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海城所有學校的酒店管理專業里,都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某位海城富商的女兒是學酒店管理專業的,在她學成歸國後,父親便為她修建了當時海城最高檔的一所酒店,讓她管理。
而學酒店管理的我們,大多數都只是普通的學生,當然沒有一座酒店讓我們管理,只能從基層的服務生做起,並且還只是實習服務生。所以每年到了大四社會實踐時,同學們都喜憂參半。
因為很可能當你站在門口像客人鞠躬時,發現客人就是金融系的同學,正意氣風發地陪同老闆來見客戶。即使不甘願又如何,這是選擇這個專業必經的職業之路。
開學不到一周,系裡已經下發了今年學校合作的酒店名單,大家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填報,我拿著名單迅速地掃視了一遍,在名單的最末尾,找到了寧錫的酒店,只有一所——城市之心。我竟一下子就開心得想要蹦起來。
當意識到自己的興奮時,我驚訝地發現,那個之前避諱著、再也不想踏足的城市,我竟然,在潛意識裡如此渴望去到那裡。
是因為匙楠嗎?因為他我能平靜地回到依泉的舊居,因為他我不再懼怕那個有污點的自己,因為他,我從錯誤的人生終於回到了我原本的命運。
那道哆啦A夢的任意門,再也沒有出現了。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見到了上天要我必須遇見的這個人。
志願單必須要在一周內填好上交,學校才好統籌安排,聯絡酒店安排相關事宜。那一周,二十多歲的我們瞬間變成了曾經十七八歲的樣子,每天都在討論、抉擇自己要去的地方,充滿憧憬,也夾雜不安。
在關燈就寢的卧談會時間,大家也在談論著這個問題,人脈極廣的丁玲甚至向畢業的學姐們討教,哪一個酒店比較好,並且把各個酒店的八卦都扒了一遍。
「林路雪,你想好沒?準備去哪個酒店?」丁玲問我。
我老實回答:「應該是寧錫的城市之心吧。」
「別去!」丁玲立馬反對,壓低聲音說,「城市之心的公子特別好色,前兩年一個過去實習的學姐就被……那啥了。據說這樣的事情很多!」
「這些八卦你還信?」孔美琴說,「真敢這樣,早不就有人告他了?又不是所有的女生都是傻子。」
「拜託,唐家在寧錫什麼地位?要不讓你名譽掃地還不可能勝訴,要不就得到一筆錢作為封口費,你會怎麼選?傻子才會玉石俱焚。」
「那我估計就是那種傻子。」孔美琴說完翻了個身,不再打算參與話題。
「林路雪怕什麼?有她的小男朋友在那裡,奮不顧身保護她。」李夢琪開始展開聯想,「喂,你就是為了小男朋友才要去寧錫吧?」
「喂!不是男朋友!」我再次糾正。
「你真要去?」
「也許。」
「哎,沒救了你。」丁玲嘆了一口氣,「要是鑽石酒店早些開業就好了,那我們大家都一起申請去那裡。」
「你是說……四季旗下的鑽石酒店?」我遲疑了一下,終是問出了口。
「是啊,聽說是季蔚朗親自設計的超五星白金酒店,國內都排得上名,可惜要明年才開業。」
「明年5月?」我試探著。
「對!喔,看來林路雪你真的在偷偷關注季蔚朗的新聞,上次還為了見他突然跑去寧錫,嚇死我們了。喂,你這麼花痴,你小男朋友不吃醋啊?」丁玲開始調侃我。
鑽石酒店,季蔚朗,2012年5月開業……所有的軌跡,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我心裡一沉。
「得了吧,就算提早開業,你們這些獎學金都沒拿過的人也別指望進去實習了。最多啊也只有林路雪有點希望。」正在丁玲和李夢琪憧憬得無比興奮時,原本以為已經睡著的孔美琴忽然開口。
此話一出,立刻成為談話終結者,被潑了冷水的李夢琪和丁玲都嘆著氣,重新睡下,不過一會兒就發出酣睡中的呼吸聲。
我卻久久不能入睡。
為了和匙楠在一起,我必須去到的城市,有的不僅僅是我恥辱的曾經,還有,季蔚朗。
我是應該努力迴避任何與季蔚朗相交的可能,還是順從命運的軌跡走下去?而在這個命運里,我和季蔚朗只是擦肩而過的緣分,還是,依然有著關於我們的交集?
手機的屏幕突然亮起,是匙楠的簡訊。他告訴我,國慶可能要回海城。
「家裡要處理掉依泉的老房子,我回來辦下手續。」
又是一個回來看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遺憾,我國慶要到寧錫開始社會實踐了。」
這條簡訊剛發出,電話就震動起來,匙楠壓低了嗓子問我:「你又騙我吧?」
「信不信由你。」
「真的?」
「真的。」
我聽到電話另一端的匙楠明明發出低低的笑聲,但又迅速地壓制住,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淡淡的語氣說:「那好吧,我到時候安排一下時間,再通知你看能不能來接你。」
掛斷電話,我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揚,起初混亂的腦海漸漸清晰。
就讓我勇敢地順應命運的安排吧,命運要給我什麼,只有走下去才明了。而擁抱過光明的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心,跌落深淵。
我是穿著匙楠送給我的裙子去寧錫的,杏色的裙子,鑲滿珍珠的領口,套一件白色的柔軟針織外套,裸色的高跟鞋,拖著一個小巧的行李箱,就這樣站在了寧錫火車站的廣場上。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句話——穿漂亮的衣服,化精緻的妝,去遇見一個對的人。
這樣想著,就看見街對面的匙楠正遠遠地向我走來。
在擁擠繁雜的人群中,他太醒目了。
身高1米86的匙楠有一雙長長的腿,寬寬的肩膀,穿著襯衫與筆直的休閑褲格外好看,藍色的襯衣外是一件灰色的針織衫,看起來慵懶又溫柔。當他大步走向我的時候,目不斜視,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是看著我,眼中裝滿明亮的光芒。
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這竟還是我第一次站在遠遠的地方,這麼認真地去看匙楠。他不再是曾經那個跟在我身後的小屁孩,而早已在我毫不察覺的時候,成長為一個俊朗寬厚的男人。
當然,這是他走向我之前,在他完全站在我面前時,臉上又是孩子一樣的表情,咧著大大的笑容問我:「特地穿這麼漂亮來見我?」
我想說,第一天去酒店報道想留下一個好印象。但這次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笑著,沖他點頭。
匙楠陪我去城市之心報道,原本以為只是簡單的報道,竟然忙了一上午,在酒店的員工宿舍安頓好行李,已經過了午飯點。匙楠就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背對著我,望著落地窗外的人來人往。
我望著他,匆匆地走過去。在穿過酒店大廳中央時,一不注意,和來人重重地撞了滿懷,肩膀處被撞得生疼。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而來。
是季蔚朗。
在這個人生里,季蔚朗你是怎樣一個人呢?還是那麼自私、功利、偏執嗎?你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又會留給了誰?
我終於鼓足勇氣去看他,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他嫌惡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間,這些微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紳士的微笑:「沒事吧?」
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快,都在等你。」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穿風衣的男人正在向季蔚朗打招呼。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首先是著落在我的鞋子上,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在季蔚朗的世界裡,判斷一個人應該得到怎樣的待遇,首先是判斷這個人的身家,很顯然,穿一雙小店無品牌皮鞋的女孩,是他不屑一顧的。
在季蔚朗從我身旁面無表情地走過時,我確信了在這個命運里,我與他真的只是陌路人而已。
這時,匙楠側過了頭尋找我,看到我時,對著我笑了笑。他安靜微笑著的時候,深刻的輪廓都舒緩下來,像一尊希臘美少年的雕像。
外面的天空變得陰沉,大概就快要下雨,但只要站在匙楠面前,我就總感覺,被陽光沐浴著。
城市之心在寧錫的中心,10多分鐘的步行就能到達寧錫最著名的步行街,匙楠像個導遊一樣領著我轉悠著,說要帶我去吃寧錫最著名龍鳳包。但轉著轉著他自己就迷了路,當然,他一定不會承認,他裝得特別悠閑地踱著步,告訴我,這個店有點遠。
我不揭穿匙楠,就跟著他轉了半個小時,實在有些走不動了,在一個小巷子口他要往右轉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提醒他:「是向左吧。」
匙楠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我:「你又不懂別亂指路。」
「右邊不是剛才走過嗎?」我說。
「是嗎?」匙楠回頭看了看路,跟著我轉左了。
又在一個路口他準備瞎轉彎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是直走吧。」
「到底是誰在帶路?」
「可是……」我指了指前方那個大大的招牌,「不是就在前面嗎?」
匙楠的臉有些紅,灰溜溜地倒了回來,終於向我坦白:「我一個大男人,誰沒事來逛步行街。而且,我也不是那麼閑的人啊。」
「是嗎?呵呵。」我不置可否。
但這一聲殺傷力十足的「呵呵」已經讓匙楠遍體鱗傷,如果他仔細算一算回海城的頻率,應該會為自己剛才那句話而無地自容吧。
在店裡坐下來,匙楠就點了一大堆的小吃,說每種都要品嘗一下才不枉費來一趟寧錫,說完又覺得不對,問我:「你那次來寧錫,到底是為什麼?」
「以前不是說了嗎,追星。」
「少騙人。」
「那就是見網友。」
「敷衍。」
正說著,龍鳳包便第一個上桌了,上部是柔軟蓬鬆散發出陣陣熱氣的麵皮,底部是一層酥酥的鍋巴,我顧不得燙嘴,拿起一個便大口咬下去,鮮美的湯汁便迸射在嘴裡,真懷念的味道。
看我大口大口吃著包子,匙楠也沒再追問下去,一伸手就同我搶了起來。
「那這次來寧錫是因為你終於想我了吧?」匙楠咬著包子,口齒不清地說。
我嘴裡包著包子皮,重重地點點頭,「嗯」得含糊不清。
匙楠就這樣愣住了,咬著包子的他臉頰鼓鼓地,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包子。半天才說:「等下去看電影吧。」
「那這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
匙楠再次愣住。
「算不算?」我繼續口齒不清地追問著,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與玩笑的語氣掩飾我油然而生的緊張。
匙楠還在發愣,那張驚訝得像包子一樣的臉久久不動,最後一張口,就被噎住大聲咳嗽了起來,他側過身彎下腰去,用同樣含糊不清的語氣回答我:「不算。」
原本打算遞給他的湯,手伸到半空,又惡狠狠地收了回來。
他!竟!然!拒!絕!了!我!
但是一低頭,就看見匙楠放在餐桌上的手機,是最老款的藍屏手機,營業廳充話費送的那一種。被綁架那一晚,我們的手機都被歹徒砸掉了,可是他卻買給我最新款的手機,自己卻用著免費的手機,腳下還穿著去年我陪他一起買的鞋。
心忽然就變得很柔軟,柔軟得像是飽滿的海綿,輕輕一呼吸,就泛濫出一片柔情。
一場兜頭而下的大雨讓電影之行泡湯,我和匙楠在街邊亂躥著,怎麼也打不到車,最後只能躲進一家小書吧,將淋濕的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握著一杯熱飲,翻幾頁書,就像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在季蔚朗的身旁我無法安心看書,整顆心都亂跳著,被他牽引著;而在匙楠的面前,我可以靜心地一目十行,偶爾抬眼看看他,心中竟是舒緩的滿足感。
看著他,那樣奇妙的感覺就如同此刻我手中這本《人淡如菊》所寫——
我喜歡家明,愛上他是毫無困難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在他身上用過一點點心思,
他彷彿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我怕我一撿在手中,夢就醒了。
只是,現在我正在努力讓自己彎下腰去,伸手去觸碰,去撿起。
在我們為了彼此豁出性命的那一夜,我就明白,如果不能在彼此的人生中留下點什麼,我們的人生便只是荒蕪。哪怕,只握住一秒便蘇醒過來,也會點亮這蒼白的命運。
我被分配到了酒店餐飲部,每天都保持著笑臉替客人點餐,斟酒水,值班的夜裡,還要到客房送餐,儘管這些工作離夢想很遠很遠,所幸我很快就適應,夢想不都是從低處慢慢升起來的嗎?
我最擅長的,莫過於等待。
一天下來,臉僵得不想再有任何錶情,穿高跟鞋的腳掌也酸痛不已。最開心的時刻莫過於回到住處打開筆記本電腦寫實習日記時,一邊寫一邊看著同學群里大家鬧嚷嚷地抱怨和分享。當然,還有匙楠那個常年隱身的灰暗頭像,總是會在我上線那刻亮起來,發一個冷笑話過來。
大多時候我都不屑一顧地問他:「還有沒有更老的段子?」
偶爾的,也會一不小心就被逗笑,在深夜裡發出小小的笑聲,又很快噤聲。
輪休的日子,我都在匙楠的學校度過,吃食堂,去圖書館,買一杯奶茶捧在手心,慢悠悠地逛著校園。和他並肩走在一起,夜風將初秋的落葉輕輕吹落在我們的肩膀,每每這時,我心底都充滿感激。
曾經那個封閉著自己內心的林路雪,在匆匆穿過校園看著那些並肩的情侶時,心底其實也有著羨慕,羨慕他們清澈的情感,美麗的笑容,還羨慕他們那顆相信著愛情的心。
現在,我所有的羨慕都在這個人生中被輕輕撫平。
有時候蔣珊妮也會同我們一起,我能感覺她走在路上時那些男生看她的眼神,但是她總是靜靜地待在匙楠身旁,眼光從不為其他人的任何流轉。我無法對她存有一絲芥蒂,因為這樣的她傻得就像曾經的我,也像現在的匙楠。
酒店工作在臨近年末更是異常忙碌,幾乎每天都有一場大的宴會,在遠離客人視線的時候,我幾乎都是用跑的速度在工作著,就這樣以最匆忙的姿態,跑過了2011年,跑過了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四個年頭。
同往年一樣,匙楠依然固執地邀我去他家過年,被拒絕了這麼多年,他竟然還能堅持,這次我並不打算再拒絕,但已經失去了人生中最後一個寒假。我只能在酒店忙碌著,看著歡聚的人們,然後聽著煙花綻放的聲音,一邊為客人斟酒,一邊過完我的新年吧。
一直到九點,VIP包間的客人才到齊,我微笑著走進包間,一下子就愣住了。
竟然又是季蔚朗。
見我進來,他指了指身旁的空椅子對我說:「撤走。」
簡潔的兩個字讓我回過神來,我輕輕地對自己笑了。
中途一個滿臉通紅的男人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看樣子已經醉了。
「大家盡興,我剛才從我老爸的飯局逃出來,你們就先饒了我。」
「都這樣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有人說。
「那不行,大過年的,我怎麼也要過來陪陪我的兄弟。」男人說著,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領班悄聲在我耳邊說:「這是酒店的公子唐奕,你要照顧好他。」
我點了點頭,走到他身邊,彎下腰詢問:「請問需要醒酒茶嗎?」這樣近距離看,我辨認出原來他是報道那天在酒店大廳遇見的那位穿風衣的男人。
唐奕搖了搖頭,又看看我的工牌,問我:「新來的?實習服務生?」
「是的。」
「哪個學校?」
「海城大學。」我如實回答。
「季蔚朗。」唐奕抬起頭叫季蔚朗的名字,又指指我,「你們海城的人。」
季蔚朗只是笑了笑,對著我點了點頭,淡淡一抿嘴:「辛苦了。」
我忽然就看見那個跪在漫山遍野金色花朵之間,神情望著我、要我嫁給他的男人,他離我好遙遠。鼻子竟然一酸,我側過了頭,不再面對他給我的那個寡淡笑容。
唐奕沒坐多久,便有些支撐不足的樣子,獨自起身回了酒店客房。
我就靜靜地站在包間的角落,儘管已經累得想要坐在地上,依然要保持笑容,一點也不敢分神地留意著他們的小舉動,適時地為他們盛湯、斟酒、遞消毒毛巾。沒有任何人關注我,但我卻一絲也不能懈怠。
領班忽然將我拉到包間外,對我說:「你去下2018房間送餐。」
「可是我還要照顧包間。」我疑惑地問領班,「而且今晚的客房送餐不應該是我啊?」
領班嘆了一口氣說:「是唐奕說要你送過去的。」
「可是……」
「沒有可是,你快去,這裡交給我。」領班說完,輕拍了下我肩膀,「自己小心。」說完又補充一句:「他脾氣不太好。」
推著餐車走進電梯,我的心更加忐忑,腦海里老是浮現出丁玲說的那些八卦。我使勁甩甩頭,讓自己不要再多想,四處都是攝像頭,城市之心好歹也是寧錫有名望的一家酒店,怎麼可能會出現這樣的事?
不就是送餐嗎,送完我就離開,到底在害怕什麼啊。
自己在心裡喃喃自語著,勸解著自己,竟然還真的就沒那麼擔憂了。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著,掏出來一看,是鋪天蓋地的新春祝福簡訊,最新的一條是匙楠發來的:「我在家都準備放煙花了,你在幹什麼?」
我能想像出此刻的他正靠在窗口,望著深黑色的天空,給我按著簡訊的模樣。
「我正勤勞地推著餐車去咱們酒店最豪華的一間總統套房送餐呢。」點擊發送後,我就將手機裝回包里,深呼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匙楠又問我:「要忙到什麼時候?」
門已經開了。我來不及回信息,將手機塞進口袋,遞給唐奕一個專業的笑:「唐先生,新年快樂,這是您點的餐。」
唐奕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他非常禮貌地對我說:「光顧著喝酒沒怎麼吃東西,只有麻煩你了。」
「這是應該的。」我將食物一份一份擺在餐桌上,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看來我真的多慮了。
正準備離開,唐奕叫住了我:「你陪我吃吧。」
我驚訝地回過頭看他,連連拒絕:「對不起,酒店有規定的,您用餐完畢後我們會來收拾餐具的。」
「大過年的,一個人吃飯怪沒意思的,要不你就站得遠遠地陪我說說話?」他的眼神竟裝滿祈求,「不會太久的。」
我竟然就不忍心拒絕。站在離他遠遠的位置,看著他坐下來,開始用餐。
他一邊吃著一邊同我不咸不淡地說著話,問得最多的就是關於我的學校,看起來只是一個寂寞的想找人說說話的富家子弟。我漸漸地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有一種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感。
「你畢業就留在這裡吧,你挺不錯的,在這裡會有很好的發展。」他說,「我們也會給你與能力相匹配的職位。」
「謝謝,我也希望如此。」我很開心得到認可。
唐奕笑了笑,放下筷子,抱著手臂笑著看著我說:「那就要看你接下來的表現了。」
「嗯?」我迷茫地看著他。
「Come on!」唐奕忽然站了起來,攤開手說,「還裝什麼天真?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就是留你下來陪我說話的?」
像是被人狠狠擊中大腦,我在心裡罵著自己那該死的愚蠢,猛地轉身,跑向門口。一隻手從後面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整個人拖曳著,不管我的掙扎與求情,一下子就將我丟到了床上,然後整個人壓了上來,將我死死鉗制住。
他力氣太大了,我完全無法再動彈,我偷偷將手放進口袋,快捷鍵「1」就是匙楠的號碼,可我還沒有按下去,就已經被唐奕發現,他掏出我的手機,重重地甩到了一邊。
我大聲地尖叫起來。
唐奕皺了皺眉頭,在枕頭下面掏出遙控板,將音樂聲開到最大,然後俯下身,用他的嘴唇堵住了我尖叫的嘴。一股噁心的感覺在心裡翻江倒海,我瞪著雙眼,不停地扭動著身體,雙手在床單上狠命地拍打著,但我越是掙扎,對方卻越是振奮。
這惡魔一樣的人,真的要毀滅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簡單人生嗎?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對著他的嘴唇重重咬了下去。唐奕猛地壓住我的肩膀,整個人像觸電般彈了起來,他捂著嘴皺了皺眉頭,然後一耳光向我扇了過來,嘴裡惡狠狠地說著:「看來我是對你太溫柔了。」
「叮。」有人在按門鈴,但唐奕不管不顧毫不理會。「嘩」的一聲,扯開了我的襯衣。
我聽見刷卡的聲音,那人自己打開了門。
像是得到救贖般,我大口喘息著,在唐奕暴躁地跳下床的瞬間,也坐了起來,想要衝向門口,但被壓制太久的膝蓋卻一軟,跌坐在地毯上。
是季蔚朗,是他,他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愣了一下。
唐奕並不看他,側對著他說:「我給你這間房的鑰匙不是讓你隨便進來的好嗎!」
我努力拉攏領口的衣服,用一種近乎爬的姿態到了他面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說:「救我!」
季蔚朗久久地看著我,最後淡淡地移開目光,將一份文件遞給唐奕,說:「我以為你喝醉睡著了,想著把這份文件給你放在這裡。」
「救我!帶我走!」我哀求著,抓住他的胳膊。
季蔚朗吸了一口氣,將我的手重重拉開,他笑著對唐奕說:「不打擾了。」
我曾經也對這個人生的季蔚朗有著深深的好奇,我會去猜想,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這個命運中我們是否還有交集。但在他的手推開我那一秒,我對季蔚朗所有的好奇都破滅了,我寧願去相信,這個他,和那個他不一樣。
那個世界的季蔚朗即使無情冷漠又自私,但他還是善良的,他不會,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哀求他的弱女子不管不顧,甚至將她送入虎口。
那個季蔚朗,即使殘酷,也會為了我最後統統放手,即使傷害所有人,他也不會,傷害我。
那個季蔚朗……一定不是眼前這一個。
我渾身疲軟地再次跌坐在了地上,我大叫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季蔚朗走到門口的瞬間,衝到了門口,身後的唐奕卻一把將我拖住,我大哭著,看著那道門再次關上。
我會永遠記住,那道門合上時,季蔚朗冷漠的眼光。
「林路雪!林路雪!林路雪!」
是幻覺嗎?我又聽到了匙楠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靠近著,一遍一遍重複著,迫切得像一個瘋子,像是翻過天地也要將我尋到。
門口有被撞擊的聲音,不對,是有人被猛力地按到門上發出悶響的碰撞聲。
「瘋子!」是季蔚朗的聲音。
「把門打開!」有人在怒吼。
沒錯,是匙楠,是匙楠的聲音。匙楠,你終於來救我了。
「真掃興!」唐奕拖著我的手放開了,大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了門。
門開了,這次我確信,我得到了救贖。因為這個人,他是匙楠,是只要他在,就一定會沒事的匙楠。
匙楠看過來的眼亮得像是要滲出水來,我突然那麼害怕他這樣的目光,我這副恥辱的模樣,我多想從他的腦海里刪除。坐在地上的我將自己緊緊地抱成一團,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膝,把整個自己都藏了起來。
「你是來找這個女人的?」唐奕輕浮的笑著對匙楠說,「那趕緊帶她走,反正我對她也沒興趣了。」
從手臂與雙膝間的縫隙里,我看見匙楠緊緊握住的拳頭,一點一點地越來越緊,終於揚了起來,重重一拳打在了唐奕的臉上。
唐奕那想要還手的拳頭,在半空被匙楠截住,他用力地推了唐奕一把,並且在同時抬起另一隻手掐在了唐奕的脖子上,用力推著他,一直逼到牆角。
「混蛋!你對她做了什麼!」
唐奕的臉上還是玩世不恭的笑:「你看到了什麼,就是什麼。」
匙楠的手臂,因為太過壓抑,顫抖了起來,他的聲音也同樣顫抖著,卻一字一頓無比堅定:「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
我沒有看到匙楠此刻的眼神,我只看到唐奕囂張的表情就在這一瞬間消散,他的眼裡甚至有極力掩飾的恐懼。
就這一句話,能讓所有的人都感到徹骨的寒冷,像是被凍結般,不敢質疑,不敢動彈。
門口正緩緩挪動著腳步的季蔚朗,也頓了一下。
緊接著,匙楠拿起了窗台上的煙灰缸,用力地砸向牆壁,碎末飛濺起來,所有人都條件反射地閉上眼將臉避開。
「你可以走過來試試看。」匙楠將一塊碎玻璃比在唐奕的咽喉處,側過頭對著身後的季蔚朗說。
季蔚朗就頓住了腳步。
唐奕整個人都貼在牆上,屏住呼吸,仰起脖子,這樣滑稽的樣子,和之前,多不一樣啊。
「我沒事。」我的聲音微弱的,像是掉在地上的針,卻清晰地回蕩在房間里,「匙楠,我沒事。」
我回過頭去看著他說:「我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帶我離開這裡。」
匙楠轉過了頭,看了我許久許久,我能感覺到他的拳頭在不斷地握緊握緊再握緊,然後終是鬆開了,手裡的玻璃碎片掉落在地,被放開的唐奕因為缺氧而有些站立不穩。
匙楠脫下大大的羽絨服,整個地將我裹住,溫柔地對我說:「好,我們現在就走。」
門口處,保安正趕了過來。匙楠抱起我,用肩膀重重地撞開了他們,然後更緊一些地將我抱緊,帶著我穿過富麗堂皇的走廊,穿過那些醉金迷的燈光。
一直走到酒店外面,他才深深地將頭埋下,埋在我的肩膀,他的聲音像後怕的小孩:「「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出事了……」我努力讓自己微笑,「你就不要我了嗎?」
「笨蛋。」匙楠說,他還是不笑,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重複地說著,「笨蛋。」
從計程車的玻璃窗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蓬亂的頭髮,被咬出血的嘴唇,還有半邊紅腫的臉龐,我終於不忍再凝望自己,將匙楠羽絨服的帽子拉起來,整個蓋住了頭。
沉默了許久,我問匙楠:「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太久沒回我信息,我擔心。」
「我說是……你怎麼還在寧錫?」
「我不想讓你一個人。」
匙楠說完,轉過頭看著窗外,一臉落寞:「本來有驚喜想給你的。」
「什麼驚喜?」我追問。
「下次吧。」
「現在就要。」
「下次,今天……」
「匙楠,今天是很糟糕的一天,你能不能幫我做個快樂的收尾。」我請求。
「這個驚喜,你不一定會快樂。」匙楠遲疑著。
「會的。」我說。
匙楠笑了,伸出手理了理我額前的頭髮,對司機說:「師傅,麻煩到大學城。」
大年三十的大學城,冷清而漆黑,經過一座有一座雷同的店面後,匙楠在一個小酒吧門口停下了腳步,他掏出鑰匙,嘩啦一下打開了捲簾門。
「朋友開的店,我借用一晚。」
匙楠沒有打開燈光,而只是將天花板上不知道布置了多久的小彩燈點亮,密密的閃耀著,我坐下來,仰頭望著,就像是依泉的星空啊。
「想喝什麼?」匙楠問我,打開了吧台那一盞復古的檯燈。
「隨便。」
「那我就真的隨便了。」
匙楠拿出酒杯,倒入可可甜酒,再慢慢倒入鮮奶油,潔白的漂浮著,像是在雲端。
這時匙楠突然抬眼看我,擺出一個魔術師的手勢,說:「最後高難度的時刻來臨了,決定成敗就在這一刻,注意——」他說著,將一顆櫻桃串起來,橫放在了杯口上。
「完成。」他得意地端到我面前,沖我眨眨眼,「Angel''s Kiss,嘗嘗看。」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就是你的驚喜?完全是糊弄人嘛。」
匙楠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走到了吧台的旁邊,我這才注意到,那裡有一架白色的鋼琴。
他坐了下來,問我:「你希望我彈奏哪一首?」
幾乎一瞬間我就想起了多年前,我們一起看的那部電影的橋段,一部我看得昏昏沉沉的電影,我竟然如此清晰地記得其中的台詞。
我學著女主角的口氣說:「嗯,隨便,讓我們瞧瞧,你最後是否能贏得我的小費。」
「好的。」匙楠會心地笑了,像男主角一樣彈起了歡快的童謠,不過是《兩隻兩虎》。
「認真的?」我聳肩,假裝生氣。
匙楠看著我,靜靜地,他溫柔地笑了,問我:「那這個如何?」
話音剛落,音符已經從他之間流瀉而出。
是的,就是這首,《Try》,這首能讓我從深睡中喚醒的歌曲,這個在我眼前,比金髮碧眼的男主角還要讓我動容的匙楠。
……
If I sing you a song,would you sing along?
如果我為你唱歌,你會跟著唱嗎?
Or wait till I''m gone,oh how we push and pull?
如果一直等到我離開,我們將會怎麼分離?
If I give you my heart,would you just play the part?
如果給你我的心,你也會一樣付出嗎?
Or tell me it''s the star to something beautiful?
還是會告訴我這是個美好的開始?
Am I catching up to you,
我將一直追隨你,
While your running away,to chase your dreams,
直到你離開,去追尋你的夢想,
……
If I walk would you run?
我的靠近會讓你卻步嗎?
If I stop would you come?
我的止步會讓你走近我嗎?
If I say you''re the one,
如果我說你就是我的她,
would you believe me?
你會相信我嗎?
你會相信我嗎?
當匙楠唱完最後這句歌詞時,他看向了我,星光都墜落在他的眼中。
我應該站起來,像女主那樣走到鋼琴前,將小費放進他面前的杯子里,然後坐在他的身旁。然而我卻無法再按照台詞演下去,我走到匙楠的身旁,握住了他的右手,攤開手心,是一片已經結疤的鮮紅傷口,是他握住那些碎玻璃時,受的傷。
我看著他的掌心,卻感覺疼痛到有萬千的碎玻璃從我心口狠狠劃過。
「答應我,再也不要讓自己受傷。」
「我盡量。」
「答應我。」
「好。」匙楠承諾。他的臉那麼近地就在我眼前,我竟緊張得不知所措。撇過頭,大口喝著手中的酒,天使之吻,果然是甜甜的味道。
「嘿。」匙楠伸過手捧過我的臉龐,「你嘴上都是奶油。」
他的手指觸碰到我時,我竟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我轉過臉,與他的目光對視,柔和的光線打在匙楠漂亮的臉龐上,我看見在他眼中的不只是星光,還有我的倒影,那麼清晰。
這是我最難看的一刻,卻也是我最美好的一刻。
我想,我也沉睡在了他的眼中。
匙楠終於緩緩地靠近我,閉上眼,吻到了我的唇上。
是天使之吻的味道,還是匙楠的味道?那麼甜蜜,那麼讓人悸動。
這是這個人生里,我的初吻,卻是我整個人生中,所經歷過的,最美好的吻。先前所有的不堪與羞辱,都因為這一個輕輕的吻,而全部覆蓋。
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即使在我最恐懼最絕望時大聲哭喊的時候,我都沒有流下的眼淚,此刻,不設防地就從眼中汩汩冒出。不是因為難過,是因為,太幸福,幸福得像在做夢。
牆上的鍾敲響了零點的鐘聲,這一霎那,鋪天蓋地都煙火聲響了起來,窗外的煙花大朵大朵地綻放著,光亮在我們的身上流轉,在這個熱鬧非凡的世界裡,我們只是安靜地吻著對方。
這世間所有的壯麗與美好,都是為了映襯我們的吻而存在的嗎?
這些為了我而存在的驚喜,這些為了我而小心翼翼的告白,這些被宛若珍寶般捧在手心的愛情……
我終於不再害怕去看那些美好的畫面,終於不再討厭圓滿結局的電影,因為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我都擁有了,我不再嫉妒,不必將自己封鎖起來,告訴自己並不需要。
我也不再害怕別離,不再擔憂失去,因為我確定就算有一天我不得再次離開這個人生,我也會拼盡我的力氣,將匙楠尋回。
這是我值得擁有的,美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