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梁和灧適才被李臻緋纏得頭疼, 聽他碎碎念,沒完沒了講:「姐姐,我這次再出海的時候, 你可一定要來送我呀——」

此刻猝不及防聽見這樣一句話,對著那長隨的滿臉鮮血, 與他講出來的話, 都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微微偏頭,重複一遍他這話:「被刺殺?」

長隨低頭:「是…是。」

「人還活著嗎?」

梁和灧站起身來,眉頭皺起, 問出的話卻冷靜至極:「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太醫來了嗎?他傷了哪裡?傷得怎麼樣?」

「已…已經請了醫者, 我, 我也不曉得侯爺如何, 我來的時候, 侯爺滿身是血, 話都講不連貫了, 只一直在叫縣主的名字。」

那就是人還活著。

她瞥一眼那慌亂的長隨, 曉得他這樣子, 這會子也問不出來什麼,偏頭叫芳郊, 又看李臻緋:「我不坐馬車,把馬卸下來,我騎馬回去——李臻緋, 我們多年交情, 勞你幫我為芳郊和綠芽找個馬車,送她們去定北侯府…不行, 不能回去,侯爺遇刺, 那侯府此刻未必安全,你叫人送她們兩個去我阿娘哪裡。你——」

他呼吸急促,正斷續往外吐血,雙眼緊閉,神智似乎已不清醒。

她看見那張前不久才見過的臉——是當初來給裴行闕看診,還買了他們庫房裡堆積藥材的那位大夫。

唇半張,正斷續呢喃著什麼。

梁和灧到的時候,裴行闕已經被扶到了床上,地上積著一灘血跡,再往裡,一個人側躺在那裡,身影有些熟悉。

她站起身,快步往裡走去,撥開帘子,就看見裴行闕面無血色地躺在那裡。從前清雋的臉上布滿細汗,彷彿一塊跌碎的玉,往下看,他心口上一寸,赫然插著一把匕首,其他地方也多有傷痕,或深或淺。

說著,又看向李臻緋:「你把自己牽扯進定北侯府的事情幹什麼,我自己一個人就好,你若想幫我,幫我好好把她們兩個送到我阿娘那裡,旁的都好,你們兩個和我阿娘一定不能有事。」

梁和灧想起自己成婚時候講的話來,那時候她講裴行闕「身虛體弱」,未必能和她白頭到老,難道真要一語成讖了嗎?

她對裴行闕,沒到喜歡的程度,也沒有要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意思,然而,到底是活生生一條命,若真死了,她免不了嘆惋可惜的。

李臻緋也搖頭:「不行,我跟你一起。」

梁行謹或是皇帝?

不至於,此時不宜興兵,沒來由的,他們不會動裴行闕,他身上能做那麼多文章,用刺殺,太不得償。

聽到裴行闕遇刺的消息一直到現在,梁和灧終於對這聽著有些虛妄的事情有了實感。

山雨欲來,風雨如晦。

他死不瞑目,眼大睜著,看著床的方向,梁和灧視線下滑,看見他胸口處暈染開一大片血漬。

梁和灧不必想,就曉得侯府現在必然是亂作一團,得回去個人做主心骨。她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思索著,是誰要殺裴行闕?殺他做什麼?他平日里那個性子,怎麼會與人結仇,就算真的結仇,那也不至於要殺了他。

裴行闕平日里雖然不招人待見,但畢竟是他國質子,若真死在周都城,還是被刺殺致死,那就正好成了發兵之由。尤其如今的楚國已非十年前可別,強弱之勢調換,當初征戰的衛將軍又年老,真要打起來,周軍未必能勝。裴行闕真要出事,來日必然隱患不斷,因而太醫這次半點不像以前那麼怠慢,很快就被請來,和梁和灧一前一後入府。

「你們去陪阿娘,阿娘一個人,我更不放心。」

那還能有誰?

外頭馬已備好,梁和灧快步走過去,順手摸了摸馬鬃,安撫了兩下馬,然後深吸一口氣,翻身上去,揚鞭縱馬,衣袂翻飛,踏過長街。

侯府沒什麼人護衛著,難保刺殺裴行闕那人不會再回來,等消息傳去宮裡,再一來一回等人來,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不如先去京兆府,先請了人來護衛府里。

梁和灧手裡還握著馬鞭,看見那屍體,走過去,拿鞭子扣著那人肩頭,扳過來。

芳郊和綠芽都皺眉:「侯府不安全,娘子一個人回去,我們怎麼放心?」

她指著那長隨:「去京兆府,報官。」

梁和灧抬手,摸他脖頸,脈搏已絕。

她看一眼,皺著眉,問太醫:「侯爺怎麼樣?」

她甫一出聲,床上躺著的人緊閉的眼皮輕輕一顫,裴行闕費力地抬眼,循著聲音看向她,眼眸烏沉黯淡,沾著血的手指伸向她,梁和灧不解,把手伸過去,他手晃了晃,似乎已經看不太清她手究竟在哪個位置了,最後摸索著,尋找到她手指,然後試探地握住。

指節相觸的下一刻,梁和灧的手指被他牢牢扣住。

「灧灧……」

虛弱至極的一聲,帶著哭腔:「灧灧——」

聲音輕微到,叫梁和灧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偏偏他手指還極有力,緊緊握著她手指,彷彿溺水的人緊攀浮木的樣子。

梁和灧深吸一口氣:「怎麼了?」

裴行闕眼重新閉上,沒再出聲,只一行淚順著臉頰,滾入枕間。

梁和灧抬眼,恰好看見那淚滾落,一時愣住。

太醫此刻終於插上話:「萬幸那匕首刺得偏了一分,未及要害,只是實在失血過多,定北侯本來就身體不好……」

「所以雖那匕首沒傷及要害,但你們也不能保證定北侯活下來?」

梁和灧拎著手裡馬鞭,撐在床邊,眉頭皺起:「知道了,儘力醫治吧。」

所以究竟是誰要殺裴行闕?

梁和灧百思不得其解。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宮裡對她能懷裴行闕孩子的殷切期盼。

手指搭在床柱上,梁和灧眉頭皺起,靜默沉思著。

楚國皇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正想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動靜,隱約有兵甲聲,裴行闕的長隨緊隨著那聲音進來,步履匆匆,臉上的血已乾涸,顏色變深,顯出可怖猙獰的樣子。他喘著粗氣:「縣主,京兆少尹來了,已經把咱們府圍了起來,力求不叫那刺客再回來。京兆尹則已入宮,向陛下面呈此事。」

京兆少尹也跟著進來,他年紀不輕了,跟在長隨後面,跑得氣喘吁吁的,抬手跟梁和灧致意:「見過縣主。」

梁和灧抬了抬眼,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樣子,垂著眼。

裴行闕身體還好的時候,這些人避之不及,諸多苛待,此刻人命懸一線了,才想起來他有多重要,開始忙前忙後地跑起來:「侯爺這邊在診治,還不能有個準話,你也先別問了——外頭躺著的那個,是侯爺從前常用的一位大夫,先抬出去,安置在一邊罷……」

京兆少尹看著裡頭太醫手忙腳亂的樣子,曉得這會自己這裡也是礙事,喏喏答應了,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去辦。

梁和灧點頭,想走開些,具體問他些細節,然而手指被裴行闕緊握著,抽不出。

她才一用力,裴行闕的眉頭就皺起,開始劇烈咳嗽,血水從他唇間、心口湧出,染紅一片。

梁和灧沒辦法,站在那裡,沒再動,把那馬鞭扔到一邊軟塌,拉了個椅子給自己,盡量靠得遠些,給太醫留出救治的空間,只把手伸得長長的,叫裴行闕握著。

「到底怎麼回事?」

她手撐著額頭,支在腿上,慢聲問那長隨。

長隨深吸一口氣:「侯爺近來覺得身體好了些,就想請咱們慣常請的那位大夫來看一看。那…那大夫,帶來了位很眼生的葯童,講話也磕磕絆絆的,侯爺當時就覺得不對勁,給我使眼色,叫我離遠些,我還沒來得及後退幾步,就見那葯童從藥箱里…抽出一把匕首來,迎面就要刺向侯爺。那大夫再沒忍住,大叫一聲,要跑,那…那刺客,大約是怕驚動旁人,於是先回頭,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

梁和灧垂著眼,靜靜聽著:「然後呢?」

然後裴行闕就躺在這裡了。

好在那匕首短,他易於防守,能和那人纏鬥,因此到現在還有一口氣兒在。

「後來動靜傳到前院,陸陸續續有人過來看,那人見要暴露,躍上房頂,一個轉身,就沒蹤影了。」

梁和灧撐著頭,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半晌,她擺擺手:「好了,我知道了,去洗把臉吧。」

另一頭,太醫還正忙碌著。

梁和灧想著這事情該如何收場,最後這刺殺的罪名,又要落在誰身上,忽而,裴行闕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梁和灧下意識回勾住他的,拇指蹭過他指節,才意識到,他手指竟然已經變得冷冰。

她略一怔。

裴行闕的手指抬了抬,在她指節上輕輕一蹭,卻沒力氣再握住她,一觸即分,就緩緩滑落。

梁和灧站起身,看向床上躺著的裴行闕。

他臉上血色全無,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紅得刺眼,梁和灧不敢想,那血究竟是止住了,還是流盡了。

從聽到裴行闕出事一直到現在,梁和灧一直都冷靜至極,因為沒什麼多餘的感情,所以分析得失利弊,個中緣由,直到此刻,她心裡終於有一點波動,不是悲傷,是一種莫大的恐慌。

她看著裴行闕,講話第一次帶出點微不可查的顫音:「他還活著嗎?」

太醫抽出一點精力來回答她:「失血太多,脈象細弱遊絲,沉乏無力,滯澀不通…難說。」

窗外又是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