起,我真高興。」匙楠說完這句話就站起來離開了,我抬起頭,只看見一個背影慢悠悠地走進客廳,電視節目的聲音很快響起。

「躺下。」是匙楠模仿我的聲音。

然後我就聽見他大力地砸在沙發上的響動。

這個烤焦的三明治,好像也沒那麼難吃了。

第二天早晨,其實我很早就醒了,但我一直就躺在床上不肯動彈,一旦起床就要面臨新的一天的開始,這一天一旦開始,匙楠就要離開了。

是因為習慣了兩個人的生活,所以才不願他離開嗎?

「林路雪!」

匙楠準點開始在樓下叫我,和往日一樣探出頭,笑容就定格了,在他身旁,還站在蔣珊妮。穿著藍色裙子,溫柔得像一片湖水般的蔣珊妮。

自蒼雲山告別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這麼長時間以來,也從不曾去試探匙楠與她的發展。我放手了,剩下的事,匙楠要同誰在一起,我不願再聽到、看到、想到。

但現在她一定很恨我吧,我放開的手又將匙楠拉到了我的身旁,我還讓他受傷差點失去性命。任何一個喜歡匙楠的人,都會恨死我。

可她依然對著我笑得毫無芥蒂,叫我:「小雪姐。」

「怎麼來依泉了?」

「你不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學校嗎?剛好蔣珊妮也在海城,我就讓她來接我一起回寧錫,這下你放心了吧?」匙楠說,拉我們坐下,指著一桌的牛奶三明治說,「請享用我親手製作的早餐吧。」

「你還會做飯?」蔣珊妮揶揄他。

今天的三明治好了許多,雞蛋雖然還是有點焦,但裡面很嫩,火腿熱熱的,土司也切割得完好無損。

「原來是昨天拿我做實驗,今天好款待女同學啊。」我也揶揄著。

「什麼女同學?蔣珊妮可是我的哥們。」匙楠眨眨眼問蔣珊妮,「對吧?」

蔣珊妮點點頭,故意誇大的笑容有些牽強。但全世界也只有匙楠這麼個反應遲鈍的人才看不出來。

「你有什麼要交代的,快說吧。」匙楠說,「等下我要帶她出去轉轉依泉,晚上的飛機就要走了。」

我的心一沉,這麼急。

「至少兩個月後才准做兼職,不準打籃球,不準乾重活,人多的地方別去瞎擠,彎腰的動作盡量避免,骨頭長好後多吃鈣質食品……」我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說著,不知不覺,一個三明治就已經下肚了。

匙楠小聲問蔣珊妮:「她像不像我媽?」

蔣珊妮笑了下,沒理他,認真地對我說:「放心吧,我會幫你好好監督他的。」

匙楠去廚房端牛奶的空當,我問蔣珊妮:「你們……」

「我們還是老樣子。」問題還沒問出口,蔣珊妮已經打斷了我,「我只是怕失去他連朋友也做不成,但我不會放棄的,我會等著他也放開你,雖然現在看來,比較困難。」

她放下三明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光悲哀地問我:「你曾經答應我的,你會一直遵守承諾嗎?」

那個放開匙楠的承諾。

我看著她的眼睛,遲遲開不了口。

這個時候,匙楠又走了出來,像一個小販般吆喝著:「還有人要吃三明治嗎?我又做了兩個。」

「不要。」我和蔣珊妮異口同聲地回答。剩下一臉受傷的匙楠,一個人獨自吃了下剩下的所有三明治。

早飯過後,他們就準備出門了,出門前匙楠一直重複著我的話:「不要走太急,走一走歇一歇,不要太累,早點回家。我都知道了!還有,你不用等我們吃飯,我們在外面吃。」

看著他們走遠,我才回房間,空蕩蕩的屋子頓時安靜不少,不過大半天的時間,竟然覺得度秒如年,平日覺得可口的飯菜變得無味,平日只看廣告也都樂得不行,現在卻對著電視劇發獃,聽不進台詞。翻出幾本舊書,看著看著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裡,好像有人輕輕地為我蓋上毯子,我似乎還聽見匙楠溫柔的聲線,他說:「姐,好夢。」

醒來,窗外有蒙蒙的光線,天快黑了,匙楠他們,應該要回來了吧。

起身才發現渾身都睡得酸痛,走到院子里,整個依泉都籠罩在靜謐的陽光里,一輪紅日在天邊升起,心底一陣驚慌,掏出手機看,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時分。

這手機……分明不是我的。

手機屏幕上浮現著一條署名為「林路雪的最愛」的未讀簡訊。

「看你睡得太香沒有吵醒你,手機是我用獎學金給你買的,你房間的裙子和包是兼職賺來的錢,東西我讓蔣珊妮幫你挑的,你應該會喜歡吧?生日那天買給你的蛋糕都不見了,就當補給你的生日禮物。不要太省啊林路雪,你要記得,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我會代替這個虧欠你的世界,寵著你。」

「我想代替這個虧欠你的世界,彌補你。」

我又看到自己稚嫩的臉,心疼地拉住季蔚朗的手,這樣對他說著。

而現在,也有個人說要代替這個世界去來寵愛我。我記得匙楠每每看見我穿舊衣服時的黯淡下去的眼光,記得他看見我為吃一頓快餐都要猶豫時皺起的眉,記得他望向我時,眼中無時無刻的心疼。

跑上樓,一條領口鑲了珍珠的連衣服安靜地躺在我的床上,是我無意間曾駐足片刻又搖著頭離開的那一條。

對不起,蔣珊妮,那個說要放開匙楠的承諾,我可能要反悔了。因為我發現,拋開匙楠的人生,便不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躺在了裙子的旁邊,撫摸著那一顆顆光澤美麗的珍珠,然後將頭放在了裙子的肩頭。我說:「外婆,你知道嗎?這是你走後,我第一次不再覺得孤單,覺得,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一個人,會永遠留在我身邊,不會欺騙我,不會傷害我,不會拋下我。」

那天,我獨自在依泉待了一天,將被子洗乾淨曬乾,把屋子每一個角落都又做了一次徹底的清潔,為花園的植物們澆了水,然後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忙完這一切後,我就捧著一杯奶茶靜靜地坐在花園裡,奶茶用牛奶和紅茶熬制的,濃郁的香氣縈繞在舌尖,和外婆當年煮的一樣的味道。

事到如今,我終於走了出來,有人將我從深淵托起,讓我變回了十八歲之前那個明朗的簡單的林路雪。在一個人生里受過的傷,卻在另一個人生里,統統痊癒。

我終於接受了我只是一個人的事實,心底卻不再慌張。

我就這樣坐在花園裡看著陽光普照,又看著斜陽西下。起身,提上簡單的行李,踏上了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