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正文卷

第三十章

周賀的出身, 原本是很富貴煊赫的。

只是一代代傳下來,那些宵衣旰食、夙興夜寐的有出息的子孫都相繼因故去世,剩下一群又一群紈絝子弟, 隱隱顯出頹勢來。

為了維持體面,他父親對他追逐在長公主等權貴後面交遊飲樂這事情, 沒什麼意見。

也因此, 他被梁韶光攛掇著,去參加定北侯和明成縣主的那場婚宴。那天大雪紛飛,蕭條寂寞, 叫人覺得晦氣得很, 他們肆無忌憚鬧著裴行闕, 一杯杯灌他酒, 吃喝玩笑, 把他本就破敗的府上弄得亂七八糟。

周賀只記得他那時候神情淡淡, 沒有半點惱色, 一杯杯酒喝下去, 只一雙眼還亮得驚人。

彷彿和那個乳母的女兒成親, 是個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過,梁和灧的美貌, 他倒是一直曉得。因此和眾人一起推搡喧鬧著,走進婚房,裡頭冷得像冰窟窿, 一切都跟喜慶不沾邊。

除了坐在床上的梁和灧, 一身婚服,肩背挺直, 扇子遮臉,只露出一點白凈的、沒被脂粉遮蓋住的皮膚, 燭光里,晃眼。

是這冷清屋裡,唯一喜慶的顏色。

一片喧鬧聲里,他聽見旁人熙熙攘攘,講:「只是侯爺醉成這樣,這卻扇詩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棄,不妨我們來代為卻扇……」

——梁和灧這個乳母生的女兒,怎麼敢這麼猖狂地對他的?!

梁和灧掙扎著要起來,卻還被這一場噩夢牢牢魘住,她緊抓著身下的衣裳,心慌意亂,不知所措,醒不過來。直到一雙微涼的手抵上來,輕拍她肩膀,嗓音溫熱:「縣主,縣主——」

他又因為這件好幾個月前的事情遭了嘲弄,且一出門,就遇見一群送嫁的,敲敲打打,極其喜慶地往不知道哪裡去,他又想起梁和灧,和她那樁子很不喜慶的婚事。

梁和灧睡得不太安穩,一整夜都在做夢,彷彿有雙手,掏進她胸口,要剜她心臟,她出一身虛汗,心口跳得發慌。

「啪」一聲,那精緻的扇子抽在他手上,美人臉色冷淡,講出的話更冷淡,他手被抽的地方發了紅,他的臉更紅,身邊那群人看著他嘻嘻哈哈地笑,笑著問他是不是準備娶個乳母的女兒回去:「周老三,你家裡缺人餵奶不成?」

這一日,他喝個爛醉,晃晃悠悠走出麗景門,心情鬱卒。

他為此已經憋屈很久,因此在聽到她過得不太好,定北侯體虛多病,又遭遇刺殺的時候,周賀心裡簡直暢快至極,這事情也逐漸被他淡忘了,只在偶爾和那幾個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的時候,會被人指著笑,又念叨起這個事情。

鞋襪都不顧。

拍門的人匆匆答話,她隱約聽見「食肆」「周家」幾個字眼。

直到天色未明的時候,外頭忽然有人猛拍她門。

他的臉漲得比手紅。

天色漸晚。

她還沒醒過來,已經聽見躺她身邊的裴行闕披衣起來,壓低聲問外面:「怎麼了?」

彷彿要出什麼事。

白得晃眼的美人沒有動靜,而他也真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去卻她的扇。

她猛地睜開眼。

撐著上半身的手臂陡然一軟,梁和灧幾乎要摔下床,外面天逐漸亮起,她眼前卻一陣陣發黑,隔半晌,她嗓音沙啞地問:「周家?哪個周家?」

話音還沒落,她已經站起身,腳赤著,扯下掛著的衣服,胡亂穿上,然後手推開門,往外走。

他想著這個事情,不可避免地被一個水牌絆了一下,周賀心裡冒火,狠狠地把那水牌一踢,等踢出去好遠了,才看見這食肆上掛著的招牌——這是梁和灧開的食肆。

他搖搖晃晃地推門進去,要點菜。

彷彿溺水的人一樣,她大口喘熄,額頭生汗,撐著手臂坐起來,看著擎燈披衣的裴行闕,他眉頭皺起,滿臉擔憂,抬手,虛虛為她順著起伏的脊背:「縣主做噩夢了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剛剛任娘子來,說周家人講,他們家三公子在食肆里吃壞了東西,一大早起來,糾結一群人,把門面砸了。」

近臘月了,風已凜冽,冷得人直哆嗦,裴行闕拎起她鞋襪,步履匆匆地追出去。

外面近乎滴水成冰,梁和灧才從溫熱的被褥里出來,就踏進這凜冽寒風裡,被凍得直打寒顫,只是她心血上涌,顧不得冷,一路跑著,沒梳攏的髮絲揚起,步子半點不停,奔去堂屋裡,挑開帘子的時候,腳已凍得發紅。

她抬眼就看見任如意坐在那裡,芳郊和綠芽在給她倒熱茶,彎腰低低講些什麼,梁和灧快步過去,手撐著椅子:「怎麼回事?大家都怎麼樣了,你們有沒有受傷?」

芳郊和綠芽低頭看見她腳,都低呼一聲,裴行闕幾乎是緊跟著她進來,他一手拎著她鞋襪,一手扯過椅子,把梁和灧按著坐在任霞光對面:「芳郊姑娘,勞煩你,絞一塊熱毛巾來。」

他蹲下去,握住梁和灧的腳踝,掌心溫熱,他捧住她凍得冷冰的腳,為她暖著。

梁和灧下意識要抽出腳來,被他按著,動彈不得,她心思不在這上面,一心只抬頭看任霞光,腳也就不再動彈。

任霞光在她眼裡,從沒這樣狼狽過,她抬起頭,卻還掩著臉,梁和灧看一眼,伸手,拉下她的,叫她把遮掩的地方露出來,下一刻,她倒吸一口涼氣——任霞光有一雙明麗的眼,亮晶晶的,此刻眼皮上淤著血,青紫一片,沉沉壓下去,叫眼皮抬不起來。

也是被人打的。

「那個周三公子,昨天喝得醉醺醺,來店裡,吃了一盤炒冬菇,才嘗一口,就吐得稀里嘩啦的,弄得店裡好半天沒做生意——他吃的東西我還留著呢,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明明就是酒喝多了,才吐成那樣的,結果今天早上,他們家卻改了說辭,講是吃了咱們的毒菌子,才那樣的,不由分說,就把店面砸了。」

芳郊已經步履匆匆地拿來了熱毛巾,裴行闕接過,一絲不苟地握著梁和灧腳踝,托著她腳,給她把沾上的灰塵擦去,然後拎起她鞋襪,細緻地為她穿好,捋平褶子。

他才一鬆手,梁和灧就站起來,走到一邊,伸手胡亂翻著,最後翻出一盒化瘀的藥膏,彎腰站在任霞光身前,低頭給她抹膏藥,低低詢問:「疼不疼?你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受傷的地方?」

任霞光搖頭說沒事:「我從前沒學手藝,滿街要飯的時候,被打是常事,曉得怎麼躲,倒是其他幾個夥計,免不了被磕碰幾下。」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梁和灧深吸一口氣,檢查著她眼皮上的傷:「綠芽,去請大夫來,再叫人跑一趟食肆那邊,生意什麼的不要緊,先叫人把身上的傷都收拾了——多拿幾貫錢去。」

她又叫芳郊:「叫廚房的給任姐姐做點吃的,清淡些,少油鹽,不要發物。」

任霞光拍一拍她的手:「我沒事,你先去梳頭換衣服,然後我們商量商量,怎麼辦才好——你看看你手涼的,千萬別得了風寒,到時候,一個管事兒說話的人都沒了。」

梁和灧點頭答應著,轉頭回屋裡,步履匆匆地坐在妝台前,開始挽頭髮。

外面的天漸漸亮起,裴行闕跟她出去又一路跟回來,看見她臉色緊繃地坐在鏡前,一言不發,只是一下一下梳著頭髮。

她從聽到這事情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麼暴怒的神色,卻比把這火發出來更叫人覺得揪心。

那食肆是她的心血,如今一朝被砸,東西還好說,但招牌被砸了,那她的心血就全然毀於一旦,再要攢起來,不曉得還要多少年。

裴行闕曉得,因此更憂心忡忡。

雖然這次並非她食肆里的事情,但單看皇帝和太子對他們的態度,就算是周家沒事找事,她也免不了被責難羞辱。

更甚至,這事情,可能本就是太子或是皇帝指使人做下的。

像那一場近乎胡鬧的婚儀。

梁和灧緊咬著牙,不講話。

她心裡恨得要死,梳頭髮的動作也一下重過一下。裴行闕看著,嘆口氣,轉身洗凈手,擦乾後,握住她手,他才發覺她惱得手指都在顫,他把她手握緊,手腕也一併攥緊,像東宮制止她的時候一樣:「縣主。」

梁和灧抬眼,在鏡子里看他。

手指一根根鬆開,梳子被交到他手裡,黑亮的長髮被動作輕柔地梳順,裴行闕為她梳了個輕便的髮髻,固定好後就退後一步,連帶著椅子也輕輕往後扯了扯。

裴行闕手撐在一邊,一邊給自己梳發,一邊問:「這件事情,縣主要報京兆尹嗎?」

「報,為什麼不報。」

梁和灧手按著桌子,站起來,扯了披風,快步走出去。

裴行闕追上去,看見梁和灧被一個內侍攔住,這些人來定北侯府少有通傳,總是神出鬼沒地冒出來,掐著聲音,低低笑:「縣主急匆匆的,這是要去哪裡?」

「別攔我路。」

梁和灧瞥他一眼,繞到一邊,快步出去。

裴行闕也跟著他,卻被那內侍扯著袖子:「哎呦,大早上的,怎麼都這麼急?」

「侯爺,陛下傳您進宮說話呢,別的事兒再要緊,也沒這事兒要緊,您抓緊收拾收拾吶。」

走在前面的梁和灧聽見了這話,步子停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匆匆往外走,身後披風揚起——比起裴行闕被宮裡傳召,她有更關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