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痛到窒息的決定

我永遠忘不掉裴志明離開的那天。

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後,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陳美華和裴志明沒有按時回家為我做飯,我搬了張小板凳,一邊坐在門口等待,一邊費盡心思地削我的鉛筆。裴志明是不允許我削鉛筆的,他總怕我劃傷,所以我極盡所能,小心翼翼。

就在我馬上要把鉛筆芯削出來的時候,院子的大鐵門突然被推開。陳美華猛地沖了進來。直到她來到我身邊,我才看清她臉上哭花了的妝。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打橫抱起我,那柄鋒利的小刀就這樣劃傷了我的手。血流了出來,我意外地沒有哭。

察言觀色是我的天賦,這點我從不否認。

她神經兮兮地念叨著一些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話,然後把很多錢和首飾塞進她的皮包里,帶著我,落荒而逃。

接著,她帶我去了一家很小的旅館。

那家旅館又舊又破。趁著她洗澡的間隙,我終於忍受不了疼,小聲地哭了起來。

後來我常常回憶起那個傍晚,心裡的感覺永遠是無助和悲傷。也許那個時候我哭,並不完全是因為痛。

洗完澡後的陳美華冷靜了一點兒,但當她看著舉著手指對她喊疼的我時,暴躁的神經再次被觸碰。她並沒有過來抱我,而是狠狠地推開了我,沖我大聲喊道:「哭,就知道哭!」

「你爹死了,你知道嗎?他撞死人了,自己也跟著死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讓我賠錢,我拿什麼賠,拿命賠嗎?」

……

後來她說了什麼,我再也記不起來,我只是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手上殷紅的血滴在我的白色小花裙上,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痛的滋味。

不只因為我的小傷口,更因為她說,裴志明死了。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久到我知道死了的真正含義是什麼,我才開始懼怕回憶這個傍晚,這個炎熱潮濕、抑鬱難安的片段。

而今,我無法抑制地,再次記起了它。

它之所以讓我恐懼,只因為在那天,那個愛我的人,硬生生地離開了我。

而今,這種恐懼再次爬上了心頭。即便此刻陸銘羽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裡安撫我,我也壓抑不住從脊背傳來的刻骨冰冷。

我想我終究是愛她的,她也終究是愛我的。

否則怎麼在家裡意外著火的情況下,只因不確定我在不在,她就固執地衝進去找我呢?

只是這一點,我明白得那樣晚。

在急救室等待一夜後。我終於從醫生那裡得知了情況。

手術還算順利,她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身體的三分之一以及半張臉被嚴重燒傷,很難恢復。

不知道到底是懼怕她醒來後我無力承擔的一切,還是慶幸於她沒有和裴志明一樣殘忍地舍我而去,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終於被抽干,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眼淚順著冰冷的臉頰往下落。

陸銘羽心疼地看著我,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卻無法替我擦去命運里這場註定的風浪。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為什麼陳美華會莫名地衝進去,我不想讓他跟我一樣背負著內疚而活。

如此想來,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了。

值得慶幸的是,火災並沒有殃及他的家。

他要我跟他回去好好休息,我拒絕了。這是我的孽,我要自己償還。他拗不過我,只好固執地陪我在醫院待了一夜。

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早已沒有了家,守著陳美華,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實在看不過困得不行的陸銘羽,把他硬塞進的士。

把這一切都處理好以後,趁著陳美華還沒醒,我找到了新的住處。雖然房間很小,樓區很舊,但好歹收拾一下可以住。

我必須在她醒了以後,給她一個家。

三天後,陳美華終於醒來。

而我早在這三天中見識了人生里的諸多人情冷暖,曾經表面麻木內心脆弱的我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消失不見。我處變不驚地把煲好的湯放在桌上,縱使她用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仇視著我。

和她的交鋒,終究比我想的還要糟糕。

她就像一座正在爆發的火山,還沒等我說一句話,就把她身邊伸手能及的所有東西扔向我,包括那壺滾燙的湯。

她像是瘋了一樣問我:燙不燙,燙不燙!

醫生和護士趕忙沖了進來,拉開了向我撲過來的她。

發紅的手被我握緊,可這些疼,我都能忍。

只要她能好受些。

可僅僅這些,並不能抵消她所有的怨恨。

住院的這些天,她都拒絕和我溝通,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連飯都不要我喂。我幾乎把所有有限的時間都用在照顧她身上,另一頭,我同時打了三份工。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負擔起我們所有的開支。

總之,這個糟糕的年,在陳美華對我無休止的憤怒中,好歹熬了過去。

而這麼長時間里,陸銘羽沒有出現。他得知陳美華醒來以後,本想帶著水果來探視,卻被我婉言謝絕了。

陳美華質問過我當天到底在哪裡,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去保釋陸銘羽了。如果知道,估計她怨恨的對象會轉移。

本來,這一切的錯都是我造成的。

這是我犯下的罪孽,我得自己承擔後果,跟陸銘羽沒有太大關係。

我寧願一個人承受來自母親的怨恨,為了照顧她,我也只能選擇和陸銘羽暫時斷了往來。

再次見到陸銘羽的時候,是在開學後的第二天。

我在宿舍收拾行李,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衝到了我宿舍。他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湯糖。

忘了說,因為當時程朵和他的戀情,他和湯糖以及於彩彩也都有了些交集,所以他很快便知道了我退學的消息。

還未褪去冬天顏色的初春,乍暖還寒,他換下之前所有的名牌衣服,打扮得像個樸素的少年。

我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卻氣沖沖地拉著我就走。我知道他為了什麼,所以我心裡早就想好了說辭。可讓我沒預料到的是,他的第一件事不是遊說我,而是從他的羽絨服口袋裡,拿出厚厚的一沓人民幣,毫不猶豫地塞進我手裡。

「我現在只有這些,你先把學費交上,你媽媽的事情,我幫你一起分擔!」

聽到他的話,那沓錢突然像是帶了溫度一樣,把我的手灼得燙燙的。我知道,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就開始打工了,可他把這些錢全都交給我。就是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和他之間,是不是愛,都已不重要。

抑或說,我和他,也不是愛這麼簡單的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的。

我們出現在彼此的生命中,見證了彼此人生中的跌宕起伏,雖然被命運捉弄得殘敗不堪,卻並沒有丟掉對彼此的承諾與初心。

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不能拿他的錢。

因為對於現在的我們,錢就是命,命就是錢。

看著他清澈明亮的眸子,我睜大雙眼,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輕易掉下,然後,把錢原原本本地塞進他的口袋裡。

「我不能要你的錢,你還有媽媽要照顧。」

「可我不能看著你退學!你難道不要你的未來了嗎?」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那我也不能要你的錢。」我斬釘截鐵,「這是我自己的路,自己的選擇,自己做的錯事,我都要自己承擔。陸銘羽,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一點,你比我還要清楚。」

是的,我們再也不是因為一點兒小事就能冷戰好久的高中生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辛苦的路要走。

他咬著唇,不甘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

畢竟,他是除了我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了。

我做的決定,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

當天晚上,陸銘羽發了一條簡訊給我,他說,裴吉星,是你讓我迫切地想要變強大。

他說,裴吉星,等我變強大,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

我縮在一米寬的小床上,反覆讀著簡訊,久久不能入睡。上天終究待我不薄,讓我沒有愛錯人。

以至於我在日後的人生里,走了再多荒涼的路,內心的溫暖也不至於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