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文卷

第十三章

梁和灧的床小,一個人睡是寬裕,兩個人就難免擁擠。

於是不得不緊挨著,隔一層被褥,和另一個人。

她睜著眼,看房頂,睡不著,想食肆的生意、侯府里接下來的安排。

裴行闕也睡不著,拘束著,躺在那裡,想梁和灧。

兩個人各自睜著眼,躺同一張床上,想不同的事情,相對無言,世間夫妻,哪裡有像他們那樣的。

「侯爺也睡不著?」

梁和灧撐起半邊身子,抬起手臂,摸他額頭,一帖葯喝下,溫度已經降下去了,他臉色也至於紙一樣的單薄蒼白,她摸了摸,起身,把近前的水拿來,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慢吞吞喝了,又去接裴行闕手裡的杯子:「在這裡睡,不習慣?」

她問得平淡,裴行闕聽出不是想跟他長談的意思,更像是渴了,起來喝口水,發覺他沒睡,順便問一句。

於是只搖頭:「沒有,白天睡太多了。」

梁和灧嗯一聲,躺回去,背對著他,臉半埋在被子里,不再講話。

最後只有收回手。

梁和灧醒的時候,裴行闕已經坐起來了,臉色依舊不好,蒼白慘淡的,她伸手,去摸他溫度:「不燒了,等等再吃一帖葯,就沒事了。」

梁和灧嗯一聲,問他怎麼看,裴行闕搖搖頭:「我對市價不太清晰,不過他遞來的賬本,每月我也有看,若真照那樣算,只怕京中有半數人,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

他們成婚那日,他其實沒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只是懶怠至極,不想和那群人再敷衍下去,於是酒杯傾倒,作出昏昏沉沉的樣子,被推搡著倒在她身邊,聽她乾脆利落地打開那些登徒子,語氣冷淡。

說完,她坐起來,換衣服。

此刻睡下,眼皮垂落,那些凌厲冷峻的視線就都藏著,鬢髮散亂,有幾縷橫在眼前,遮擋著,連帶那稜角都顯得柔和起來,像落在她身上的溶溶月光。

「我聽聞,最近周、楚之間,不太平。」

這中間,有點淵源。

這事情,她是聽幼年玩伴衛期講的。幾年前衛大將軍駐守邊地,有楚人越境。這原本是一件小事兒——兩國交界之處,偶有摩攃,實屬難免,且並無人傷亡,原本是會小事化了的。但恰好當時太子奉命巡邊,被驚擾一番,自覺丟了面子,又無處可撒,於是回來之後,就登門定北侯府,把裴行闕折辱一頓,據說那一次幾乎下去半條命。

裴行闕垂了垂眼,指尖微抬,想去觸碰,又怕臟污了月亮。

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又叫他想起他雪地里見過的小娘子。

「縣主換了府里採買?」

頓一頓,他慢慢補充:「下月十五,會來人送家書給我,可能是宮裡內侍,也可能是……」

叫人很喜歡。

裴行闕咳一聲,慢慢補充。

一夜少眠多夢。

這事情梁和灧也聽聞了,明白了他意思:「我曉得了,會在那之前把事情解決了,不叫遇上那群人。」

他後面的話沒有講下去,但梁和灧曉得,他是說得那群欺辱他的皇子皇孫、容清之流。

換過衣服,裴行闕站起身來,咳兩聲,慢慢問她。

裴行闕的家書,多是他父母親所寫,雖然說是家書,但送來之後,總要被翻閱許多遍,留無數拓本,研究裡面有無暗藏什麼訊息,翻得紙頁捲毛邊兒,才會送到他手裡來。若無意外,這信自然是隨便一個內侍來送,但若信送來後,周楚之間忽然鬧出什麼爭端來,那這信,就是太子之類的來送了。

裴行闕還保持著喝水的動作,半晌沒有動——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一點側臉。梁和灧的眼是丹鳳的形狀,眼皮也單薄,上挑著,稜角分明且尖銳,顯出不好惹的樣子。

梁和灧答應下來,又看他一眼。

這次的事情,是楚國仗著日漸國富力強,拒不納貢,還派了使者挑釁,鬧得不小,且又是太子奉命督辦,不知最後如何收場,但無論如何,楚國人叫太子受了悶氣,這氣,總難免要借著裴行闕來泄。

裴行闕自然也知道這一點,神色卻平常,似笑非笑地,撥一撥近前一串珠子。

好像渾不在意一樣。

恰好此時屋外芳郊叫他們吃飯,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出去了,再沒細談這個話題,他們之間的常態就是這個樣子,除非這事情和兩個人都有關,梁和灧才會仔細問一問,除此之外,她都不太關注。

畢竟裴行闕對她而言,還太陌生,而她不喜歡管人閑事。

吃過飯,又喝了葯,裴行闕看著一切都好了,兩個人也就啟程。

中途梁和灧去食肆試過菜,又交代了一些近前的事情,拿了賬本,慰問了一番跑堂和灶上的,許許多多瑣碎的事情她都一一問過,又被留在那裡吃了午飯,才終於回去。

定北侯府和從前比,也沒差多少,依舊清凈又雜亂——大約時間還多,且府里也是爛無可爛,因此時隔一天,還不至於完全亂套。

但梁和灧此時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問題,她並沒急著往後院去:「侯爺介意我去你書房坐坐嗎?」

她從未見過裴行闕拒絕什麼,但是提及這事情的時候,他沉默一瞬,委婉道:「我那裡尚未打掃,去了,只怕縣主會覺得雜亂。」

「不會。」

梁和灧沒等他後面的話講完:「我和侯爺是夫妻,不會計較這些。」

裴行闕沒有講太多推拒的話,抬眼看了看她,嘆口氣,慢慢道:「那好罷,縣主請。」

在到裴行闕書房前,梁和灧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對他書房究竟是什麼樣子做了猜測,只是她沒想過,會蕭條成這個樣子。

窗戶上新糊了幾頁紙,把漏風的地方堵住,門框有些松,關不嚴,風吹的時候,會吱吱呀呀作響。

屋裡面很乾凈,但脫了漆的桌角,只鋪一層薄褥的床,和疊得整齊、但上手一摸,就覺單薄的棉被。

「不是縣主把侯爺趕去書房睡的嗎?」

梁和灧想起他長隨的那句話來,半晌,講不出話:「侯爺從前,就是在這裡睡?」

她摸著那床薄薄的被子,一時間想起很多東西,比如他遞大氅給她的時候,搖頭語氣閑淡地講,說起楚國冬日嚴寒,說他「已習慣了」,他真的是在楚國習慣的冬日嚴寒嗎?算來他在楚國,其實也只待了短短十年而已。

那十年里,他是寵妃所出的皇子,金尊玉貴、前呼後擁,手爐地龍厚被褥,絕不或缺。

而此間四處漏風,炭盆滅絕,把一切都凍透。

「是。」

裴行闕唇動了半晌,最後只露出個寡淡的笑來,他歉意至極:「縣主見笑——縣主與我成婚,過這樣日子,實在是委屈。」

「我不曉得這裡是這樣子。」

梁和灧皺起眉頭,解釋說:「我以為侯爺雖為質子,但好歹……」

她講不出話來,想兩個人在宮裡的遭遇,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有些不食肉糜的想當然,深吸一口氣:「侯爺搬回去住罷,你睡這裡,我於心不安。」

「縣主不要想那麼多,我已經習慣了。」

又是這句話。

「待這月俸祿下來,我叫人修葺一番這裡,侯爺再住,也不遲。」

梁和灧皺著眉頭,打量這四周,在這裡站了沒有多久,她腳已經冷透了,又冷又麻,用力往地上一踩,疼得厲害,她想不到睡在這裡會是一種什麼感受,也實在狠不下這個心來,叫裴行闕真睡在這裡。

哪怕他說他已經習慣了。

她已經學會不去多管閑事了,但還是學不會去做壞事,面對別人因為她受苦受罪,她還是會於心不安。

還是像當年那個,看見冰天雪地里,因她被罰跪的阿爹跌跌撞撞回來,歉疚到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孩兒。