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色深沉,東宮裡一片靜寂。
梁行謹披著外裳,從裡間出來,伸手拿濕帕子,擦臉上的脂粉痕迹。
他低笑,手又繞上那一串佛珠,一顆顆,細數著,抬眼看屋裡候著的內侍:「那葯送去了,喝了嗎?」
「侯爺喝了,縣主才飲一口,被定北侯攔下了,說那葯太苦,要稍後喝。」
定北侯府里趾高氣昂的內侍此刻訥訥低頭應諾,態度諂媚至極。
「被裴行闕攔下了?這兩個人還真像小姑姑講得,情誼甚篤么?真是如此,咱們也不知是從何而起的。」
梁行謹冷笑,神色陰戾:「不過,既然喝了那葯,那有他們好受的。」
他捻過一粒佛珠,翻開桌上密折,:「若楚國細作傳來的消息屬實…梁和灧倘若能有定北侯的孩子,到時候拿捏在手裡,實在是莫大助益。」
屋外月如鉤,冷清鋒利如梁和灧眉彎。
「我沒有勉強。」
梁和灧打量一眼自己,只覺得此情此景,怎麼也不算勉強——他們現在的樣子,倒是更像他被勉強。
話沒有來得及講完,裴行闕一隻手按著她後腦,把那裡的頭髮都揉亂,往下壓,唇抵住。
她此刻思緒亂成一團,扯不出一條線來,她胡亂地想,裴行闕對外頭紛擾的流言蜚語面不改色,是真的不在意,還是這事情就是真的?
「你若……」
帷幔搖曳,衣服堆委地上,靜謐無聲。
烏雲堆肩,眉眼明亮。
他手心被刺破,血珠滾落,沿著清瘦腕骨,一路滑入衣袖。明明氣息亂透,還要講話,仰著頭,看她:「這樣的事情,你別勉強。」
「縣主——」
她美得冷清到刺人,此刻眉彎柔和,皎然若月。
裴行闕不敢仰頭去看,把那簪子握在手裡,刺著掌心。
他叫她。
梁和灧也不再說話,她從來不是絮叨的性子,與他也沒多少濃情蜜意的話可以講。
那大夫給的藥丸子吃過了,好苦好大一粒,費力咽下,黏著上膛,哽著喉嚨的苦澀慢慢在唇齒間化開,一直苦到五臟六腑,卻於事無補,半點作用也無。
「縣主,別……」
他喝了太多補湯,神情遠比梁和灧昏沉,此刻視線深邃,注視她,唇抿緊。他伸手,扯下她發簪,她鬢髮垂落,委於肩頭。
梁和灧搖頭,看著他:「你覺得很勉強嗎?」
春風冷清時節,梁和灧熱得煩躁。
梁和灧不說話,只皺眉,看他被磕破的唇上流出的一點血珠,手指壓下,擦去,然後又低頭,這次試著力氣柔和一些,輕輕地親一下他。
烏濃的眉挑起,她手臂撐著,低頭,看裴行闕。
氣息錯亂。
於是低頭,不帶什麼感情地單調親吻,她想白天看過的書,回憶潦草掠過的幾頁圖畫里的樣子。那圖畫得太不細緻,她也只是走馬觀花,於是不免生澀,牙齒磕到唇,裴行闕吃痛,烏亮的眼沉下去。
門窗不曉得關的好不好,但此刻也顧及不上,有風吹窗戶,簌簌的聲音,梁和灧抬頭,穠艷神色間,她一雙眼清凌如冰雪。
沒有人來驚擾,只是一陣穿堂的春風。
屋裡的燭火不及吹滅,燈花爆開,有點響亮的一聲,但裴行闕沒聽見,入耳是他自己和梁和灧的呼吸聲,起起伏伏,浪潮洶湧。
她鬢髮垂下,落在他手背,很癢。
隔上一千多個日夜,他曾在雪地里仰望神明一樣地抬頭,注視她身影,虔誠至極。
那時候他心裡落滿白雪,皚皚清凈,從沒想過會到今天,會和她這樣。
他自覺污穢,連她衣擺也不配沾染。
於是握緊她簪子,借著掌心的刺痛維持一點神智,不叫自己的清明理智瀕於崩潰。
那碗所謂補藥彷彿一星火,燒燼他神智,然而廢墟灰燼之後,經年淤血之外,他還是把梁和灧守在他心尖,大雪飄零,她乾乾淨淨立在那裡,皺眉與他對視。
裴行闕低聲,第一次當著她,叫她小名:「灧灧……」
然而聲音還是壓得很低,低到彷彿只是一聲吐息囈語,輕而易舉被那燈花爆開的聲音壓過去,梁和灧的手壓在腰間,在解那一處系扣,她有些忙碌,忙碌到無暇聽他叫了自己什麼。
「真的不會?」
鼻息吹拂,梁和灧臉燒紅,額間有汗,手指抓住他肩膀,撐扶著:「要我教你?」
她的臉很紅,雲霞一樣暈染開,掃過眼尾,沒入兩鬢,沿著堆亂的髮髻散開,垂到肩頭,掃在他手背與臉頰,她伸手,摸一摸,抬起頭,和他眼注視:「這樣可以了罷?」
裴行闕不講話,他臉很紅,唇色因為抿得太久而發白,隱忍著。不能開口,開口就會失控,像有岩漿要噴涌,鬆開緊咬的唇就會抑制不住那滾燙灼熱。
然後在她手指落下、輕握的時候,他失聲。
「灧灧——」
他的頭髮汗濕了,有幾縷掠過額頭,橫過烏沉的眼,貼著臉頰,他第一次這樣聲調高昂地喚她這個名字,第一次叫他喚她的聲音落入她耳中。
彷彿他從前那些卑微企及她的心思都被撞見,他狼狽不堪。
梁和灧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抬了抬眉頭,有些訝異,訝異於從他話里聽到這個稱呼——他們之間,哪怕已經親近至此,似乎也還是生疏的,生疏到沒有所謂「夫君、夫人」的稱呼,只有潦草客套的侯爺與縣主。
直到此刻,那些稱呼、名頭,都隨那火,燒盡了。
裴行闕握住她手,抓著,不許她再碰什麼。
原本緊握著的那枚簪子不得不放心,那是一支珍珠簪,從他掌心滑落的時候,簪尾還帶著一點血痕,那痕迹順著他掌心的傷口蜿蜒向上,依舊有血珠斷續流出。
「噹啷——」
簪子落地,鑲嵌的珍珠似乎是鬆動了,裴行闕還想著要道歉:「…我再給你買一支新的。」
周地多臨海,宜養蚌類,比之楚國還是採珠人下海採珠,此間已經有專門養蚌之所,把適合大小的蚌類撬開,放石子砂礫進去,數年養護,最後分開蚌殼,開出一粒粒鮮明閃爍、大小不一的珍珠。
女孩子的首飾也因此多以珍珠為主,梁和灧也不例外——珍珠首飾較之玉石金銀一類,價格不昂貴,樣子也多。且她不喜歡戴許多累贅的東西,平日里素裝簡行,因此只鬢間耳畔,幾個不算太圓潤的珍珠做裝飾,光澤也不足夠明亮,黯淡著,並不是太名貴的東西。
恰如他適才摔落的那一支簪子。
裴行闕抬手,把她鬢邊耳畔沒來得及摘的首飾都除去了,摸索著,分開蚌殼,找到她深藏的另一粒珠。
晶亮。
他不曉得那是做什麼的,就像他不曉得姑娘們發間的首飾都有哪些,不了解那些華貴的珠子都是怎樣的價值,該如何分類。他仰頭,輕撥蚌珠,那珠在他指尖輕動,他喉結也滑動,眼神沉著,看梁和灧,低聲:「這是什麼?」
「灧灧——」
他又喚一聲,依舊是低低的調子,小心翼翼,試探著,梁和灧此刻顧不得計較稱呼,她手臂撐著大半身體的重量,搖搖欲墜,支不住,聽裴行闕嗓音沙啞,微低:「教一教我。」
他的確不會,珠寶玉石的分類冗雜,許多門類花樣,有些珍貴異常,手指撫摩上去都擔心會損傷,裴行闕小心翼翼,看梁和灧。
「是這樣嗎?」
梁和灧也不曉得,她從來不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費心,食肆里的事情已經足夠她煩擾,阿娘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教她,她手撐著裴行闕肩膀,憑著書上看來的一點印象和此刻的感受,微微蹙眉:「也許…是吧。」
「然後呢,要怎樣?」
裴行闕這十幾年來活得並不很好,指節指腹都有繭子,摩挲的時候,會落下紅痕,他捏那珠子,小心翼翼撫摸。
另一隻手拍她脊背,梁和灧清瘦,隔著皮,可以輕鬆地摸到突起的脊骨,一節一節。
人的第七節 頸椎鮮明,低下頭的時候,會凸起來,輕易就能摸到。
裴行闕數梁和灧脊骨,一節節,數到最突出的那一節,手指拉著系帶,扯開。
那葯叫他不止沉溺當下,他昏昏沉沉,回想起很多件往事。
楚國少櫻桃,皇室園林里所種多些,但這樣的果子精貴,每年只幾簍之數,且熟得最早,所謂「初春第一果」①,於是更稀罕,因此得先留足前朝賜宴之數,剩下的才分賞後宮。
這樣稀奇的果子,吃法也要精緻,才能相襯。
「蔗漿自透銀杯冷,朱實相輝玉碗紅。」
於是澆上甜膩的酥酪,潔白的酪襯著櫻桃的紅,盛在剔透的琉璃碗里,給人嘗。這樣的賞賜每年都有,裴行闕他母后得寵,總能分到最多的櫻桃。只是雖然比起旁人來是最多,但細數起來,也還是少。
少到幼弟一個人吃都不足,不夠再分一顆給他——母親教他要讓著弟弟,於是裴行闕永遠只有看著的份。
直到此刻,他仰頭,吃近在眼前的櫻桃酥酪。
屬於他的。
不必再分給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