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梁和灧退後一步, 盯著李臻緋。

他晒黑了一些,個子似乎也長高了,只是, 梁和灧比量了比量,覺得他似乎是要比裴行闕矮一些。

「府里堆了一些藥材, 想問你收不收。」

她沒跟他廢話, 一邊淡淡開口,一邊側過身去,讓開一步, 叫他開門。

李臻緋一邊掏鑰匙, 一邊笑, 語氣委屈:「我才回來, 姐姐就登門。我還以為是姐姐想我了呢, 原本正和人閑聊, 聽說姐姐你來, 急得我一路跑著回來的, 就怕和姐姐錯過了, 結果姐姐開口就是生意。」

他開了鎖,卻沒急著推門, 一隻手撐在門上:「姐姐也不問問我這段時間去哪裡了?咱們可是舊交情,姐姐好幾個月沒見我,一句場面話也不說, 好薄情。」

梁和灧瞥他一眼, 語氣寡淡:「跟你是舊交情,才不講場面話——我成親了, 講話放尊重些。」

「姐姐還說自己成親了,我回來才一天, 關於你夫君的風言風語,就聽了滿耳朵——姐姐那夫君,真如傳言里所說嗎?若果然,我這裡倒是有些對症的葯。不過,依我看,姐姐也不要這麼麻煩,夫君不得用,換一個就好了嘛。」

他一邊講著滿嘴的胡言亂語,一邊推開門,請梁和灧進去,芳郊和綠芽看清裡面,都低低「啊」一聲,梁和灧也挑了眉頭。

但其中風險也不小,尤其還是藥材,若是路途里霉壞或是船隻出事,那就是血本無歸了。

梁和灧弄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只覺得他出去一趟,多了好多怪言怪語,皺眉點了點頭,起身要走,李臻緋忽然拋出手裡玉墜:「給姐姐的。」

李臻緋搖頭:「才不呢——我回來沒兩天,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連衣服都是舊樣式了,穿著怪不好看的。等我那件新衣裳做出來,我再去姐姐府里拜訪。」

沒磨平的稜角硌在掌心,有些鈍鈍的疼。

只是……

梁和灧對其他閑事不太上心,對賺錢的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手臂支在桌上,注視著他,認認真真聽他繼續講:「只是這樣的事情,風險也大,稍有不慎,就會血本無歸,乃至搭上性命。我不日就要再次出海,姐姐若信得過我,這批藥材不妨寄在我船上賣,到時候的盈利,我與姐姐二八分,姐姐看如何?」

「這是什麼?」

「不用等等,我現在就有空。」

有東西迎面甩過來,梁和灧下意識接住,原本以為要墜地,握住了才發現,另一端還被李臻緋抓在手裡,見她拿穩了,他才鬆手,露出個松泛的笑來。

頓一頓,他湊過來:「不過,我這裡有個別的門路,不知道姐姐願意走不走,先透露給姐姐,叫你聽聽。」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梁和灧聽出他是在諷刺自己上面的話,但是懶得跟他生氣爭執,點頭應允:「既如此,那我們現在去看看。」

李臻緋會做生意,她是曉得的,只是沒想到,幾個月沒見,他竟然富貴至此,屋裡堆滿了沒來得及收拾的各色香料,單龍涎香就裝了滿滿幾匣子,更別提擺了滿桌的尋常綢緞珠寶。

後者靜靜聽著,偶爾發問,適時點頭:「我不太懂做生意的這些事情,但是聽著盈利的面要比虧錢的面大一些,縣主沒有立即答應,不像縣主的性格。」

這事情合情合理,梁和灧點點頭:「東西就堆在我府上庫房裡,你過去看,或是我叫人給你送來,都可以。」

李臻緋臉上的笑收起,人正經了些,微微前傾身子,看著梁和灧,語氣認真,又似乎話裡有話。

梁和灧皺眉不解,李臻緋輕輕一笑:「在番邦看見的,說是能保平安,就買來給姐姐了——不是給你的成親禮,是送你的,不為旁的什麼緣由。」

他壓低語氣,作出神秘的樣子:「我這幾個月,走了一趟海路,把我從前堆的一些貨物,賣去了番邦之地。那些地方這些東西奇缺,因此很喜歡咱們的貨物,瓷器、綢緞之類很是暢銷,所掙的金銀么,我還沒來得及換錢去,都堆在這了,姐姐也看見了的。仔細算來,那些東西的所盈之利,是周地的十倍不止,就算除去一路上的花銷,也是很大一筆銀錢。」

回到府里,梁和灧捏著算盤,把這些一一分析給了裴行闕聽。

「這個李小郎君,如今是越來越怪裡怪氣的了。」

「好啦,姐姐若要問,就去問吧,你我的交情,我難道還等不起你嗎?」

若這批藥材是單獨賞給她的,她自然隨意處置,但裡面少說有裴行闕的一份,若真虧得血本無歸,那就不太合適了。

芳郊和綠芽都好奇,上了馬車後,接過來拿著細看。的確是番邦的東西,是沒見過的材料質地,泛著瑩瑩的光,只是雕琢得實在不是很細緻,樣子也奇怪。上面雕著的花紋,都是尋常沒見過的,但看得出是好意頭,綠芽拿起來,對著光打量了打量,幽綠幽綠的,還算通透。

梁和灧搖搖頭:「我一時還不能給你一個準話,這些藥材若是我一個人的,這風險我自然敢冒。但這些藥材是楚國皇帝賞賜的所謂新婚賀禮,非我一人獨有,我得回去問一問我夫君的意思。你若能等,我去問他,若不能,那便按從前價格,請你把這些藥材收了吧。」

裴行闕點點頭:「縣主想做什麼,做就是了,我不是冒不起險的人。」

李臻緋捏著手裡那玉墜子,似笑非笑,又有些個陰陽怪氣地講。

梁和灧點點頭,算是附和這話,但也沒多想多管。

「有登門拜訪姐姐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姐姐何時有空,我到時候攜禮登門去拜訪。」

她年輕的時候,性子爆,被人一激就惱,因此吃了許多虧,如今被世事磨礪多年,早沒那麼多稜角。

梁和灧瞥他一眼:「你別激我,你既然說和我是舊交情,那該曉得我不吃這一套。」

他今天一言一行都怪怪的,這玉墜也是,梁和灧不收,要放下,卻被他推出去:「幾文錢的小玩意兒,不值得這麼推讓,姐姐拿著吧——你若覺得沒由頭,那就…算是給你成親的禮好了。」

李臻緋往後一仰身子,輕輕一笑:「姐姐方便我現在去嗎?這事情,要不要也跟你夫君商量商量?」

她心裡,正事更重要,此刻正算著李臻緋說得海運這條路子——的確划算,而且二八分,比之尋常的三七乃至四六,他是讓了許多利給自己的。

「雖然是如此,但到底有虧錢的風險,沒有直接把藥材賣了換錢來得妥當。到底是賞給侯爺和我的東西,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不好擅專,所以問問。」

梁和灧沒察覺他還有什麼別的意思,只道:「那好,等你有空,便去定北侯府看一看貨色,我也問問定北侯,看看他的意思。」

與他相處這幾年,梁和灧曉得他人品,知道他還算信得過,也知道,做生意總是有風險的。

李臻緋隨意至極地把一匣子珍寶堆到地上,請她和芳郊、綠芽坐了:「姐姐喝茶,兩位姑娘喝茶。」

李臻緋翻開看:「若真如這上面寫的,倒值不少錢,只是我要先看一看東西。」

「姐姐如今成了親,倒沒以前殺伐決斷了,真是被絆住步子了。」

梁和灧從來不愛打聽事情,也不喜歡多管閑事,雖然驚訝,但也就只看了一眼,不講話,也沒多問。

俏皮話講完,就開始談生意了,梁和灧遞過芳郊、綠芽她們兩個整理的單子:「這是那些藥材的名錄,不曉得你還收不收,如今的價格又開到多少。」

梁和灧沒奈何,被他硬塞著把那玉墜握住。

他話說著,抬眼看了看梁和灧捏在指尖的那個玉墜子:「縣主拿了什麼,新買的飾品嗎?」

「瞧著倒是很別緻。」

「倒賣藥物那小郎君送的,說是番邦淘弄來的,給我的成婚禮——他這一遭回來,說話做事,都有些怪,不曉得是怎麼了,大約人長大,有主意了。」

梁和灧遞到裴行闕手邊,給他看。

裴行闕捏著那玉墜,摩挲一下上面的花紋,烏沉的眸光閃動,眼睫壓下,沒多評價,只笑了笑,問起另一件事情:「縣主適才說,他過幾日,要來府上看那些藥材嗎?」

「是。」

梁和灧點頭,語氣隨意:「他要來看看那葯的成色,原本說今天來的,他講新衣服沒做好云云,說等過兩天,休整好了再來。」

裴行闕臉上不動聲色,捏著那玉墜的指節卻微微發白,似笑非笑的:「是么?」

「說來飾品,有個東西還給縣主。」

他從枕側拿出個絹帕包的東西來,遞給梁和灧:「是那日摔鬆散了的珠釵,我翻著書,學著修了修,不太好看。」

梁和灧看見那珠釵,就又想起那日的事情,想起他手心的血痕,蹭在她身上、胸`前的血跡,以及他把那血跡吻去時候唇的溫度——他唇該是溫熱的,然而那一日她燒灼太過,肌膚滾燙,於是只覺微涼,被吻一下,就敏[gǎn]得輕顫。

這珠釵那時候摔在地上,上面的珠鬆散,稍一動就滑動,像他正撫的那顆。

梁和灧眼垂下,思緒紛雜,一時間把那玉墜拋之腦後,滿腦子全是被裴行闕修好的這支釵。

「多謝侯爺——侯爺手上的傷怎麼樣了?」

梁和灧看見這簪子才想起他掌心還受了傷,客套開口詢問,裴行闕則攤開手,給她看,結的血痂已經脫落,只是或多或少留了一些淺淡的疤痕,在他本就錯亂繁雜的掌紋上。

像他這本就潦草的命途上,橫添數筆變數。

季春雨紛紛。

很快便是清明,有人踏青,有人上墳,有歡聲笑語,也有哭聲欲斷魂。

梁和灧陪阿娘給父親燒了紙——皇陵路遠,沒辦法親自去拜祭,因此只好在家裡,遙對著父親畫像,靜默燒一盆紙錢。

阿娘的神色比往年平靜許多,人死如燈滅,留下的人再悲傷,這情緒也會被沖淡,哪怕從前愛得多難捨難分、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韙——人總要活下去,不能總沉浸過去里,人來人往,都是尋常事。

火光映在方清槐臉上,她搖頭嘆氣:「有時候想想,倘若當年,你爹爹沒有去爭那個位置,今日也許他還在,我們一家人,該是去踏青遊樂的。」

她握梁和灧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摸到她指節上的繭子:「灧灧,你過的,也不該是今天這樣的日子。

也不會被嫁給楚國質子,整日里擔驚受怕、如履薄冰。

然而往事已矣,許多事情,多說也是無用。

梁和灧垂著眼,語氣低沉,靜靜講一些大逆不道的話:「當年,也不是父親自己非要去爭那個位子的。陛下不爭氣,先帝一手抬舉父親,要他與皇帝分庭抗禮,父親就算沒有爭的心思,也被鼓動起來了,更何況,先帝那樣的恩眷之下,父親就是不爭,也由不得他自己的。」

她記事早,許多事情當時看不明白,只曉得生母身份卑微、艱難度日的父親的生活也忽然開始花團錦簇起來,連一貫儉省的阿娘,鬢邊都多了許多支光華燦燦的簪釵。奉承她的人也多起來,每日捧甜絲絲的糕點給她——太甜了,吃到最後,嘴裡發苦,她還沒換完的乳牙也都蛀壞,腰在嘴裡,痛得酸軟。

於她而言,關於這段往事,最直觀的回憶,似乎就是無休止的牙痛,與被糕點甜膩到吃不下的滋味。

和父親夤夜晚歸時候,滿身的酒氣。

等到後來,如今的皇帝穩坐中宮,先帝對父親屢遭彈壓,父親靠在母親身邊,苦悶地詢問:「為什麼呢?我做得並不差,怎麼父皇忽然就不喜歡我了呢?」

那時候的梁和灧還是讀不懂太多的事情,但從母親哀傷的視線和重新凋敝的境遇里,她逐漸明白了什麼叫捧殺。

先帝的長子,如今的陛下,當年不夠爭氣,是一把不夠鋒利的刀,太需要一塊磨刀石去打磨他。於是先帝最不受待見的小兒子、她的父親被選中,叫東宮很是過了一段鬱卒日子。從此梁行謹看她,眼裡總帶著怨毒的氣息,怨她父親,也恨人及骨地怨她。

父親最後輸得一敗塗地,她和母親,也落到了這樣的境遇。

可父親似乎從一開始就沒得選。

梁和灧記得,小時候,父親原本準備推辭差事,來陪她和母親,然而他頭髮花白的師父叩開殿門,苦口婆心勸他去爭一爭,無數人因為先帝的安排和調動,成為他幕僚,最後又被新帝作為靶子,剷除立威。

生在皇室,本就親緣淡薄,再攤上先帝那樣的父親,命數如何,哪裡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梁和灧神情淡淡,語氣冷漠。

方清槐未曾想她會講這樣的話,太突兀,突兀到她來不及反應與攔阻,等她講完了,才下意識回顧四周,小心翼翼確認無人偷聽。

然後,她才搖頭握住她手:「慎言!灧灧,這樣的話,你以後一定少講…不,你絕不能再講!這些話,若叫人聽去,傳到陛下或是誰那裡,那……」

梁和灧垂了垂眼,把適才一直拱她手腕的喜圓抱在懷裡,捋了把喜圓毛,答應著:「曉得了,阿娘別擔心,我有分寸的。」

方清槐搖搖頭,嘆口氣:「對了,聽聞定北侯病了,怎麼樣了?哎,這孩子,怎麼成天三災六病的。」

裴行闕的確三災六病的,只是不是天災,是人禍。

「他是一點小毛病,快好了,阿娘別擔心。」

梁和灧回到府里的時候,裴行闕也正燒紙錢。

他眉目低垂,病容猶在,攬著被子,坐在火盆邊,不講話,只抿著唇,靜靜地,把元寶一個接一個地放進火盆里,有時候偶爾火舌燎起,似乎是燒灼到了他手指,他也只是指節微屈,沒有太大反應。

彷彿不怕痛。

彷彿連這個也習慣了。

梁和灧看著他,想起今日和阿娘講話時候,對父親當年事情的感悟來。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但他們這些人,不須勞作,就能吃飽飯、穿暖衣,涉入這樣的爭鬥里,實在也是怨不得什麼的。就像許多皇子皇女,感傷命不由人,不如生在鄉野村夫家,可鄉野村夫的孩子,難道不是更不由人嗎?

他們每日辛苦勞作,果腹尚難,若遇上災年,連孩子都可以賣掉換口糧。

人人都有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數與辛苦。

可,裴行闕又該怎麼算呢?

他是楚國皇室嫡長子,卻只享過短短十年福氣,然後便被送來這裡,受寒受凍,孤苦無依,他又該怎麼算呢?

梁和灧看著他樣子,想,定北侯,實在有些可憐。

裴行闕不曉得梁和灧看著他的側影想到這許多,聽到梁和灧進門的動靜,他抬頭看過來,臉頰映在火光里,明明是暖光,卻叫人品出冷清來,彷彿一渥將融的雪,正滴水的冰:「縣主回來了。」

他露出個笑。

梁和灧頷首,坐在他身邊,也拿了個元寶,放進火盆里。

她對裴行闕的過往生平,不很在意,更不要說那個與她素未謀面的老太監,因此沒有多話,只是靜靜坐在那裡,歇神。

「母親還好嗎?」

「阿娘一切都好,還問候了侯爺的身體——侯爺準備什麼時候好起來?已經許久了,那葯的事情也差不多要過去了。」

梁和灧有些睏倦,半垂著頭,靜靜盯著那盆火,說。

裴行闕又捏了兩個金銀元寶在那火盆里,火苗上漲,把那元寶一點點吞噬了,金銀紙的光芒黯淡,最後化成一捧飛灰。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好起來,太快總不行,且先徐徐圖之吧…縣主?」

他仰頭,看梁和灧,才發覺她已經睡著了。

他壓低了聲音,連呼吸聲都小心克制,靜靜端詳著她。

近來其實沒什麼事情,且裴行闕日日「養病」,平日里無事做,因此府內外的一應大小事務,他全都包攬,不必梁和灧費什麼心。

只是她不是安心歇著的人,府里沒什麼牽絆的事情,就一頭扎在食肆生意上,整日忙忙碌碌的,不肯稍歇。

裴行闕抬手,指尖的影子輕觸她影子,像是真的摸了摸她髮絲。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清明很快過去,梁和灧心裡那一點因為祭拜父親而生的不合時宜的感傷情緒也很快淡去,重新開始忙忙碌碌起來。

府里依舊緊鑼密鼓的修繕,但裴行闕能下床之後,這活計就不用她操心了。

這一日,裴行闕和她一起看院子里新種的花草的時候,有人來通傳,講來了位李郎君。

是李臻緋。

這日天光和暖,李臻緋快步進來,他高束著發,眉眼舒展,面容英俊,日光金閃閃地照在他衣服上,整個人鮮衣怒馬,很有少年意氣。

就是比裴行闕要矮上些。

遠瞧著還看不出來,等他走近了,便清晰地瞧出分別來,裴行闕低頭,笑一聲。

他病容猶在,並不精心穿戴,頭髮梳得隨意,只穿一身玄衣,儉樸深沉,露出的皮膚蒼白而血色寡淡,只五官極清雋俊秀,雖衣著不傷心,卻也叫人挪不開眼。

輕而易舉的,就蓋過刻意打扮的李臻緋來。

李臻緋原本笑著進來的,抬眼看見他,眉頭皺起,隨後才露出個有點僵硬的笑來:「姐姐,這就是定北侯了吧?」

他拱手:「侯爺好,一直聽人說起您,聞名不如見面,今日終於見到了。」

「姐姐……」

裴行闕微笑著站在梁和灧身邊,輕慢地重複一聲這稱呼,不時輕咳一聲,他略低了頭,看他:「李小郎君好。前日聽你姐姐說起你,還以為已經很老成,不曾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還這樣年輕,卻已經能做這麼大的生意了。」

他語氣淡淡,伴著兩三聲咳嗽。

「長江後浪推前浪嘛,就是年輕才來日光輝燦爛的。」

李臻緋磨牙,陰惻惻講。

裴行闕瞥他一眼,也沒惱色,只笑著抬了抬眼。

「這裡風大又涼,要談生意也無趣,侯爺要不要先回屋去休息一下?」

梁和灧頗看他一眼,順手把他身上薄披風的系帶系牢,而裴行闕彎腰低頭,湊近她,方便她動作,她慢慢講:「雖然春日裡,風還是寒的。」

裴行闕搖頭,微笑:「沒事,我倒覺得還好,日日躺著,也不透氣,不如走一走,看一看。縣主不信摸一摸,我手是熱的,不覺得風涼的。」

他在李臻緋眼下,極自然遞過手指去,梁和灧沒覺得這動作有什麼,順手摸了摸,確實一片溫熱,反正那些藥材不是她一個人的,他跟著看看,也好:「侯爺若想跟著,那就一起來吧——庫房在這邊,你來。」

後面一句話是對李臻緋講的。

他正捏著衣袖上綴的金珠玩兒,聽見叫他,抬頭看兩人:「姐姐和定北侯,看著倒是恩愛和睦。」

裴行闕笑笑,沒講話,梁和灧心裡只正事,沒聽出他們兩個間的暗流涌動,帶著李臻緋一路往庫房裡走。

修繕過裴行闕的書房後,她和裴行闕商量了,接著修繕的就是庫房,通風透氣又防潮,裡面的藥材都保管得好好的。

此刻開了盒子,一樣樣給李臻緋看。

她做生意不作偽,說是什麼樣的品質就是什麼樣的,李臻緋翻著看了看,倒是沒什麼不滿意的,跟她議了個大體的價格和一些勞力費用,把細節上的事情說明白了:「品質不算太出挑,但是勝在量大品類多,大約能賣個好價錢,姐姐若放心把這些東西放我船上,我們就擬一份契書,親兄弟,明算賬嘛——」

這也是正常流程,梁和灧點頭答應。

李臻緋看著那擺了小半個庫房的東西,還是要講個不討喜的話出來:「定北侯的父母親對這婚事倒是省事,這些東西像是平日里應付賞人的,哪像認認真真給兒子準備的禮節。」

這話有些戳人心窩子,裴行闕抬眼,看他一眼,沒有答話。

——確實不像。

若是弟弟大婚,母親會給他也準備這樣的賀禮嗎?

裴行闕不太在意眼前這個小孩子拙劣的手段,卻在他提起自己父母的時候,太過心虛,無力招架。

生意講完了,李臻緋臉上不正經的神色就又回來,他笑嘻嘻的:「說起成婚賀禮,我也有一份禮,準備了送給定北侯的。」

他們適才談生意的時候,裴行闕一言未發,只站在梁和灧身邊,靜靜聽著,偶爾抬手,接過她拿不住的東西。此刻聽見叫自己,疏懶地抬了抬眼:「李小郎君熱心。」

他看向梁和灧,不多言語,示意一切她做主。

梁和灧則是皺眉,談生意到最後,送些禮,要搞好關係,雖是陋俗,但也尋常。只是她和李臻緋之間,並沒這些繁文縟節,且看他那一臉笑,一副沒安好心的樣子:「不必了,不是已經送我玉墜了,再要你的禮,不合適。」

「都是不值錢的小東西,且……」

李臻緋從袖裡掏出個小琉璃瓶來,盛著點剔透的液體,顯出濃稠的黃,他笑眯眯:「這個東西給旁人都不合適,只有給定北侯,才最對症。」

「這是什麼?」

李臻緋笑:「番邦那邊買的稀罕東西,說是能滋補調養男子的,我近來聽說了些閑話,又見定北侯果然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這東西用在侯爺身上,頗合適。」

這話說得就有點太冒犯,梁和灧皺起眉頭,覺出他今天的咄咄逼人來,卻聽裴行闕似笑非笑地開口:「小郎君在海上的時候,大約還沒聽聞我和縣主的婚事,那時候就預備上,大約是原本有別的用途。既然如此,還是自己留著用吧,不要耽誤了。」

語氣淡淡,面不改色。

他越語氣尋常平靜,越叫李臻緋惱火,眼抬起,恨恨瞪他,裴行闕神色平和,淡笑著看他。

梁和灧也頷首:「侯爺說得也是,這東西,你給了他也用不到,自己原本準備做什麼,就拿去吧。」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講裴行闕如今的身子用不得這個,反而可能虛不受補,話一出口,就覺歧義,就見裴行闕側過臉,咳了兩聲,耳廓泛紅。

在她沒注意到的角落,裴行闕瞥李臻緋一眼。

神色驕矜。

李臻緋眼瞪了瞪,被搪塞得無話可說,最後只能哼一聲,抓著那東西,轉身憤憤走了。

梁和灧看著他背影:「從前不見他這樣子,怎麼如今這麼喜怒無常,這生意也不曉得能不能好好做下來。」

裴行闕拍一拍她肩膀:「十七八歲,本就是心性未定的時候,出去見識過一遭,略有浮動,也是尋常。」

「侯爺也才及弱冠沒多久,怎麼講話這麼老成。」

梁和灧瞥他一眼,只覺得他和李臻緋今天都怪裡怪氣的:「外面風寒,回去罷。」

不過李臻緋雖然古怪,做事情到底是靠譜的,沒幾天就擬好了契書,請人來運走了那些藥品。

轉眼,時近四月,裴行闕的身體逐漸「調養」回來,只是表面上瞧著依舊病弱,常常咳嗽。

他和她商量著搬回前院日子的時候,宮裡忽然派了個太醫下來。

面白無須的內侍領著太醫,笑眯眯地走進來,梁和灧皺眉,看他們,不曉得這次又準備做什麼。

裴行闕站在她身邊,輕咳著,面色蒼白,身子卻微側,半擋在她前面。

那內侍不太恭敬地朝兩個人行禮,語氣依舊倨傲:「太子殿下派人來,說要給縣主請平安脈,看看縣主身體如何,也順便看看,侯爺恢複得怎麼樣了。」

梁和灧眉頭挑起,手翻開,放下,叫人來把:「殿下倒是好心。」

「是呢,殿下最是良善恤下之人。」

那內侍臉不紅心不跳地奉承,眼卻看著那太醫,直勾勾盯著,眼裡暗含期待,期待什麼?

梁和灧注視他神色,察覺到那太醫微不可查地向他搖了搖頭時候,他臉上神情頓時一垮。

「怎麼,我身子哪裡不好嗎?」

梁和灧收起手,支著下頜,看兩個人神色的變動,似笑非笑地開口:「瞧著中貴人的臉色,有些嚇人。」

裴行闕也皺眉,看過去。

那太醫回看她一眼,低下頭,擦一把頭上汗:「怎會,縣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好。」

說著,又來給裴行闕把脈。

手指輕敲著桌子,梁和灧眉頭半蹙,神情冷淡,看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舉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兩個人突兀來訪,一定沒什麼好事:「既然我身體康健,怎麼這位中貴人還滿臉失望?怕我沒病不成?」

「奴才怎敢?縣主是主子,身體好,該是我們的高興事,怎麼會滿臉失望?縣主看岔了吧。」

那中貴人陪著不怎麼誠摯的笑,跟梁和灧客套兩句,又說裴行闕已經快無礙了,敷衍一通,兩個人快步出去了。

梁和灧微微偏頭,摩挲自己手腕,回頭看裴行闕:「侯爺覺得,他們是來做什麼的?」

裴行闕站起來,走向她,捏住她手腕,手指貼在她脈博上,靜靜按著,語氣平和:「縣主覺得呢?」

梁和灧回頭,臉頰恰好蹭過他鼻尖,她動作一頓,只覺按著自己手腕的指尖有些滾燙,恍惚又想起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手腕下意識要抽回,被按住,裴行闕抬頭看她:「縣主怎麼了?」

「沒事,有些癢。」

她重新把手腕放回去,看裴行闕煞有介事地為自己診脈,他淡淡開口:「他們似乎是想看一看,縣主是否有孕。」

「確實一切都好,脈象穩健,沒有什麼大毛病。」

梁和灧湊近了:「侯爺懂醫嗎?」

「會一點點。」

裴行闕搖了搖頭:「久病成醫而已,縣主覺得呢?」

「我和侯爺想得一樣,只是還是想不明白,太子好好的,怎麼會這麼期盼我有孕呢?」

梁和灧想起那內侍失落的神情,指節微動。

她想起一種可能,瞥向裴行闕,舌尖抵著牙齒,欲言又止——太子這麼期盼她有孕,只能是因為,她若懷了孩子,對太子來說有利用價值。

流淌著裴行闕血脈的孩子,若能有什麼利用價值,那就是要和楚國有關係。

楚國是否出了什麼內亂?

她看著裴行闕,他垂眸不語,指尖微微敲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東宮裡,梁行謹聽過下面人的稟報,神情冷滯:「還沒喜信?這定北侯,可別真如傳言里所說,是個銀樣鑞槍頭。」

他捏著佛珠:「看來,那補藥還是不能輕易停下啊。」

下頭人瑟瑟縮縮跪著,不敢妄動。

梁行謹靠在身後椅子上,拿起新送達的摺子,閑閑翻開。

指尖輕扣。

「我倒是不急,只怕定北侯他弟弟,要等不及了。」

梁行謹還在斟酌著如何再名正言順地把那葯送去的時候,定北侯府忽然出了莫大的亂子。

事情發生的時候,梁和灧自己也不在府里,李臻緋不日要出海,一些細節上的事情需與她商議完善。

那天是個不怎麼好的天氣,陰沉沉的,梁和灧仰頭看,很擔心會下雨,影響她回去,果然過了午後,一聲驚雷,猝不及防炸響耳邊。

李臻緋仰頭看了看:「春雷響,是好事兒。」

梁和灧瞥他:「五月了,哪裡還算什麼春雷。」

兩個人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裴行闕身邊那個一向憊懶的長隨小跑著來找她:「縣主,縣主!不好了!」

梁和灧才按下手印,新簽了幾張契書,聽見這動靜,回頭看過去:「怎麼了?」

那長隨仰頭,梁和灧猝不及防瞥見他臉頰上血痕,似乎是刺破了什麼大血管,以至於血潑灑出來,才濺了他滿臉,再低頭,他衣袖上也沾染著大片血污,觸目驚心。

她一驚,眉頭皺起:「出什麼事情了?」

那長隨氣喘吁吁,氣息起伏,過了好久,才把話講清楚:「侯爺,侯爺在府里遇刺了!」

梁和灧眉頭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