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梁和灧沒出過京, 不曉得這裡離邊關有多遠。

關市的說法她只在書上看過,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也不曉得具體會談成什麼樣, 但裡面必然有生意可做,有利益可圖, 她這麼想著, 有點期待,想等裴行闕回來,仔細問一問這事情。

不過裴行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綠芽又在家裡閑得無聊, 梁和灧就打發她出去打聽打聽, 看是怎麼回事。

好半晌, 綠芽嘖聲回來, 搖著頭, 感嘆:「人家都說, 楚國不愧是蠻夷之地, 提出的要求離譜得很, 明明是做生意的事情,談的要求都像是硬搶, 這事情只怕不成呢。」

說著,把打聽到的一些細則一點點解釋給梁和灧聽。

梁和灧原本興趣滿滿,等聽完, 心裡頭的熱乎氣兒就漸漸冷下去了。

「娘子, 這和強搶有什麼區別,楚國難道不曉得, 這要求,只要是個有腦子的, 那是誰都不能答應這事情的,他們怎麼還很熱絡地在操勞這事情?難道那群楚使真覺得,這事情能成嗎?」

梁和灧默了半晌,臉色寡淡地抬了抬眼:「就是因為曉得這事情不能成,才這麼熱絡的。」

聽綠芽說過後,她逐漸意識到這事情重點壓根不是那互市:「咱們做小生意的,平時不也是各讓幾步?不然,總一方吃虧,那豈不是要把生意攤子都掀了?」

梁和灧臉上神色不為所動。

這話在他說來,無端就有些諷刺,他自己也覺出來了,扯一扯嘴角,露出個有些可憐的笑:「他們講,母后只有我一個人了,可我覺得,我才是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

裴行闕坐在那裡,仰頭看她離去的背影,他還有話沒問完,但顯然,梁和灧並不想叫他問出口。

裴行闕臉上起了一點微波,他挑眉:「他講了什麼嗎?」

她正想著,門外傳來動靜,抬頭看去,,裴行闕站在門邊,臉色有點白,偏頭輕咳一聲,看向她,低低喚:「縣主。」

不僅這些被遣來的楚使不想打這一仗,周地也絕不會想和已經休養生息、韜光養晦十年的楚國貿然開戰,因為打不得、輸不起。所以一定會扼制著事態,不叫彼此之間走到這最後一步。但互市的要求提的如此苛刻,是絕無可能答應的,退而求其次,就只有放裴行闕回楚這事情最合宜。

半晌,裴行闕低低應聲:「是這樣。」

比如迎質子回宮,若再談不攏,那就再近一步——前不久,不是有消息說,楚兵列陣於邊關嗎?

到那時候,這群滯留在京中的楚使,只怕就要水深火熱、性命不保了,因此,他們必然要熱絡些,來回奔走。

然而他到了床邊,梁和灧卻還站著,半晌,她轉過頭:「侯爺若要回去,是怎麼打算呢?」

她抬眼,看裴行闕,按緊手指,咔咔幾聲響動。

她嘆氣:「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這樣的道理。」

裴行闕入宮,從沒這麼久過,天色漸晚,黃昏暮色沉沉,把人影子都拉得長長,他卻還沒回來的意思。

梁和灧按一按太陽穴,輕輕揉兩下,她如今一隻手抬不太起來,所以只按得到一邊,另一邊還是突突地在跳,留她一大半的心煩意亂在。

好半晌,她站起身:「我有點累,先休息了。」

他脾氣很好地開口,眼卻垂著,只盯著他自己的手看:「楚使來此,講是要商討互市,卻沒有做生意的態度,擺明了是另有所圖。來人大多都是我母后那邊的人,他們有什麼所圖,無非是母后失了弟弟,膝下沒有親生的皇子,為了日後不大權旁落,所以要把我帶回去。」

「他們講,母后如今,只有我一個了。」

他抬眼,看梁和灧,她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反應也不太大,只是皺著眉,眼皮壓下去,雙眼皮極漂亮的那一褶顯得鮮明,稠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那陰影里映著一個蒼白無力的他。

他扯了椅子,靠著桌子坐下。

說得好可憐。

她問得直接:「你要爭那個位子嗎?你們楚國的那個位置。」

梁和灧抬頭,看向門邊。

「縣主想知道,直接問我就好了,不用詐我的,衛少卿一向謹慎小心,不肯行差就錯一步,他不會跟你講這些的。」

他沒得選。

頓一頓,她直接再次開口:「侯爺和我之間,本沒什麼特別的情分,這一對夫妻,我們做來,從頭到尾,其實也只有一個空泛的名號,只是因為帝王下旨,才不得不被湊在一起。」

互市的事情若是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談些別的事情,比如……

他唇動了動,沒有問,卻覺得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裴行闕盯她,語氣有點無奈:「縣主——」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這樣直接,卻還是叫人有點講不出話來。

若周地真腦子抽了,要答應下那些林林總總的條件,那放棄這麼一個大皇子,也未為不可。

他實在很會看人臉色,曉得適時閉嘴,此刻卻想站起來,追上去,問一句,如果我真能回去,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梁行謹和皇帝絕無可能答應互市,也不會放任兩國交戰,那麼也就只有最後一樣。

梁和灧想明白了,也就沒了什麼期待,反而多了點心煩意亂。

她環顧一圈四周,兩個人之間,其實沒有什麼牽絆和聯繫,若有,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帶不走、分不開的侯府,再就是寄在李臻緋那裡賣得那批藥材了:「我和侯爺之間,各項往來花費,都有記錄,到時候,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侯爺帶走侯爺的,我帶走我的,這樣,彼此乾淨——至於投給李臻緋的那些東西,所盈利的,我與侯爺各分一半,好不好?」

這法子雖然簡單,輕易就能被人看透,卻也行之有效。

梁和灧想了想,歪頭:「今日衛期來了。」

她臉色也就不太好看,皺著眉,看裴行闕:「侯爺呢,有什麼要跟我講的嗎?」

問完她就曉得答案,怎麼會不爭?而且這事情也由不得他,像當初的父親,他自己就算不動,他身後的親族、幕僚,也會推著他往前行。

她在心裡已經算得清楚,卻沒想到,裴行闕抬了抬頭,低低道:「可縣主,我若是不願意呢。」

梁和灧點頭:「所以,若有機會,侯爺願不願意,與我和離?」

總之,這一遭,周地總要吃一些啞巴虧的。

「講了蠻多,但也什麼都沒講。」

心裡盤算的動作頓住,梁和灧抬頭,看他:「什麼?」

唇微動,裴行闕半晌講不出話。

他抬眼,看向她,她是算賬的好手,傷了手臂,算珠也能撥弄得劈啪作響,在哪裡都活得很好,像蓬勃向上的草。

他合了合眼。

「縣主,我不願意和你和離。」

梁和灧算得清楚一筆筆賬,卻在這事情上理不清頭緒,她重複問他同樣問題:「什麼?」

她冷清清醒地叫人絕望,像是沒看到、沒意識到這一年裡,他們之間會生出情意、產生羈絆的可能,似乎覺得他們之間的和離,該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因此聽到他講他不願意的時候,會詫異至極地出聲。

裴行闕仰了仰頭,無可奈何地笑。

「我想你離開這裡。」

他看向梁和灧:「縣主是個很好的人,救過我無數次,許多次袒護我。我不想你再這麼艱難,我想你離開梁行謹和梁韶光所能及的地方,不想你再被他們加害,我想你去到一個,風平浪靜,沒什麼人能害你的地方。」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去到那裡。

只一個楚國。

梁和灧沉默,看著裴行闕。

「侯爺怎麼就曉得,楚國就沒有害我的人呢?」

她偏頭:「我占著大皇子妃的位置,到時候又會礙多少人的事?到時候害我的人,不也會很多嗎?」

她似乎卡在一條死路上,往後走是龍潭虎穴,往前行是不測深淵,卻又由不得她選——她也是在被推著走的人。

「我會護著你。」

裴行闕抬頭:「縣主可以…到楚國後,再和我和離,到那時候,有我在,又沒有梁行謹和梁韶光他們,你留在那裡,日子也會好過很多。」

話講完,他自己都覺得太輕飄,仰著頭,有些不知所措,他曉得不該把梁和灧留在這裡,但帶她回去,卻又不敢做任何保證。

怕話講太滿,會叫她失望。

而梁和灧退後一步。

她有一瞬間,想淪陷,想就聽他的話。

但她不想以後的日子,是靠對別人的依靠度過的,她不想把未來寄托在一句承諾上,太輕飄,變數太多,太無法預料。

她不願意。

他們都陷入沉默。

「我再想一想吧。」

她偏頭,不再講話。

從她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那衣服上,經她綉出的那一片竹葉,落在側腰的位置,被阿娘小心翼翼地藏在大片竹葉間,不顯眼,但總在那裡,足夠留心,就一定能看見。

而一旦注意到這一處不一樣的地方,那過後就總避免不了,第一眼就注意到,變得越來越顯眼。

梁和灧就是這樣子。

她若沒有經歷過這許許多多的事情,也許她也會信裴行闕如今說的。

可一切都經歷過、承受過了,那她總難免第一眼就注意到那片「竹葉」。

一夜寂然無眠。

梁和灧和方清槐約定好了要去看她,裴行闕自然也同行,兩個人一起,顯出和睦的樣子,好叫阿娘放心。

但計畫得好好的事情,總能遇上變數,兩個人收拾好,要出門的時候,宮裡來了人。

梁和灧後撤一步,以為又是要宣裴行闕進宮。

但沒想到,那內侍轉向她:「縣主,皇后娘娘召您入宮去講話。」

梁和灧和皇后不甚熟悉,只曉得是個沉默寡言又手腕極強的女人,但只她是梁行謹阿娘這一點,就足以叫她們彼此間關係疏遠,且對彼此印象奇差。

她們這樣的關係,講什麼話?

梁和灧和裴行闕一齊皺了眉,裴行闕起身,略側了側身,是一個回護、遮擋住梁和灧的動作,他皺著眉頭:「我和縣主同去吧,正好也向陛下和皇后拜年。」

內侍露了個很吝嗇的笑:「定北侯有孝心,只是今日陛下事忙,後宮之中,男子又不好擅入,今日還是暫免了吧。」

拒絕得直截了當。

這些人講話走委婉,話說得這麼直白,背後一定有人授意。

梁和灧抬抬手:「算了,日後有的是機會,我入宮去,就勞侯爺替我接阿娘來罷,省得我們兩個都不過去,阿娘會憂心。」

再一再二不再三,同樣的下三濫手段已經用過這麼多次,再用也沒意思,而且後宮裡面,還鬧不出梁韶光府里那樣的事情。

她看一眼那內侍,又瞥裴行闕,曉得這事情大約和他有關,撣一撣衣服,上了請她入宮的馬車。

宮道漫漫,車輪轆轆。

梁和灧想起很多年前,阿娘和她這麼相互依偎著,坐一駕馬車,一路駛出宮門。

她那時候對以後要過什麼樣的日子一無所知,只曉得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那個在身後默默扶持她的父親,從此離她而去了。

她那時候恨得很,想這輩子再也不入宮了。

後來年歲漸長,曉得人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自己選的,比如今日,她不想進宮,不想做這樣的事情,那樣的事情,但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只能照做。

皇后宮裡的宮女像她,都是沉默寡言的樣子,到了地方就輕輕敲一下車廂壁,喊一聲:「縣主請。」

梁和灧探出頭去,就看見一條長長的,逼仄狹窄的宮道。

黛灰色調,連極藍的天都顯出層雲積蓄的叆叇灰濛,她無意識地回頭,卻只有她一個,她總覺得來這些地方太兇險,因此總是能不讓綠芽和芳郊她們兩個跟著,就不讓她們跟著,免得出了什麼事情,會殃及她們。

從前這時候,她還帶著她們進過一兩次宮,想著互相照應。

只是出了梁韶光府上那事情後,她連帶她們入宮也不太放心了。

於是乾脆單獨和裴行闕一起,彼此一起走。

只是到現在,裴行闕也不在她旁邊了。

她有點悵然,又想起昨天講的話。

這心情一直持續到進皇后的鳳儀宮,昭陽殿里,笑語融融,她懷著秋風蕭瑟的心情進去,被人用冷冷清清的語氣,叫了一聲「灧灧」。

她曉得是皇后,沒抬頭,規規矩矩地下拜。

上面的人笑笑:「明成如今的性情,倒是收斂好多,看著乖巧可人的,很有她母親當年的一點風範。這樣好的孩子,長得這麼好,若是到時候,跟著去了楚地,我真是要捨不得了。」

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