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人能不能擁有兩種人生

正文卷

我叫林路雪,二十四歲,一個失蹤的曾紅極一時的選秀明星。

十五歲的時候,我遇見一個人,為了與他匹配,我奮力讓自己向上攀爬。在他拋開我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拋開身邊其他所有人,將自己變成一個怪物,只為,能去到他身邊。

後來呢?後來我終於留在了他的身旁,還好像得到了他全部的心。是的,好像,如果不是那條莫名的簡訊,也許我就全然相信了。

最後呢?沒有最後了,因為這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了。

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醒來,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過著簡單又知足的平凡小日子,哪裡有什麼一夜成名的大明星,哪裡有什麼身世離奇的富家大少,哪裡,有那麼多萬劫不復的刻骨愛情。

這些,都只是一場夢吧?

一場夢魘。

現在是2009年,我二十一歲,是海城大學酒店管理系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夢想是在全球最頂級的酒店成為一名「金鑰匙」,讓那些備受矚目的人也感受到我的價值。曾經活得那麼轟轟烈烈的林路雪,夢想卻貧瘠得只有季蔚朗,而現在的我,竟然擁有了自己的夢想,生活不再是混沌,有了一束光帶領著我匍匐向前。

哪怕這夢想如此微小,微小得總有人嘲弄說酒店金鑰匙不過就是一份高級保姆的工作,還老喜歡反問我:「請問你今天的衣服洗了嗎?是不是已經堆積如山了?你連自己都管理不好還想去當別人的保姆……」

對,這個人就是我十五歲時便認識的匙楠。他小我兩歲,有時候叫我姐,但大多數時候都沒禮貌地對我直呼其名。許多人都說,匙楠更像我的哥哥,他總是不放心我,照顧我,哪怕在課業最繁重的高三,也會因為我一個小感冒,從依泉趕到海城。

我似乎總在欺壓他,但內心裡,卻在依賴著他,這種依賴,是從外婆過世開始的吧。當我高考完回到依泉才得知外婆過世的那天,我一整天都跪在靈堂,不說話,不掉淚,不吃不喝,甚至一動也不動,任何的人勸說都無用。

直到匙楠從醫院偷跑出來。那時候的他剛做完闌尾手術,傷口還未完全癒合,卻執意跪在我身旁陪著我。

「你走。」一整天沒有動彈的我,終於轉過頭,命令他離開。

匙楠筆直地挺著脊背,嘴唇蒼白,語氣卻堅定:「你不走,我也不會走。」

天已經完全地暗了下去,七月的驚雷打開暴雨的閘門,狂風卷著濕濕的雨水忽然破門而入,將我推倒,我僵硬地倒在了地上,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渾身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姐。」匙楠來到我身旁,用溫暖的右手,輕輕放在我的臉頰上,流淌下心疼的淚水。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匙楠掉淚。

他怎麼會掉淚,他那麼快樂,永遠都像是陽光,他那麼聰明善良,被所有的人愛著,他那麼驕傲,從來不向任何人低頭。

他怎麼能,在我面前這樣輕易就掉淚。

十六歲的匙楠,已經有了高高的個子,寬闊的肩膀,溫厚的後背,他脫下身上唯一的一件襯衫,披在我的頭上,袒露著還未痊癒的傷口,背起我在暴風雨的夜晚衝去醫院。我能感覺到他身體不時的戰慄,能看見他愈加蒼白的臉龐,卻沒有力氣推開他,用盡了全力,也只能說出模糊不清的幾個字:「匙楠,笨蛋……放下我……」

匙楠不回答我,只是背著我,向大雨的深處奔去。

我將頭藏在他寬厚的背脊,在他為我承載起的小小空間里,淌下了隱忍的眼淚。是從那天開始,我的腿留下了老毛病,一旦太久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彈,雙腿就會很容易麻木,膝蓋酸軟無力。是從那天開始,小我兩歲的匙楠,越來越像個大人。他總想保護我,用他天真單純的方式。

而也是從那天開始,匙楠的小腹上留下了難看的傷疤,在一次滑倒里,損傷了左耳的聽力,再也不能成為他夢寐以求的警察了。

這些記憶,我未曾經歷過,卻如同與生俱來般存在於我的腦海里,它太過真實了,真實到甚至每每想起,就像被沾了蜂蜜的萬箭穿心而過,又疼又甜。

我找不到答案,更找不到原因。卻也一點一點地確信,這一切都不是幻覺,我正生活在一個屬於我自己卻截然不同的時空里,我還是林路雪,但我生活著的來路,與去路,都統統改變。

我深愛著的季蔚朗,他在這個時空里,被永遠地從我生命中剔除了。

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會怎麼樣呢?我們會幸福地走進婚禮的殿堂,如結婚誓言般幸福地生活下去嗎?我真的可以不用再做一個惡魔,便能永遠地留在他身旁,不害怕擔心失去了嗎?

有時候我會想念著他,就算是一場噩夢,我也想沉睡過去,去找到他,永遠都不要醒來。

但也有時候,我會無比感激現在的人生。

我多麼慶幸,在我最痛苦悲傷的時候,我不是那個世界裡只能拖著行李箱逃上火車,獨自舔舐傷口的女孩;我多麼感激,我是現在這個自己,在我絕望崩潰的人生轉折里,有一個叫做匙楠的男孩,他願意陪伴在我身旁,幫我擔負起所有的苦痛,給我全部的安慰。

我對於匙楠來說是什麼?

十三歲的他曾用一種崇拜的方式那麼那麼喜歡過我。喜歡只是因為距離,與我廝混的幾年時光眨眼就過,成長為大人的匙楠早已丟開這樣的崇拜,用一種親人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對我凶,也對我好。

匙楠對我來說又是什麼呢?

他是這個人生里的林路雪所能珍視的,最重要的親人,最珍貴最不願捨棄的情感。

「林路雪。」

有人在樓下喚著我的名字,從宿舍的陽台望下去,背著背包的男孩在向我揮手,銀杏樹下,金色的落葉鋪在他的腳邊,滿世界的光都灑落在他的笑臉。我想,正望向他的我,臉上也一定帶著同樣的笑。

這是2009年的國慶,匙楠回到海城。

雖然他嘴裡說的是,回來和老同學聚會,但我知道,他是回來看我的。

我跑下樓,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沒等他開口就搶先說:「我馬上要去做兼職,不能遲到,我們邊走邊說。」

匙楠無奈地笑了,跟著我穿過操場,越過花園,走過一條長長的銀杏道,最後到了學校大門外的公交站台,一路上他都沒有提我的爽約,只是淡淡地談著在學校發生的趣聞。

「對不起,我一直忙著做兼職,沒能去看你。」我還是忍不住提起,提起我們的那個約定。

車禍事件或多多少地影響了匙楠,他沒有如願考上海城大學,反而被調配去了寧錫。匙楠並沒有多懊惱,至少在我眼前的他從來沒有煩惱,他只是笑笑說:「明年重考好了。」像是在說「天氣有點壞」一樣隨意。在匙楠要撕掉寧錫大學通知書的時候,我阻止了他,並向他承諾會常常去寧錫看他,承諾不管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可是開學至今,我一次也沒有兌現諾言。為什麼不敢去寧錫?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我不敢再去寧錫,我人生中最陰霾的那部分都印刻在了那裡,哪怕時空轉換也不能磨滅。

倒是匙楠,常常回來看我,找各種的奇怪理由,卻沒有一次對我責怪。

這次他依然雲淡風輕地說:「沒事,我知道你很辛苦。」說完又問我:「晚上有安排嗎?」

「還沒。」

「晚上我和老同學約好了唱K,你一起來吧。」

「你們小孩聚會,幹嘛叫我?」

「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整天都教室—圖書館—宿舍—兼職四點一線,所以特地要帶你去改善下生活,怎麼樣?」

「那等我下班再說。」我無奈地搪塞他。

此時公車已經到站,我沖他揮揮手轉身上車。隨著人群走到公車的中央,向車窗外望去,匙楠已經離開。我握住拉環的手隨著公車的行進搖搖晃晃,有人擠到我身旁,長長的手臂將我圈在了一個小世界裡,仰起頭,是匙楠得逞的笑:「我去等你到下班。」

新的兼職是在一個叫做「戀人」的咖啡館做服務生。我是在某一天無意間路過這個咖啡館時,留意到它的。通體透亮的玻璃房子,相對而坐的情侶,燦爛的笑容,溫暖的光,我只是匆匆路過這道風景,都已經感受到他們閃閃發光的愛。

在咖啡館凸出來的露台上,搭了玻璃的屋頂。下雨時,會聽到雨水在頭頂滴答滴唱著歌;有陽光時,會感受到光亮就在頭頂舞蹈;深秋時鋪滿落葉與花朵,冬雪來臨猶如置身冰雪的世界……我最愛的,便是夜晚,漫天的星星都掉進了潔白的骨瓷杯里,所以我常常主動要求上晚班。

「戀人」的老闆是一個有著溫暖笑容的男人,顧未遠。他並不常來,偶爾來的時候,就會坐在店裡角落的位置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戀人們,臉上總帶著淡淡的笑意。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他,到底在笑什麼。我一直都記得他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將『戀人』設計成玻璃屋?因為愛情就應該是這樣,光明、通透、閃閃發亮,太美好了,美好得讓人只是看著就會動容。」

「可是愛情也不全是光明美好,也會有黑暗的、痛苦的。」我小聲辯駁,像是,在為自己的愛找到一個降落點。

「如果一份愛總是讓你感到痛苦,就是上天安排給你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顧未遠說著埋下頭,只是幾筆畫,便在咖啡上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拉花,他將拉花推到我面前,說:「等命中注定的愛出現時,你只會感覺到明媚與溫暖。」

咖啡上,竟是我的臉,笑著的、無比燦爛的臉。

「等你看到自己這樣的笑容時,你命定戀人就出現了。」

那天下班後,我一個人在露台上坐了好久,腦海里反覆出現「命定的戀人」這個詞彙,我第一次開始懷疑,季蔚朗是不是我生命里應該苦苦追隨的人?如果不是,那麼上天要給我的那個命定的戀人,在那個人生里,他是不是也因為遲遲不能遇見我,而陷入一段又一段的黑暗之中呢?

可是對不起,我卻拋下你,到了另外的人生。

「想什麼呢?」小毅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杯磨好的咖啡似乎已經在我面前放了一會兒了。

「沒什麼。」我端起咖啡,思緒卻還沒回過來,一時想不起是哪桌點的。

「你朋友點的。」小毅提醒我,又問我,「男朋友?」

我笑著搖了搖頭。

「很無聊吧?」我將咖啡放到匙楠面前,向他提議,「要不你先出去逛逛?」

匙楠展開雙臂,仰著頭看著玻璃屋頂上的天空說:「選了個這麼好的位置我才不能浪費。」

「你沒有覺得不自在嗎?」我伸出食指繞著圈。

匙楠的目光隨著我的食指看了一圈店裡的情侶,不懷好意地反問我:「那你每天在這裡工作不覺得羨慕嫉妒恨嗎?」

「我心中,可住著一個戀人。」我將手按在心口的地方打趣道,「別忘了,在寧錫還有一個我為了他可以去死的網友。」

「我心中,也住著一個戀人。」匙楠學著我的樣子,也將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眨眨眼對我說,「如果你忘了,就去照照鏡子溫習下。」

「鸚鵡學舌。」我推了一下他的額頭,「先去忙了。」

一下午的時光因為匙楠的到來,似乎變得特別的快。在每個忙碌的間隙望過去,都總會看見不同的匙楠,認真看書的他,望著街景發獃的他,喝咖啡微微皺著眉頭的他,微笑著注視著那些情侶的他。

這樣的美好畫面也讓匙楠動容了嗎?可這個笑容還和他看著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從他十三歲年少時第一次看著我時,他就是這樣明目皓齒地微笑著,站在光芒中。

那麼是否在他眼中,我也是美好的?

待到我換班的時候,匙楠已經睡著,趴在桌上,高高的個子委屈地縮成一團。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立刻醒來,搓搓臉站起來,從褲兜里掏出蓄謀已久的電影票:「終於可以去看電影了。」

「不是老同學聚會?」

「還早呢,8點才開始,剛好夠我們看一部電影。」

「喂……你的計劃里不包括晚飯?」

「買一桶全家桶抱進影院是不是更過癮?」

「什麼電影讓你茶不思飯不想的。」我抽過他手裡的電影票,「名揚四海……說什麼的?暴發戶的故事?」

「夢想,青春,還有……」匙楠想了想,找不到詞彙,「反正聽說裡面的歌舞超棒,沒準還有我最愛的鋼琴的戲份。」

「那還不如去看鋼琴演奏會。」

匙楠故意嘆著氣:「要不是為了你,我現在說不定已經成為了知名的鋼琴演奏家,哪裡還需要去買打折電影票。」

我把電影票塞回他的口袋:「自己沒天賦少賴到我頭上。」

「我可是要養你啊,不學好數理化怎麼闖天下?萬一學藝術落魄了一輩子只有要飯了。」

匙楠當初放棄最愛的鋼琴,真的,是因為我嗎?我竟然真的有片刻疑慮。

「贍養老人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嘛,老大姐,以後跟著我有肉吃!」匙楠快走兩步跑到我眼前,面朝著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倒退著,最後一轉身小跑著進了前面的快餐店。

「我去給你買肉,等著。」

我看著他誇張的背影大聲笑了出來。要如何形容我們在一起的感覺呢?就是每一句對白,每一個行為,都幼稚無比,都那麼像……小孩。側過頭,霓虹之中我無意間看見櫥窗里自己的笑臉,笑聲戛然而止。

「等你看到自己這樣的笑容時,你命定戀人就出現了。」

這句話像字幕一樣在大腦中一閃而過。

「滑稽的理論,一個笑而已。」我對著櫥窗里德自己裂開了嘴,然後轉過身在路邊攤買了一個魔方,裝進包包里,也許電影無聊時還可以打發時間。

這部電影果然不是我喜歡的風格,我喜歡的故事都統統沒有。如果一定要讓我說出各中情節,我只記得在對著魔方昏昏欲睡中,聽見男孩的琴聲和歌聲,抬眼望去,屏幕上是金髮碧眼的美麗少年,彈著琴輕輕在哼唱著:

If I walk would you run,

If I stop would you come,

If I say you''re the one,

would you believe me?

If I ask you to stay,

would you show me the way?

Tell me what to say?

so you don''t leave me.

「我的靠近會讓你卻步嗎?我的止步會讓你走近我嗎?如果我說你就是我的她,你又會相信嗎?如果我請你留下,你願意指引我嗎?該說什麼話,才能把你留下?」

魔方在手中靜止,世界都被這個深情歌唱的男孩靜止了。

多麼絢爛美麗的畫面,卻叫我想要掉淚。因為它又讓我想起,我自己的愛情。

從來沒有一個如此明朗的男孩,以一種最溫柔妥帖的方式,像對待一顆珍寶般小心翼翼又正大光明地對我說,我喜歡你。愛情的光與亮在我十七歲最明媚的年紀里,在我20歲最風華的時光里,在我二十四歲最燦爛的青春里,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第一次,開始祈求時間讓我在這個人生里再多待一秒,就讓我暫時不要再睡去,讓我睜大雙眼,在這個通透的世界裡,試著做一回明朗的林路雪,談一場明媚的戀愛,愛一個,永不擔心失去的人。

匙楠忽然伸過手拿過魔方,在幾乎不見光亮的影院里,很快地將魔方歸位。

「笨蛋。」他交還給我,湊在我耳邊小聲這樣說著,長長的睫毛幾乎觸碰到我的臉頰。

一個永不擔心失去的人。

就像……匙楠這樣的男孩。只能像他而不能是他,他是我熟悉得連心跳都不會加快的匙楠,是我像親人般存在的匙楠,是我在這個人生最不願意被破壞的美好存在。

若是,在這個時空里,我還能再愛的話。

電影總算到了尾聲。屏幕暗了下去,燈亮起來,忽然的嘈雜聲將我放空的思維拉了回來,當我隨著人群與匙楠並肩走過長長的影院出口時,這感覺,就像是穿越出所有的夢境,強迫著我醒來。

影院離聚會的地方不是太遠,我和匙楠慢慢走路過去。2009年的海城,夜景還和我少女時代一樣,靜謐又祥和,連夜風都格外的溫柔。一路上匙楠都在嘲笑我,說我不懂藝術,不懂生活,像低級動物一樣只懂得吃喝拉撒睡。

最後他調侃我:「你睡得還好嗎?要不要下次去看電影的時候讓他們把音量關小點?」

「我還是看了……」我底氣不足地反駁,「一些的……」

「那你都記得什麼?」

「我記得那首馬克彈著鋼琴唱的歌。」說完這句話,腦海里又轉瞬出現了另一個片段,這個片段里,曾經深情唱著「我將一直追隨你,直到你離開去追尋你的夢想」的陽光男孩馬克,失望無比地丟下了為了得到工作機會差點被電影明星「潛規則」的詹妮,他說:「如果名利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那就去吧,我管不著。」

「我還記得他們爭吵分開的場景。」我說。

匙楠想了想,似乎也在回憶這個畫面:「我如果是馬克,我不會走,詹妮這時候多需要安慰啊。詹妮還是很美好的,她只是為了夢想差一點點走錯而已,不像有些女孩子為了名利不擇手段,為了出名什麼都不要了。」

「也許……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那麼平順的。」

「又沒人拿槍逼著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出名?為什麼一定為了出名踐踏自己?」

「誰不想過簡單的生活,但有的人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沒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你沒有經歷憑什麼就這麼武斷!」

我激動的語氣讓匙楠驚了一跳,他愣了愣,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我們這是幹嘛為了一個你看得睡著的電影傷和氣呢?你看你,氣得頭髮都要炸起了。」

匙楠的手暖暖的,在我額頭輕輕拂過,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剛才那一瞬間,我又將自己當做了從前的林路雪。可從前的林路雪,也是我自己啊,我本該就是匙楠唾棄的那種人,我又是憑什麼能得到他的守護?就連現在同他並肩散步,都是不配。

我的腳步漸漸地離匙楠遠了一些。

匙楠應該去守護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一推開KTV包間門,在一大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黑色的長直發一直到腰間,淺紫色的雪紡長裙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她始終靜靜地看著一群人笑鬧,唯獨在匙楠走進來的瞬間,才看了過來,她的目光像是春天般,陡然就開出了花朵。

是的,匙楠他應該去守護的就是這樣一個安安靜靜的女孩,等待著將乾乾淨淨的一顆心全部交給他。

喧鬧中有個男孩的聲音無比清晰:「大家肅靜,傳說中的小雪姐也來了!」

我還記得他,在校門口,將匙楠書包交給我的男生。伴隨著他的聲音,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一張一張全是青春洋溢的臉龐。

「小雪姐好!」幾個男生搞怪地跑到我面前,向我敬禮。

「我沒說錯吧,小雪姐比傳說中還要漂亮!」一個男孩遞過一個酒杯給我,「小雪姐,初次見面,來我敬你一杯!」

「喂,她不喝酒的!」匙楠一把搶過酒杯,將話筒塞到男孩懷裡,「快去右下角唱你的拿手歌。」

男孩就真的拿著話筒,用一種無比委屈的模樣站到了包間的右下角,捏著嗓子唱起了女聲版的一首爛大街的怨婦歌曲,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那個女孩也一樣,唯獨不一樣的就是,她即使在笑著別的人的時候,目光卻還在匙楠身上。

「匙楠,你遲到了。」她輕輕地揮了下手,又對著我笑了笑。我也向她點了點頭,回報一個笑容給她。

「我叫蔣珊妮,剛巧也考到了寧錫,多虧匙楠照顧我。」她遞給我一瓶橙汁,「喝這個嗎?」

「她只喝礦泉水。」匙楠拿起一瓶礦泉水,幫我擰開瓶蓋,然後遞給了我,蔣珊妮的笑放空了幾秒,打開橙汁便自己喝了起來。

匙楠問她:「蔣珊妮,你男朋友沒過來嗎?」

「沒呢,他家裡有事,來不了了。」蔣珊妮的聲音低低的,埋著頭,似乎無比的失落。

匙楠笑呵呵地靠在沙發上,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著她:「沒事,你看我姐還連男朋友都找不到呢,你比起她好多了。」

正喝著礦泉水的我一口包在嘴裡就差點噴出來。

但比起匙楠的話,我更訝異的是,這樣一個只是看著匙楠就會眼睛放出光芒的女孩,竟然還可以去喜歡上別的人。

一個人真的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嗎?

那晚,我沒有唱歌,蔣珊妮也沒有,她唯一一次拿起話筒就是在匙楠唱歌時,輕輕地跟著他哼了一小段,輕逸的和聲將匙楠的聲線點綴得很好聽。即使是在high翻的氛圍里,他們和著的這首慢情歌也讓整個包間都靜下來。

我就這樣坐在角落裡聆聽著,看著他們的表演,差一點都忘記了自己曾經被鎂光燈追逐著就要被捧上天的絢爛人生,以為自己同此刻眼前的大學生一樣,單純地快樂著。

曾經的絢爛,現在看來,卻像是我恥辱的傷口,秘密地潛伏在心口,總在提醒著我,怎麼能在一個世界殘忍地活過後,再若無其事地到另一個人生從頭開始。

我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忘記了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也忘記了是如何被匙楠扛回了賓館,他一定一路都在罵我吧,罵我學人家喝酒,罵我渾身臭氣熏天。然後一邊罵著卻一邊幫我脫掉鞋子,蓋好被子。

是清晨的陽光將我喚醒,睜開眼,茫然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這間屋子,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回憶,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身在哪一個人生。

這是我每一個醒來的瞬間,都要做的功課。

潔白的床單,潔白的牆壁,一大片明亮的光……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回到了從前的人生,回到了季蔚朗的身旁,我只需要轉過頭,就能看見他好看的側臉,看見光斑在他的臉上舞蹈,對他說一聲早安。

原來我依然如此的想念他,即使他給過我的全是黑暗,但只要能這樣從他身旁醒來,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拋棄明媚的人生,哪怕做一個讓自己羞恥的人。

季蔚朗,我真的,回到你身旁了嗎?

我顫抖著,轉過了頭。

彎起的嘴角,彎彎的眼睛,右臉頰的酒窩,又是這個笑容,在對面另一張床上。

「酒鬼,早安。」

眼淚一瞬間滿溢了我的眼眶,我猛地回過了頭,聽見自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匙楠,請你不要再這樣對我笑,請不要將這個笑容專屬於我,我不配,也不值得。我要如何告訴你,我是屬於另一個,與你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生?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我又要如何同你告別?

國慶假期剛剛結束的時候匙楠就和我約定,元旦要一起去蒼雲山,在這座最高的山峰看日出,迎接2010年第一道光芒。

「過個節要不要搞得這麼累啊?我爬到一半老毛病複發怎麼辦?」我拒絕。

「複發了我就背你啊,擔心什麼?」匙楠卻不肯給我拒絕的機會,「我得進站了,就這樣說定了!」

「誰和你說定了啊?」我在他身後喊著。

匙楠捂著耳朵晃著頭,一溜煙地跑了。在進站口的旁邊,是站在那裡靜靜等待他的蔣珊妮。

匙楠離開後,我的生活又回復到平靜。如同匙楠說的,重新過著教室—圖書館—宿舍—兼職四點一線的生活,但也沒他說的那麼枯燥,因為我總不會是一個人。在做完兼職下班的路上我總會和約好的朋友們碰頭,大家一起笑笑鬧鬧地搭夜班的公車回學校,一路上聊著兼職的小小趣聞,快樂無比。

夜班的公車人很少,空蕩蕩的車廂里竟是我們的笑聲。大多時候我是聽眾,靠在車玻璃上看她們快樂的肢體語言,有時候轉過頭,看變黃的樹葉在夜風中飄落,擦過車窗,打著轉,漂亮地鋪了一地的金黃。

一轉眼又是深秋。一轉眼,我已離開季蔚朗這麼久。

原來沒有他的人生,我也可以這樣鮮亮地活下去。

越臨近年底,匙楠的電話就越多,他開始不斷地提醒我要記得帶的物品,還將行程表做好傳給我,讓我一定記得,甚至老早就將機票和住處定好,讓我一點退路都沒有。

甚至在一個冬天飄著小雪的清晨,匙楠一大早就打來了電話:「林路雪,我給你10分鐘的時間,趕快收拾好下樓我們出發了。」

「哦。」我迷迷糊糊地應著,然後掛掉電話繼續睡覺。

電話又響了起來,匙楠的聲音很受傷:「我大老遠跑來接你,你一個『哦』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我有點清醒了,套上睡袍跑到陽台探頭一看,匙楠竟然真的來了。我在心裡默念:這是幻覺吧。

「這不是幻覺,還剩下9分鐘,你自己看著辦。」匙楠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語氣。

睡夢中的丁玲聲音含糊不清地問我:「林路雪啊,一大早的你又跟你的小男友在玩什麼浪漫啊?」

「不是我男友!」我一次又一次徒勞地辯解。

但她翻了身,又重回夢鄉。

我需要的當然不可能只是9分鐘。30分鐘後,我背著登山包出門了,因為匆忙,連背包拉鏈也沒拉好。匙楠不急不緩地看著我走到他面前,張開兩臂,說「來」,我就自動將背包掛到了他的背上。

一路上我都在打著哈欠,萎靡不振的樣子,頭髮聳在圍巾里亂亂的,格外沒有精神,忍不住責怪匙楠:「你這麼早拖我起來幹嘛?不是說好了到時候在中轉站會合嗎?」

「我專程來接你的好吧?你不感動還怪我?」

「你是來當監工的吧?」我拆穿他,「一點都不信任我。」

匙楠抽抽嘴角,似笑非笑:「林路雪你自己說說,你值得信任嗎?」

我無話可說了。因為我原本就沒計劃真的要遵守和匙楠的約定,就連行李,也是剛剛才匆忙準備的。

兩個小時的航程,我們就抵達了蒼雲市區。下飛機轉到長途車站,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在車站門口向我們走來。

「匙楠,小雪姐。」是蔣珊妮,她手裡拿著幾張車票,看見我們似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有半個小時就到我們的班車了,我還怕你們趕不上了呢。」

看我迷惑的神情,匙楠解釋道:「珊妮失戀了,想跟著我們一起去散散心。」

「小雪姐不會介意吧……」蔣珊妮詢問我,期待的眼神讓人不忍心傷害。

我笑了笑:「怎麼會,人多才好玩。」

一上大巴我就自動和蔣珊妮坐在了一起,匙楠一個人坐在我們前面的位置,他回頭看了看我們,最後用一種命令的語氣說:「林路雪,你到前面來和我一起坐。」

「我和珊妮一起坐挺好的,你太胖了,佔地兒。」

「快點,車要開了。」

「幹嘛?」我穩坐如泰山。

蔣珊妮卻偏了偏身子,為我讓出一條道,她說:「小雪姐你去和匙楠前面坐吧,你暈車,匙楠在才好照顧你。」

「我可不想你吐到人家蔣珊妮身上。」

兩個人一唱一和的,我只得站了起來,乖乖坐到匙楠身旁。掏出一本雜誌,準備應對4個小時的長途大巴。

一隻手伸過來扯掉我書中的雜誌,合上丟到了一邊,匙楠閉著眼靠在座位的椅背上,看也不看我地說:「坐車看書會暈車。」

我無聲地瞪著他,然後轉身趴在車窗玻璃上,看著外面的風景。又是一隻手伸了過來,拉上藍色的窗帘:「別看側邊,得看前面。」

我無所事事地坐了一會兒,再次轉過身,「嘩啦」一聲拉開窗帘,光透進來的一秒,感覺新鮮空氣也進來了。在那隻手伸過來之前,我搶先按住了匙楠,我說:「你睡你的,別管我。」

匙楠也沒說什麼,塞上耳機,重新閉上了眼睛。

大巴上正放著港產老片,連幽默都是鬧嚷嚷的,乘客跟著劇情笑著,我則趴在車窗上,專心地看著荒蕪的田野、孤獨的大樹還有農地里奔跑的小狗,看了一會兒,胃裡漸漸開始翻江倒海,直犯噁心,從來沒覺得汽油味是如此的讓人窒息。

我捂住嘴,重新靠回椅背,匙楠突然伸過手握住我的右手,用大拇指重重地掐住我大拇指和食指交匯的地方,他說:「按住這個位置,可以減緩暈車。」

我收回手,自己按住了那個穴位,重重地掐下去,讓皮肉之痛轉移著想吐的衝動。

「實在忍不住就吐吧。」他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子。

我點點頭,繼續掐著穴位,閉上眼,將頭靠在椅背上,好像舒服了那麼一些。

匙楠輕輕地將耳塞放進我的耳朵,輕柔的音樂緩緩在耳邊歌唱著,我掐住穴位的手漸漸地鬆開了一些,有人將我的頭放到自己的肩頭,在搖搖晃晃的大巴上,我竟然睡著了。

中途有好幾次,我醒來,就望見匙楠漂亮的側臉,他閉著眼,眉眼安寧。這個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的人啊。

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曾經的他,曾經我在幻覺里,看到的那個他。

為何,即使在沒有他的人生里,他也出現在我的幻覺中,給我安慰,給我一個可以暫時躲避的港灣?

這真的是另一個人生嗎?還是我住進了自己的幻覺里?

側過頭從椅背的縫隙里,就看到蔣珊妮落寞的表情。

眼皮很沉,我又忍不住睡去了。

一覺醒來就到目的地的感覺真好。兩個小時的航程,四個小時的大巴,到達蒼雲山腳下已是傍晚。遠處的蒼雲山在冬天的晚霞中像燃燒起來的火焰,山腳下熙來人往,我站在人群中卻依然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半年了,每一天我都看著真切的喜怒哀樂在眼前上演,卻依然感覺自己是一隻在半空漂泊的風箏,也許在很遙遠的地方,季蔚朗一拉線索,我便會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夢中蘇醒。

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融入這個世界,但又總在瞬間清醒,警醒著自己不要太過入戲,我害怕,醒來時眼前荒涼一片。

「站著別動。」身後的匙楠忽然這樣說。

喧鬧中,我聽見快門清脆的咔嚓聲,轉過頭,他已經走了過來,把相機遞給我看,畫面中行人在我身後模糊成一片流動的雲彩,站在中間的我神色恍然。匙楠皺著眉說:「林路雪,我已經把所有行李都扛上了,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滿臉便秘的表情。」

蔣珊妮探過頭看看相機屏幕說:「這表情,叫文藝呢。」

匙楠撇撇嘴:「就是便秘。」他說完把笨重的相機往我脖子上一掛,徑直走進了身後的旅社。

「幾間房?」老闆熱情地迎了出來。

「之前已經訂好了一間,現在還有多出來的一間嗎?」匙楠問道。

老闆去翻了翻電腦,問我們:「只有一間標間還空出一個床位,你介意跟別人湊一間嗎?現在是旅遊旺季啊,房間不好找。」

匙楠點了點頭。於是我和蔣珊妮一間房,匙楠的房間在我們樓下,我們約好吃晚飯的時間,便各自回房收拾了。

房間門推開,陳舊的傢具,昏暗的光線,不過這樣便宜的價格湊合一晚也不錯了,簡單收拾了下行李,洗了一把臉,我就斜躺在床上想小憩一下,奔波一天,還沒開始爬山就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蔣珊妮也收拾好坐到了床邊,她像是猶豫了許久才開口問我:「小雪姐,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和匙楠就住這個房間嗎?」

我愣了愣,就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忽然遭到質疑,卻又不確信自己的解釋可以讓別人也懂得。所以我選擇不做解釋,只是回答:「是啊。」

蔣珊妮垂下了眼瞼,幫我找到了解釋:「不過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這樣也應該習慣了吧?」

解釋中帶著探詢,我卻不打算繼續下去這個話題。

她頓了頓又說:「其實小雪姐,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你一直都在放匙楠鴿子不是嗎?」

「我還真的沒打算來。」

「我知道,但匙楠是不會放棄你的。」她笑了,問我,「所以,你可以先放掉他嗎?」

「嗯?」

「我可以為了留在匙楠身旁做朋友而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也可以為了他放棄那些喜歡我的人。」蔣珊妮還是淡淡地笑著,這笑中卻陡然多了一把刀,凜冽地刺向我,「小雪姐你心裡一定有個什麼人不能放棄是嗎?如果不能的話,請你就先放掉匙楠吧。」

我竟一時找不到話語,半響才說:「你想多了,我們之間,只是親情。」

平日里看起來那樣與世無爭的蔣珊妮,此刻卻毫不打算退讓:「可匙楠總有一天要有自己的生活,就算是親情,也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會接受你們這樣的親情。」

「你們還不餓嗎?」此時門外傳來匙楠的聲音,他敲著門催促我們出門。

在我們起身打開門之前,蔣珊妮扯住了我的衣角,眼中裝滿祈求:「小雪姐,幫幫我……」

我抿嘴淺淺地向她笑了一下,打開了門。

夜晚的蒼山腳下燈火點點,休閑的遊客簇擁在小店裡購買紀念品,不管是餐廳還是大排檔通通爆滿。一路上只有匙楠一個人始終興緻勃勃,我和蔣珊妮各懷心事地走在他的後面,滿路的繁華都入不了眼。

總算找到人不是那麼多的餐館,找了空位坐下來,皆是些賣得很貴又難吃的小吃,擺明了宰遊客。吃了幾口,我放下筷子,匙楠問我:「怎麼不吃了?」

「還不如吃泡麵。」

匙楠也放下筷子,招手喊著:「老闆,結賬。」繼而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樣說:「其實我早就想說這句話了,走,吃泡麵去!」

景區的超市品種少還價格昂貴,我們挑挑選選總算備足了明天上山的乾糧,然後要來開水,捧著熱乎乎的泡麵坐在超市門口看著過往的行人,這真是大冬天裡最快樂的一件事。蔣珊妮沒有要,她買了麵包小口小口地咬著,略帶驚訝地看著我和匙楠兇猛的吃相。

我們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地埋頭苦吃,撲哧撲哧地大口吸著面,幾乎嚼也不嚼就直接吞入咽喉,然後同時一仰頭,喝完最後一口湯,轉過頭看著對方,將泡麵碗底朝天。

一滴湯汁從匙楠的碗口滴落,我大笑起來:「哈,你輸了!這次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老規矩,我背你跑三圈!」

我看看他身後的蔣珊妮,她依然微笑著,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拿著麵包的雙手,低低地垂了下去。

「要不,你背蔣珊妮跑三圈?」

匙楠吃驚不小:「為什麼?」

蔣珊妮也抬眼驚訝地望著我。

「因為悠閑地看你受折磨也是一種享受。」

「背個女生跑三圈對我來說不費半成功力。」匙楠豪邁地彎下腰,拍拍背脊對蔣珊妮說,「快上來,讓你們見識下我的實力。」

蔣珊妮就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脊背上,滿眼都是欣喜與羞怯。

冬天夜晚的山腳有寒風陣陣吹來,對面廣場的人造瀑布濺起小小的水汽扑打在臉上。我坐在路邊,托著腮看著匙楠背著蔣珊妮在廣場上奔跑著,他們的笑聲悅耳動聽,在五光十色的夜景中,像一對想要飛翔起來的小鳥。

匙楠,我要提早放掉你,將你歸還到你平靜美好的人生。那麼有一天我離開的時候,你才不會那悲傷,我也不會那麼不舍。

從廣場回來,蔣珊妮就一直很開心,在睡前,她甚至對我說:「謝謝。」謝謝我的退出嗎?這晚她的夢一定香甜,我卻久久不能入睡,翻來覆去,心中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爬山,兩個黑眼圈分外明顯,匙楠去給了滾燙的白水雞蛋,要我用來敷眼睛,可他一轉眼,我就已經剝了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來蒼雲山之前,匙楠便做了大量的攻略,選了一條從後山上去的最佳路線。上山的路線雖然艱辛了一些,但風光獨好。一路上匙楠都舉著蒼雲山那些千遍一律的明信片一一對照,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選的路線不錯吧?和這上面這些看膩了的風景一個重複的都沒有。」

「你只是為了逃門票吧?」我跟在後面氣喘吁吁,遇到一個有些陡的上坡,匙楠伸出手要拉我,我卻縮回了胳膊,指指落在最後面的蔣珊妮說:「你還是好好照顧她吧,失戀的人說不定爬到一半想不開就跳下去了。」

我漸漸地放慢腳步,走到了最後面。在我身後,是一片漸漸變小的世界,在我身前,是一對最登對養眼的璧人。

「你快點,別走掉了。」匙楠又不放心地回過頭來叫我,看樣子他想倒回來拉我。而我沖他擺擺手:「別來妨礙我看風景。」

冬季的蒼雲山有著明朗的陽光,望下去,起初來時的路全部淹沒在一片雲海中。越往上攀登,空氣越是寒冷,景緻卻也愈加美麗,再往上望去,竟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在南方長大的我,很少見到這樣的雪景。

我就獃獃地站在那裡,突然想停下腳步,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美景。蹲在山路邊,我探出脖子,深呼吸了一口冰凌的空氣,再呵一口氣,看著噴出的白霧,消散在空氣里。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住在雲端一樣。

不知道待了多久,忽然聽見匙楠的聲音,他的倉皇的腳步聲接近我,我轉過頭去的時候,他正從拐角處跑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驚慌的神情,天塌下來都不會眨眼的匙楠,他驚慌得像是一個要哭的小孩。看見我,他張開了嘴,大口呵著氣,模樣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看了我許久,突然沖我吼道:「你在幹嘛?」

「歇一歇,看風景啊。」我說,「喂,你不是嚇哭了吧?」

匙楠一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我怎麼叫他都不回頭,直到我喊道:「匙楠,我的腿……」他就停下了腳步。

我嘻嘻笑著,想告訴他,他又上當了。但我真的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老毛病真的複發了,我一個歪斜差點跌下山谷,幸而匙楠一個箭步過來拉住了我。

我嚇壞了,那種就快要縱身墜落自己卻無能無力的感覺,太可怕了。

匙楠也喘著粗氣,半響才罵出我一句:「林路雪你有沒有記性,跟你說了多少次,腿不好就不要老是蹲著。」他說完拉起我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肩上,回頭對我說:「來。」

「這山路你背我太危險了,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相信我。」匙楠堅持。

我趴上去,任由他背著我走過崎嶇山路。

其實匙楠,你知不知道,看見你驚慌的眼神那一刻,我也快要哭出來了。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你這樣,在我不見的一個瞬間,如此在意,像是丟失了多麼寶貴的珍寶。

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消失了,你會怎麼辦呢?

蔣珊妮站在遠處望著我們,眼光矇著一層薄霧。我在匙楠的肩頭上,將頭深深埋下。我會一直記得那個肩膀,那個臂彎,那溫暖的脊樑,是我去過的最美好的地方。

到達蒼山山頂,已是深夜。山頂有一個大酒店,消費自然不是普通學生所能承受的,而且看日出的人如此之多,就算咬了牙豁出去,也已經沒有了空房間。就連寺廟,也已經住滿了旅客,只剩下大通鋪,還能擠一擠。

睡在冰涼又硬邦邦的床板上,四周的空氣里充滿了各種味道,打鼾聲、磨牙聲各種聲音四起,我裹緊被子坐了起來,窗外的天被白雪映襯得像是白晝。

身邊的蔣珊妮倒是睡得很香,看起來嬌柔的她好像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失眠。咦?不對,她的呼吸,好像格外沉重。輕輕推了一下她,沒有反應,只是發出迷糊的聲音,似乎很難受。摸了摸她的額頭,有些發燙。

起身在背包里翻出葯給她服下,蔣珊妮眯縫著眼睛,臉頰滾燙,服藥下去後,很快又昏沉地睡去。

我起身,走到了寺廟的後院。一個人影從旁邊的房間也同時走了出來,看到我後頓了頓,回到屋裡,一會兒又出來了,手裡拿著厚厚的圍巾,將我整個裹了起來,問我:「睡不著嗎?」

我點點頭。

「那我們一起去等待日出好了。」

「好。」我隨著他的腳步,走出了寺廟。

夜很冷,我將臉埋進圍巾里,只露出兩個眼睛,積了雪的路走起來比想像中還要艱難一些,走了二十多分鐘,我們走到了山頂中央,在一個小亭子里坐了下來,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望著天空,看著它漸漸泛白,再漸漸亮了起來。

黎明前的天空太過美妙,大片的彩霞浩瀚壯闊,在地平線上旭日緩緩升起,金光破曉那刻,匙楠忽然喊出我的名字,他說:「林路雪,我一直在等待這刻,從我十三歲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等,等待自己長大,等待自己強壯到可以照顧你,等待一個最浪漫最壯麗的景色,告訴你,我喜歡你,很喜歡,極喜歡,比最多的喜歡還要喜歡。」

匙楠的身影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華麗的色澤,我凝望著他,像是凝望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我能感覺到身體里那個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林路雪忽然也加快的心跳,但另一個還活在別的人生的林路雪卻笑著說:「我也喜歡你啊,匙楠,你是我永遠的弟弟。」

匙楠就這樣看著我,一動也不動,一滴眼淚從他的左眼滑落,從線條俊美的下巴,掉落在雪地里,他問我:「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我點點頭。

我們曾在嬉笑中牽手過,也曾在笑鬧中背起對方,肆無忌憚地勾肩搭背。卻從來沒有一次,正式的、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那樣的擁抱。

我能感覺到匙楠整個人都在顫抖,那麼小心翼翼地緩緩靠近著我,好像我是一尊神聖而不可觸碰的雕像,最後,他的手終於抱住了我的肩膀,他絲毫沒有用力,只是用手輕輕地搭在上面,然後傾斜著身體,完成了與我的擁抱。

他在我耳邊說:「有時候,我真的很恨我是你的弟弟;但有時候我又很慶幸我是你的弟弟,因為不管你怎樣拒絕我,我都永遠在你身邊,不可取代。」

身旁的遊人正對著壯麗的日出驚呼著,有戀人擁抱在一起,寺廟的晨鐘響起來,讓人心裡一片澄清,這一刻,我好像去問問神,一個人能不能擁有兩種人生,去愛著兩個人?

神,這一切都是因為您的憐憫,而安排的嗎?讓這蒼茫高山雕刻下我一生中所聽到的最動聽的語言,讓這壯麗日光照耀我一生中所能擁抱的最純粹的愛情,讓這微小的我,看到了一個永不失去的可能。

但請讓我快一些醒來吧,我不想變得更貪心,在幻覺中捨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