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還沒。」

裴行闕語氣溫和, 帶一點笑,仰頭斜靠在那裡,他最近又有點蒼白, 常常咳嗽,長隨煎了葯給他飲下, 他喝了, 偶爾好轉,大多時候,臉色都還很難看。

梁和灧盯著他看了片刻, 覺得有點不對勁, 但既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又一直沒告訴她, 那似乎就關乎一些他私人的事情, 她也就沒再問下去。

唯一有點擔心的, 可能就是那事情會不會違背律法, 被處罰的時候會牽連到她或阿娘。她問過, 裴行闕笑著, 避而不答,反問:「縣主眼裡, 我是那樣的人嗎?」

這倒不是。

梁和灧否決了自己那猜想,卻又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皺著眉,撥了撥手下的算盤珠子, 問另一件事情:「這一遭年節, 侯爺準備怎麼過?」

頓一頓,她皺眉:「如今楚使在, 不曉得還能不能在府里過,若去宮中赴宴……」

「節俗之類, 我沒有許多講究,熱熱鬧鬧就好。不過既然是年節,總要團圓熱鬧才好。我想著,這一年來,咱們府里陸陸續續也修繕了不少地方,不如接母親來,若她習慣,就與我們長住在一起,若不習慣,暫住幾天,一起過了年節也是好的。」

他微微抿著唇,笑一笑。

極厚實一包,握在手裡沉甸甸的,她掂了掂,扯開看了,裡頭的字跡乍一看有點陌生,她看了兩行,徑直去翻落款:「李臻緋竟想著給我寄信?」

裴行闕慢慢講著,撐著頭,跟她商量:「縣主傷著呢,宮宴里頗多飲酒的地方,怎麼能去,若真宣我們,我替縣主推辭了就好。」

她又把那信紙看了看:「不過,若能出去走一走,還是不錯的。」

梁和灧道:「我大約要被困在京城裡了,去哪裡,都有點奢望。」

裴行闕笑了笑,等她算完最後一筆賬,拿了葯來,給她換藥。

裴行闕垂著眼,手指敲在桌面上,動作很輕,沒什麼聲音,不足以驚動打擾梁和灧,卻也沒把他思緒理順,他沉悶良久,慢慢開口,帶一點梁和灧沒察覺的期待希冀:「縣主也想四處多走一走嗎?」

這事情又過兩天,各處都封官印準備年節的時候,梁和灧收到這一年的最後一封信。

「是。」

梁和灧翻了翻那信,感慨道。

「他這一路見聞,倒也精彩,聯繫個書局,付印出去,雖然許多地方離奇,但當志怪故事講,大約也能行銷四方,再賺一筆。」

她手臂上傷得重,破皮的地方許多,連在一塊,破潰出個可怖的傷口,若非處理及時,只怕就要流膿了。

梁和灧翻開,看了看:「哦,他講他去了很南面,那裡人穿著長相都與我們不同,膚色黧黑,衣不蔽體,雖是冬日裡,卻還天氣炎熱,許多瓜果當季。」

她算完,長舒一口氣,感慨萬千地拿起那封信看了又看:「這樣一說,還真有些期待他能早些回來了。」

「好,只是要接阿娘來,還是要再等兩天,等我手上的傷再好些,能在阿娘面前遮掩過去才好,不然正月里的,阿娘看見我這樣子,要掛心的。」

裴行闕的動作輕,握她手臂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手很穩當,比芳郊和綠芽都熟練。梁和灧試了兩次那兩個丫頭換藥的樣子,就不再掙扎,每日乖乖伸手,讓裴行闕給自己換藥。問及他為什麼這麼熟練,也無外乎那個緣由:「從前受傷太多,久病成良醫,習慣了。」

四處走一走?

「去哪裡?」

李臻緋話多,寫信也很厚,記滿了他見聞經歷,比那些遊記更親切尋常,還夾雜許多他評價。梁和灧漸漸看完,抬頭,語氣里有藏不住的歡喜:「他說咱們那批貨物賣得不錯,雖然錢銀不通,但是所經之處盛產金銀寶石,他們用來交換貨物,價值是原本的數倍之多。」

裴行闕原本坐一邊翻書,聞言抬眼看過來,手指捻著書頁,搓出卷邊,語氣卻平和清淡:「那位李小郎君嗎?」

原本收起來的算盤被拎出來,梁和灧一隻手就把算盤撥得啪嗒作響:「若他二三月能回來,那原本許多緊湊的開支一下子就寬裕起來了,到時候許多款項就綽綽有餘,也不用頭痛了。」

裴行闕點頭,微笑著聽她講:「真好。」

梁和灧當時沒把這事情放在心上,畢竟太虛幻,也太摸不著邊了,許多地方她只在紙上見過,沒什麼圖畫事物可供參考,不足以輔助她去想像,也遠沒有李臻緋信里提到的金銀珠寶直觀——錢!那可是錢!

她當時忙著算賬,等到了夜深人靜,吹燈準備入睡的時候,才陡然轉醒。

「侯爺今天問我那個,是什麼意思?」

梁和灧想明白大概的意思,一下子睡不著,撐起頭,看一邊的裴行闕,低聲問。

裴行闕翻了個身,面對她,暗夜裡,和她亮晶晶一雙眼對視,唇動了動,良久:「沒什麼,只是最近看到的遊記太多,所以隨口一問,縣主想的是什麼?」

瞎說。

若真只是隨口一問,怎麼可能她一提,就曉得說的是那事情?

梁和灧沉默。

她看不清裴行闕的表情,只看得見夜色里他一雙烏亮閃光的眼睛定定盯著她。

她重新躺了回去,轉過身,不去看裴行闕的眼睛。

若裴行闕能以皇長子的身份歸國,那麼到時候他的際遇大約不會太差,至少明面上是很風光的。然而她在楚國,和他在周地,又有多少差別呢?異國他鄉,無親無友,到那時候,他會成為她唯一的倚仗和依靠,貧賤夫妻也許許多事情可以共同承擔,然而富貴迷人眼的時候,誰能保證始終如一?

那些彼此之間情誼深厚的尚且不敢如此保證,他們兩個被亂點鴛鴦、什麼感情都沒有的,又拿什麼做保證?

梁和灧捏一捏手指,暫時不去想更多的東西。

周賀的死被晚來的一場初雪蓋過,天地間茫茫一片,白得乾淨,什麼腌臢鬼魅,都有處可藏身匿行。

定北侯府這天迎來一個「不速之客」,在梁和灧的意料之外。

——楚使在京中,邊關據聞也有楚兵蠢蠢欲動,以至於衛將軍因為一個隨便捏的名號,年節都沒回京。

此時正是裴行闕身份敏[gǎn]的時候,連最愛撮個宴會折騰人的梁韶光都啞了聲,這段時間安生著不招惹人,衛期居然敢放衛窈窈來定北侯府。

衛窈窈爽朗明媚,水靈帶笑,裙子的顏色是極嫩的綠,彷彿一點草木新芽,她和梁和灧算起來是不太近的表姐妹關係,長相上南轅北轍,一個疏朗穠艷,一個清新靈動,兩個人站在一起,連身量都差出許多,她不及梁和灧肩頭,挽著她手臂,仰頭笑盈盈看她:「灧灧姐姐!」

梁和灧的手臂養好了許多,雖然偶爾還是會作痛,但是差不多也能瞞過去了,因此就拆了綁帶,準備接阿娘來府里,此刻被人挽住,猝不及防一痛,臉色差點沒繃住,好半晌,才倒抽著氣,喊人準備糕點:「怎麼來了?」

問完這個話,她覺得有點硬,開始找補:「怎麼來了也沒有跟我講一講,我這裡吃的東西不多,也沒什麼好玩兒的,提前跟我說了,我好準備準備,不叫你太無趣。」

梁和灧其實不太會講這些場面話,對著那些不怎麼熟悉,沒什麼真心的人,什麼話都說得來,然而一旦事涉真心,關係到一些沒那麼虛情假意的人的時候,她就有點手足無措,瞻前顧後了。

因此說完這個話,也還是覺得有點不太好,但想不出什麼找補的了,於是就坐在那裡,看著衛窈窈。

衛窈窈笑,湊過來:「我怕提前說了,姐姐那天恰好要有事情。」

小姑娘這話講得有點大智若愚的意思,梁和灧手指動了動,理了理額角的發,悶著聲給她倒茶:「那是有什麼事情嗎?」

「我和兄長都想見灧灧姐姐,他不敢來,我不怕那些,所以來看姐姐。」

她指一指自己眼眶,她和衛期的眼睛都隨衛將軍,不鋒利,偏圓潤,線條柔和,水光潤澤:「我和兄長的眼睛長得像,我也替他來看一看姐姐。」

梁和灧動了動手指,下意識回頭,裴行闕不在。

她回頭,嘆一聲氣:「窈窈,上次跟你講過的,我成親了,不好再講這樣的話了。」

衛窈窈眨一眨眼。

「說起來,姐姐的郎君呢?」

她環顧一圈,找人。

裴行闕進宮去了,此時看不見他,梁和灧撐著頭,嘆一聲:「他不在,要很晚才回來,陛下找他有事情。」

「好忙,和兄長一樣忙。」

衛窈窈失望地嘆了口氣:「我好想見一見姐姐的郎君喔,人家都說他生得好看,那和姐姐該是一對璧人的模樣。」

她抿抿嘴,想說梁和灧和她兄長其實看著也很配,但是想起衛期訓誡過的話,於是把後半句咽回去,只是笑眯眯地看梁和灧。

甜得很。

梁和灧點頭:「侯爺近來確實很忙。」

「是啊,我兄長最近也忙得很,早出晚歸的,好像在和那群楚使說什麼…互市還是什麼的事情?阿娘也忙,整日赴宴賞景看雪的,又不讓我出去,說話講話沒分寸,不許我亂出門,我今日還是偷跑出來的呢。」

偷跑出來的,怪不得。

不過那互市倒叫她有點感興趣——南北之間,風物不同,從前彼此敵對,彼此之間並不流通,只靠一些商戶走馬,彎彎繞繞買來些東西,梁和灧只有看的份兒,買不起。

若能從互市上採買生意,倒是很好,一定很便利。

梁和灧多問了幾句這個,但衛窈窈也只是聽說,又講了一點,就說不出來了,梁和灧點頭,也沒再問,給她倒茶遞點心。

衛窈窈則很泄氣地耷拉下肩膀:「灧灧姐姐,你和我兄長真的不一起玩了?」

邊關人情太簡單,她又一貫受寵愛,沒受什麼磨礪地長成一副純真模樣,還像數年前走的時候,牽著衛期衣袖掉眼淚的樣子。

此刻臉抬起,清甜的笑收斂,很失望的樣子:「我反反覆復提了好多句兄長,姐姐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沒聽見那什麼互市的時候的眼睛亮。」

梁和灧嘆口氣,這個事情裡面的利害關係、權力糾葛,不該由她來跟衛窈窈解釋。

她一時間不曉得怎麼說,最後只乾巴巴地用那句陳詞濫調解釋:「我成親了,我們彼此之間也大了……」

「可我適才提到姐姐的郎君的時候,姐姐的反應,也沒比聽見我兄長的時候的大多少呀。」

衛窈窈吸了吸鼻子,眼睛裡有點小淚珠在閃,她又猛吸了兩下,終於沒讓那淚珠落下,素凈的臉仰著,看梁和灧,直把她看得不曉得該怎麼答話。

正僵持的時候,外頭有人稟報,說衛少卿來了。

梁和灧陡然鬆了一口氣。

她站起身:「你哥哥來了,我們一起去迎一迎他……」

正說著,外頭傳來腳步聲,衛窈窈蹭一下站起來,躲梁和灧後面,抓著她腰間的衣服。

只探出個頭,和進來的衛期對視。

「縣主好。」

衛期看她一眼,眼神無奈,先跟梁和灧行禮,嘆氣:「家裡人沒看住小妹,擾了縣主清凈,實在對不住。」

話講得疏離,神色也有點疲憊,梁和灧習慣了他這個態度,平平淡淡跟他點了個頭,說沒事,又說和衛窈窈聊得很開心——才不是,還詢問要不要留下來用膳——快把孩子帶走吧。

衛期也很上道,牽著衛窈窈就告退,來去匆匆的,彷彿只是為了接個小妹。

上了馬車,衛窈窈頭垂下去,埋得深深的,聲若蚊蠅:「我…我實在無聊嘛,你們都忙,我在這裡,只有灧灧姐姐一個熟人……」

「她怎麼樣?」

「什麼?」

衛期仰了仰頭,很疲憊地靠在車壁上,他近來有點風寒,母親回來了,就不能再隨著性子來,因而被勒令不許騎馬,跟衛窈窈一起坐馬車,此刻淡淡問著,語氣很淡:「你灧灧姐姐。她怎麼樣,好不好?我沒有敢細看。」

衛窈窈捏著自己小辮,看一眼兄長:「精神很好,不過灧灧姐姐手臂好像受傷了,我挽她胳膊的時候,她臉色猛地一變,我後來都沒敢再碰。」

衛期點點頭,很久都沒講話,也沒興師問罪,罰她亂跑。

怎麼罰呢,怎麼罰都問心有愧,因為不僅窈窈想見她。

他也想見。

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