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正文卷

第五十章

李臻緋嘖嘖半晌, 倒酒給她。

他有心想貧兩句,但大約也怕梁和灧砍他,很快就開口:「我回來也沒幾天——你看呢, 我晒黑這許多,都還沒白回來呢。」

梁和灧目光淡淡掠過他臉皮, 的確黑了許多, 她想了想:「幸好你沒穿綠衣裳,不然顯得更黑。」

他身上朱紅錦衣很顯人白,因而乍一看, 她都沒覺出他黑了不少。

李臻緋噎了一下, 繼續講:「我就曉得阿姐你看見我, 第一句話必然是問我要錢。但一來我是隨人出海, 並非我獨自包下的船, 裡頭各種賬務還沒算明白, 許多東西都還待理清, 你問我, 我若答不出來, 很怕你會剝了我的皮。因此我想著等那些東西都釐清盤順了,再來找你。」

再者, 他偏頭,看向遠方的裴行闕。

梁和灧隨著他目光看過去,裴行闕坐在席間, 神色淡淡, 萬事萬物,彷彿都與他無干。

李臻緋適時遞來一盞酒:「我聽聞阿姐和離了, 且定北侯不日將歸楚地?既如此,我想問一問, 這筆錢,阿姐準備怎麼與他分呢?」

梁和灧沒接那酒,他就舉得更高,幾乎遞到梁和灧唇邊。

她無可奈何,抬手接過,淺淺抿了一口就放下,聽李臻緋繼續道:「他回去做他的嫡出皇子,自有無數的厚待恩遇,可你呢?你留在這裡,被他牽扯一場,累得你不得不出入這樣的地方,被人在這裡陰陽怪氣地指摘挑撥,他平白耽誤你一場,你怎麼能甘心?」

實在是李臻緋適才那話講得也太鋒芒畢露了些,稍微知道點前情的人都猜得出是什麼意思,而梁和灧看著裴行闕的神色,忽然覺得有點講不出話的暢快,她撐一撐頭,慢慢開口:「確實如此。」

梁和灧從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這樣的神色,那憤恨的神色太不遮不掩了,她想,此刻倘若他手裡握著刀,大約得推翻桌子走過來,把她和李臻緋一人一刀了結掉。

李臻緋拿著濕帕子仔仔細細擦過手,把她適才喝了一半的酒斟滿,重新遞她手邊,很殷勤熱絡。做完這些,他聲音陡地揚起,叫對面人也能聽得清楚:「阿姐姿容清麗,怎麼好讓污泥臟你裙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場上,李臻緋這一句話落下,倒是奪去了好幾個人注意力,包括裴行闕的。

李臻緋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聲喝彩。

梁和灧對這事情沒了興趣,滿心都在盤算錢銀的事情,又看了兩眼,就轉身往回走。這場宴會上來人不少,這樓閣雖寬廣,但能窺探下面的地方卻不多,眾人熙熙攘攘,都往一個地方擠,梁和灧的裙子略有點曳地,行動間被人踩了一下,差點把她絆倒。

梁韶光很感興趣,起來去看。她站起來了,眾人也不好再坐,紛紛站起來,扶著欄杆湊近了去看,梁和灧雖然神情淡淡,但李臻緋顯然對場上局勢很關心的樣子,因此也起來,上了兩級台階,靠著去看。

李臻緋不理她玩笑話,他神色鄭重了些,慢慢開口:「我若多拖幾天,等他離京了再去見阿姐你,他還能再顧及這一筆銀錢?他好容易才走了,絕不會再回來追債,到時候那些錢就都是阿姐你的了。」

「我又怎麼能甘心?」

她就著李臻緋手,飲下那酒,甘冽辛辣,劃入喉間。

李臻緋下場後,他那一方連連失利,如今對方已得二籌了,眼看就要敗下陣去,適才的喝彩聲,就是對方里一位郎君,擊出了很精彩的一下,此刻正被簇擁著歡慶。李臻緋看得直嘆氣,哎呦好多聲:「呀,這可耽誤我領賞了。」

李臻緋沒急著坐,拍打了兩下那裙擺,儘力把灰先給她拍去了,才坐下。

這一番話,講得七分是出自真心,三分是商人算計,梁和灧托著腮,靜靜聽完,慢慢開口:「生意若都像這樣,那還怎麼做得下來?」

「他也和你成親了?」

梁和灧瞥他一眼:「你不甘心個什麼勁。」

不曉得怎麼,對上那寡淡神色,梁和灧心頭有一瞬不知名的火起,彷彿對裴行闕那不以為意的神色有點不甘心的意思,她捉摸不清楚,只是微微皺眉,頭偏過去,看自己裙子上被人踩髒的那一塊。

如今位次幾乎都空了,眾人的注意力被短暫奪去,而空閑席位間,梁和灧就看見裴行闕握一盞酒水,安安靜靜坐在那裡,他不曉得何時抬眼,瞥了眼她和李臻緋,然後低頭,繼續喝酒。

梁和灧搖搖頭,講沒必要,這裙子又不貴,髒了就髒了。

連同幾個沒坐起來去看球的人,也正好奇地覷著他們看。

她才皺了下眉頭,下一刻,李臻緋已彎腰,挽起她裙擺,和她一起往原本的座次走。

對面的裴行闕神情驟然一冷。

梁和灧抬頭,恰看到裴行闕終於抬頭,他臉色冷清,神情淡漠,正死死盯著她。

但下一刻,那神色就被他雲淡風輕很熨帖地收拾起來,他低下頭,繼續慢條斯理地飲酒。

而李臻緋似乎沒想到梁和灧會湊來借他手飲酒,臉猛地一紅,動作變得有點不太自然,他手微微一顫,端著的酒差點傾倒,梁和灧漫不經心抬手,壓住他手腕,穩住那搖搖晃晃的酒盞:「慌成這個樣子,還做那幅樣子做什麼?」

她垂下手,搭在膝頭,低笑著看著裴行闕,話卻是在對李臻緋講:「他得罪你什麼了?」

「我只是不喜歡叫阿姐陷入這樣境遇的人。」

李臻緋伸手,又拍了拍她裙擺上的印子:「也不喜歡弄髒了阿姐裙子的人。」

梁和灧默一瞬,緩緩開口:「事情因他而起,卻不是他有意為之,要恨,也該恨背後促成這宴的人。」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死,不該怨他?若沒那個意思,那阿姐適才為何還要應承下我的話?」

手指搭在桌面,梁和灧彎了彎唇,卻沒笑出來,她彎唇到臉頰微酸,最後落下:「給你面子,不叫你話落空,而且,我雖然曉得我不喜歡的該是促成這些的人,但人力尚微,所以只能放棄他。」

「我是很覺得對不起他的。」

梁和灧虛虛指一指自己的心口:「我正愧疚著呢。」

李臻緋的話已經講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受控,她若有回護裴行闕的意思,那麼接下來就如李臻緋所說,他遠走高飛,做他皇子去了,她留在京中,正好留給梁韶光、梁行謹他們幾個搓圓揉扁地折騰。

因此要絕情,就只好做到底。

她就算曉得此事歸根溯源,裴行闕和她一樣是可憐人,但她這人,從來自私,並不想放棄她自己,於是只好放棄他。

頓一頓,她講起適才的事情:「我心裡已覺愧疚,這種事情上怎麼還好再佔人便宜?而且那些東西本就是他父母送來的,我分一半,已經是沾著從前和他成親的光了,那就沒有再私自昧下更多的道理。而且,今日我這樣做了,明日難保別人不會這麼算計我。」

她手還指著她自己心口,她點了點,很輕很緩地搖了搖頭:「我實在問心有愧,很不安心。」

李臻緋被噎得講不出話來,梁和灧垂著眼,繼續問:「接著說,話沒講完呢,那你是怎麼混到這馬球賽里的?」

「阿姐覺得,京中的馬都有定數,長公主哪來這麼多馬,來湊這一場球賽?」

李臻緋指了指下頭:「我們這次,船隊行經大食,從那邊買了一批駿馬來,除卻發去軍中的,幾乎都在這裡了,我們與這些馬廝混熟了,恰好長公主要擺宴,於是叫我們來打馬球,撐場子。」

如今馬球時興,但若騎術不嫻熟,實在是很難駕馭這馬的,更別說馬上打球了,因而要湊夠一場精彩的馬球賽,人、馬都是必不可少的東西,這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好好兒的,要這麼多馬做什麼?

梁和灧望了望北方,又看了眼裴行闕,不必許多彎彎繞繞,她就想起獨自鎮守邊關的衛將軍,和被宣召入京的衛窈窈與梁拂玉。

但這些話此刻也不好問李臻緋,梁和灧微微皺眉,講另一件事情:「你適才不是說想先避開我?難道不曉得這宴我也出席,怎麼還露了面,又出這麼大風頭?」

「我若說,我是圖長公主賞賜下的好彩頭,阿姐肯定信的,畢竟是那麼大一筆錢呢——」

李臻緋微笑,他注視著梁和灧的視線,卻搖一搖頭:「可是阿姐,我就是好久不見你,實在太想念你了,因而沒忍住,還是來了。」

梁和灧受不住這樣的話,太情意綿綿,她摸了下手臂上起的雞皮疙瘩,探身去拿一盞酒:「好了,你已經招了長公主的眼了,不想做她府里的小二十八,就安生點。」

李臻緋微笑,繼續斟酒給她。

梁和灧喝了幾盞,覺得這酒勁兒實在大得很,也不曉得裴行闕如何面不改色喝下這麼多的。她放下杯子,慢慢吃了幾口菜,又捏著點心慢吞吞吃,若這一頓吃不飽,等她回去,生火做飯也好廢工夫好費錢,她來這裡,總不能是光被噁心一通,怎麼也得吃飽喝足再回去。

梁韶光那邊,很快看完了馬球賽,李臻緋這一方,敗局已定,實在沒多少懸念,梁和灧不須看,聽見歡呼聲,就似笑非笑地抬頭看向李臻緋:「沒事,你有拔得頭籌的彩頭,也已經很不錯了。」

李臻緋也笑:「我能在阿姐身邊一回,有沒有彩頭,也沒什麼要緊的。」

梁和灧倒吸一口冷氣:「你差不多行了。」

她受不了這樣炙熱的情分,也自覺就李臻緋這張嘴,講點什麼他都會給歪到一邊去,遂不再跟他講話,專心喝茶。

梁韶光看完球賽回來,自然還要再調侃了梁和灧幾句,才算過癮。

她已經從旁人嘴裡聽到那段「髒了裙擺」的對白,笑得很滿意:「裙子髒了,換一條更喜歡的就好了,憑灧灧你的身份才貌,想要什麼裙子沒有?聽聞楚國養蠶紡絲的不多,沒什麼有名氣的布料,還好你不跟著定北侯回去,不然,到時候裙子髒了都沒得換,是不是?」

這一句話說得很高明,眾人都聽懂了,捂著嘴,嗤嗤笑,眼都看向裴行闕。

而裴行闕捏一捏杯盞,慢慢開口,似笑非笑:「楚國沒什麼有名氣的布料,馬匹倒不很缺,打馬球很夠用,時人整日里看慣馬球,也不會推搡擁擠,惹出弄髒縣主裙子的事情。」

他略一頓,微微傾身,是在向梁韶光講話,眼卻看向梁和灧,在她身上略一頓,然後才緩緩移開:「再者,楚國雖然沒什麼名氣的布料綢緞,周地不正盛產么?」

滿屋驟然一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