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痛到窒息的決定

不成熟的戀愛就是一坨巧克力味的大便,甜蜜過後,總能讓你作嘔。

當我把這句話說給陸銘羽聽時,他正在吃巧克力味的餅乾,噁心得直接吐了出來。他無奈地對我說:「裴吉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了。」

「就是告訴你,經歷糟糕的戀愛後,要學會成長,提升品位。」我一邊說,一邊把他的外套扔進了洗衣機。

男人終究是男人,沒有人照顧,不管平時再怎麼乾淨,家裡也還是會亂糟糟的,一塌糊塗。屋子裡到處都是空啤酒瓶,廚房裡都是速食麵的垃圾,他的頹廢和消沉,我一眼就洞悉了。

「對不起,小星星,這段時間我……我……」

家庭遭遇變故,愛情又遭遇背叛……

他這段時間承受了很多,我知道。他從前是多麼閃耀和帥氣的少年啊,跟現在這個頹廢失落,連眼神都失去銳氣的男生天差地別。

「我知道的,沒關係。陸銘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忍著為他感覺到的心痛,微笑著看著他。

陸銘羽一愣,隨即,他也彎起了嘴角,在他那病弱的臉上,我似乎也看到了那種充滿溫暖和元氣的光芒。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我會陪在你身邊。

我在陸銘羽家整整待了一天。

陳美華跑來叫過我幾次,但我都沒有走成。因為原本就發著燒的陸銘羽,一聽說我要走,就難受地在床上哼哼。

我終究還是不忍丟下他的,他就像我身上最脆弱的軟肋,它一疼,我就跟著坐立難安。

不得不說,他把這個原本整潔的房子弄得異常亂,我花了好久才收拾乾淨。然後又把他所有衣服都洗了一遍。最後,又買了一些食物,放進冰箱里。把這些都忙完以後,我拿起一本書,坐在他床邊,一邊看書,一邊守著他。

他一開始只是拽著我的衣角,後來,便毫無顧忌地拉著我的手,陷入了深深的夢中。

不知從何時起,我心愛的少年,就這樣默默經歷了那些我根本不敢去想的困苦艱難。他假裝堅強的外殼終於碎掉,露出裡面新生嬰兒一樣稚嫩的心靈。而在我面前,他把這些最軟弱的地方,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我的心倏爾變得濕漉漉的,我不知道那是難過,還是欣慰,抑或是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俯下身子,看著他顫抖的睫毛,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管怎樣,我都希望這個少年好好的。

走的時候,我把之前從提款機取出來的四千塊錢放在了他的枕旁。我沒有那麼多錢還給他,只能先給他這麼多,至少可以先讓他生活得好一些。等這段時間過了,我就帶他和我一起打工,這樣他人也會變得積極起來,一切會好很多吧。

回到家時,陳美華意外地還沒睡,我本打算偷偷地溜進卧室,卻被她抓個正著。她叼著煙,責罵劈頭蓋臉地朝我扔了我來。

「裴吉星,你現在才多大,就圍著男人團團轉了!」

「你說話能不要那麼難聽嗎?我和陸銘羽關係那麼好,他有事我幫幫他又沒什麼。」我有點兒控制不住我的情緒。我想,這也許是人在大學變得勇敢了的緣故。

「沒什麼沒什麼,我告訴你,你把他當普通朋友還行,但你不許喜歡他。他現在這副樣子,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呢。她媽媽還在醫院里花著大把大把的錢,你可別干賠錢的事!」

昏黃的燈光把陳美華的臉照得油膩膩的,她一臉尖酸刻薄地抽著煙,絲毫不在乎說出口的勢利冷漠又自私的話。

我討厭她這樣。

我討厭這樣的她,竟然是我的媽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陳美華叫醒,和她去置辦年貨。

我知道她的算盤,她就是不想我再去看陸銘羽。

我沒有表達出不滿,擺出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

陸銘羽也確實該好好休息一下,畢竟他的燒剛退。只是這休息的時間著實有些過長,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跑去給他送飯,卻怎麼都敲不開他的門。

整個下午都我都心神不寧的,他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而他的電話似乎根本不在身邊,不管我怎麼打,都沒法接通。

見我這樣,陳美華終於忍無可忍,強行勒令我今天不準再出去。

可誰會又在意她呢?她在我處於青春期的時候都沒有像樣地管過我,現在這樣亡羊補牢又有什麼用?

我把她的話當成耳旁風,身心都系在電話上。

直到傍晚,電話終於響起。

我從淺淺的夢中驚醒,抬手抓過了手機,上面顯示著一串陌生的數字。並未完全清醒的我想也不想就按下了接通鍵,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問:「是裴吉星嗎?」

不知為什麼,我的手突然有些抖。

「是的,請問你是……」

「請你來一下中山路的警察局,你朋友陸銘羽現在在這兒。」

這句毫無感情的對白像是一盆冷水驀地澆了下來,讓我徹底清醒。我來不及思考,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下了床,隨便抓了一件外套,就沖了出去。

在出門之前,我拿走了藏在柜子底下的一盒子私房錢,但那也是陳美華的錢。此時她和她的幾個姐妹約出去喝酒了,根本沒時間管我。

我不敢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這個向來循規蹈矩的女兒,為了一個男生偷拿了她的錢,會不會暴跳如雷。

不過,我沒時間思考這些。

這些錢,我會還給她的。

出去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我鬼使神差般再次衝上樓,翻出一件非常厚重,男女都可以穿的羽絨服。

我想,此時的他一定異常狼狽。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一點兒偏差都沒有。當我抵達警察局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陸銘羽靠在拘留室冰冷的牆壁上,表情麻木地閉著眼睛。他的臉青一塊紫一塊,胳膊上的傷口還流著血。他仍舊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只是更髒了。他的衣服都被我洗了,哪裡還有別的衣服可穿。

我的眼淚忽然就流下來了,猝不及防,把心頭淋濕一片。

也許是聽到了聲響,他就在這時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後,他並沒有喜出望外,而是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強忍著淚,別過頭去。

半個多小時過後,那些警察詢問了案情,並且在我交了罰金和跟另一方的和解金後,終於同意放了陸銘羽。

我把剩下的那筆錢塞在了大衣裡面的口袋裡,然後站在拘留室門外,老老實實地等陸銘羽出來。

在他出來的一瞬間,我把那件羽絨服穩穩地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雙眸含淚,高高立於我身前,與我默默相視,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

出警察局的時候,已經將近八點,雪卻依舊沒有停的意思。

陸銘羽和我一前一後地在雪中漫步,昏黃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曖昧地交疊在一起。

我忍無可忍,終於開了口:「為什麼打架?」我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腳步,氣沖沖地走到他跟前,用質問的眼神審視他。

那張帶傷的俊臉上滿是錯愕。然而這細微的表情持續了一秒都不到,他就別過頭,冷淡地說:「不關你的事。」

無名火一下子躥了上來,我惡狠狠地說:「我花錢保釋你,就關我的事!」

他的身子一顫,終於和我對視。

同一時間,我的手機突如其來地振動起來。

我知道是陳美華,可我現在完全沒辦法顧及她,更不想聽她的責罵,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掉了電話,並選擇關機。

在這之前,我必須和眼前這個男生,把一些事情,處理清楚。

可此時的我,並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決定,徹底把我和他,從原本相交的人生軌跡上,徹底剝離開來。

彷彿皮肉分離,無聲無息,卻痛到窒息。

待我幡然醒悟之時,卻連後悔的資格也沒有。

在我的再三逼迫下,陸銘羽終於把他打人的原因說清楚了。

原來,他打的那個人,是出賣他父親,讓他父親破產的始作俑者。那些罪名,並不應該完全加諸他父親身上,而這個人卻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推給了他的父親。本來去超市買東西的陸銘羽碰巧撞到了他,並跟蹤到中山路這邊,二人發生了口角,陸銘羽忍無可忍打了他。

向我解釋完這些以後,陸銘羽突然悲哀地笑了。他說:「巧了,裴吉星,為什麼每次我最難堪的時候,都讓你撞見呢?」

「也許是你想讓我看見。」我輕飄飄地說。

我張開雙臂,就這樣擁抱住了他。

沒有緊張到呼吸錯亂,沒有心臟狂跳到律動不齊,我只是想把溫暖,傳遞給眼前的他。

他不知道,此時的他看起來有多麼荒涼,荒涼到好像隨時會消失在這茫茫白雪之中。

他似乎徹底變了,不再是之前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命運把他的稜角一點點磨平,又把苦難,灌進了他的軀殼。

「謝謝你,裴吉星,謝謝你無論在我多麼落拓的時候都願意回來找我。」他把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肩頭,輕聲說,「然而我現在什麼都不能給你。」

「夜宵也不能嗎?」我調皮地沖他眨了眨眼,試圖打破此時莫名憂愁的氣氛。

他無奈地笑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兩個就這樣不顧大冷天,跑去吃了麻辣串,而我的手機也沒有再開機。不是我忘記,而是我不想。當然,我並沒有忘記陳美華,我至少還是要表示一點兒賠罪的意思。

拎著特意為陳美華買的夜宵,我和陸銘羽有說有笑地回到了小區。

讓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是,此時本應安靜的小區里,聚集了好多人。而在人群中央,停著兩輛車,一輛是火警車,一輛是急救車。抬眼望去,五棟左數第一個窗子,正冒著濃濃的煙。

陸銘羽抬眼一看,緊張地問道:「那是你家嗎?」

腦子「嗡」的一聲,我的心跟著急劇下沉,顧不得袋子裡帶湯的夜宵,我搖搖晃晃地擠進人群。

僅僅一秒鐘的時間,眼前的事實就證明了前一秒心中所有不祥的預感。

大概有三個人被陸續地抬進救護車裡。前兩個人受的傷並不重,而第三個滿臉是血,大紅色連衣裙被燒掉了一半的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陳美華。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在做夢。

沒錯,我很討厭陳美華,討厭她這樣勢利又刻薄冷漠的人是我的母親。

但是,我從來沒有希望她就這樣消失。

畢竟,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甚至在心底一直有個天真的願望,有一天,她醍醐灌頂般清醒,不再對我冷漠,像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母親一樣,對我溫柔地關懷照顧,讓我和她,做一對俗世里最平凡的母女。

可現在,我那個天真的想望似乎一下子碎裂了。

她被大火燒傷,生死不知。

而之前的電話,可能是她危急關頭打給我的最後來電。

我卻拒接了。

這樣想著,我毫不猶豫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可除了痛,什麼都沒有改變。

耳畔突然出現忙音,不斷的哀號聲向我湧來,而我彷彿置身大海之中,無處可逃。

陸銘羽就在這時上前扶住了不由自主向後倒去的我。

救護車的鳴笛聲響徹夜空,我原本就殘缺的人生,在此刻以摧枯拉朽之勢,再次崩塌。

而我,除了無能地哭泣,一點兒反抗的資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