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入夜, 風漸涼。

裴行闕發了高熱,一碗葯灌下去,睡得很沉。

他對前路一無所知, 因此只有想些舊事打發時光,而他可以追憶的舊事不多, 林林總總的, 就是一路上都在想梁和灧。

連夢裡也是。

他夢見他在定北侯府遇刺的那一日,夢見昏沉之間,一個人站在他床邊, 深吸一口氣, 猛地用力, 拔下他胸口匕首。

鮮血迸濺。

下一刻, 他睜開眼, 猛地翻身, 躲過眼前一閃而過的寒光。

手裡握著的匕首出鞘, 人的心臟在中間偏左, 避開肋骨阻礙, 一刀刺進去,很快就斃命。

速度太快, 連狠話都沒來得及聽。

裴行闕到楚國時,已是二月,楚國雖然居北,但天氣也已轉暖。只是裴行闕身體弱,因此身上依舊穿著他那舊氅衣。

而自周地回楚國,要花上十一年。

他能回來,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的母親魏漣月對他思之甚切,只是,他撐著頭,笑一笑,想起他回來後,第一次見母后時的樣子。

他從頭到尾,沒鬧出許多動靜, 等靜默地了結過這一條人命, 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因為高熱帶來的暈眩感,天地一時顛倒, 他撐著身子,差點摔倒在床沿邊。

他在無數個濕冷的夜裡,回望過無數次的臉。

她原本就是受盡寵愛的小女兒,更因此被千萬人捧著愛著,唯一受過的氣,大約就是當初生他時候,被父皇冷待的那些年月。

從楚國到周地,路程要月余。

是他自上路以來,一直藏在袖中的刀刃。

弱不勝衣的女人抬著枯槁的手,從層層簾幕後探出一張他熟悉的臉來。

只是歲月如刀如刃,把她臉頰上的豐腴颳去,落下深刻的印記,她蒼老憔悴得叫人不可置信。

語氣清淡,彷彿他只是去逛了一圈。

裴行闕微微仰頭,看她,她則盯著他,看半晌,唇角扯了扯,最後也沒笑出來:「回來了。」

一豆昏黃燈光里,裴行闕一手扶著床,另一隻手抬著,漫不經心地擦著臉上的血,看見他們,他淡聲開口:「已經死了,拖出去吧。」

裴行闕在來之前就沒有了期待,只是這份冷待真正落到實處的時候,心頭還是陡然空出一塊來,他恍恍惚惚地深吸一口氣:「是,回來了。」

裴行闕有點遺憾,好奇這次宣稱要殺自己的又是幾皇子。

話落,他把手裡的東西極隨意地一拋,扔在桌上:「沾血了,勞煩替我洗乾淨。」

她出身魏家,原本不顯,但因為她而承恩顯赫,從此拿捏權柄,在朝中橫行。

女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落座,沒什麼精神地點點頭:「見過你父皇了?」

正樓下飲茶醒神的侍衛們終於反應過來, 衝進他門裡。

他們此時已經離開周地入楚,在本國驛站里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有點不好看。隨行的使臣第二日就來請罪,而裴行闕疲憊地抬了抬手:「我沒有事情,繼續趕路要緊,不要想太多。」

是把匕首。

自然是見過了,只是這位父親對他也淡淡的,皺著眉頭,問他怎麼如此孱弱,他欲言又止間,裴行闕曉得他是想問那些在周地風傳的,關乎他床笫間事情的那些流言蜚語。

他垂眼,又想起梁和灧。

想起最後一次見她,她冷淡的側臉。

彼時她低頭,拿著帕子,正給另一個男人擦藥。

裴行闕沒有講什麼話,只是低低應諾,沉默如一塊頑石。

如今周楚之間攻守易勢,沒有人再記得他當年入周做質子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也沒有人會不長眼地提起這事情,這彷彿是他父皇煊赫功績上的敗筆,是他青史上的墨點,要被抹去。

至於此刻,他的母親審視著他:「長得和你父親一點都不像。」

她有些嗔怪的語氣:「長得這麼像我做什麼呢?」

裴行闕不接話,而魏漣月打量他半晌,開口:「你二十一了,對吧。」

她咳一聲:「該給你安排件婚事了,你的二弟,和你差不多大,如今都有孩子了,你原本就離朝這樣久,又無子息,你父皇……」

裴行闕聽得有些厭煩,他在這樣的話里發覺他在最開始的時候,竟然是期待他的母親會有些假言假語的寬慰的話語。

他緩緩開口:「母后不是已經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嗎?」

「什麼?」

魏漣月抬頭,眉頭皺起。

裴行闕沒有抬頭,也沒站起身,他微微斜靠在椅子上,不是很正襟危坐的姿勢,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摸索向腰際,握住那上面掛著的一個香囊,隨手扯下來:「不是嗎?當初拿我的頭髮、要我的舊衣,不是為了與我配那樣一樁婚事嗎?」

魏皇后的臉色陡然一變。

那些努力粉飾出的慈愛、寬和原本就淺,此刻更是簌簌落下,露出一張錯愕的臉:「你這孩子,渾說什麼?」

裴行闕仰頭,慢吞吞重複一遍:「不是嗎?」

這一場會面鬧得自然不夠愉快,他很快就被打發出宮,發配到這皇子府來。

臨走前,他還似笑非笑地問:「母后不是太思念我了嗎?不再多看一看我嗎?」

魏漣月在宮女的攙扶間氣喘吁吁地回頭,對這個闊別多年的兒子怒目而視,幾乎遮掩不住眼裡的嫌惡。

而他垂著袖子,站在原地,與她八分像的臉上帶著點天真與無辜,還夾雜著疲倦與寡淡,明明語氣做事都像鬧脾氣要糖的孩子,神情卻厭倦疲憊。

她逃似地離開,留裴行闕一個人站在原地,自嘲一笑,然後出宮。

其實要出宮開府,怎麼也該先封王爵,定下封號的,否則規制不好明確,然而他是個十足的例外,因此一切草草而就,處處落著敷衍。裴行闕到的時候,大門上換下的牌子還擱置在一邊,上面寫著這是梁國長公主的舊居。

梁國長公主啊,真好,封號裡帶著她的姓氏,彷彿是隔千萬里,和她多一重關係。

至於裡面的擺設,自然是來不及更替的,多是舊物件,只是再差勁也不會比當初在定北侯府差了,不會比他在周地最初的居所差了,他有炭火,有厚衣,有人服侍,有熱飯菜,一切都足。

裴行闕卻沒半點興緻,他隨意挑了個院子,依舊裹著自己的舊氅衣,懶散地靠在屋裡,垂眼聽人稟報這府里的情況。

他的安靜日子沒有待太久,很快就陸陸續續有人來拜訪,有他那些少有謀面的弟弟妹妹,也有些尋常宗室,如今他地位莫名,仕宦們還不敢登門。

他第一次與楚國臣子搭話,是他參加的第一次大朝會後。

他被一位紫衣的官員攔下,身邊的隨從溫聲講,說著是魏大人。

這位魏大人是他母親的嫡親兄長魏沉,他的舅舅,如今的殿前司指揮使,手握禁軍,官位很高,人卻一副和氣樣子,腆著肚子,笑眯眯地走過來,跟他行禮,叫「大殿下」。

既然打了招呼,那兩個人就沒有不同行的理,要同行,總有些話要講。

「殿下才回來,聽聞為那當初剪頭髮的事情,和娘娘起了些爭執。」

裴行闕沒有講話,抬抬眼,聽他繼續說下去:「其實當日的事情,無外乎一個誤會,母子情深、血濃於水,殿下這些年離家在外,娘娘許多牽掛思念,一時都是言表不出的。」

魏沉慢條斯理地說著,視線不離裴行闕。

「殿下已經及冠,想來不是無知小兒,該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與自己的生身母親有齟齬罷。」

裴行闕神色沒多大變動,只是微笑著垂著眼,靜默地盯著自己手上的一處凍瘡打量。梁和灧調了藥膏,還沒入冬的時候勻過一盒給他,今冬塗了,好險沒有發作,只是留下一道陳年舊痕迹而已。

不再發癢發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沒有。」

裴行闕搖頭:「百善孝為先,我怎麼會因為這樣的事情和母后鬧不痛快。其實後來我也去想,當時若活下來的真是小弟,那對大家都好。小弟好歹是從小被各路先生教導長大的,不像我,什麼也不會,若真要做事,還少不得舅舅各種指教,又要給母后與舅父們添上許多毛病。」

他語氣平淡,卻叫魏沉眉頭一動。

是,所謂國忌少主,真正忌諱的,不過是少主年少不懂事,好拿捏,容易被臣子掣肘,此刻眼前這位大殿下,從小在周地,正兒八經的差事沒有領過一件,和少主有什麼兩樣?若扶持他上位,到時候總要多多倚仗臣子。就如同他們扶持,更樂意扶持血脈相連的皇子一樣,真箇兒有的選,誰不選流著一樣血的外祖家,反而肥水流了外人田?

而且,當初小妹做下的事情,也實在太過火了,這位大殿下把脾氣當場發出來,總好過一直記恨在心裡,不知什麼時候給算上一筆的脾氣……

魏沉悶不吭聲地在心裡盤算了一通,臉上從始至終都是同樣的神色,他露出微笑:「殿下不要妄自菲薄。」

裴行闕頷首,不再多說話。

他一時還不太適應這故土,在路途里染上的病症沒完全痊癒就又加重,如今很疲憊,撐不起太多精力和人在這裡虛與委蛇,他只有一點瑣碎的精力,全拿來去牽掛那個在周地的人了。

那個臨走還要把他推到風波里的梁和灧。

梁和灧過得倒是很悠閑。

她喝著茶,眼瞥過衛窈窈身後站著的婦人,歪了歪頭:「窈窈,這是?」

衛窈窈笑眯眯的:「我家裡侍奉的人有染了病的,宮中娘娘們說怕人手不夠,賜了幾個嬤嬤來侍奉。」

梁和灧喝口茶:「哦,娘娘們還真是體貼入微。」

她語氣涼颼颼的,很淡,捧著茶盞,毫無波動地講出這話來,很容易就品出點陰陽怪氣來,但那嬤嬤氣定神閑的,耷拉著眼,很沉靜地給衛窈窈斟茶,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從頭到尾只關注衛窈窈,定力很強。

在場的都不是傻子,什麼侍奉,監視還差不多,衛窈窈笑笑:「是呢,下個月我和阿娘要去上香,嬤嬤們也要陪著一起去呢,到時候給宮中娘娘們求點平安符什麼的,瞧這辦差多用心呀。」

梁和灧瞥她一眼,一邊品茶,一邊品她話里的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