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梁和灧心情複雜地看著, 裴行闕在一邊笑了笑。

「那還只是戶部呢。」

他淡淡講:「今年大興軍事,兵部的開銷直接翻了番,又因為擢選許多周地舊臣, 俸祿開支也要厚厚添上一筆,再要封賞百官, 諸事繁冗, 連吏部也哭窮。」

他講到最後,語氣沉了沉,話裡帶點嘲弄的意味。

梁和灧聽出來了, 瞥他一眼, 探頭去看了眼吏部尚書的名字, 姓魏, 是他外祖家的人?

「再哭窮, 明年也能好許多, 這賬本, 明年要厚一半罷?」

她哼笑一聲, 點點手底下的賬本, 裴行闕明白她意思,也曉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 笑起來,頷首道:「是,國庫要充盈, 無非開源節流兩回事, 父皇陵寢是早就修好的,除了他喪儀, 明年其實沒什麼大開銷,流是節住了的。至於開源, 明年的稅賦涵蓋天下,一定能壓過今年——自然,開支也就多了,但江南魚米之鄉,又有海運之利,總能蓋過開支去。所以今年有赤字倒不打緊,明年只要無大事,總能好起來的。」

他聲氣平淡,講起他父皇要死這事,坦然至極。

梁和灧瞥他一眼,又想起他握著自己手腕,給自己把脈的事情來,眉頭不經意皺起,但還是繼續道:「那今年也不該這樣多赤字,怕是周地國庫豐盈得很,諸位大人都想分一杯羹吧?」

裴行闕笑起來。

周地海運便利,內帑里自然是堆滿金銀,添了好大一筆進賬來,各部眼巴巴瞅著,都想分上一杯羹,於是各立名目,虛報錢銀,眼巴巴瞅著他手頭握著的這筆錢。

睡夢中的人無知無覺地輕抿了下唇,蹭過他手指,彷彿在他指節上輕吻了一下。

一邊的筆尖瞧著,蹭她臉頰上,因為要留硃批,墨是紅的,圓圓一點,蹭她腮邊,像特意畫上去的面靨。

梁和灧明白他意思,他才上位,根基不穩,前朝後宮都虎視眈眈地瞅著她,那麼多人,根系錯雜,要是動手除去,那可就太麻煩了,若是處理不好、手段太拙劣,還容易反噬他自身。

他微笑,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兩下:「他們是這意思。」

梁和灧笑一聲:「不會花錢就換會花錢的上來,我是多有錢,去大發善心填他們家私庫?」

「是。」

她講得漫不經心,裴行闕卻聽得認真,聽完頓了片刻,還點點頭:「是這樣的道理,只是還不急這一時。」

「哎,穿鞋!」

她點點頭,沒講什麼。

梁和灧喝過葯,睡得很沉,握著他手指不肯鬆開,被扯開了賬簿,乾脆繼續就著他掌心睡。她臉上肉並不多,貼在上面軟軟一點,很容易就觸到顴骨與下頜的輪廓,硌著掌心,壓著他手心紋路,他不自覺地微屈手指,抵上她唇,很輕一下。

說著直起身來,披了被子:「算了,弄得床上儘是墨水,明日綠芽又要說我。」

裴行闕盯著看了片刻,彎唇笑了笑,拿開那筆,溫水泡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身過去,給她一點點去擦,但那墨留臉上時間有些就,擦不太乾淨,一痕抿開,淡了些,卻化開長長一道印記。

這事情一掀而過,並沒佔兩個人多少時間,很快彼此就都沉默下來,只聽到書頁翻動的輕輕的聲音。

那賬本子不薄,本身也不是要他自己算的,裴行闕只是拿來翻一翻,沒想到她那麼有興緻,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遞過去筆,又順帶扯了兩張紙給她,硯台里墨不多了,他自己重新磨了些,也推過去給她。

裴行闕靜靜坐床邊,翻看捲軸,時不時就抬頭,看一眼梁和灧,她看東西比他認真,微微蹙著眉,一頁一頁翻過,偶爾停下,手指劃在書頁上,在算支出。

裴行闕嘆口氣,放下毛巾,走過去托住她臉頰,小心把那賬簿給抽了回來,扔在一邊,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住,要把她抱回床上去。

裴行闕放下手裡筆,梁和灧已經三兩步走過來,裹著被子,盤腿坐他對面。

他們就這麼沉默無言、相對看到夜半,裴行闕最後一次抬頭的時候,發現梁和灧靠桌邊,伏在他遞去的那本賬簿上睡著了。

只怕還是他舅舅帶頭這麼乾的,裴行闕想著,伸手捋平卷邊的書頁:「是你會怎麼辦,灧灧?」

「殿下,遞支筆給我。」

喉結輕輕滑動,裴行闕臉上神色原本淡淡,此刻卻陡然亂起來。

他放下樑和灧,為她掖好被子,理好頭髮,他本該這時候就抽手離開的,卻抑制不住地湊近,低頭看著她。一邊膝蓋抵在床畔的地板上,堅硬得很,硌著他,叫他醒神,他神智清明,呼吸卻是亂的,一點點湊過去,卻在觸及她臉頰的前一刻停下,不敢再靠近。

唯恐褻瀆她。

然而卻又不捨得離開,於是滯留在原地許久,注視著她安靜的睡顏,然後捧起遺留掌心的一綹發,低頭,虔誠親吻過她發梢——梁和灧適時翻身,髮絲拂過他指節與他唇,像是他虔誠吻過她每一寸髮絲。

隔很久,裴行闕緩緩睜開眼,笑一笑,握緊掌心。

要留存住她一點溫度,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靜靜退出去,臨走之前檢查好所有窗扇,確保這次不會再漏一絲風進來。

梁和灧第二天再醒來的時候,裴行闕已經上朝去了,她還有點鼻塞咳嗽,但所幸是退燒了,照鏡子的時候發現嘴角那一痕,眼瞪得老大。

綠芽一邊笑:「殿下臨走的時候講過了,說是娘子昨天看書睡著,蹭上的,他昨夜儘力給您擦了,沒擦掉。」

梁和灧指一指那裡,嘖一聲,隨口道:「跟吐血一樣。」

「不要亂講,大過年,不吉利的!」

芳郊恰好帶著太醫令進來,聽見這話,輕拍一下樑和灧,低低道。

太醫令來,很細緻地給梁和灧查看完:「還照著從前的方子繼續喝兩劑就好,娘子身體強健,底子也好,只是從前太累了,驟然輕快下來,水土不服又吹了點冷風,所以燒起來了,不打緊的。」

這話昨天沒有敢當著裴行闕的面說,畢竟太子殿下那樣緊張關懷,他說不過是小病,顯得多沒眼力見兒似的。

梁和灧本來就沒把這病當回事,點點頭道謝,又叫綠芽給了賞銀。

太醫令推辭兩下,收下了,又囑咐:「但娘子還是要好好將養幾天才是,尤其這幾日,外頭嘈雜又酷寒的,您身子沒好全,暫時還是不要出去,不過也不要一直卧床,閑暇時候,可以下來走動走動。」

梁和灧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叫芳郊:「你去幫我看一看窈窈吧,等人病好了再去探望,跟馬後炮似的。」

芳郊答應著,出去了。

梁和灧又吃一回葯,苦著臉,看綠芽:「這東西太苦了。」

綠芽一邊遞去一枚蜜餞,一邊笑:「我看娘子昨天一口悶喝得很痛快,還以為不苦呢。」

梁和灧含著蜜餞,有苦難言——她昨天其實也不是很想喝,但不太願意在裴行闕面前示弱,所以接過來就一口悶了,他遞蜜餞來的時候,也還嘴硬講不用了。

芳郊帶著東西去了趟衛家,一來一回的,到晚飯時候才回來,裴行闕也在,看見她,點點頭。

梁和灧沒梳發,頭髮散著,垂在腰間,她裹著肥肥大大的氅衣,整個人攏在裡面,更顯瘦削。

綠芽去準備晚飯了,屋裡也沒別的侍奉的人,梁和灧動了動手腕,裴行闕看見了,很自覺地走她前面,倒了杯茶,遞過去,給她,又倒了一杯,給芳郊。

芳郊順手接過,接完才發現是裴行闕給倒的,卡了下殼,戰戰兢兢雙手捧著,埋頭小口喝。

梁和灧等她喝完了,才問:「窈窈怎麼樣了?」

「衛小娘子也是風寒,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娘子病了,還要來看呢。」

梁和灧點點頭:「沒事就好。」

芳郊暗戳戳瞥裴行闕一眼,欲言又止,裴行闕恰好看過來,瞥她們兩個一眼,慢條斯理的:「我先走了,芳郊姑娘先陪灧灧講話罷。」

很識趣。

這人就是這樣,雖然總是不請自來,但是在這裡卻也不煩人,溫和客氣有眼色,除了賴在這裡不走,幾乎無可指摘,也找不到什麼由頭對他發火,所以只好容忍他一天天地在這裡「叨擾」。

天長日久,梁和灧驚覺自己竟然有些習慣他在這屋裡的時候了。

芳郊站起身送裴行闕出門,探頭看他走遠了,才急急轉回來,握住梁和灧手,塞了個東西給她,她湊近,壓低聲音:「是…衛少卿叫我給您的。」

梁和灧一愣,下意識握住了。

芳郊繼續講:「還有一件事情,衛夫人正給小娘子相看婚事呢,好像已經有可意的人了,是崔家二郎,準備年後納采。」

「這麼急?」

崔家二郎,梁和灧想了想,隱約記得是衛老夫人本姓就是「崔」。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錯,大約是上次太子那事情,實在把姑姑給嚇到了。

梁和灧嘆口氣:「我知道了。」

又揮一揮手,芳郊會意,站門口遙遙看著,梁和灧坐桌邊,慢吞吞展開了那張紙。

短短兩行字而已,梁和灧很快讀完,手卻一直緊捏著那紙條,良久沒鬆開。

「芳郊……」

芳郊聞聲,回頭看,就見梁和灧正站在燭火前。

天色暗了,屋裡只點一盞燈,昏黃的光映在她臉頰上,朦朦朧朧的,她手捏著那紙條,湊在燈上,正點燃,火光很快燎上紙條,簇簇燒起來,梁和灧定定保持著那動作,不動彈,手指也停在那裡,握著那封被點燃的紙條,不曉得再想什麼。

直到火要燒及她指尖了,芳郊叫一聲:「娘子!」

梁和灧側臉過她,猛地鬆手。

「沒事。」

她動一動唇,彷彿想吩咐些什麼,但落到最後,還是搖頭,講沒事。

燈光昏暗,她唇角那道被擦開的硃砂痕迹被照得紅艷,彷彿真是才吐過一口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