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梁和灧是在從食肆回來的路上, 碰到衛窈窈的。

麗景門外極熙攘熱鬧,街頭巷尾許多小販,兜售各類吃食玩意兒, 年紀稍小些的都喜歡來這裡逛一逛。梁和灧還沒過這樣的年紀,但已經沒有這麼多的閑心思與閑工夫, 她心裡算著賬, 想著接下來的生意,朝馬車那邊走,心不在焉的。

衛窈窈就是在這時候和她擦肩而過。

她牽著衛期衣袖, 沿街在逛, 和她打個照面。小姑娘大約從老遠就覺得她眼熟, 盯她看半晌, 都已經擦肩而過走過去了, 又倒著走回來繼續看。

梁和灧當時偏頭在跟綠芽和芳郊在講話, 連衛期走過她身邊了都沒注意到, 更別說已經好幾年未見的衛窈窈。

直到小姑娘的臉都快湊她臉上, 她才發覺。

「兄長, 這是灧灧姐姐嗎?」

一道清甜的聲音,她偏頭, 就看見衛期被一個倒著走的小姑娘牽著。

那小姑娘挨在她身邊,粉裙綠裳,清甜的像一顆才剝的嫩綠蓮子, 額上發輕薄, 仰頭看她的時候,一雙眼烏溜明亮。

太生疏,生疏到刻意,梁和灧抿了抿唇:「少卿好。」

她問得天真又直接,叫兩個人都不該怎麼回答。

「車馬勞頓,辛苦了。」

衛將軍帶綏寧郡主和窈窈去邊關的時候,梁和灧和衛期關係正融洽,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偶爾還會被人猜度,以後會做一對恩愛夫妻、舉案齊眉也說不準。

梁和灧也束手:「我還有事情,少卿請便,窈窈,等我有空,就去拜訪姑姑和你。」

她聽說了太后想念綏寧郡主和衛窈窈的事情,但沒有想到她們回來得這樣快,和楚使即將來訪一樣,彷彿一個訊,預示著一些了不得的東西。

然後又看向衛窈窈,衛期唯一的妹妹,衛將軍和綏寧郡主千嬌百寵的小女兒。

衛期視線落在梁和灧身上,似乎也有些期待她回答,只是略一滯,他出聲制止:「窈窈。」

語氣沒什麼起伏,但衛窈窈還是縮了下脖子,不說話了。

梁和灧講這樣套近乎的話講得實在艱難,只想早點脫身,但窈窈還眨著眼睛看著她,一時間,她有些尷尬,也十分不知所措。好在她買了飴糖和點心,於是掏幾塊出來分給她,衛窈窈拿不過來,轉手交給衛期幫忙拿著:「我聽阿娘說了,姐姐成親了,和那個定北侯。他長什麼樣,我哥哥長得好看,還是他更好看?」

衛期還是那副淺淺淡淡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只在和梁和灧目光接觸的那一剎那,眼神一閃, 然後就錯開眼神,他客客氣氣,淡漠疏離,慢聲糾正衛窈窈:「是明成縣主。」

那時候的梁和灧和衛期對此懵懂無知,也都沒想過未來他們會變成這麼冷淡的樣子,甚至在衛窈窈記憶里,灧灧姐姐和兄長依舊還是一對摯友。

衛窈窈點頭:「那我能去找姐姐玩嗎?」

「阿娘進宮裡,陪太后和皇后講話去了。」

衛窈窈歪歪頭:「明成縣主不就是灧灧姐姐嗎?兄長從前都叫『灧灧』的,現在怎麼要叫縣主,好生疏。」

梁和灧沒瞥衛期,但覺出衛期在看她,她沒理,只是答窈窈的話:「我成親了,再叫這麼親近,不太好。」

衛窈窈嘆口氣:「前兩天回來的,一路上走得可快了,我偶爾想出去走走,看看風景,護送我們的那位將軍都會一直催我。」

但小孩子們那時候只曉得志趣相投,不曉得彼此間註定沒緣分——衛將軍手握兵權,無論先帝還是如今的帝王,都不會叫四皇子的女兒和衛將軍的獨子結了親。

又跟梁和灧打招呼:「縣主好。」

梁和灧的身份確實不合適和衛家人多打交道,從前牽扯著她父親,如今關聯著裴行闕,彼此間走得太近,對他們衛家人不好。她最開始不太能接受衛期就這麼疏遠了她,但後來也曉得這是個很合適的選擇——他選擇了最合適的選擇,沒有選擇她,如此而已。

她看著衛窈窈,她們太久沒見了,也沒有通過書信,彼此間的樣子也改變了,是要很認真很認真地看,才能認出是從前熟識人的程度——於是就不曉得該講點什麼,相顧無言,最後笑一笑,乾巴巴問候一句:「什麼時候回來的?綏寧姑姑還好嗎,怎麼沒出來一起走一走?」

她也有自知之明,適才講的話也不過是和衛窈窈客套一番,被她反問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麼拒絕的必要,只是…她抬抬頭,瞥一眼衛窈窈身後站著的神色淡然的衛期,疑惑他這次怎麼沒出聲阻止。

「自然好,只是我平日忙,不常在府里,你若來,記得提前跟我講,別跑開了就好。」

衛窈窈彎著眼眉答應下來,梁和灧又跟她應付兩三句,轉頭匆匆走了。

等她走遠,衛窈窈抬頭,看兄長:「你們當初那麼好,為什麼不是哥哥娶了灧灧姐姐?是因為她不喜歡你,還是因為兄長不喜歡她了?」

衛期垂下手,隔著油紙,握適才梁和灧遞來的糖。

天還有些熱,他掌心也熱,沾了滿手黏黏糊糊發膩的糖液,裹在掌心,叫人難受,他屈伸手指,看那糖在他指縫間滑落的時候,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輕聲低語:「怎麼會不喜歡,太喜歡了,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也不曉得該怎麼做了。」

衛窈窈沒聽見,她發現梁和灧給自己的糖化了,在懊惱沒提前嘗嘗是什麼味道。

府里,裴行闕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幾個衣著和周地大相徑庭的人跪他腳邊,楚音朗朗,正對他表忠心。

是他舅父家裡派來的人。

而他垂眼,神情淡漠至極,只靜默掀過一頁書。

「殿下?」

下面人跪久了,忍不住叫他,裴行闕抬了抬眼:「做什麼?」

他問:「又要我做什麼?」

裴行闕不在楚國的日子,已經比他在那裡的時間還要久了。許多口音他需要細細辨別,才聽個差不離。費一番力氣,終於曉得下面跪著的人在向他表忠心,又聲情並茂地說起母后和父皇如何挂念他,安排了最好的太醫來為他診治,並準備不日接他回國。

他期待了許多年的事情,就這麼悄然發生,在他已無期待的時候。

他曉得自己該有什麼反應,像他母親和他外祖家期待的那樣,痛哭流涕,急著把這群人扶起來,君臣相顧,彼此淚流,追述舊事。

然後講他對故國故人的思念之情,承諾一朝回去,一定孝順母親,尊敬舅父。

但裴行闕沒有心情跟他們演這樣一齣戲,因此只是擱下手裡書頁:「諸位對我表的忠心,我聽過了,如今還要做什麼,也要我向你們表一表忠心嗎?」

他偶爾還會翻起梁行謹那個奏摺,最開始是試圖在字裡行間,在那些決絕話語里翻找出一些還算溫情的詞語,後來是叫他自己曉得,許多事情原來強求無用,命里本無。

此刻,他聲調寡淡,神情也平靜,無波無瀾地瞥一眼下面跪著的人:「縣主要回來了,你們在這裡,會叫她想多,別驚擾到她,做你們自己的事情去罷,我累了。」

他語氣沒有什麼起伏,也不怎麼威嚴,甚至說得上溫和,一字一句,慢慢的,下頭人略有遲疑:「說來,我們來之前,大人曾交代過,講殿下該另有良配,這位明成縣主,雖是宗女,但出身實在算不得清白磊落……」

裴行闕放下書,慢慢起身,蹲在那跪著的人面前,袖子滑落,露出他手裡的匕首,寒光閃閃,貼上那人搏動的血管,他語氣輕淡:「你再多講她一個字的壞話,我就把你的脖子劃斷。」

他說得平靜,但神情認真至極,比適才聽他們說那些溢美之詞的時候要專註百倍,叫人覺得,他是真的做得出那樣的事情來。

下頭人面面相覷,拜了又拜,求上許多句饒,悄無聲息退出去了。

裴行闕蹲在那裡,默默把手裡的匕首歸鞘,然後站起身,扶著桌子,輕輕咳了一聲。

胸口悶悶的,發痛。

梁和灧進來的時候,恰就看到這一幕:「侯爺?」

她皺眉:「又不舒服嗎?」

已經養了許久,怎麼還會如此,她嘆氣,裴行闕的身體實在有些孱弱。

裴行闕咳一聲,搖搖頭,扯了扯嘴角,確定表情沒端倪後才回頭看她:「我沒事的。」

他笑:「這一年有半年都在床上休養,躺得氣息都羸弱了,走了兩步,就有點疲憊。」

梁和灧看了看,見他沒事,點點頭:「我從食肆回來,帶了炒冬菇來,侯爺來吃飯吧。」

她和任娘子鑽研出許多新鮮菜色來,炒冬菇①就是其中一個,不過不是干制的,是新鮮的,加些臘肉,用茶油炒,就著白飯吃。

因為少有吃鮮冬菇的,頗新穎,許多人喜歡,這菜也賣得不錯。

裴行闕點頭,說好,梁和灧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楚國使臣要來,侯爺聽說了嗎?」

她微微偏頭,看他,他抬眼,彷彿才聽聞這事情:「年初不是來過了嗎?又來做什麼?」

「侯爺這一年來多災多難的,興許要來帶侯爺回去,也說不準。」

梁和灧仔細地端詳著他神色,捏一捏手指,慢悠悠道。

裴行闕唔一聲,輕輕一笑:「回去?」

他抬眼,語調輕鬆,又極隨意地講:「我若真回去,也可以給縣主看一看,我十歲前長大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了。」

他說著,看梁和灧,手指無意識地握緊,帶一點期許。

梁和灧看他一眼,沒答話:「侯爺來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